桂愛廣
這棟中西結合的五層獨立洋樓,既有西方建筑的精美,南洋建筑的拼花、細作與線腳,又有中式建筑的風韻,覆瓦坡頂,飛檐翹角。環境的平和與建筑的含蓄充分融合在其中。土帽住在洋樓的三層,濃密的樹木距陽臺、窗戶三米開外。如此典雅清靜的環境與土帽這些天的心境形成極大反差。一群鳥兒在樹枝上嘰嘰喳喳聊天,土帽都去橫插一杠,站在陽臺上沖鳥兒們呵斥。鳥兒們一聲長一聲短,毫不理會,蹦上蹦下聊得更歡,讓土帽白費了口舌。土帽還伴有失眠,食欲不振,白花花的大米飯像嚼蠟般難以下喉。
土帽正值知天命之年,老伴懷疑他患了更年期綜合征。
話說土帽也不姓土,他上有三個姐姐,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爹不求土帽有大出息,只求他平平安安過一生,給他取了個不溫不火的名字:陳平安。
土帽的爹是市通用機械廠的一名工人,享有令人羨慕的頂職政策。八十年代末,土帽兩次高考落榜,他的三個姐姐像三只皮球同時泄了氣,斷了念想。他爹沒有辦法,提前病退讓土帽頂職進市通用機械廠當工人,意味著土帽即將穿上藍色卡其布工作服,頭戴村里人常說的撮箕帽,腳上是棕黃色的翻毛皮鞋,成為名副其實的工二代。
土帽冒著寒風,屁顛屁顛從農村老家坐汽車轉火車去報到,趕到廠里已是下午。報完到,又去倉庫搬床鋪、桌椅到集體宿舍,搬上搬下,幾趟下來,土帽出了一身大汗,便提著新買的塑料桶,又屁顛屁顛地去工廠的公共澡堂洗澡。
緊挨澡堂的是一間鍋爐房。鍋爐工是一位中年婦女,身上套著一件藍色卡其布連體工作服,頭戴藍色防塵披肩工作帽,腳上穿著一雙中筒膠鞋。她雙手拿著一把鐵鍬使勁鏟入鍋爐房前的煤堆里,向上一撬,鐵鍬上盛了滿滿一鏟煤。她轉身進到鍋爐房,嫻熟地對準爐膛入口一拋,一鏟煤形成一條弧線全部進了爐膛肚子里。“哐啷”一聲,熟練地用鐵鍬將懸掛在爐壁上的一扇橢圓形的小鐵門合上,爐膛里便發出熊熊燃燒聲,土帽見了既新奇又好玩。
土帽提著塑料桶滿心歡喜走進澡堂。兩排長長的洗澡位水龍頭上光禿禿的,沒有一個淋浴噴頭,像吊著一截發黑的香腸。龍頭上都搭了一塊澡帕,下邊放著一個塑料桶。過道懸空的木架上堆放著顏色各異的內衣內褲。土帽走到澡堂盡頭,見最后一個洗澡位龍頭上沒搭澡帕,心里暗喜,將塑料桶放到水龍頭下,從塑料桶里拿起澡帕,向上一甩,搭在了水龍頭上。
土帽又來到鍋爐房旁邊等候放熱水的時刻。
這時,陸陸續續還有男女職工、家屬提著塑料桶向澡堂匯集而來。不一會兒,澡堂屋檐邊的下班電鈴聲“叮叮叮”高亢悅耳地響了起來。中年婦女向在鍋爐房旁邊等候的人群一聲吆喝:“放熱水啰!”轉到鍋爐后面麻溜地打開了熱水閥門。澡堂外正在追逐嬉戲的十幾個男女小孩和等候的大人,聽到中年婦女的吆喝聲,紛紛涌入男女澡堂。頓時,澡堂里傳出了“嘩嘩嘩”的水聲。少頃,一股股白色水蒸氣從澡堂窗戶的縫隙往外擠了出來。
小男孩們已赤條條地站在水龍頭下沖洗。土帽走到自己的洗澡位,不緊不慢地脫光衣服,去擰水龍頭閥門才發現,熱水閥門壞了。旁邊正在洗澡的小男孩緊閉雙眼,站在一旁撓頭皮,頭上全是白色泡沫。水龍頭流出的熱水直接打在水泥地板上“啪啪”作響。土帽見好些大人與小孩共用一個洗澡位,便不聲不響地拿起新買的一塊綠色香皂,將頭伸到了旁邊小男孩的水龍頭下。土帽剛將頭和身子淋濕,正在閉著眼睛撓頭皮的小男孩感覺身邊有人,“誰呀?走開!”話音剛落,一雙沾滿白色泡沫的小手將土帽推出了洗澡位。
土帽突兀地站在過道上,像一座無需任何修飾的人體雕塑。冷颼颼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從敞開的澡堂大門灌進來,似一片片無形的刀子刮在土帽身上,頓時,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土帽利索地展開澡帕擦干身上的水漬,裹在頭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抖抖瑟瑟地在過道上來回走走看看,找尋空出來的洗澡位。兩個來回過去,還是不見一個空位。有的洗澡位上赤身裸體的男人一邊沖著熱水一邊洗衣服,有的兒子洗完了父親接力洗。寒風一直不停歇地吹進澡堂,土帽像是一塊磁鐵,將寒風全部吸附到了他的身上,嘴唇開始發紫,嘴里的兩排牙齒不聽使喚,在相互打架,怎么拉也拉扯不住。當土帽再次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赤條條經過機加車間副主任李昂的洗澡位時,李昂對他訓斥道:“都是一條卵子!有什么好看的?土帽!”澡堂內一片哄笑。
從進廠第一天起,陳平安就背上了“土帽”這個綽號。
第二天早上,空氣中彌漫著薄薄的霧氣,太陽像喝多了酒的醉漢,面孔漲得通紅,露在廠房頂上,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土帽走在上班的人群中,心里有了幾分忐忑。快到生產廠區門衛室,按照昨天的約定,土帽放慢了腳步。勞資科的劉干事從門衛室出來,將他帶到了電焊車間。土帽像一件展品站在車間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傾瀉在他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令土帽渾身不自在。不知誰冒失地喊了句“土帽”,車間里爆發出一陣喧笑聲。
劉干事簡單介紹完土帽,向號稱“電焊泰斗”的吳學眾耳語了幾句,吳學眾瞅了土帽一眼,身材壯實,濃眉下一雙大眼睛,眼神拘謹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剪著平頭,頭發烏黑粗硬,像秋天缺乏水分的茅草,又干又硬,沒有一點油性。臉上黑不溜秋,整個人看上去憨厚老實。吳學眾沖劉干事點了點頭。
劉干事當眾宣布:“土帽由‘電焊泰斗吳學眾收為徒弟!”車間里又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拍飛了幾只躲在窗臺上偷看的麻雀。那雷鳴般的掌聲與土帽不沾邊,是送給吳學眾的,祝賀“電焊泰斗”帶了新徒弟。
吳學眾收徒弟很嚴苛:女徒弟不收。立焊、仰焊,焊花四濺,難免燒傷頭發,女徒弟容易分心,影響焊接質量。電弧光里的紅外線和紫外線對皮膚有傷害,女徒弟視皮膚白嫩光滑為命根子,得過且過,不愿長期干下去。細皮嫰肉的男徒弟不收。電焊工是累活、臟活、苦活。作業面本身是高溫環境,就是到了夏天,從頭到腳都不能暴露在外,握電焊面罩和焊槍的雙手都要戴上翻毛皮手套,成天汗水黏黏稠稠,身上沒有一根干紗,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層黏稠的膠水,發出一股酸臭味。前幾年,有多位女徒弟和細皮嫰肉的男徒弟太矯情,跟吳學眾學電焊不到半年就哭著鬧著調換工種,白搭進去半年時間傳授焊接技術不算,還弄得吳學眾既沒面子又沒里子。后來,吳學眾索性對這兩類徒弟一律不收。
土帽能被“電焊泰斗”收為新徒弟,算是很幸運了。
土帽第一天學電焊,就出了“岔胡子”。
吳學眾調好電焊機電流,要將兩塊鋼板焊接成九十度。焊接前,他讓土帽戴上一雙帆布手套,握著新領的電焊面罩,將整個面部貼到面罩里,蹲在吳學眾旁邊,透過面罩的雙重濾光鏡片看吳學眾焊接。吳學眾一邊操作電焊槍,一邊給土帽講解焊接的基本要領:焊接時手要保持平穩,雙臂夾緊,避免抖動;又如一般采取之字形和圓點型來燒焊,使焊出來的焊縫紋路更清晰漂亮。土帽是第一天上班,對吳學眾的講解似懂非懂,尤其對什么是之字形和圓點型燒焊摸不著頭腦,只看著一團藍白弧光,不斷移動,兩塊鋼板就被一條沸騰的鐵水緊緊地連在了一起,覺得十分神奇。
由于戴著帆布手套很不適應,持面罩的姿勢也沒掌握好,新領的面罩又有股刺鼻的氣味,土帽呼吸有些不順暢。加上呼吸形成的霧氣使暗淡的雙重濾光鏡片逐漸模糊,越來越看不清那團藍白弧光。土帽心里急了,不時將電焊面罩從面部移開,用肉眼看吳學眾焊接時發出的那道藍白色弧光,焊花四濺,像過年手持電光煙花一晃一晃,很是好玩。
晚上,土帽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兩次高考落榜,如今跳出了“農門”,還幸運地被“電焊泰斗”吳學眾收為徒弟,心潮有些澎湃,腦袋有些亢奮,瞌睡像一縷青煙,飄散后不見了蹤影。他穿好衣服,要給爹娘和三個姐姐寫封信。坐在桌前思考了一時半會兒,想對他們說的話很多,一時沒有理出頭緒,不知從哪兒下筆。看到桌上幾張車票,土帽眼前一亮,便滔滔不絕地先寫從家鄉出發一路輾轉赴廠報到的經過,接著寫踏進工廠大門時那種無法抑制的喜悅心情。土帽覺得寫得挺抒情,很滿意,還要繼續往下寫時,眼睛越來越干澀,視力開始模糊朦朧,便放下筆,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土帽感覺眼睛睜不開。他用力將眼瞼打開一條縫,一見光亮,眼睛不僅有灼痛感,眼球上也仿佛冒出了無數沙粒,兩行眼淚緩緩從眼角流到嘴角,掉到了地上。土帽連忙閉上雙眼,想用手去搓揉一下。剛碰到眼皮,眼球要鼓出來了一般,一陣鉆心的疼痛。他連忙對著掛在墻上的小圓鏡一照,只見兩只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東北大棗,眼淚似開了裂的紫砂壺,汩汩地往下流淌。
土帽慌了神,腦袋一陣混亂。他誤以為晚上被蚊蟲叮咬或被耗子在眼睛上撒了一泡尿。在農村老家,小時候睡在床上經常有千腳蟲之類爬上床咬他,早上起床鼻青眼腫。隔三岔五成群結隊的耗子從臉上、頭上穿梭而過,偶爾遇到耗子將屎尿屙在眼睛上,用手一抹,耗子尿滲入眼球也會紅腫。他安慰自己,也許過一會兒自然就好了。走在上班的路上,土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低著頭不敢與人對視,眼睛只露出一條縫,還一路抹眼淚。
進到車間,有人早早用廢舊包裝木材生了一堆火,工人們或站或坐圍成了一個圈。土帽徑直走向師父吳學眾的工具柜。
這時,有人沖他喊:“土帽,過來烤火。”
土帽往火堆那邊看了一眼,火光刺得眼淚噴涌而出,他連忙側身擺手。
吳學眾烤暖了身子,走過來打開工具柜,想讓土帽拿工具準備干活。土帽趕緊將臉轉開,往旁邊看。吳學眾以為土帽見到他緊張、拘謹,就自己從工具柜里取直角尺、面罩、手套、尖嘴錘。見到土帽在一旁不時悄悄抹眼淚,吳學眾心里頓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吳學眾在工具柜抽屜里翻了一會,似乎要找什么東西,又沒找著,便向正在火堆邊烤火、處于哺乳期的劉曉英招了招手。劉曉英從凳子上站起,朝吳學眾走了過來。她外穿一件棉衣,烤火烤得身子發熱,棉衣敞開著,里面玫紅色毛衣被圓鼓鼓的雙乳繃得緊緊的。吳學眾向劉曉英示意土帽被電焊弧光灼傷了眼睛。土帽站在一旁,像被逮了個正著的小偷,一聲不吭,故意裝作沒看見。
電焊弧光灼傷眼睛,對于電焊車間的徒弟們來說司空見慣。劉曉英似乎一點就通,微微點了一下頭,側轉身背對著吳學眾和土帽,掀開了玫紅色毛衣,露出了一只潔白碩大的乳房。不一會兒,劉曉英轉過身來,右手手掌心盛著白色的母乳,一股濃濃的母乳氣味撲鼻而來。
劉曉英說:“土帽,過來,給你眼睛抹奶水。”
土帽紅著眼睛,看了一眼吳學眾。吳學眾用眼神和額頭稱“去”,土帽流著眼淚,懵懵懂懂走到劉曉英面前。
劉曉英伸出左手,對土帽說:“把頭靠到我手臂上,眼睛向上,睜大點。”
土帽又猶猶豫豫看了一眼吳學眾,眼淚繼續往下滾落。吳學眾點了點頭,土帽乖乖地仰頭靠在了劉曉英左臂上。劉曉英熟練地往里一收,夾住了土帽的頭,高聳的左乳壓在土帽的右臉上,土帽頓時感覺臉上軟酥酥的。在劉曉英乳房的刺激下,土帽的欲火猛然被撩了起來,心怦怦直跳,簡直要撞破胸膛。
從那以后,土帽仿佛跟電焊弧光結下了仇,再也不用肉眼去偷窺那一抹藍色的火花了。
焊接素有“鐵裁縫”之稱,以鋼鐵為“布料”,以焊槍為“針線”。若要練出用焊槍在鋼鐵上“繡花”的功夫,手、眼、腰、腳都要十分穩當,協調一致。每一次呼吸起伏都將影響焊接效果。因此,一般的技術工學徒期為兩年,而電焊工學徒期為三年,是有充分依據的。
那天,吳學眾將兩根廢鋼材丟到坑道邊,讓土帽練習仰焊。土帽不情愿地從車間一角,撿起一塊防潮油毛氈扔進坑道,將油毛氈鋪開,從工具柜里拿出一卷白色防火石棉毯,鋪在油毛氈上面。土帽坐在上面打了一會兒盹,頭枕兩條胳膊,雙腿伸直躺在了石棉毯上。土帽躺著躺著就合上眼睛,昏昏欲睡,沉浸在軟綿綿的愜意中,就在要睡過去的時候,忽然有兩根電焊條砸在胸脯上,土帽猛地坐了起來。原來是吳學眾站在坑道上,眼睛圓鼓鼓地瞪著他,那眼神像電弧火花一般有著極強的穿透力。
吳學眾剛才一直沒聽到電焊機發出“嗡嗡”聲,也沒見到從坑道發出弧光,以為土帽上廁所去了。他走過來一看,發現土帽竟然躺在坑道里睡大覺。土帽才學了半年焊接就步了那些學徒的后塵,令他大失所望。吳學眾一股怒火不由得從兩肋一下躥了上來,抓起兩根電焊條砸在了土帽的胸脯上。
土帽有些尷尬,雙唇緊抿,腦子里一片空白,顯得不知所措。
吳學眾默默下到坑道,躺在石棉毯上,親自仰焊起來。土帽趕緊挨著吳學眾躺下,手持面罩觀看師父示范。一時間,坑道里火花四濺,電弧光將坑道照得雪亮。吳學眾一邊焊接,一邊給土帽講解仰焊要領。就在焊接即將結束之際,一粒通紅的焊渣掉在吳學眾的面罩上彈起,落在土帽胸口,滾落進土帽衣服里。“滋”的一聲響,從土帽衣服縫隙里冒出一縷白煙。
土帽一聲“啊喲”,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連忙收腹坐起,焊渣往下滾落到了土帽的大腿根上。土帽又火急火燎站起,像受到驚嚇的猴子般手舞足蹈,焊渣從褲筒里滾落到地上。土帽氣惱地一腳踏在焊渣上,還用翻毛皮鞋底磨了磨,焊渣被磨得粉身碎骨。
吳學眾趕緊放下焊槍,關切地詢問他燙傷情況。土帽眼眶盈滿著淚水,解開衣扣,左胸上露出一個豆大的水皰,皰漿澄清,底部創面潮紅。土帽要用沾滿油污的小指甲去劃破水皰,被吳學眾制止了。他從工具柜里拿出一個布包,用消了毒的小針挑破水皰,皰漿順著針眼流了出來,水皰慢慢癟塌在了創面上。吳學眾又拿出一支濕潤燒傷膏,擠出兩滴涂抹在創面上。
土帽坐在工具柜旁邊十分懊惱,心里不停地責怪著師父。
吳學眾看出了土帽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兒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師父,都燙掉皮了還小兒科?”
吳學眾不緊不慢地解開自己的上衣,向土帽敞開胸脯,上面布滿了疙疙瘩瘩的暗紅色疤痕,像是一幅獨具匠心的抽象油畫。
土帽十分詫異:“師父,這些都是被焊渣燙傷的?這塊疤痕怎么凸得這么高?”
吳學眾摸著那塊疤痕,說:“這塊疤痕是當年在一個制藥廠維修壓力容器罐底部被燙傷的。由于場地狹窄,是側著身子進到罐體下面去仰焊,焊著焊著突然掉下來一塊透紅的焊渣,神不知鬼不覺地滾進了胸脯,表面皮膚燒透了,焊渣嵌進肉里去了,發出一股農村燒火鉗烙豬腳那種濃濃的臭味。那個疼痛的感覺啊,像有一把刀子在掏你的心窩窩。”
“你不曉得放下焊槍,把焊渣拍掉?”
“壓力容器屬于特種設備,焊縫必須一氣呵成,就是燒穿骨頭也不能停下來。還不能吭聲,咬緊牙關保持呼吸均勻,不能有起起伏伏,要保證焊面均勻平滑。”
土帽想起自己剛才被燙時的狼狽相,甚至在心里責怪師父,一種慚愧、內疚和崇敬的混合之情,像海浪般地沖擊著他。自那以后,吳學眾在土帽心中成了神一般的存在,胸脯上那幅抽象油畫,在他腦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三年磨一劍。土帽沒添置幾套新衣服,星期天上街都是穿著被電焊弧光烤得發白的工作服,還真有點土得掉渣。細心的人會發現,土帽宿舍里的書架上多了幾排電焊專業書籍和一本特別耀眼的紅色函授大專畢業證書,墻上掛滿了他繪制的各類輔助工裝圖紙。
那年夏天,市通用機械廠承接了城南斜拉橋項目焊接工程,其中橋梁焊接是重中之重,吳學眾擔負焊接橋梁鋼錨箱的攻關任務。經過幾次試驗,焊縫質量探傷合格率低,滿足不了工藝參數要求。土帽白天同師父吳學眾嘗試各種焊接方法,晚上埋頭在書堆里查閱各種焊接工藝,為師父提供參考。一周過去,吳學眾還沒拿出有效的焊接方案。當土帽向吳學眾建議用氣保焊的焊接工藝時,吳學眾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線亮光,如同一道彩虹架在城南的天空。
土帽配合吳學眾又反復摸索了一個多星期,用二氧化碳氣體保護焊接的橋梁鋼錨箱,焊縫質量一次性達到工藝參數要求。土帽如釋重負,四肢舒展,靜靜地趴在鋼錨箱上,看著锃亮、美觀、平滑的焊縫,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從此認定焊接將伴隨在他的生命里。
土帽出師那年,以全優的成績考取了氣焊、電焊合格證,成為電焊車間學徒出師同時考取“兩證”的第一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與工作的歷練,土帽焊接的技藝越來越爐火純青,手掌上的繭慢慢厚了起來,手背上、胸脯上多了幾道焊渣燙傷疤痕,依然一身被電焊弧光烤得發白的工作服,低調得可以讓你忽略他的存在。但他的心中卻有著最樸素最真實的快樂。
一次單槍匹馬的攻關,讓土帽成為了大家不得不關注的對象。
這事說來還頗具戲劇性。市冶煉廠年前立項上馬了新型高爐貫流式紫銅風口項目。可是,高爐貫流式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邀請了省市焊接高手輪番上陣,都無法攻破這道難關。萬般無奈之下,市冶煉廠向市政府請求下馬新型高爐貫流式紫銅風口項目。如果項目就此夭折,前期的大量資金投入就會打了水漂,造成重大損失。市長看了市冶煉廠的請求報告,面孔瞬間抹了一層鐵青之色。在全市技術改造革新推進大會上,市長公開批評市冶煉廠請求下馬新型高爐貫流式紫銅風口項目,是不擔當、不作為、不進取的懦夫行為。
市長的話仿佛一刀刀砍在參會的市通用機械廠廠長鄧榮國的心坎上,讓他很不是滋味。他曾是對越自衛反擊戰高炮營營長,參加過法卡山、老山戰役,腦殼拴在褲腰帶上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他想到地形地貌復雜、防御堅固、易守難攻的法卡山、老山都能拿下,自己廠里就有一個電焊車間,有“電焊泰斗”吳學眾等一批技術過硬的焊接師傅,高難度的橋梁鋼錨箱都能拿下,高爐紫銅風口焊接算哪門子球!
軍人的率直讓他如鯁在喉。鄧榮國主動向市長請纓,將新型貫流式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難題,交由市通用機械廠攻關,并立下了軍令狀。鄧榮國沒有一絲怠慢,像流星追趕月亮,迅速行動。他將吳學眾在內的幾位德高望重的焊接師傅召集到廠部會議室開會研究。市冶煉廠韓總工程師將圖紙掛在會議室的墻上,對貫流式高爐的高效節能及工作原理、結構圖,尤其是關鍵部位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技術要求進行了詳細講解。
鄧榮國首先提出,聽聽在座各位焊接師傅的高見。焊接界都清楚,在所有材料的焊接中,大件紫銅焊接特別難。因之前聽說了此項目連續攻關無果,大家謹言慎行,將目光集中投到了“焊接泰斗”吳學眾身上。吳學眾已無路可退,只好硬著頭皮作了簡短發言。大意是:貫流式高爐紫銅風口目前是國內空白,最大的困難是要把紫銅的鍛造端頭對焊到同樣材料的鑄造本體上去,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在材料的密度上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對焊接工藝和技術要求特別高。廠里現有的電焊設備不具備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條件,同時廠里掌握的銅焊技術積累也沒有達到這個高度,無法承擔此項攻關任務。
吳學眾的發言道出了與會焊接師傅的心聲,也無疑在鄧榮國的頭上潑了一瓢冷水。鄧榮國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從座位上站起來,掃視其他焊接師父,眼中多少有些軍人的威嚴。幾位焊接師父像一個個老樹蔸,面呈菜色,紛紛低頭避開鄧榮國電弧光般的目光,生怕觸碰上會燃燒起來。
鄧榮國又問誰愿意牽頭攻關難題。會場更像是一潭死水,一片寂靜。鄧榮國再度向吳學眾遞去希冀的目光。吳學眾抬頭望向天花板,一只小蜘蛛毫不理會會場氣氛,在天花板一角,一圈又一圈,一道又一道,好似一位繡花姑娘在忙著織網。
望著清一色“半邊戶”的焊接師傅,鄧榮國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語氣堅定地宣布:“誰能帶頭攻克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難題,直接安排農轉非指標!”
那個年月,農轉非指標就像刮刮樂體育彩票,對“半邊戶”來說,是望眼欲穿的中獎機會。廠里幾年才能分得一戶指標,用句通俗的話講,“半邊戶”們差點擠破了腦殼。誰爭上就意味著誰中了大獎,老婆孩子跳出農門,吃上“國家糧”,令十里八鄉羨慕不已。
面對這么誘人的承諾,會場依然如同一片死海,不見一朵細小的浪花。
鄧榮國慢慢坐下,解開風紀扣,苦笑著擺了擺手,幾位德高望重的電焊師傅灰頭土臉魚貫而出。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鄧榮國這才真正感到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并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懊惱自己不該冒失地向市長立下軍令狀。
土帽正在廠棚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埋頭用冷焊工藝焊接一個斷裂的翻砂件。韓總工程師見了立即來了興趣,借來一個電焊面罩在一旁觀看。土帽更換焊條時,鄧榮國讓他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土帽回了句:“不行,一旦停下來,將前功盡棄。”又繼續埋頭焊接,直到將斷裂的翻砂件牢固地焊接在一起,才掀開面罩。韓總工程師連忙詢問土帽:“能否用冷焊工藝將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在一起?”
土帽聽了,搖了搖頭,解釋道:“首先,鑄造紫銅和鍛造紫銅一個是翻砂件,一個是鍛壓件,材質上有著本質的區別;其次,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表面上看雖然都是紫銅,但鑄造紫銅是銅液鑄成的,抗拉強度弱,而鍛造紫銅抗拉強度比普通鑄造合金還要高。通俗地說,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是一硬一軟,一強一弱,用冷焊工藝肯定不行。”
鄧榮國伸出大拇指,激動地說:“土帽,佩服!看不出你這個小師傅理論一套一套的。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技術你研究過沒有?”
土帽想了想,謙虛地說:“去年有個礦山送來一個鑄鐵和紫銅焊接加工件。我反復研究了焊接工藝,考慮對電焊機、焊槍作部分改進,還要制作專門工裝,因是單件產品,成本自然高得嚇人,結果對方放棄了。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工藝會更復雜,對電焊機、焊槍要做重大改進,成本會更高。”
韓總工程師連忙笑著說:“哈哈,小師傅,實話跟你說吧,與項目下馬的損失相比,那點成本不值一提。再者,新型貫流式高爐所產生的經濟效益,成倍高于傳統高爐。”
鄧榮國接過話茬:“土帽,既然鑄鐵和紫銅焊接你做了深入研究,何不攻關一下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
土帽搔了搔頭皮,靦腆地說:“這個……這個沒有把握。”
鄧榮國像是在深海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果斷地向土帽命令道:“有把握還叫攻關?成本不用你考慮,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攻關任務就交給你了!”
望著鄧榮國期盼的眼神,土帽一時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硬著頭皮回答:“行!”
土帽攻關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技術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工廠的每個角落,大家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各種議論也如暗潮般在廠內涌動。有的在背后嘲諷土帽不自量力,純粹為了出風頭;有的說土帽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不知天高地厚;有的說等著看土帽的笑話……
別看土帽出師才三年,對土帽來說是“過磨”的三年。電焊車間有個不好的傳統:欺生。徒弟伢子出師后,臟活、累活、難活首先派給他們去做,美其名曰:歷練。有些徒弟出師后剛獨當一面,技術復雜的焊接件難以對付,再轉到師父們手里,師父們便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本,工時費嗖嗖嗖地往上躥。說到底,還是利益在作祟。
分配到土帽手里的活無論多難,土帽都沒推辭過。他從工藝流程和工裝上尋求突破。就拿斷裂的翻砂件焊接來說吧,剛接這個活,土帽心里犯怵。整整查了三天資料,做了兩套專用工裝,大膽設想用冷焊工藝,終于啃了下來。上回鑄鐵和紫銅焊接活,起初是派給吳學眾的,他搗鼓了幾天還是在焊接工藝和焊槍上卡了殼,轉了一圈最后派給了土帽。土帽從梳理工藝流程入手,大膽設想對電焊機、焊槍進行改造,經過推算,思路正確。眼看即將實施,只因是單件產品,核算下來成本太高,對方放棄了。雖然土帽最終沒有實施鑄鐵和紫銅焊接,但心里已有九成把握。鄧榮國將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攻關任務交給他,盡管是硬著頭皮接受,也并不是太冒失。
土帽接受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攻關后,連續幾天在廠里圖書室和宿舍查閱銅焊資料,沒去車間。
那天晚上,吳學眾主動去宿舍找土帽。這些天自己耳朵里灌滿了大家對土帽的風言風語,有人直接說吳學眾,你當師父的不清楚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難度有多大?如果那么容易啃下來,你怎么不接手?土帽年紀輕輕不知深淺,一腳踏進去容易,扯出來就難啰。你忍心讓大家看你徒弟的笑話?吳學眾這回辜負了廠長對他的殷切期望,當了縮頭烏龜。萬一土帽攻關成功,他和一眾老師傅的臉往哪兒擱?他是專程來勸阻土帽放棄攻關的。
土帽宿舍的門敞開著,吳學眾在走廊上就聽到從土帽宿舍傳出吊扇葉片發出的嗡嗡聲。
吳學眾站在土帽宿舍門口,宿舍前半部分擺放一張單人架子床,早已褪色的隱花毛毯,隨意地蜷縮在床上。宿舍后半部分靠窗位置放著一張臺桌,桌上一摞高高的書。靠墻的書架旁邊掛滿了工裝圖紙。房頂的吊扇在飛速旋轉,不時發出錠子轉動的“咔嚓”聲。土帽上身打著光板,下身穿一條花格沙灘褲,腳踏一雙塑料拖鞋,埋頭在臺桌上聚精會神地查閱資料。吳學眾走進宿舍,喊了聲:“土帽。”土帽回頭才發現吳學眾來了。
“師父,您來得正好。”土帽一邊說,一邊將吳學眾引到臺桌邊。
“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不是那么簡單的!”吳學眾一上來就想給土帽來個下馬威。
“師父說得沒錯,難度確實大。但我這幾天查了不少銅焊資料,草擬了一套焊接工藝,設計了幾套工裝,打算用手工氬弧焊接法工藝,您看怎么樣?”
手工氬弧焊接法?氬弧焊是使用氬氣作為保護氣體的一種焊接技術,即在電弧焊周圍通上氬氣保護氣體,將空氣隔離在焊區之外,防止焊區高溫金屬氧化。吳學眾也只是看到過相關資料,當時全省還沒有實施的先例。聽到從土帽口里冒出氬弧焊工藝,吳學眾吃了一驚。
“氬弧焊?你連氬弧焊機都沒摸過,你膽子可真大!電流怎么控制?還有普通焊槍承受不了幾百度的高溫怎么辦?”
“師父問得好,這些問題我都考慮了,可以將交流氬弧焊機改為直流氬弧焊機。這是我設計的工裝圖紙,包括對焊槍的處理,請師父指點。”從土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充滿信心。
吳學眾看了看圖紙和工藝流程,不住地點頭,在心里既為土帽高興又為自己汗顏。高興的是土帽思路開闊,能夠在高壓下進取,大膽采用手工氬弧焊法。汗顏的是自己作為廠里的“電焊泰斗”、土帽的師父,怎么就沒有想到用氬弧焊工藝?還是年輕人思想活躍,敢想敢干,青出于藍勝于藍啊!盡管吳學眾心里對手工氬弧焊工藝操作沒底,但看到土帽設計的專用工裝和縝密的操作流程,不得不心悅誠服。
此刻,吳學眾突然想起廠長鄧榮國當眾宣布的承諾:誰能帶頭攻克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難題,直接安排農轉非指標!當初要是硬著頭皮接下這個燙手山芋,讓土帽為自己打下手該多好啊!如果順著土帽的思路攻關成功,在農村的五個兒子和老婆將同時解決農轉非,吃上“國家糧”,長大了招工進廠當工人,還省去了花大錢為他們在農村建房娶媳婦,這將是件多么榮耀和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僅名利雙收,還一定會讓全廠其他“半邊戶”和全村人饞紅雙眼!
想到這里,吳學眾腸子都悔青了。
他轉而一想,土帽目前只是拿出了一個初步方案,改造交流氬弧焊機和焊槍再到實施焊接操作需要些時日,土帽畢竟是自己的學徒,與土帽成立一個攻關小組還為時不晚。
于是,吳學眾試探性地問土帽:“這么復雜的攻關任務,憑你一個人吃得消?何不向廠里提出成立一個攻關小組?”
土帽不明白吳學眾心中藏著個小九九,不假思索地反問道:“師傅,連您也不相信我?”
吳學眾連忙解釋道:“土帽,你別誤會。不是師傅不相信你,師傅怕你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就好比現在,你拿出了初步方案,還只是設想,至于能否順利實施,八字還沒有一撇,你這不就急著與我探討初步方案是否可行嗎?”
本來吳學眾還想說,“如果咱們師徒倆成立一個攻關小組,深入研究完善方案,那不更有把握?”他不愧是土帽的師傅,關鍵時刻沉得住氣,他要看看土帽的反應再循循善誘。
土帽聽了,內心生出了一絲感動。是啊!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在接受攻關的同時就考慮過向鄧榮國廠長提出成立一個攻關小組。可是,那天上午,包括師傅吳學眾在內的幾位德高望重的焊接師傅,不顧鄧榮國廠長苦口婆心勸說甚至是哀求,都沒有站出來牽頭攻關,當時全廠干部職工就議論紛紛,鬧得沸沸揚揚。你土帽是被廠長強行要求攻關的,你再提出成立攻關小組,難道要讓幾位德高望重的焊接師傅當你的副手,被你使喚,他們會服你?如果挑選幾位年輕的焊接工組成攻關小組,那不是又重重打了幾位德高望重焊接師傅的臉?話到嘴邊,土帽又咽了回去。
土帽有些動情地說:“師傅,您的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何嘗不想成立一個攻關小組?這么重大的攻關項目,我愿意去單打獨斗?”
吳學眾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他還要繼續將土帽引進自己設好的圈套,便連忙插話說:“那是,那是。如果當初由我牽頭攻關,一定會同你組成攻關小組。”
誰知土帽話鋒一轉,無奈地說:“師傅啊,攻關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您最清楚。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啊!您和一眾德高望重的老焊接師傅都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我土帽向鄧榮國廠長提出成立攻關小組,誰還會來參加?請您參加攻關小組?您的面子往哪兒擱?我土帽還配做人嗎?不如拿塊豆腐撞死!事到如今,就是一坨狗屎,也由我土帽獨自去吞了!”
吳學眾沒料到,土帽竟然沒有揣摩到自己半點心思,反而將話說絕了!
他不便再說什么,假惺惺地對土帽鼓勵一番后,揣著復雜的心情離開了。
市冶煉廠隨即針對土帽的手工氬弧焊方案召開了專家論證會。與會專家對土帽大膽采用國內還沒普及的手工氬弧焊工藝表示贊賞和支持,也向土帽提出了如何處理焊件加熱到800℃后減少變形、氬弧焊機電流的調控、焊槍的掌控等一系列問題。土帽胸有成竹,一一作了詳細回答,專家組一致通過了土帽提出的焊接方案。
那天上午,盛夏的陽光像蘸了辣椒水,炙烤著大地,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固住了,使人喘不過氣來。土帽穿著一套嶄新的被水浸透了的藍色卡其布棉服,在鄧榮國和韓總工程師充滿期待的注視下,神情自若地披掛上陣了。
焊接前,土帽仔細檢查完經過改造的焊槍后,開始對銅件進行預熱,焊件四周溫度逐漸升高,直到升至700℃。土帽又將一床濕棉被裹在身上,戴上填充石棉絲的翻毛皮手套,再用石棉繩把手和焊槍緊緊包裹住后,拿來一塊石棉板擋住身子隔熱,焊接開始了。
溫柔純凈的銅電弧火花藍在土帽面前一閃一閃,充填金屬和母材相互融合。隨著那道電弧火花藍不停地移動,銅焊縫的結晶開始慢慢凝固。
焊接從上午持續到中午,土帽連續焊接四個多小時,濕棉被烤干了,土帽全身卻濕透了。
遺憾的是,最終技術應用失敗了。
土帽耷拉著腦袋,低垂著眼簾,呆呆地望著焊透性不到位和變形的紫銅風口,不停地撓著頭皮,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鄧榮國召集吳學眾等幾位電焊老師傅到現場分析原因,大家冷漠地圍著紫銅風口焊件看把戲似的轉了幾圈,沒有誰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吳學眾伸手摸了摸焊縫,愛莫能助地搖頭嘆息了一聲,在心里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同土帽組成攻關小組,不然臉就丟大了。另一位電焊老師傅嘲諷地說:“什么蟲蛀什么木,別瞎折騰了,趁早放棄吧。”
土帽聽了,急得滿臉通紅,感覺自己的心像要跳出來一般,卻又找不到出口。
他悶著頭走到鄧榮國面前,誠懇地請求道:“鄧廠長,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鄧榮國看著報廢的焊接件,沉思了一會。焊接件雖然出現了焊透性差和變形的現象,但那是焊接過程中的問題,土帽采用手工氬弧焊法的思路是完全正確的。既然是攻關,就應該允許有失敗,不能一棒子打死一個人,讓攻關就此夭折。他用征詢的目光看了韓總工程師一眼,韓總工程師點了點頭。
于是,鄧榮國帶著軍人的堅毅,果敢地大手一揮:“行!”
當天晚上,土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腦子里全是變形焊件的畫面,還有那幾位焊接師傅冷嘲熱諷的表情,土帽心里空洞洞的。他當時多么希望能得到師傅吳學眾的安慰或鼓勵,沒想到師傅發出一聲嘆息后,臉上竟露出一絲詭異的稍縱即逝的笑容,令他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所拋棄,唯有孤獨、冷漠、無助與他做伴。想到這里,土帽竟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后悔當時不該那么沖動地去祈求鄧榮國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夜,靜極了。淡淡的月光如流水般從窗口傾瀉在擺滿書籍和圖紙的書桌上,仿佛結了一層銀霜。正如此時土帽的心境,那樣茫然,那么迷惘。
土帽側身躺著,兩眼呆呆地望著淡淡的月光,一只手不經意觸摸到胸部一塊被焊渣燙傷的小疤痕,師傅吳學眾胸脯上那幅抽象油畫浮現在他眼前,隨即,一個念頭讓他心頭猛地一顫,猶如航行中的風帆,突然有了前進的動力。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不管遇到多大挫折,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
半個月過去了,土帽通過查閱大量的銅焊資料,終于找到了失敗的原因。在精準算出了紫銅的線膨脹系數和由液態銅轉變為固態時的收縮率后,他重新拿出了一套焊接工藝,將紫銅風口加熱溫度提到了900℃。
土帽再次披掛上陣了。他剛靠近已加熱到900℃的紫銅風口,一股熱浪迎面撲來,臉上像被烈火灼燒了一般,連呼吸都有種灼熱的感覺。他連忙在電焊面罩里加墊了兩層石棉絲,戴上兩層口罩,身上、手上同時裹上濕棉被,像一位出艙進入太空的宇航員,他提著焊槍將焊條對準焊縫,嫻熟地輕輕擦劃一下,一道耀眼的銅電弧火花藍呈現在紫銅風口上。
不一會兒,豆大的汗珠從土帽的額頭、臉上向下滾落,呼吸也越來越灼熱。科學家曾對人體在干燥空氣環境中能耐受的最高溫度作過試驗:在裸體情況下,人體能忍受的快速升溫極限為210℃;而穿上厚實的冬季棉服,則人體能忍受的驟然升溫極限為270℃。
隨著時間的推移,面對超越人體極限的高溫環境,土帽心跳加快,血液循環加速,肺部急促“喘氣”呼出熱量。在更換焊條的間隙,他不時“吭哧吭哧”喝幾大口鹽水,以防身體電解質出現紊亂。越到后來,排汗、呼吸、血液循環等一切能參與降溫的器官,在連續幾小時開足馬力后,已經處于強弩之末的狀態了。土帽有了頭暈眼花、站立不穩的征兆,身體拉響了警報。然而,他絲毫沒有退縮,全神貫注地操作焊槍。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紫銅風口焊接必須一氣呵成!
終于,耀眼的銅電弧火花藍熄滅,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緊緊地焊接在了一起。土帽掀開面罩,臉已被灼燒成暗紅色,人也極度疲憊虛脫。鄧榮國和韓總工程師立即圍了過去,兩人攙扶著土帽到陰涼處休息,補充水分和能量。
經X射線檢查,韓總工程師大聲宣布:紫銅風口焊接攻關成功!
鮮花最終為土帽綻放,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從他的心里傾瀉而出。現場幾乎所有人都為土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唯有吳學眾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憑此項攻關成果,土帽榮獲了省科技成果一等獎,市人社局給他頒發了高級技師證書。廠長鄧榮國脫口而出封土帽為“神焊”!
有了“神焊”土帽,企業便擁有了超一流的焊接技術,市通用機械廠迅速在省內外聲名鵲起。從過去的市內加工業務,到現在已擴展到承接跨市、跨省的大型焊接工程。
那年,新成立的湘州泉山貯木場要修建兩臺龍門吊車。
消息公開后,全省多家機械制造企業趨之若鶩,紛紛報名參加泉山貯木場兩臺龍門吊車的招投標。雖然龍門吊車結構不復雜,生產中的技術含量不十分高,但龍門吊車全是鋼結構,焊縫多,焊接應力容易導致變形。因此,對焊接技術要求特別高。
自從將高爐風口鍛造紫銅與鑄造紫銅焊接攻關成功,榮獲了省科技成果一等獎,土帽的名頭在全省焊接界已是響當當。有“神焊”土帽作為壓艙石的市通用機械廠,最后毫無懸念擊敗了眾多競爭對手中標。考慮到在招投標階段打的是土帽的名頭,市通用機械廠在組成生產龍門吊車工程隊時,決定由“神焊”土帽領銜特大型龍門吊車焊接,“電焊泰斗”吳學眾領銜大型龍門吊車焊接。
泉山貯木場地處泉山山脈,占地兩千余畝,四周青山環抱。一條當年三線建設時期修建的鐵路離泉山貯木場兩公里左右,設有一個泉山火車站。火車站與貯木場的內線鐵路已修好,經日曬雨淋,鐵軌上已有一層薄薄的黃色銹跡。土帽和吳學眾的工程隊一行幾十人自帶被褥及生活用品,奔赴泉山貯木場,就是從泉山火車站下了綠皮車廂,沿著內線鐵路步行至此的。泉山貯木場因龍門吊車尚未制造,處于待生產狀態,只有正副場長和十來名職工看守場地和進行對外聯絡工作。當時還沒有公共食堂,土帽他們以套間為單位,四人一組自己買菜做飯。土帽的室友名叫劉連發,比土帽小一歲,是機加車間鉗工,工作上與土帽交集較多。劉連發喜歡烹飪,主動邀請土帽為室友。烹飪是土帽的軟肋,他當然樂意。
一天上午,吳學眾與劉連發正在工地上下角鋼材料,泉山貯木場技術員曾婷玉來到工地,向劉連發打聽誰是陳平安。劉連發得知曾婷玉僅僅是要土帽為她焊接手工藕煤機,便笑著對她說:“土帽在廠棚里做工裝,這點仔仔事,吳學眾師傅給你焊接都是大材小用了。”
曾婷玉臉上頓時陰沉了起來。她拒絕了劉連發的善意,固執地要求陳平安為她焊接。
劉連發也不知道曾婷玉是什么來頭,瞧她盛氣凌人的氣場,感覺來者不善,只好走進工棚向土帽傳話說,工棚外有個美女點名請他為其焊接手工藕煤機。
在市通用機械廠,像焊接手工藕煤機之類的事,稍有點焊接基礎的都能應付。殺雞焉用牛刀?土帽拉不下架子,便讓徒弟去焊接。
曾婷玉作為泉山貯木場技術員,自始至終參與了兩臺龍門吊車招投標全過程,盡管沒有與土帽見過面,但對土帽精湛的焊接技術已了如指掌,她為市通用機械廠投了關鍵一票。曾婷玉也知道手工藕煤機焊接沒什么技術含量,但很有技巧,藕煤機筒內的幾根立柱在焊接時垂直度稍有偏差,制作手工藕煤時就會非常吃力。令她沒想到的是,土帽連面都不見就一口回絕了。曾婷玉吃了土帽的閉門羹,無疑挨了當頭一棒。她提起藕煤機配件,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雙頰微微顫抖著離開了工地。
工程隊進場施工半個多月來,曾婷玉都在省市發改和林業部門代市通用機械廠辦理泉山貯木場龍門吊車立項和生產許可手續。項目雖已招投標,那是為了搶工程進度,趕在枯水季節來臨前完工。省市相關部門為項目開辟綠色通道,允許他們先上車后補票,即邊立項邊招投標,邊辦手續邊生產。曾婷玉昨天晚上才從省城回來,還沒與他們打過照面。
回到辦公室,正在氣頭上的曾婷玉將未辦完的手續資料往場長面前一推,不露聲色地說:“既然工程隊人員已到位,剩下的手續讓他們派人去辦吧,還可為場里節約一大筆差旅費、打通關系的招待費。”末了,還向場長附了一句:“林業廳分管副廳長說了,要是半個月后手續還辦不下來,擔心出安全事故,工程就先停工。”
曾婷玉明擺著是撂挑子,可她說得合情入理,讓場長找不出破綻。工程隊奔波幾百公里跨市來到湘州承建龍門吊車,前期銜接工作沒參與,需要到哪些省市部門、哪些處室去辦理審批手續都一無所知。曾婷玉突然撂挑子,讓工程隊找不著北了。
當天下午,工程隊負責人心急如焚地組織大家開會,通報泉山貯木場的決定:剩下的審批手續將由工程隊接手,派專人去辦。如果半個月內不能將審批手續辦下來,工程必須先停工,等審批手續齊全后才能復工。
工程隊頓時炸了鍋。工程一旦停工,幾十號人窩在這山溝溝里喝西北風?工程隊實行的是項目承包制,自負盈虧,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兩臺龍門吊車年底交付使用,延期交付按日賠償違約金,這意味著幾十號兄弟姐妹的工資、獎金都面臨打水漂的風險!
隊員們群情激憤。有的指責場長故意出難題,有的說趁早散伙,有的說去求曾婷玉……
劉連發心里清楚,是土帽上午拒絕為曾婷玉焊接手工藕煤機,得罪了她,才給工程隊出了這道難題,而土帽自己還蒙在鼓里。他又不敢當眾說出個中緣由,那層窗戶紙一旦捅破,必定在工程隊內部引起對土帽的公憤,等于自己出賣了土帽。
工程隊負責人試探地問誰認識技術員曾婷玉,能否去求她繼續代工程隊辦理手續。工棚里的氣氛一下凝固了,大家用期望的目光你看我,我看你,到最后大家面面相覷,沉默無語了。
這時,吳學眾站了出來,當著大伙的面,大聲說:“讓土帽去吧。”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了土帽身上。土帽毫無思想準備,好像被誰抽了耳光似的,臉漲得通紅,連忙推辭說:“不,不,我不認識曾婷玉。”
吳學眾又咄咄逼人地對土帽說:“別人找上門來,你都不肯見一面,怎么認識?誰讓你上午擺臭架子,不給曾婷玉焊接手工藕煤機,成心得罪她!你不去,誰去?”
土帽驚訝得像大冬天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臉色驟然煞白,呆住了。
工程隊負責人吃驚地問土帽:“你師父說的都是真的?”
土帽沒想到是自己捅了這么大的婁子,給工程隊招致滅頂之災,三魂七魄都從耳朵、鼻孔飛了出去。等他回過神來,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像是焚尸爐噴頭射出的熊熊火苗,瞬間要將他燒成灰燼。
事已至此,工程隊負責人又不好拿“神焊”土帽開刀。散會后,自己硬著頭皮代土帽去向曾婷玉道歉,卻被曾婷玉奉還了一個閉門羹。隊友們得知后十分沮喪,再也無法控制住心中的怨憤,紛紛圍住土帽討要說法,工程隊負責人費盡口舌才勸住隊友們。
黑夜將大地籠罩得嚴嚴實實,山區的空氣格外濕潤,幾盞路燈昏暗朦朧,無力地照著夜幕下的泉山貯木場。工程隊前期干的是肩扛手抬鋼材下料、壘枕木為龍門吊車龍骨做支撐等體力活,隊友們晚上早早上床睡覺了。
吳學眾在床上夜不成眠。冷靜下來后,他為自己今天當眾揭穿土帽,讓土帽下不了臺面,遭隊友們圍攻而懊悔。
當初,得知廠里中標泉山貯木場兩臺龍門吊車后,他心中暗喜。憑他焊接車間主任的地位,加入龍門吊車工程隊是板上釘釘的事。他過去參與了本市一小型龍門吊車的制造焊接,如果不出意外,收入是在廠里上班的三倍。他的五個兒子,現在擠住在老家的三間土磚房里,眼見兒子們一天天長大,修建新房成了當務之急。他要抓住此次機會,領銜特大型龍門吊車焊接,多掙一份工資、獎金,在土磚房旁邊再修建三間紅磚瓦房。一旦龍門吊車工程完工,結算了工資、獎金、林區補助、野外作業補助,就正式動工。
工程隊正式成立后,吳學眾的名字赫然在列。當宣布“神焊”土帽領銜特大型龍門吊車焊接,由他領銜大型龍門吊車焊接時,真應了那句古話:先生眉毛短,后生卵毛長。吳學眾瞬間感到被人拋棄一般。進入泉山貯木場這段時間以來,他的胸口一直像是做完手術后,粗心的醫生遺漏了一團紗布在胸腔里,悶得慌。吳學眾曾想過主動退出工程隊,但想到已承諾妻兒修建三間紅磚瓦房,才忍辱負重地接受了。其實,他對土帽的積怨在高爐風口攻關成功那刻就產生了。這次組建龍門吊車工程隊,土帽領銜特大型龍門吊車焊接,自己作為師父僅領銜大型龍門吊車焊接,土帽連一句委婉推辭的話都沒有,就欣然接受了。在別人看來,土帽無疑又強壓了自己一頭,讓“電焊泰斗”的光環黯然失色。當聽到工程隊負責人說,工程面臨停工,工資、獎金要打水漂。妻子已在老家下新房基腳,這意味著那三間紅磚瓦房將成為空中樓閣,自己要成為左鄰右舍的笑柄,怎么向妻兒們交差?吳學眾聯想到土帽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對他的憤懣便如山火爆發似的噴射了出來。
漆黑的房間里,同住一室的徒弟早已熟睡,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鼾聲。吳學眾卻在心中逐漸釋放著對土帽的不滿。他心里清楚,雖然自己動過讓土帽邀請參加攻關的心思,當土帽第一次攻關失敗,自己還暗暗慶幸過,可現在怎么又出爾反爾?沒有土帽成功攻關高爐風口,被評為省科技成果一等獎,廠里能毫無懸念中標泉山貯木場兩臺龍門吊車?如果不讓招投標時作為壓艙石的土帽領銜特大型龍門吊車焊接,那不打了泉山貯木場及上級主管部門的臉?鉗工劉連發都能焊接的手工藕煤機,土帽讓學徒去焊接有何過錯?何況土帽還是自己的徒弟,他當時正在為龍門吊車主梁做工裝,抽不開身。
想到這里,吳學眾躺在床上不住地內疚、懊悔、嘆息,像有蟲子咬著他的心,隱隱作痛。
此刻,土帽也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十分懊惱自己因疏忽而給工程隊帶來如此嚴重的后果。
劉連發不忍心看土帽傷心難熬的模樣,只好背對著土帽。他知道,土帽正在經歷著痛苦的掙扎,他想安慰土帽,又不知從何開口。劉連發準備熄燈睡覺,讓黑夜去撫慰土帽心靈的創傷,土帽卻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衣服,不聲不響地出了房門。劉連發生怕土帽去找曾婷玉的麻煩,將事情鬧到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便跟著起床。無奈劉連發睡覺有個打光板的習慣,等劉連發里里外外穿好衣服追出門外,早已不見了土帽的蹤影。
黑色的夜空,散發著詭異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水汽,給人壓抑的感覺,那感覺,讓心情沉悶的土帽近乎窒息。他徑直來到曾婷玉樓下,見二樓房間里亮著燈,土帽鼓起勇氣上去按門鈴。曾婷玉正要下樓丟垃圾,也沒問門外是誰,直接打開了房門。
見到曾婷玉那一剎那,土帽心跳突然加速,還真像劉連發上午說的,曾婷玉是一個大美女。白皙嬌嫩的膚質,披散著一頭長發,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她身穿一件敞開的火紅色外套,里面是一件紫色的圓領貼身衫,露出清晰的鎖骨,身材起伏有致,豐滿勻稱,給人風姿綽約的感覺。
土帽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緊張得搓揉著雙手,兩人四目相對。
曾婷玉先打破平靜,問道:“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
土帽連忙自我介紹道:“我是土帽。”
“土帽?什么土帽?”
“哦,不,習慣了,土帽是我的綽號,我叫陳平安。”土帽有些語無倫次。
原來是眼前這位黑不溜秋的土帽,上午給自己吃了一個閉門羹。看到土帽唯唯諾諾,一副窘迫相地介紹自己,曾婷玉沒有氣惱,反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畢竟在上午之前,她對心目中那個有著精湛焊接技術的土帽還是很崇拜的。
“找我什么事?進屋說吧。”
曾婷玉的態度令土帽受寵若驚,他像踩在一塊軟綿綿的地毯上,跟著進到客廳。
土帽坐在客廳的木質沙發上,客廳不大,與土帽住的套間同一標準。靠墻放著一張四方餐桌,為了節約空間,三張竹椅塞在方桌下面。桌上罩著一個藍色網格塑料罩,依稀可見里面的兩只瓷碗。客廳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掛在餐桌墻上的一幅純手工十字繡水果圖。畫中的香蕉、葡萄、桃子、蘋果栩栩如生,看上去讓人垂涎欲滴。
曾婷玉用一次性塑料杯,給土帽泡了一杯黃金茶。土帽過去從未喝過茶,端在手里滾燙滾燙,連忙將茶杯放到沙發扶手上。土帽不敢多看曾婷玉一眼,眼睛盯著茶杯,茶芽朵朵金黃,芽尖直立,繼而徐徐下沉,如同一個個小精靈在水中沉浮、翻滾、游動,茶湯色澤杏黃,柔和。土帽對著茶杯吹了吹,低下頭輕輕呷了一口,口感鮮爽甘醇,香氣濃郁。
土帽覺得屋里的空氣比室外更壓抑,剛才躺在床上打的腹稿一句都記不起來了,便毫無厘頭地從嘴里冒出一句:“謝謝你的茶!”
曾婷玉又“撲哧”一笑,逗他說:“你到底是謝我,還是謝我的茶?”
“都謝,都謝!哦,對了,今天我們之間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全是我不對,我誠懇地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往心里去。”土帽一直看著手中的茶杯說話,不敢看曾婷玉。說完后,端起茶杯,小心謹慎地呷了幾口茶。
土帽誠懇的一番話,曾婷玉聽了,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自己原本撂挑子,只是想殺殺土帽的傲氣,沒想到在工程隊引起軒然大波,一下子讓土帽成了工程隊的眾矢之的。
望著眼前六神無主的土帽,曾婷玉動了惻隱之心,語氣平緩地說:“沒事,沒事,我知道你當時正忙。”
土帽自從進到客廳,心一直怦怦怦地跳,這是他第一次單獨與女人同處一室說話,而且還是美女。剛才斗膽向曾婷玉表達了歉意,好像是在背誦而不像在說話,似乎又沒有完整表達出此行目的,只好用呷茶來掩飾自己思緒的混亂。
曾婷玉又端出一碟紅瓜子,放到土帽面前,請他嗑瓜子。土帽望著顏色鮮艷、平扁細小的紅瓜子,十分新奇。他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喜歡嗑的葵花籽,塞進嘴邊,輕輕一嗑,露出潔白的瓜子仁兒,又脆又香,口里不由溢出一股津液,喉部微抖,很快便咽進了肚中。只見曾婷玉抓起幾粒紅瓜子放到左手心,右手抓住一粒送到嘴邊,將紅瓜子側身用牙齒一嗑,紅瓜子張開了小嘴,再用牙齒將小嘴擠壓成大嘴,咬住瓜子仁尖尖。她將張開大嘴的完整瓜子殼丟到地上,瓜子殼蹦跳一下,嘴巴也不再合攏,靜靜躺在地上,像是在盯著土帽看。
土帽學著曾婷玉的模樣,抓起一粒紅瓜子去嗑,卻怎么也沒能讓紅瓜子張開小嘴。他牙齒、舌尖并用,紅瓜子沾了舌尖上的唾液竟有些打滑,再用力嗑下去,紅瓜子在嘴里粉身碎骨。土帽有些尷尬地尋找垃圾桶,去吐嘴里被咬得粉碎的紅瓜子。卻無意間發現沙發另一邊的地上有個黃色袋子,從袋口露出半截小鋼管和一根直徑六毫米的鋼筋。土帽走過去往黃色袋子里看了一眼,手工藕煤機的鋼套筒、蓋板、光滑的小鋼柱全在里面。土帽提起袋子對曾婷玉說:“明天我親自焊接好,涂了防銹漆,再給你送來。”說完,不忘端起茶杯,打開門,匆忙下了樓。
土帽提著黃色袋子回到房間,劉連發看到黃色袋子露出半截小鋼管和一根直徑六毫米鋼筋,又見土帽手里端著散發出淡淡清香的茶杯,懸著的心落地了。
翌日,為了讓曾婷玉的手工藕煤機在焊接時不變形,土帽特意做了一副簡易固定工裝。吳學眾在土帽開始焊接手工藕煤機時就注意到了,他想前去搭把手。見土帽精心做了固定工裝,已沒有那個必要,便去油漆班提了一小桶防銹漆放到土帽旁邊。土帽見了,也沒同他打招呼,拿著剛焊接好的手工藕煤機,到砂輪房打磨魚鱗似的焊縫去了。
土帽拿著打磨好的藕煤機從砂輪房出來,吳學眾連忙迎上去,要給藕煤機刷防銹底漆。土帽也沒叫一聲“師父”,直接伸手攔住吳學眾:“等等,讓劉連發用油光銼修理完毛刺,再刷防銹底漆。”吳學眾悻悻地走開了。
劉連發修理完毛刺,土帽將藕煤機外層刷了三遍防銹底漆,內筒涂抹了機油,光滑锃亮。
劉連發在工地上逢人就說:“土帽昨天晚上去曾婷玉家里負荊請罪,曾婷玉還給土帽泡了一杯上等好茶,他們和好了。”
隊友們聽了將信將疑,劉連發又說:“土帽親自為她焊接,還讓我用油光銼修理毛刺,把手工藕煤機當成了寶貝,精雕細琢后正在刷油漆,請曾婷玉代辦手續的事有希望了。”隊友們的心情一下好了起來,紛紛向土帽圍了過去。土帽考慮到曾婷玉是女孩子,讓油漆師傅將面漆調成了粉紅色。隊友們嘖嘖稱贊土帽的心思也像女孩子般細膩。
見到宛若工藝品的嶄新的手工藕煤機,曾婷玉拿在手里仔細端詳,反復摩挲,愛不釋手。她情急之下要請土帽明天吃中飯,表示感謝。
土帽見到曾婷玉心里都發怵,哪敢應允同室同桌吃飯,急忙滑稽地打著拱手推辭。他誠懇地對曾婷玉說:“請吃飯就免了,你能代工程隊辦完審批手續,我土帽謝主隆恩了!”
曾婷玉“撲哧”一笑:“你不答應吃飯,讓我代工程隊辦完審批手續,免談。”
曾婷玉兩年前從省林學院采運專業畢業后被分配到新建的泉山貯木場擔任技術員,當時的泉山貯木場除了修建了幾棟宿舍,一片荒涼。白天上班與三個老工人圍著碩大的場地轉一圈。深夜,山上不時有狼群來到尚未平整的場地,“嗷嗚嗷嗚”的嗥叫,令她毛骨悚然。直到今年上半年場地全部平整,內線鐵路和龍門吊車軌道同時修建完工,正式選配了正副場長,干部職工也有了十來人,場地平坦,一片光禿禿,沒了藏身之處,再也不見狼群的蹤影了。
兩年多來,她獨自一人做飯吃飯,每天中午雷打不動煮兩餐的飯菜,晚上吃中午的剩飯剩菜,索然無味。過去在學校活潑可愛、樂觀開朗的性格已蕩然無存,變得冷漠、孤僻、易怒,難以與人相處。昨天晚上土帽上門來道歉,那是家里第一次有了男人的味道。當看到土帽憨厚、乞求的眼神,曾婷玉內心突然生出了一絲久違的憐憫之心,破天荒讓土帽進了屋。她為土帽泡了一杯上好的黃金茶,那是她自己都舍不得喝的樣品茶,還拿出了紅瓜子招待他。土帽離開后,她又后悔不該對土帽那么熱情。當看到嶄新手工藕煤機那一刻,她對土帽的成見已煙消云散了。女人的心還真像天上的云,見不得風。
第二天清旱,太陽剛剛露出笑臉,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一縷縷霧靄,澄清又縹緲。工程隊難得休一個星期天,隊友們都到十里外的鎮上趕集去了。土帽戴著一副沾有油跡的帆布手套,扛著一把鐵鍬,提著一袋黃土,拉著劉連發來到曾婷玉樓下。
水泥地上七零八落用油毛氈蓋著煤堆,土帽掀開其中一張油毛氈,露出了一堆烏黑的散煤,太陽光打在上面,泛出一粒一粒、一閃一閃的白光,給黑色的世界鍍上了一層銀紗。土帽將鐵鍬遞給劉連發,自己上二樓去了。等土帽提著一塑料桶水,拿著嶄新的粉紅色手工藕煤機下來,劉連發已將煤和黃土拌勻,煤堆頂上預留了一個小坑。土帽慢慢將塑料桶里的水倒進小坑里,劉連發則忙著用鐵鍬攪拌,兩人配合十分默契,滴水不漏。
樓下一陣“哐啷哐啷”聲傳進二樓屋里,正在切菜的曾婷玉從陽臺探出頭往下一看,十幾個藕煤成品已一字排開。曾婷玉臉上頓時開出一朵桃花,切菜的頻率更快了。劉連發心里有些納悶,土帽和曾婷玉前天還是一對冤家,才一天過去就化干戈為玉帛了?連曾婷玉的煤堆他都了如指掌。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道:土帽這小子還真有兩把刷子。
別看土帽表面上憨憨厚厚、傻傻乎乎,其實內心可細著哩。昨天下班曾婷玉拿著藕煤機回去,在樓下其中一個煤堆前停留了片刻,還掀開油毛氈的一角看了看,土帽便記在了心里。在推脫不掉曾婷玉今天的飯局后,土帽也開出了一個附加條件:邀上劉連發將她的煤堆制成藕煤,同時測試一下新手工藕煤機的使用效果。
曾婷玉驚嘆,嘿!看不出土帽是個細膩的漢子,心里有副花花腸子,便很樂意地答應了。
說句老實話,曾婷玉這頓飯局安排得太隨意:辣椒炒肉,蔥花蛋餅,紅燒排骨,素炒苦瓜,外加一碟油炸花生米,不見常規請客時雞、鴨、魚三道菜的影子。酒,也是曾婷玉用山里的野楊梅自釀的,有點甜也有點酸味。野楊梅酒是用當地苞谷酒泡的,度數介于紅酒和米酒之間。土帽和劉連發開始吃喝得很拘謹,主要用花生米送酒。曾婷玉倒是很熱情,不但向他們兩人敬酒,還不停地往兩人碗里夾菜。
酒過三巡,曾婷玉敞開了心扉,問他們:“你們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請這頓飯嗎?”
劉連發搶著回答說:“感謝土帽為你焊接手工藕煤機。”
曾婷玉搖了搖頭,說:“這不是主要原因,快吃,快吃,把菜全部吃掉。”
劉連發又說:“感謝我們給你打藕煤球。”
曾婷玉還是搖頭,用筷子指著桌上的幾道菜,說道:“實話告訴你們吧,怕可惜了這些菜。我下午就趕火車去省城,明天星期一正好為你們的工程辦理審批手續。等十天半個月辦完審批手續回來,這些肉呀,排骨呀,還不臭烘烘了?哈哈哈!”
土帽聽了,興奮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從他的心窩子噴涌而出。過了一會兒,土帽心情才平靜下來,眼睛濕潤著向曾婷玉敬酒。隨后,土帽和劉連發不再堅持他們那份虛偽的斯文了,開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土帽和劉連發從曾婷玉家里出來,土帽肩上扛著四個輪子的拉桿箱,手里提著行李袋,送曾婷玉去火車站。劉連發將曾婷玉去省城代工程隊辦理審批手續的消息,迅速傳遞到了工程隊的每個人。
吳學眾走近劉連發,附在他耳邊輕聲說:“晚上你和土帽到我宿舍來喝酒。”
望著吳學眾背脊骨高高突起的背影,劉連發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這個世界好奇怪,扇你一個大嘴巴又給你一顆甜棗吃,讓他懷疑人生。他可是親眼見證了吳學眾不顧師徒情分,將土帽推到炭火堆上去烤,烤得土帽幾乎只剩一副骨架。看到土帽絕望無助的模樣,劉連發的心在胸脯里跳得像大桿子使勁撞城門一樣,不規則地一次緊似一次。他想站出來為土帽解釋幾句,可面對土帽師父帶頭發難和幾十號憤怒的隊友,自己人微言輕,無疑是螳臂當車,只得在心里為他捏了一把汗。現在曾婷玉和土帽化干戈為玉帛,你吳學眾又拉下面子要請土帽喝酒,是良心發現還是人性的回歸?他怎么向土帽開口?土帽又會答應嗎?
回到宿舍,劉連發和衣躺在床上,酒精開始起作用,不一會兒他就呼呼大睡了。
土帽執拗地將曾婷玉送進車廂,行李放到行李架上,還生怕曾婷玉反悔下車,直到綠皮列車駛出站外,他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同飛出籠的小鳥,脫離獵人追捕的動物,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望見了燈塔。他在路邊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心情暢快地回到宿舍。劉連發正在鼾睡,土帽將狗尾巴草在劉連發鼻孔下轉動。劉連發感覺鼻尖癢癢的,用手撓了一下鼻子,轉身繼續鼾睡。土帽又轉動著狗尾巴草滾進他的鼻孔里,劉連發睜開眼,見是土帽,一把抓住狗尾巴草坐了起來。
劉連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曾婷玉上車走了?”
“空話,她不上車走了,我能回來?”
“那是,那是,你總算過了這一劫。”
“是啊!”土帽嘆息一聲,直挺挺倒在床上,四肢舒展,是那么地舒坦、愜意。
劉連發想起吳學眾的邀約,想開口征詢土帽的意見。看到土帽躺在床上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拔河比賽,拼盡全力贏得勝利后,如釋重負的樣子,他又不忍心去觸碰土帽心中被吳學眾捅傷的那塊疤痕,欲言又止了。
突然,土帽從床上彈了起來,對劉連發說:“連發,今天晚上不做飯了,請你喝酒去,咱們一醉方休。”劉連發聽到土帽請他晚上喝酒,心里又惦記起吳學眾的邀約,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情緒怎么也提不起來。
土帽見劉連發久久沒有回應,變得粗魯起來:“嘿,發什么呆,請你喝酒還搬翹?”
劉連發沒了退路,試探著對土帽說:“晚上有人請我們喝酒了,你去不去?”
土帽興奮地說:“好啊,怎么不早說,誰請我們?一定將他整趴下。”
“你師父吳學眾。”
劉連發話音剛落,土帽快活的神色一下子從他臉上消失殆盡了,他仰頭重重地倒在床上,雙手十指相扣墊在后腦勺,牙齒緊緊咬住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仿佛隨時會從天花板上掉一坨石頭下來。劉連發見土帽倒在床上默不作聲,轉瞬間變了個人,心里難免生出一絲酸楚。自己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劉連發顯得有些尷尬地對土帽說:“如果你不愿意去,還是我請你去喝酒吧。”
土帽一骨碌從床上翻身下來:“走,去我師父那兒喝,不喝白不喝!”
土帽和劉連發走進吳學眾的宿舍,他正在廚房炒菜,排風扇轉得呼呼響。土帽聲音洪亮地叫嚷:“師父,土帽來喝酒了。”
吳學眾轉身見是土帽,心里還是怔了一下。他向劉連發發出邀約后,一直擔心土帽是否會接受,內心一片空蕩蕩,就像一間閣樓上的空屋子。但他還是喊來一位徒弟打下手,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精心準備著。東安雞、寧遠血鴨、江華釀豆腐、祁陽紅薯粉煮魚頭……吳學眾將上午趕集買的、原本要吃一星期的菜,一股腦兒做成了一桌豐盛的家鄉菜。夕陽透過窗戶玻璃照在從菜碗里冒出的騰騰熱氣上,呈現出幾縷火焰般的嫣紅,令人胃口大開。土帽的兩位師弟抬著一大桶米酒進來,大家寒暄了幾句,菜已全部上桌,就圍坐在用木板自制的方桌旁,正式開餐了。
吳學眾以東道主和師父的雙重身份首先端起酒杯,動情地說:“來這山旮旯都快二十天了,今天咱師徒幾個第一次聚餐,連發不是外人,是土帽的好兄弟。大家不要拘謹,放開了吃,放開了喝。來,干杯!”
吳學眾的開場白表面上看似乎入情入理,作為師父請徒弟們相聚,也說得過去。然而選在曾婷玉剛去省城代辦審批手續這個節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吳學眾以一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方式向土帽道歉。
土帽是帶著賭氣的心態過來的,聽吳學眾這么一說,竟有些感動,彬彬有禮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與吳學眾碰杯:“謝謝師父,干杯!”隨后,徒弟們輪番向吳學眾敬酒,吳學眾都樂呵呵地一飲而盡。
劉連發一直在暗中觀察土帽的神情,擔心土帽借酒發瘋,在酒桌上與吳學眾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吳學眾不時給土帽夾菜,土帽也不推辭,師徒兩人推杯換盞,明明兩人心存芥蒂,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摯友。劉連發越發懷疑他們之間是在逢場作戲,接下來會有什么事情發生。
果不其然,吳學眾起身從廚房拿來兩只小碗,讓徒弟斟滿酒。吳學眾站起來遞給土帽一碗,自己端起一碗,深情地對土帽說:“土帽,你我師徒一場,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這些年,你為師父爭了光,添了彩,師父高興,師父感謝你,這碗酒師父敬你!”
吳學眾這一招終于露出了底牌,為了顧及師父的尊嚴,他寧愿向土帽敬一碗酒,也要省去“道歉”二字。
土帽顯得被動起來,急忙說:“師父,你這不是要折我土帽的壽嘛,我感謝師父這些年來的言傳身教,這碗酒,我敬師父!”
“土帽,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一年來,我們師徒之間缺少了溝通,幾乎成了背對背行走的路人,向著不同的方向,一步一步遠離。我這兩天反復琢磨,根源是我心胸狹窄,不能張弛有度,還對你落井下石。這碗酒就算我們互敬互愛吧,過去的讓它過去,一切重新開始!”
土帽聽了,像曾經的棄兒回歸了家庭,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溫暖,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五年后,土帽經歷了一場艱難的人生選擇。
那天下午,土帽正在焊接油罐罐體內管道,重達一噸的罐體封頭突然掉落下來,砸在了他的身上。土帽像遭到了瘋狂的子彈襲擊,倒在罐體內疼痛難忍。他的尖叫聲引來了同事的注意,幾個人合力才將他從罐體內抬了出來。送到醫院照片檢查,右肩胛骨、第三腰椎骨、骶骨骨折,第一掌骨粉碎性骨折。
當天晚上,吳學眾便趕到醫院看望土帽。走進住院部,一股濃烈的藥味混合著消毒水氣味嗆入鼻腔。病房走廊上十分安靜,稀疏的筒燈努力發出微弱的燈光,穿過昏暗的走廊,偶爾從兩邊的病房里傳出幾聲凄厲的呻吟聲。吳學眾進到土帽的病房,土帽穿著條紋病號服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正在打著點滴。手掌、手臂、腰等幾處打了石膏板,纏滿了紗布。土帽見吳學眾走近病床邊,有些詫異,沒想到師父連夜來醫院看望自己,便抬起頭挪動一下身子。頓時,蒼白的臉猶如麻花一般,擰成一團,眉頭皺著,嘴巴窩成了一坨肉,舌尖發出痛苦的“咂咂”聲。
吳學眾連忙擺手:“別動,別動。”
土帽無奈地躺在病床上,極力故作輕松,沖吳學眾擠出一絲苦笑。
吳學眾掃了一眼病房,同病房還有一位老人,干瘦干瘦的,頭發稀疏斑白,臉色蠟黃,一看就是嚴重營養不良。老人坐在床上,右手打著繃帶,一位年輕人正躺在老人旁邊睡覺。土帽的學徒小李坐在病床邊看書,沖吳學眾微微笑了笑。
吳學眾問土帽:“婷玉呢?”
“小李在這里就行了,她剛回家帶孩子去了。”
吳學眾搖了搖頭,愧疚地說:“土帽,你替師父受罪了。”
“師父,您別這么說,這純屬意外。再者,如果砸傷的是您,您是家里的天,怎么承受得了?我畢竟年輕,恢復起來也快。”
原來,吳學眾當年在老家修了三間紅磚瓦房,欠了不少債,五個兒子都在讀書,飯量日增,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兩年前,廠里改革工資分配制度,實行多勞多得,按勞取酬,工人們拿績效工資和獎金。吳學眾還有三年退休,這幾年經常加班加點,為的是多掙些績效工資、獎金,趕在退休前將債務還清。土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時常幫襯一下師父。昨天下午見師父去廠部開調度會,自己的焊接工件已完成,便去幫師父焊接罐體內管道,等師父開完調度會給他一個驚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管道焊接即將結束時,罐體封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掉落了下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土帽三個月后才痊愈。等他回到車間上班,發現右手大拇指已用不上力,怎么也壓不下與電焊鉗相連的彈簧手柄,這讓土帽始料未及。通過X照片才發現,因當時醫院治療水平有限,沒有對土帽第一掌骨粉碎性骨折進行手術治療,保守治療造成了骨折斷端畸形愈合,嚴重影響了大拇指的肢體功能。這對成天要手握電焊鉗彈簧手柄更換焊條的土帽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同事們都勸土帽改行,從事日不曬、雨不淋的輕松舒適的管理工作。廠長鄧榮國得知后,深為土帽惋惜,一身高超的焊接技術白白葬送掉了。那兩天,他與幾位副廠長通了氣,打算讓土帽擔任生產技術科科長。他還將土帽叫到辦公室,親自找他談話,征求土帽本人的意見。
土帽聽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按照廠里以往的慣例,生產技術科科長是提拔資歷深厚的車間主任才會安排的職位,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主管生產副廠長的后備人選。土帽只是焊接車間副主任,屬于破格又破格提拔了。土帽接連喝了幾口開水,好像是嗓子里發干似的。由于喝得太急,最后一口嗆得他差點窒息。鄧榮國伸手拍了拍土帽的背,他才喘過氣來。這些天來,土帽自己也思考了很多,有過放棄焊接的念頭。可當廠長鄧榮國面對面讓他放棄焊接時,土帽心里突然像藏著兩只小兔子,激烈地碰撞著。他猶豫再猶豫,是答應還是婉言拒絕?已深入骨髓的焊接情結,讓土帽始終開不了口。鄧榮國也看出了土帽內心的掙扎和對焊接的百般不舍,便對土帽說:“我不要你急著表態,給你兩天時間考慮。”
“不是兩天,請鄧廠長給我兩個月恢復性訓練時間,如果恢復不了,我土帽就死了這份心!”
從那以后,土帽對右手大拇指進行恢復性訓練,每天連續伸直,彎曲,單指拿捏水果、提物、牽引……日復一日重復著單調的訓練,兩個月后他的右手拇指竟恢復了七成肢體功能。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市高速公路指揮部慕名拖來了一個有幾道裂縫的盾構機前部“巨無霸”刀盤。刀盤上裝有四十多把高強材料弧形滾刀,像幾十條惡犬猙獰的嘴臉,陰森恐怖。土帽還在進行大拇指恢復訓練,廠長鄧榮國只好召集吳學眾和幾位老師傅會商焊接方案。刀盤是二十厘米厚度的高強板,掘進時要承受上萬噸壓力,裂縫不焊透將對刀盤造成更大的損害。兩天過去了,吳學眾等幾位師傅還是沒有拿出可行的焊接方案,把高速公路指揮部的同志急得團團轉。工地上停工損失事小,這是經過市里的第一條高速公路,是全市六百多萬人期盼已久的大事,如果因刀盤的原因一味地影響隧道掘進進度,不能按期完工,無法向全市人民交代。市長給鄧榮國下達命令:一周內必須完成刀盤焊接任務。
鄧榮國急忙將土帽叫來參與制訂焊接方案。土帽反復觀察刀盤裂縫,查閱資料,計算出刀盤焊接參數后,大膽提出對裂縫V型破口,用窄間隙埋弧焊接工藝。一石激起千層浪,土帽的建議,不僅讓吳學眾等幾位師傅極力反對,連軍人出身,對土帽信任有加的鄧榮國都沉默了!刀盤是盾構機的先鋒件,堅硬巖石的宿敵,對刀盤裂縫V型破口,無異于人為對刀盤造成更大的傷害。同時,如此深的焊口要做到焊接毫無縫隙非常困難。一旦有一絲縫隙就會降低刀盤的強度,焊接處出現縫隙,刀盤就徹底報廢了。
土帽不急不躁,找來幾塊廢舊的高強度厚鋼板進行模擬試驗。第一次由吳學眾試焊,經檢測,焊接處出現縫隙,失敗了。第二次由土帽焊接,學徒幫他壓電焊鉗的彈簧手柄換焊條,土帽畢竟兩個月沒摸過焊槍了,手感有些生疏,焊接處出現縫隙,又失敗了。鄧榮國本就對土帽的裂縫V型破口方案疑問重重,以兩輪失敗為由讓土帽停止模擬試驗,另拿方案。
土帽卻堅持說:“好事不過三,讓我單獨試一次。”
土帽為了找回手感,先連續在兩塊鋼板上焊接了整整二十分鐘。更為神奇的是,土帽到后來不讓學徒幫他壓電焊鉗的彈簧手柄換焊條,自己用右手大拇指竟輕松自如地壓下了電焊鉗的彈簧手柄!土帽第三次試焊一氣呵成,經檢測,成功了!
土帽又重新操起了焊槍。鄧榮國憐愛地對土帽說:“你真是生了一條焊接的命啊!”
曾婷玉給土帽沏了黃金茶后,觀察了幾天,土帽還是悶悶不樂,食欲不振,白花花的大米飯像嚼蠟般難以下喉。每天吃完晚飯,他也不去書房看書或搗鼓工裝圖紙,而是坐到客廳看電視。曾婷玉心想,土帽也到該歇歇的時候了。誰知,土帽坐下不到三分鐘,手里握著電視遙控器,頻繁切換頻道,往上摁一遍,又往下摁一遍,把曾婷玉的眼睛都閃花了。曾婷玉更加確定土帽患了更年期綜合征。
那天,曾婷玉去菜市場買菜,回來的路上遇到劉連發。前幾年,市通用機械廠已成功改制為市通用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劉連發現在是公司副總經理。曾婷玉將懷疑土帽患了更年期綜合征的想法跟劉連發說了,劉連發問土帽在家里有什么癥狀,曾婷玉將土帽怒懟鳥兒等所有癥狀,一個細節不漏給數了個遍。完了,還說給土帽沏了黃金茶,都不見絲毫效果。
劉連發聽了,一連打了幾個哈哈,對曾婷玉說:“嫂子,土帽哪是患了什么更年期綜合征,他這段時間在跟公司鬧情緒,你的黃金茶用錯地方了。”
跟公司鬧情緒?曾婷玉一聽急了。土帽工作兢兢業業,年年當先進,前年被評為了全國勞動模范,公司讓他們從職工宿舍搬進了專家洋樓,難道土帽這么不懂知恩圖報,還跟公司鬧情緒?她一把拽住劉連發,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原來上個月市通用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與市建筑總公司組成聯合體,承接了龍塘污水處理廠過江管沉放安裝工程,市通用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負責水下鋼管焊接、防腐和鋼管水下整體沉放工程。公司成立了水下焊接突擊隊,自從吳學眾退休后,土帽已任焊接車間主任,考慮到水下環境復雜,土帽年齡偏大,體力視力下降嚴重,便沒讓土帽參加突擊隊,由焊接車間副主任擔任突擊隊長。為了照顧土帽的情緒,挑選了他的兩名徒弟參加。
土帽當即找到突擊隊長興師問罪,突擊隊長無奈地說,隊員是由公司直接選拔出來的。土帽又找到劉連發,劉連發早就預料到土帽會來這一招。其實,公司在研究突擊隊人選時,對身為焊接車間主任的土帽參不參加突擊隊是有爭議的,而且爭議得很激烈。有人建議讓他擔任突擊隊長,有人建議讓他擔任技術顧問,也有人提出直接讓他擔任突擊隊長兼主焊手。但大家都知道土帽的性格,水下管道焊接作為公司首次實施的工程項目,土帽無論是突擊隊長,還是技術顧問,只要他進入突擊隊名單,雷打不動會當主焊手。可水下焊接不僅講究精湛的焊接技術,身上除了要穿厚重的潛水服,還要佩戴備用氧氣設備,更講究體力、視力。土帽畢竟五十歲了,這些年為公司啃了無數硬骨頭工程,身體每況愈下。同時,水對光有強大的反射和吸收作用,可見光微弱,在焊接過程中還會產生煙霧和氣泡,更加影響可視度。土帽從事焊接二十多年,視力下降明顯,在陸地上焊接都要戴眼鏡,更不能讓他去冒這個險!最后公司一致同意將土帽從突擊隊名單中刪掉,由焊接車間副主任擔任突擊隊隊長。
面對土帽來勢洶洶的架勢,劉連發這回沒給土帽一絲回旋的余地,也沒給土帽講半點情面。狠下心,直接給他撂了兩句硬話:“你土帽作為一名老師傅,要帶頭服從組織安排,給年輕人樹立一個好榜樣!水下焊接不光講究精湛的焊接技術,體能、視力更是第一位的,不是你逞強的地方!”土帽被劉連發懟得無話可說,轉身走了,明顯是帶著情緒走的。
曾婷玉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這才松了一口氣,在心里感激公司領導對土帽的關懷。她向劉連發表示,一定配合公司做好土帽的思想工作,讓他盡快消除不滿情緒。
然而,水下焊接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突擊隊經過反復研究和比較,采用濕式水下焊接方案。由于河水迅速冷卻焊接鋼管,導致焊縫韌性降低,出現較多氣孔和裂紋,經檢測不符合質量技術要求。工程暫時停工了。消息不經意傳進了土帽的耳朵里。當晚,土帽火急火燎將兩名徒弟叫到自己的書房,詳細了解工程暫時停工的原因。在得知濕式水下焊接出現氣孔過多和裂紋問題導致暫時停工后,土帽問:“找到解決的辦法沒有?”
一個徒弟垂頭喪氣地說:“暫時還沒有。”
“考慮水下干焊沒有?”
另一個徒弟回答說:“考慮了,因要購置大量昂貴設備,施工時間長,輔助人員多,施工成本高,放棄了。”
土帽在書房里踱著步,這些天,他一直放心不下公司承建的龍塘污水處理廠過江水下鋼管焊接、防腐和鋼管水下整體沉放工程。他偷偷查閱過濕式水下焊接和水下干焊資料,這兩項水下焊接技術在國外都已較為成熟,特別是濕式水下焊接應用廣泛,主要采用手工電弧焊,將水下焊條藥皮外涂防水層,在熔化過程中放出大量氣體,排開焊接電弧周圍的水,使焊接過程穩定。這項技術在國內也已應用多年,既然濕式水下焊接國內外已較為常用,對于焊接過程中出現氣孔和裂紋一定會有解決辦法。難道是沒有調整到最佳電壓?或許是焊接速度和手法不到位?抑或操作方法不規范?由于土帽沒有親身經歷,對水下焊接環境和焊接工藝不了解,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些問題只是他的臆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土帽一拳砸在書桌上,斬釘截鐵地對兩名徒弟吼道:“明天我去水下焊接試試!天王老子也不許攔我!”曾婷玉在客廳里聽了,心臟陡然跳到了嗓子眼。
當天晚上,曾婷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土帽掏心窩子的一番話把她徹底打動了:“公司將我推薦評為全國勞動模范,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能心安理得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公司讓我住進專家洋樓,專家是干什么的?是釋疑解難的!現在公司遇到水下焊接難題,我還能袖手旁觀?公司考慮到我的體力、視力原因不讓我參加突擊隊,是對我的關懷和愛護,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工程停工?我必須迎難而上,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公司賜予的榮耀啊!”
土帽說這番話時,動了真感情,他說著說著流淚了!
從相識到結婚二十多年來,曾婷玉清楚記得這是土帽第二次流淚,第一次是為她流淚,至今還歷歷在目。
那年,因兩臺龍門吊車同時動工,半年便可完工,趁泉水河馬上進入枯水季節,到時上游的木排放不下來,泉山貯木場加快了在河灣的木材貯備。偏不湊巧,到了十一月底,一場臺風尾巴經過湘州,一連下了三天大雨。山上的雨水從樹枝密集的溝壑里傾瀉出來,泉山河洪水暴漲,奔騰著砸向木排。眼見河灣里的木排有被洪水沖走的危險,場長動員全場干部職工上河灣加固木排。由于貯木場人手有限,場長請求龍門吊車工程隊員前去支援。得知曾婷玉正在木排上與洪水搏斗,土帽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奮蹄揚鬃趕到了河灣。
風雨中,曾婷玉與副場長一組,正在木排上加固鋼絲纜繩,連排的木排隨著洪水掀起的大浪此起彼伏,站在木排上宛若蕩秋千。天空和地面仿佛也隨著晃動旋轉起來,幾根串聯整固木排的竹纜發出“吱嘎吱嘎”的痛苦撕裂的聲音。轉眼間,有兩塊木排被洪水打散,副場長連忙手持蹬桿子用力砸進打散的木排,雙腳抵在木排上,身子往后傾,使勁往身邊拉。就在土帽快接近他們時,一個大浪打來,副場長腳下一滑,掉進了河里。曾婷玉急忙去拉他,副場長沒被拉上木排,她自己反被扯進了河水里。
土帽嘶聲竭力喊道:“婷玉,婷玉!”
土帽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副場長緊緊攥住蹬桿子沉浮在水里,曾婷玉撲騰了兩下就被洪水卷進了木排下面。土帽一把將副場長拎上木排,深吸一口氣,縱身躍進了河里。他從小在河邊長大,自恃水性好,結果在洶涌的洪水中手無縛雞之力,一下被沖出了幾米遠。
他一把抹掉臉上的河水,向木排四周掃了一眼,還是不見曾婷玉的蹤影。他再次向木排一角望去,發現前面木排的一個角邊掛著一塊紅布,被河水沖得一沉一浮。想起剛才曾婷玉穿著一件紅色外套,土帽全身充滿力量,兩手在木排上一撐,身子迅速躥上了木排。木排被洪水沖得像一波接著一波的木浪,土帽站立不穩,踉踉蹌蹌爬到前面的木排邊,伸手抓住了那塊紅布,用力往上拉,竟是外套的下擺。這不正是曾婷玉剛才身穿的那件紅外套么?土帽又驚又喜,繼續往上拉,可再也拉不動了。土帽俯身在木排上順著外套往里摸,摸到竹纜死死鉤住了曾婷玉的外套。他將木排上的一根斷裂的竹纜纏在身上,吸了一口氣,跳進河水里,一腳抵住木排,雙手緊緊抓住曾婷玉的外套,用盡全力一蹬,曾婷玉的外套被扯脫了。一股洪水將土帽連同曾婷玉直往下游沖去,幸虧土帽身上纏著竹纜,被拉住了。他一手抱住曾婷玉,挽著竹纜從木排下冒了出來。
這時,場長帶著工程隊的人趕了過來,將土帽和曾婷玉從河里拉上木排。曾婷玉面色蒼白,心跳已經停止,沒有了呼吸。土帽將曾婷玉的雙腳搭在自己肩上,頭朝下,背了起來。頓時,一股渾濁的河水從曾婷玉的口里往外流。土帽搖晃著從木排走到河岸上,脫掉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將曾婷玉平放在上面,連忙對她進行胸外按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曾婷玉還是不省人事,土帽又一邊流著淚,一邊為曾婷玉做人工呼吸。又過了一會兒,曾婷玉輕輕咳嗽了一聲,眼睛也慢慢睜開了一條縫,土帽這才抹著眼淚,臉上露出笑容。
后來,曾婷玉舍命保護國家財產和土帽見義勇為的事跡登上了報紙和電視臺。當電視臺記者采訪曾婷玉時,問她:“陳平安不顧生命危險,斗洪流、精準施救,將你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你有什么感謝的話要對他說?”曾婷玉在鏡頭前大大咧咧地回答:“他救回了我一條命,我愿意伺候他一輩子!”
工程隊兩臺龍門吊車順利完工剪彩那天,主席臺上鋪著鮮紅的地毯,彩虹充氣拱門上懸掛著條幅:“熱烈祝賀龍門吊車順利完工暨陳平安曾婷玉新婚儀式。”兩人在剪彩現場舉辦了熱烈而又簡樸的婚禮,湘州市委書記、市長現場做他們的證婚人,成了他們無法抹去的記憶。
曾婷玉回想到這里,心潮澎湃。望著已熟睡的土帽,她心中仍有萬分牽念。
從土帽家里出來,兩個徒弟一頭扎進夜幕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悶熱的氣息,路燈發出微弱的燈光,使得夜色更顯寂靜了。他們不敢懈怠,直接去找到了突擊隊長。突擊隊長聽說土帽態度堅決地要去水下焊接,驚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身強體壯,這段時間也越來越感到在水下焊接血液供應不足,視網膜輕微受損。土帽要去水下焊接,他是在拿生命去冒險!突擊隊長哪敢做主?連夜十萬火急地向劉連發匯報。
劉連發得知土帽明天要下到水里破解氣泡和裂紋的難題,既愧疚又擔心。龍塘污水處理廠過江管沉放安裝工程,是市里的重大民生項目。現在陸上所有工程已順利完工,沒想到在沖刺過江管沉放安裝工程上,突擊隊研究來研究去,還沒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更沒有找到破解辦法,是公司掉了鏈子,拖了后腿。市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下星期將組團視察調研全市重點民生工程,龍塘污水處理廠過江管沉放安裝工程又列入了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視察調研的民生工程項目。如果不讓土帽去破解焊接過程中出現氣孔和裂紋的原因,工程繼續停工,怎么向市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交代?
土帽在被自己怒懟后,茶飯不思,心系工程。在工程面臨危難的時刻又堅定地挺身而出,這份執著的主人翁精神和敬業、精益、專注、創新的工匠精神實在令他欽佩。劉連發在心里產生了對土帽深深的愧疚。他翻來覆去權衡利弊后,艱難地向突擊隊長下達了命令:土帽可以下水,但必須由他兩名徒弟護佑左右,每次水下焊接時長不能超過半個小時。一旦超過時間,拉也要把他拉上來!問題破解后,由土帽示范給突擊隊員,后續焊接工作全部由具有水下焊接資格證書的突擊隊員去完成!
河道沙灘上空中漂著幾朵浮云,一群水鳥無憂無慮地在空中徘徊追逐。土帽逐一仔細檢查了電極上的防水漆,潛水焊槍的密封性能,焊條直徑、母材厚度、防水涂料。他又囑咐突擊隊長,在他水下焊接過程中,每間隔一分鐘,將直流電流空載電壓從50V以每次10V的增速,依次調整到80V。一切安排就緒,土帽微笑著向大家揮手致意,神情堅毅地穿好專用潛水服,頭也不回地向河中走去,直到全部被河水淹沒。
水下環境比土帽想象的要復雜得多。這些年,幾臺晝夜不停的大型挖沙船已將河床嚴重破壞,形成了縱橫交錯的河道丘壑,改變了河流流勢,河底水流迂回,暗流涌動。河溝與管道落差太大,河水流速不斷轉換,使焊接穩定性差。鵝卵石堆積如山,沒有泥沙構筑,操作平臺架在上面滾動下滑,極不穩固,隨時會處于危險的懸浮狀態。突擊隊事先制作的操作平臺沒有設計成階梯式,在水下焊接過程中難以一氣呵成,也成了一大缺陷。
土帽摸清了水下情況后,將自己穩固在構件上開始焊接。焊點周圍溫度驟然升高,河水不斷蒸發,立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泡層,不斷產生蒸汽和煙塵,嚴重影響了土帽觀察焊縫的能見度。越到后來,土帽全憑自己的手感和經驗在焊接。突擊隊長嚴格按照劉連發的命令,土帽在水下每焊接半小時,通過無線通信向水下發出停止焊接指令。不一會兒,土帽浮出了水面,上岸與突擊隊員們分析總結。一天過去了,經過多輪水下試焊,土帽對水下的焊接環境和造成質量問題的因素有了全面了解,掌握了第一手資料。
當天晚上,土帽不顧一整天水下焊接帶來的身心疲憊,與突擊隊骨干隊員集中在公司會議室有針對性地查閱水下濕法焊接資料。通過對比前后多輪檢測數據,計算焊縫中的含氫量、河水的熱傳導系數、可供選擇的焊接參數,同時安排其他突擊隊員加班制作階梯式操作平臺。
土帽打開門進到屋里,曾婷玉才發現電視屏幕上全是雪花點,連忙關了電視機。土帽的臉色有些難看,眼瞼浮腫,仿佛赤身裸體在水里泡了一天。見曾婷玉盯著他看,土帽聳聳肩,裝著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
第二天上午,突擊隊長自告奮勇要去水下焊接,讓土帽在水面上指揮。土帽眼睛一瞪:“去,去,還真把自己當隊長看了!”
階梯式操作平臺在水下穩固后,土帽在平臺上模擬焊接件位置的變化做出幾種焊接姿勢,站、跪、坐相互轉換皆輕松自如,這才操起焊槍,向水面發出焊接信號,突擊隊長立即合上電源。土帽開始嘗試從下往上焊,雖然焊縫平滑,但同樣形成了氣泡層,產生大量蒸汽和煙塵,視覺障礙仍然明顯。
當土帽第五次下到水里,體力已嚴重透支,出現了心率過速,全身肌肉酸疼。土帽強打精神,集中注意力,開始嘗試拖焊。他努力將焊條藥皮層觸及鋼管來對準焊縫,盡量控制著弧長,可溶合區的氫氣仍像小孩玩耍的泡泡機,一圈圈直往上冒。只見土帽快速轉為回火焊接,奇跡終于出現了。剛才還一圈圈直往上冒的泡泡,突然變成了間隙性冒出一個小泡泡,大大降低了溶合區產生的氫氣。隨著藍光自上而下閃耀,一道外形均勻的焊縫呈現在佑護左右的兩名學徒面前。同時,焊道與鋼管之間的過渡也相當平滑。兩名徒弟見了茅塞頓開,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在水里擊掌慶祝。
河堤上的柳樹下,一直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枝條隨風輕吻著車身。劉連發坐在車里,目不轉睛地盯著河灘上和水里的動靜。昨天晚上,土帽和突擊隊員在公司會議室研究破解方案,他在會議室門外幾次徘徊,都沒有進會議室驚動土帽。他不忍心再給土帽施加壓力,他明白響鼓不需重錘的道理。
曾婷玉一個上午都在家里忐忑不安,土帽昨天在水下忙碌了一天,晚上回到家疲態盡顯,今天又早早地出門了,土帽身體還吃得消么?她泡好了一壺黃金茶,要到河灘上去看看土帽,讓他喝口熱茶,暖暖胃,暖暖身子,便提著保溫茶杯向河邊走去。
時值正午,天空一碧如洗。太陽懸在頭頂,向河道拋灑著萬丈光芒,河面忽隱忽現的漩渦,皺著波浪,泛起了細碎金光。土帽第五次從河水里上到沙灘,脫下沉重的潛水服,使勁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趔趄。兩名徒弟連忙攙扶住他,護送到敞開式臨時工棚里休息。
劉連發坐在車里見到這一幕,潸然淚下。他打開車門,向河灘上走去。
曾婷玉提著保溫茶杯,腳下不停地挪換著腳步,來到了河邊。
正在這時,檢測人員大聲宣布:完全符合質量指標要求!河灘上頓時發出一片歡呼聲。
土帽也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剛握著拳頭舉起雙手,身子忽然站立不穩,左右搖晃起來。劉連發跑過去,一把抱住土帽,動情地說:“老伙計,謝謝!謝謝你!”
土帽眼睛微閉,嘴唇輕輕蠕動,一陣頭昏,四肢無力,身子從劉連發的手臂上開始慢慢往下滑。曾婷玉見了,擰開保溫杯蓋子,邊跑邊沖土帽喊:“土帽,土帽,黃金茶!黃金茶!”
土帽的身子竟神奇地又慢慢向上立了起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