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希平
(1.皖西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2.馬來亞大學 語言暨語言學學院,馬來西亞 吉隆坡 50603)
創傷理論源于19 世紀70 年代的歇斯底里癥研究,而后弗洛伊德將其與創傷研究結合,他的《超越快樂原則》被公認為創傷理論的經典作品。20 世紀90 年代早中期,創傷研究吸引了一大批心理學家、歷史學家、哲學家、文學評論家、文化研究者,呈現出空前繁榮的景象。創傷理論從轉瞬即逝的學術時尚發展成為一個富有成效而持久的跨學科研究領域,涌現出很多著名的創傷理論學者,如凱西·卡魯斯、肖珊娜·費爾曼和多利·勞布、多米尼克·拉卡普拉、朱蒂斯·赫爾曼。其中,卡魯斯將創傷研究擴展到社會科學領域,深入揭示了創傷所蘊含的文化內涵與倫理意義。他在《無名的體驗:創傷、敘事、歷史》中指出:“創傷描述了突發或災難性事件造成的難以承受的痛苦經歷,而人們對事件的反應通常是延遲的,如不受控制的幻覺或其他侵入性現象的重復出現”[1]。隨著現代社會的快速發展,創傷理論作為跨學科的人文研究領域與熱點,正日益引起國內學界的關注。
《拯救溺水魚》(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是當代華裔女作家譚恩美耗時五年創作的第五部長篇小說,問世一周便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前十。譚恩美嫻熟地運用辛辣的諷刺,“對于壓迫剝削、種族屠殺、文化沖突、宗教迫害、媒體蠶食、社會腐敗等現象加以猛烈的抨擊”[2]。小說以六十三歲華裔陳璧璧的幽靈視角,講述了十二個美國游客從中國云南到蘭那王國,再到叢林部落的旅行途中,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及其背后漫長的治愈之旅。小說以旅行為明線,空間上從舊金山到云南、從蘭那王國到叢林部落;以文化為暗線,時間上通過亡靈視角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自由穿梭。這種現實世界與虛幻世界交叉、重疊、切換的時空結構生動地展現了陳璧璧的創傷經歷,使她能夠在這種重演中逐漸撫平記憶創傷并消解創傷痕跡。
國外學術界對這部小說的評論絕大多數為書評,如Magill Book Reviews、Library Journal、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而國內學術界對這部作品的批評研究呈多元化趨勢,主要集中在主題思想、形象學、原型分析、東方主義、敘事學(幽靈敘事、空間敘事)、倫理學批評等方面。《拯救溺水魚》中創傷批評相對較少,如劉向輝[3]闡述了小說中母愛缺失的“創傷性經驗”;徐剛、胡鐵生[4]以《第五和平書》和《拯救溺水魚》為例,探討美國華裔文學“荒原敘事”的當代發展;而林艷虹[5]、徐恬媛[6]、汪希平[7]分別借創傷理論探究小說中某些人物的創傷事件、創傷癥狀、創傷復原。鮮有研究者重點關注敘事者陳璧璧的個體創傷及其代表的華裔族群創傷。文章以創傷敘事理論為基礎,聚焦《拯救溺水魚》中敘事者陳璧璧的個體創傷,剖析她的死亡創傷、童年創傷、文化創傷,及其利用創傷敘事手段,走出心理創傷,消融創傷、重建身份的過程,突出創傷敘事在身體創傷和文化創傷愈合中的顯著作用,探究譚恩美對當代華裔處境的深刻思考,以期為華裔消解集體創傷提供啟示。
創傷的經典模式賦予了文學交流創傷的獨特力量與權力,語言使得創傷被感知,沉默被聽見[8]。死亡創傷是身心創傷的極限,構成陳璧璧創傷體驗的重要部分。在小說開篇,讀者便被死亡陰影籠罩:“出行前十四天,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我死了”[9]。從表面看,敘事者陳璧璧是無所不能的——她既能通天曉地,窺探人心,能訴說現在,又能展現過去。她既是美國舊金山地區的社交名流、事業有成的華裔后代,又是米爾斯大學的校友和藝術史客座講師、多個組織的董事。這種諷刺又不失幽默的敘述背后是陳璧璧難以消解的心理創傷,看似成功的表象背后卻是無盡的創傷荒原。她宛如一個富有的流浪者,用金沙鋪路,穿行這個世界,最終意識到一旦離世,一切歸于虛無。可見,物質的富足無法彌合陳璧璧在死亡方面所經歷的創傷。她個人及其家人的死亡經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讓她陷入其中,無法掙脫束縛。
當經歷死亡創傷時,受創主體的某一部分感覺到死亡、痛苦或受傷,紐帶的破裂導致自我支離破碎和無助感。悲傷的自我無法充分修復,無法經歷良性轉變并建立新的聯系[10]。在小說中,死亡創傷帶給陳璧璧最直接的影響便是記憶缺失——她死于失血過多,卻將死亡細節遺忘得一干二凈,這正是因為死亡的沖擊力太大,造成了創傷延遲。遺忘不僅僅意味著記憶的缺失,更是具有獨特特征的一種現象,將事件標記為創傷性的間隙,因為創傷性事件無法被包含在線性的記憶和歷史框架中[11]。陳璧璧只能依靠三份報紙報道來拼湊猜測自己死亡的細節,這也恰恰凸顯了死亡創傷的巨大影響,并從側面反映了美國華裔群體被書寫的集體創傷。第一篇報道稱她為“社交名媛”,但在文中模糊了兇器、強化了死亡過程,“像耙子一樣的小物體割斷了我的喉嚨,一根繩子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這表明有人在刺傷失敗后試圖勒死我。門被強行打開了,十二碼男鞋的血腥腳印從我死去的平臺引出,然后走出門,沿著街道”[9]。第二篇報道稱她為“藝術贊助人”,聲稱警方已找到新線索,然而實際上他們逮捕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并草率結案。第三篇報道稱她為“店主”,將她的死亡認定為離奇事故。可見,縱使生前享有光鮮亮麗的社會身份和物質財富,陳璧璧的死亡過程和死后身份仍然由他人決定。盡管陳璧璧以詼諧幽默的方式表達自己,讀者仍能從她對驗尸的詳細描寫看出她所遭受的創傷:“我被拍了照,尤其是我脖子上可怕的部分,我被塞進一個金屬抽屜以供研究……我的樣本被取走——一根拭子這個,一小塊那個,毛囊、血液和胃液”[9]。親眼見證自己的死因被任意解讀,以及目睹自己的遺體被解剖,這種經歷比死亡本身更恐怖。
陳璧璧的一生見證了許多親人的死亡事件,或死于意外,或死于疾病。除了甜媽,陳璧璧死時所有的親人都已去世:她的母親過早離世,父親死于心臟病,一個兄弟死于肝硬化,另一個兄弟死于車禍。這些至親的相繼離世給陳璧璧帶來了巨大的悲痛,逐漸使她學會了保持沉默。由于“創傷經歷最具破壞性的是造成聲音、知識、知覺、理解力、感受能力和說話能力的失去”[12],這種多次失去親人的經歷產生內并心理創傷,形成無法逾越的障礙,將陳璧璧困在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中。陳母的死亡給陳璧璧造成了更加難以消弭的創傷。甜媽對陳母死亡的描述在幼年陳璧璧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你媽接受不了現實,失去理智……她一直口渴,喝得像吞下海洋又吐回去的精靈。小鬼發現她在精神虛弱,就從她的肚子鉆進去。你媽倒在地下掙扎幾下,就死了”[9]。陳璧璧對于像母親一樣倒地而亡的命運感到恐懼,她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情感,將最深的感情藏在心間。她用沉默寡言應對甜媽的惡語相向,正如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郁癥》中指出,失去的親人被帶入自我,有時會導致情緒紊亂、非理性內疚和自我懲罰的傾向[10]。
靈魂狀態的陳璧璧也遇到了因為各種原因死亡的陌生人,如為了嚇唬男友而在凡尼斯大道上喪命的憤怒女人,從金門大橋跳下死去的年輕小伙,還有昏倒在裸體海灘的酗酒老兵。她逐漸接受了死亡的事實,把鬼魂當作人類的第二次生命,從而擺脫了肉體的束縛,釋放了自己的靈魂。陳璧璧以旁觀者的身份,目睹法醫解剖自己的尸體,觀摩自己的葬禮,并跟隨著團隊成員一路向東。“人與鬼、現實與幻覺的界限被打破,讀者與鬼魂的隔閡也被打破,讀者也被引入了鬼魂的世界和幻境之中,并由此審視和反思人類自己的行為”[13]。死亡的記憶無法被還原到特定的時間和位置,它既屬于過去也屬于現在。通過上述相關的形象、地點和事件,死亡創傷反復重演,深深地影響著受創者的精神世界。這也成為一種消解死亡創傷、接受肉體死亡現實的有效宣泄方式。這種講述將死亡事件客體化,有助于陳璧璧將死亡的痛苦拋在身后,客觀地看待生死欲念。
童年創傷經歷會潛伏在主體潛意識中,在主體成長過程中無意識地重演,形成不安全和非典型的依戀關系。“童年創傷敘事是美國種族歧視政策下的華裔群體創傷,與個體創傷相互交織構成創傷敘事”[14],童年創傷書寫是美國華裔小說創傷書寫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陳璧璧而言,童年創傷是她另一個重要的創傷敘事主題。她的童年創傷在小說第一章《我的人生簡史》中便可窺見一斑。葬禮上,亞洲藝術博物館通信委員會負責人露辛達的致辭揭開了陳璧璧的心理墳場——母愛缺失的雙重創傷性體驗:她沒有從生母那獲得任何的建議,有的只是繼母甜媽無盡的謾罵和侮辱。童年時期的創傷會影響到受創者的一生,母愛缺失是陳璧璧心理創傷的根源,是埋葬在她心底永遠的痛。如果說死亡帶給陳璧璧短暫的創傷,那么童年的母愛缺失則帶給她畢生的傷痛。
因為陳璧璧的生母早逝,她由陳父的大房太太甜媽撫養長大。甜媽刻薄惡毒,將自己不能生育、被陳母奪去寵愛的痛苦與憤怒都發泄在陳璧璧身上。陳璧璧從未享受過真正的母愛,養成了大事將近時心里打顫、膝蓋和脊椎發軟的習慣,本應是兒童心靈港灣的家成為她的修羅場。因為“創傷性主體在經歷過不能完全主觀化的創傷性事件后,‘糾纏’在實現完全主觀性的過程中”[11]。陳璧璧試圖通過甜媽了解生母,卻只能抓住被歪曲的零星片段。甜媽總是抓住機會詆毀陳母,用陳母的粗俗來凸顯自己的端莊,還霸占了陳母的綠色翡翠發卡(梳子),并嘲笑璧璧的名字。陳璧璧起名璧芳,寓意著美麗的白玉,但甜媽卻將其解讀為“壁”,意為比比皆是。這種異化的“母愛”讓陳璧璧失去了愛的能力,逐漸失去自主權和價值感。陳父去世后,陳璧璧承擔巨額開銷,讓甜媽住休養院最好的房間。然而,甜媽的毫不感激讓陳璧璧頗為不滿,甚至希望甜媽一直呆在“等死房間”。這種矛盾心態是她童年創傷性經驗的真實寫照。父親的疏離和甜媽的刻薄意味著無人為她提供心理疏導,而親生母親倒地而亡的想象畫面成為陳璧璧幼年時的心理噩夢,這也是成年后她仍然缺乏安全感的根源。
由于缺乏長輩指引她領略人生不同的美麗境界,陳璧璧盲目服從甜媽的各種指令,長期將傷痛隱藏于心而喪失了悲傷的能力。創傷經歷會暫時性地剝奪個體的感官能力,如聽覺、觸覺、感知、理解和表達等。在陳璧璧的內心深處,死亡的陰影和母愛的缺失形成了心理秘穴,而母愛的缺失和甜媽所謂的“母愛”讓她沉浸在藝術的世界里。雖然壓抑創傷記憶會給個體帶來短暫的解脫,但創傷的重返會帶來更為沉重的打擊和更深的傷害[12]。陳璧璧在成長過程中從未得到母親的關愛,這使她無法釋放自己過去的記憶,也無法緩解過往的創傷。這種童年創傷斷絕了陳璧璧與外界的關系,封印了她愛的能力,改變了她的生活和命運。母愛的缺失和甜媽所謂的“母愛”讓她沉浸在藝術的世界里,很難體驗到男女之間的深情厚意,對婚姻的認識也產生了偏差,因為“具有不安全表征的童年創傷更容易經歷創傷性應激反應,不能形成成功和良性的人際關系”[15]。陳璧璧對畫家史蒂希的感情是有所保留的,與其他男性伴侶也沒有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總而言之,陳璧璧的童年創傷經歷使她難以理解母女之間珍貴的感情,并無法真正感受到愛情,讓她處于無助的境地。在死亡創傷和母愛缺失的雙重創傷下,陳璧璧對生母和甜媽的回憶成了她生命中無意識重復的場景,這種持久而又無時性的身心創傷記憶造成她在身份、經驗、記憶之間的鴻溝。童年陰影下的陳璧璧在孤立和疏遠中與他人漸行漸遠。
死后被同伴誤解和不被認同的文化創傷讓飽受死亡創傷、童年創傷折磨的陳璧璧處境雪上加霜。作為“看不見的人”,縱使陳璧璧擁有天眼和天耳,能洞悉他人的思想,但這種能力在生者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她的幽靈創傷敘事打破時間界限,敘事中鑲嵌著鬼魂、暗示性夢境,導致她陷入難以控制的重復講述狀態。陳璧璧最大的創傷在于,只有死后才能真正地敘說自己的故事,卻不被聆聽。讀者跟隨著陳璧璧的腳步,不難發現她死后被誤解的重重創傷。在整個旅途中,旅行團的成員對陳璧璧的陪伴毫無察覺,他們既聽不見她對更改計劃的強烈反對,也無法理解她精心準備的注釋。在麗江,璧璧三次試圖阻止美國同伴誤入歧途,引導他們體驗和感悟中國文化,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
陳璧璧第一次抗議發生在麗江,當時她試圖反對選擇榮小姐作為導游。原因是榮小姐既不是當地人,也不懂少數民族方言,而且缺乏藝術和文化方面的培訓。相比之下,獨臂老人是所有導游中最有學問、最適合這群對中國一無所知的美國旅行團的人選。然而,深諳這些道理的陳璧璧卻不能阻止本尼選擇榮小姐作為導游。而導游選擇的錯誤也成為后來子宮洞事件的導火索。在石鐘山景點,一位年邁的售票員用白族方言提醒榮小姐會有雷陣雨,并告誡她在帶團參觀主石窟時要避開央視宣傳片的拍攝時間段。但榮小姐誤以為老人是提醒她必須帶游客去國家批準的紀念品商店,讓人啼笑皆非。
第二次是試圖阻止子宮洞事件的發生。盡管景點標示著明顯的“禁止入內,危險”的告示牌,但旅行團成員卻置之不理,闖入石鐘山危險區域,并跑到石鐘山兩側的十六個石窟和多個寺廟中躲雨,結果丑態百出。朱瑪琳將唱山歌的記錄片演員當作困在時間里的孤魂;柏哈利將香火祭品和雨水當成煙灰和尿液,竟然在子宮洞神龕中小便;魯伯特從棲木中脫身時,破壞了稀有植物,并打碎了石刻神像的腳;德懷特闖進了禁止入內的寺廟;海蒂大聲尖叫,堅信自己會被拐賣到妓院。這些敘述的核心是一種雙重敘事,即死亡危機與相關的生命危機的交叉敘事,時而講述的是難以接受的悲傷事件,時而講述的是艱辛的生存故事[1]。這些事件看似只是旅行團成員無視陳璧璧生前的細心安排和詳細介紹而造成的后果,實際上是他們無視中國文化導致的。最終,以旅行團罰款100元和榮小姐失去工作收場。這一行人受到了“沒有孩子、沒有后代、沒有未來”[9]的詛咒,無論他們身處何處,這一詛咒將永遠跟隨他們。對于原本計劃讓美國旅行團體驗中國山川之美、發現中國文化之美的陳璧璧而言,這是無盡的悲哀。她在經歷“這些不能完全主觀化的創傷事件后,在實現完全主觀性的過程中被糾纏著”[11],阻擋不了命運的腳步。
最后一次嘗試是得知旅行團要提前離開麗江、結束中國之行時,陳璧璧竭力反對,試圖證明提前離開麗江的想法是荒謬的。薇拉認同陳璧璧精心設計的行程安排,并鼓勵隊友不要因旅途短暫的不快而放棄體驗虎跳峽底部壯麗瀑布、與藏族公民在牦牛草甸騎馬、欣賞十六世紀古寺中的觀音壁畫等行程。為了更好地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陳璧璧仔細地計劃了行程的每一個細節。陳璧璧將中國比喻為一棵古老的松樹,她認為“自然界中的元素激發了幾個世紀以來中國藝術家的靈感:姿態勝于幾何,微妙勝于對稱,恒定流動勝于靜態形式”[9]。這樣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需要慢慢地感受和領悟。寺廟是典型的中國文化混合體,融合了古老的優雅和光榮的雜亂無章,正是中國的魅力所在。寺廟的美需要親身感受,除了壁畫和雕像外,游客要跨過橫梁,俯首跪拜,體味壁畫的精髓。從陳璧璧對中國文化的描述可以看出,華裔對中國文化的深厚情感。而旅行團成員無法理解中國的文化傳統,毅然決定提前結束中國之行,無法體會到中國審美和中國精神的微妙之處,悲劇的發生已經無可避免。
三次努力讓陳璧璧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她“被壓抑的文化創傷記憶被恢復連同伴隨的感受被表達時,歇斯底里的癥狀就會減輕。只有記住、講述和理解過去的故事,才能想象未來”[16]。明知恐怖的結局已如詛咒般降臨,她感到失落和無奈,但卻無法阻止。只有在夢中、在記憶中、在想象中,她才能被人看到,只能在黑暗中的旅館上空和屋頂上默默地為朋友的平安祈禱。對她而言,最大的創傷不是與死亡相遇,而是以幽靈的形態持續創傷體驗。她渴望拯救卻無法拯救的彷徨無助貫穿于小說的重要情節之中。在死亡創傷、童年創傷和文化創傷的三重摧殘下,陳璧璧認識到了自身的局限性和反抗的不可能性,意識到自己和他人都是需要拯救的受創群體。
如赫爾曼在《創傷與修復》中所言,“心理創傷的核心經歷是自主權的喪失和與他人感情聯系的中斷,因此,創傷復原的基礎就在于重建受創者的自主權和創造新的聯系”[17]。建立安全感、講述創傷事件、與他人建立聯系是創傷復原的三個階段。對飽受死亡創傷、童年創傷和文化創傷的陳璧璧而言,這三個階段同時進行并相互影響。小說中,團隊的苦難之旅是敘述者陳璧璧走出死亡創傷、母愛缺失、文化創傷的內心救贖之旅、精神還鄉之旅,她通過旁觀這段坎坷的旅程重建了與他人的聯系,通過言說創傷與建構自我主體性修復創傷。
創傷痊愈的表現之一是受創者能正視創傷體驗,講述他們的故事,并將之視為一段有價值的人生經歷。言說創傷是治愈創傷的重要途徑之一。通過回顧過往、講述創傷故事,受創者在敘事過程中反思創傷事件,并與聽眾進行內心交流,從而獲得精神慰藉,最終擺脫創傷記憶的束縛。鑒于創傷的典型癥候是對創傷事件避而不談,創傷療愈首先需要敢于直面創傷的勇氣。陳璧璧創傷修復的第一階段就是鼓起勇氣直面創傷。
在小說中,陳璧璧經歷了死亡、虐待和誤解等多種創傷,這些經歷對她的身份認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創傷剝奪了受創者的權力感和控制感;創傷修復的指導原則是恢復受創者的權力和控制權”[17]。譚恩美的幽靈敘事突破傳統敘事方式局限,擺脫了時間線性敘事的束縛,呈現出過去和現在相互交織的時間感。該敘事以已故人物的視角,引導讀者重溫人物生前的遭遇和感受。通過幽靈敘事,作者為陳璧璧創造了一個死后言說自我和講述創傷故事的契機,使她借助虛構故事抒發情感與體驗,從而減輕心靈上的創傷。如果受創者在生理上覺得沒有安全感,情緒與思維也會失去控制,在與他人相處時缺乏安全感。故此,創傷療愈的首要任務是建立安全感,從對身體的控制,逐漸轉向對環境的控制[17]。逝者的視角能夠超然于俗世之外,對生前往事進行較為客觀的追憶與描寫。她的多重傷痛完整而立體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透過她的眼睛和思緒深入了解人物的內心感受和情緒變化,進一步體會到華裔女性的沉重創傷,并感受到女性勇敢表達自我的力量。通過言說創傷,陳璧璧得到了更多的共情和支持,順利重建了與他人的聯系,重新認識自我,并對他人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作者通過這種創新的敘事形式,以更生動、更感性的手法呈現了現代女性所遭受的創傷和挫折,同時展示了女性直面困境的勇氣,引發讀者的共鳴與反思。
創傷復原的標志是重塑自我,“創傷修復幫助創傷人物恢復被創傷中止的時間歷程,恢復他們與集體、世界的聯系,讓他們認識創傷的原因和后果,從而給予創傷經驗以意義”[12]。在小說中,陳璧璧因為童年時期缺乏母愛而導致自我主體性的滯后,甚至在成年時期無法體會到正常的友情和愛情。故而,陳璧璧創傷修復的關鍵在于重塑自我。譚恩美賦予陳璧璧一種全能的幽靈視角,為她與創傷世界搭建了溝通橋梁。陳璧璧以幽靈的方式跟隨旅行團在陌生的環境中和莫名的恐懼下重新認識自我,思考人生的意義。她經歷了從云南石鐘山到蘭那王國原始叢林的地志空間跨越,以及從無視白族文化到被部落看破生死的精神折服的文化層次跨越。與此同時,她逐漸從他人身上發現愛、感受愛:魯伯特與埃斯米之間純潔的友愛,莫菲與海蒂之間美好的情愛,以及美國人對南夷人的關愛。正因為創傷的治愈有賴于關系存在,旅行團的苦難體驗拉近了陳璧璧與他們之間的心靈距離,幫助她建立了安全感。旅行團發現愛的過程治愈了陳璧璧的童年創傷,喚起了她完美母愛體驗的回憶。旅行團在無名之地從被動“綁架”狀態轉變為主動救贖和被救贖的過程,也成為陳璧璧修復創傷的過程,而愛與溝通則成為她重構身份、治愈身心創傷的良藥。
除了從被困無名之地的成員身上感受到愛的表達與傳遞外,陳璧璧還從柏哈利的創傷敘事中汲取了面對死亡創傷和童年創傷的力量。她“因他人的慷慨、善意和寬容而感到與他的聯系,從而重建外部世界的聯系”[18]。當訓狗師兼電視明星柏哈利在攀爬曼陀羅佛塔臺階筋疲力盡時,他依靠旅行團成員的愛和支持走完了全程。這段經歷使柏哈利領悟到了友情和愛情的真諦,不再自負自大,也不再試圖將人際關系異化為訓狗。友情和愛情的力量使他擺脫美國游客的優越感和局限性,從新聞操縱和政治運作的困境中解脫出來。正如拉卡普拉在《書寫歷史,書寫創傷》中指出,通過創傷體驗的不斷重復,創傷的痕跡逐漸被記憶消解,自我逐漸走出心靈的荒漠。記憶與遺忘、歷史與現實、個體與共同體之間形成了有效的對話和轉化關系[19]。在柏哈利全力尋找同伴以及旅行團成員的精神救贖過程中,陳璧璧回憶起死亡的細節:“我把媽媽的梳子放在臉頰上輕輕摩挲,然后把它緊緊地按在胸口。我第一次感到失去的空虛被她充實的愛所取代,這種感覺讓我欣喜若狂”[9]。她沉浸在喜悅、愛和悲傷之中,卻不慎失足被梳子刺傷,最終失去了生命。由此可見,陳璧璧開始直面死亡創傷,恢復了感知能力,走出心靈的荒原。她奇跡般地重新感受到了情感的滋味,死亡記憶得到了喚醒,童年創傷得到了愈合。
此外,死亡并不代表肉體和精神的終結,亦不是感官和欲望的終結。對于陳璧璧而言,死亡是她擺脫童年母愛缺失心理創傷的契機。旅行團的苦難之旅以及柏哈利尋找旅行團的過程都是她治療自我創傷,修復死亡、童年和文化創傷的過程。她以鬼魂的方式敘述自己的創傷故事,為自己創造了一個重塑自我、重新定位過往的機會。正如卡魯斯所言,創傷的延遲性決定了創傷敘事的特殊時間結構,創傷經歷與敘事創傷是在不同時間和空間的體驗。言說創傷是治愈創傷、重建自我的重要途經,只有當受創者能直面現實并講述創傷事件時,才能緩解乃至擺脫創傷陰影[20]。陳璧璧通過深刻領悟人間的大愛和小愛,重建了與他人的聯系,逐漸走出了失去生命、母愛缺失和重重誤解的心理陰影,接受創傷、治愈創傷,最終接納創傷、重塑自我主體性,邁向未來。
作為典型的幽靈創傷敘事,《拯救溺水魚》“以旅游傳記的形式描繪東西方文化差異,突破空間與時間、生與死、幻想與真實的界限”[7]。創傷記憶在幽靈敘事中以多種無意識的形式再現,以重演、噩夢和閃回的方式反復重演,使受創者呈現出自我異化或雙重性格。筆者借助創傷理論,挖掘了敘事者陳璧璧的三大創傷,即死亡創傷、童年創傷和文化創傷,并闡釋了她如何利用講述、傾聽和傳遞來言說創傷,感受愛情、親情和友情,并以此重建身份,最終逐漸消融創傷。譚恩美借幽靈的天眼天耳窺探了現代人在困境中的心靈感觸和深邃的思想內涵,揭示了敘事者陳壁壁的心理墳場。她從遺忘創傷到復述創傷,從等待救贖到拯救他人的過程,成為現代群體創傷漫長消解過程的縮影。陳璧璧的創傷敘事開啟了死亡創傷、童年創傷和文化創傷的內并“秘穴”的入口,鼓勵華裔族群和其他受創人群,與主流話語中試圖消除這些華裔記憶的官方歷史博弈;華裔文學創傷研究有助于破除施加在華裔個體與文化創傷的隔離,便于其爭取話語權,書寫創傷,修復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