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魔幻的老式電影:法國電影《五惡魔》

賀 忠

(貴陽學院 文化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5)

《五惡魔》是2022年上映的一部法國電影,雖然相關評分并不是很高,但卻很有特色。這部電影由雷雅·梅西斯(Léa Mysius )執導,編劇是雷雅·梅西斯和保羅·圭哈姆(Paul Guilhaume),主角是阿黛爾·艾克薩勒霍布洛斯(Adele Exarchopoulos)與達芙妮·帕塔基亞(Daphné Patakia)。整部作品沒有任何特效,沒有光彩奪目的明星演員,也沒有任何暴力鏡頭,沿著區別于好萊塢的歐洲電影藝術路線,以同性戀愛對傳統家庭的沖擊為對象,反映當今法國社會的婚姻現狀及社會矛盾。

一、多元化主題與統一化敘述

歐洲原創電影的先鋒、魔幻現實主義電影的主要代表人物,比利時導演安德烈·德爾沃曾說:“拍一部電影,就是繪制一幅圖畫和構建一個樂章。”[1]從題材角度來評價,《五惡魔》具有先鋒意義,是一部畫面感很強的電影。故事取景于法國東南小城格勒諾布爾(Grenoble),雪山深湖是這個小城的標志景觀,也是阿爾卑斯山區著名的滑雪勝地,在電影中多次出現,充滿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歐洲氣息,這也幾乎成了整部電影的背景畫面,讓整部作品多少有些懷舊情懷。電影講述了10歲的黑白混血小女孩維琪(Vicky),與父母吉米(Jimmy)、喬安娜(Joanne)居住在這個小鎮上,小鎮附近有一個名為“五惡魔”的大湖,所有的故事都直接或間接地與這個大湖相關,全部的電影情節都在這個有限的自然空間內發生。阿黛爾飾演的喬安娜是小城里的游泳教練,黑人丈夫吉米是消防員,10年的婚姻幾乎消耗了最初的愛情沖動,吉米在家庭中幾乎沒有存在感。吉米有個妹妹茱莉亞(Julia),與喬安娜是高中體操隊隊友,維琪對姑姑茱莉亞頗有敵意,因為茱莉亞與自己的媽媽暗結連理,喬安娜的父親也對二人的關系持否定態度,極力想拆散二人的情感紐帶。

世界上最早的電影誕生于1895年的法國,電影藝術起步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正好是西方科學里開始出現異性戀和同性戀這樣的語匯和概念的時候[2]。同性戀愛作為社會存在是一回事,把這個主題搬上熒幕成為藝術作品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用電影語言描繪同性戀愛的電影雖然數量不算少,但是涉及家庭內部的同性戀題材卻不多見。尤其特別的是,這部作品通過一個情竇未開的小女孩視角,來描繪成人世界的同性愛情,讓觀眾通過小主人公的敏銳觀察與懵懂感觸,來體味本不應該由她這個年紀來承擔的情感危機。電影中,小維琪躲在黑暗的角落,觀察媽媽和姑姑倆人商量私奔,爸爸和媽媽的女同事娜丁暗送秋波,以及爸爸和媽媽之間的無言冷戰。小維琪幾乎沒有幾句臺詞卻是絕對的主角,不說話并不代表無話可說,而是她感知世界的方式與別人迥然不同,她表達情感的方式也大有不同,就像靜謐的五惡魔湖一樣,湖面無風卻極不平靜,勝過了千言萬語。

《五魔湖》這部作品以一個法國家庭的婚姻和愛情的巨變為主軸,故事結構相對簡單甚至可以說有點平淡,但卻是一部饒有趣味的藝術作品。導演相當富有想象力,用電影語言豐富了電影的藝術內涵。讓觀眾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小姑娘維琪留著蓬松烏黑的爆炸頭,這幾乎成了她的身份標志,導演在片中給予了大量的特寫鏡頭。維琪的母親是白人,是花樣游泳運動員兼游泳教練,幾乎每天都帶著她去五惡魔湖冬泳。維琪的父親是黑人救火隊隊員,與妹妹從法屬殖民地塞內加爾移民到法國。吉米和喬安娜曾經有過10年的幸福生活,父親的妹妹茱莉亞與維琪的媽媽心弦共鳴,原本很多年不聯系了,卻在某一個時刻,茱莉亞收到哥哥吉米寄來的明信片,在身心俱疲之際來到了小維琪家,來到了五惡魔湖邊,所有的一切都慢慢發生了變化,每個人心中的惡魔都跑出來了。人性的釋放導致了很多道德與倫理的沖突,包括夫妻之間、兄妹之間、姑嫂之間、父女之間等等,每個人似乎都在親情和愛情的矛盾中進退兩難,所有曾經被掩蓋的真實情感,以微妙的方式悄悄地生長著,等待在未來某一個時刻破土而出。緊湊的敘事結構,讓電影敘事在抽象層面更加豐富,也可以說讓講述的故事更加復雜,把傳統家庭情感根基連根拔起,將其受同性愛情沖擊的絕望表現得淋漓盡致,因此更具藝術想象力和藝術沖擊力。

二、平凡敘述的魔幻大片

值得關注的是,這雖然是一部畫面平淡的電影,甚至典型鏡頭也不算多,相關家庭成員的關系清晰明了,但卻被賦予了《五惡魔》這樣一個富有吸引力的名字,且主題一點也不簡單,甚至可以說頗具創造性。電影涉及了種族、性別、校園霸凌、異能穿越等主題,其中任何一個題材的演繹,都足以讓好萊塢的導演應接不暇。但雷雅·梅西斯卻反其道而行之,并沒有用高科技手段去包裝其中任何一個題材,而是走了現實主義的路子,采用傳統的蒙太奇手法,展現了一個復合題材的魔幻故事。從劇本的角度來說,這部影片絕對不應該歸入懸疑的類型,電影是通過小主人公維琪的視角來講述的,因此她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顯得很普通,整部作品也沒有任何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對白。唯一特殊的是,維琪具有很多奇特的功能,比如聞香識物、借物施法。她會刻意搜集自己感興趣的味道,裝入精心準備的玻璃罐子中,電影開頭就有她給媽媽涂抹防凍霜之后,把手上殘留的防凍霜裝入一個玻璃罐子的情景。喬安娜發現這個事情之后,她感到非常不安,因為她覺得維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然而實際情況是,喬安娜自己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療。

很不湊巧,搜集氣味的習慣很快被同學們發現了,調皮的同學們不僅為爆炸頭的維琪取了一個“馬桶刷”的侮辱性外號,還找到了維琪藏在罐子里的雞蛋、蟲子等物件,甚至逼迫維琪吃下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但結果卻是她的同學暈倒了一大片,因為這些儲存的氣味可以帶人穿越時空。這引起了學生家長的極度不滿,甚至要求維琪不要來上學了。另外一個場景是,突然來到家中的姑姑讓維琪很疑惑,維琪躺在游泳館外的操場上,就穿越回到了媽媽和姑姑剛認識的情景:喬安娜當時還是花樣游泳隊的一名年輕隊員,正在和隊友們一起訓練,教練突然把從大巴黎區轉來的獲獎運動員茱莉亞介紹給了大家。從喬安娜與隊友之間的竊竊私語可以看出,她們對剛來的這名黑人運動員很感興趣,這一切都被穿越過來的小維琪看在眼里。隨著情節的發展,故事重點更集中到家庭和自然中,家庭中各種矛盾的逐步激化,最終發展成五惡魔湖邊的一場意外:茱莉亞最終決定在湖中自殺,幸運地被維琪看見而獲救。可以說,小維琪在電影中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角色,并沒有陷入任何激烈的矛盾沖突之中,卻起到了切換鏡頭來配合同步敘事的作用。這樣的處理方式激發了觀眾豐富的想象力,讓電影逐步展示這個家庭中發生的所有情感變化。

電影以小維琪夢見自己的媽媽和隊友驚恐地看著熊熊燃燒的游泳館之場景開篇,被這個恐怖場景驚醒的小維琪,一臉茫然無措,隨后鏡頭切換到維琪媽媽日常訓練的場景,這成功地引起了觀眾繼續觀賞的興趣。整部電影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有一條按部就班的情節線,節奏甚至顯得有點拖沓松散,導演并沒有試圖向觀眾論證或描寫什么,其核心敘事結構甚至沒有提出問題,這使得影片主題多少顯得有點不明確。不過正是在平凡的故事陳述中,多條線索逐步展開,家庭范圍的內部沖突得以呈現,使得這部作品具有了故事性,自我認同的沖突讓故事里的矛盾變得更尖銳了。每個人物的焦慮都在升溫,隱藏在心靈最深處的情感逐漸浮出水面,喬安娜對于丈夫妹妹的情感在一次唱歌之后表露無遺,丈夫在夫妻吵架之后出軌有意于他多年的女同事。跨種族的婚姻、戀愛、家庭,從些許的焦慮到不安的焦躁,最終演變成了狂躁的宣泄。導演藝術地把握了這個情感的漸進節奏,夫妻之間的關系在10年后最終破裂。對于法國以外的觀眾來說,這部電影多少還富有一些異國情調,畢竟這個故事發生在另一個跨種族、跨國別的家庭,而同性之間的情感糾葛卻讓一切顯得更復雜了。不過,這是現代法國的現實情況,黑人逐漸占據了法國人口的首位,跨種族婚姻已經是當今法國的社會實況。導演無意糾結于同性戀愛帶來的倫理困境,恰恰相反,她有意淡化一切題材上的特殊性,整部影片甚至沒有出現一個性愛場面,這說明導演始終想以情感沖突感染觀眾,而不是單純依靠電影畫面和色彩。真愛至上始終占據了劇情的核心部分,長久被壓抑的情感奔涌而出,沖破了世俗的偏見,也跨過了種族與性別的鴻溝。

在電影中,小維琪擁有的超凡嗅覺,其實不過是人類原始狩獵本能的回歸,電影卻把視覺與嗅覺關聯起來,借助氣味穿越的魔法讓劇情變得跌宕起伏、充滿幻象。小維琪的魔法不僅能讓自己穿越到過去父母經歷過的場景中去,甚至通過把亂七八糟的東西煮在一起,成功地讓自己侵入姑姑茱莉亞的夢境,這讓整部影片充滿了魔幻色彩。當然,整個故事的高潮是茱莉亞的自殺,這個行動被維琪的魔法及時挽救,她捕捉到姑姑茱莉亞在五惡魔湖邊服毒的場景,及時挽救了絕望中的茱莉亞,也挽救了所有人。這個時候,小維琪幾乎拯救了電影中的每個人,她的魔法在生活中真正起了作用,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歸宿。其實,整部影片最大的懸疑,就是這個身形單薄、滿頭蓬發的黑人小女孩,小維琪的穿越魔法能否拯救沖突矛盾中的家人。這從一開始就抓住了觀眾的心,這就是電影虛構敘事的魅力所在,也超出了電影觀眾的心理期待,在詩意和現實之間實現了平衡,產生了良好的藝術效果。通過小主人公營造的幻境,實現了同一時間發生的多個事件的平行敘述,導演和編劇以這樣的方式來影響觀眾,使平凡生活之中的魔法更具有魅力。

三、至簡的敘事結構

美國當代經驗論美學家和藝術理論家諾埃爾·卡羅爾(Noёl Carroll)認為,大多數敘事并不是因果相繼的敘事。在大多數敘事中,前面的一系列事件并不必然引起后面的事件[3]。如果只是簡單地把現代法國遇到的社會問題搬上熒幕,得到的結果只能是走向一種僵化的藝術創作模式,不管是對導演而言還是對觀眾來說都是如此。不過,《五惡魔》這部電影不是這樣,它保持了法國電影一貫的簡約精致風格,并沒有建構宏大的敘事結構,而是在平凡之中融合了魔幻的色彩,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創造了一種和諧。更難能可貴的是,一切的情節安排都在簡單的人物與背景之下,以最傳統的形式體現人性中樸質率真的精神狀態,這是很多電影作品都沒能做到的事情。這從另一方面說明,法國一如既往地走在歐洲文化的前沿,其社會對于同性戀愛的道德標準已經發生變化,從社會到個人都漸漸地對此變得寬容了。

外部的花花世界千變萬化,但現代人卻不得不面對情感缺失的現狀,迫切地要填補現代化所帶來的心靈問題。《五惡魔》以更為直接的方式揭示了這種內心的精神需求。導演和編劇似乎打開了地獄之門,一個個惡魔都爭先恐后地想要奪門而出。這部戲中演員的心理表演也很到位,恰如其分地演示了角色應該有的矛盾心態。電影以故事發生地的五惡魔湖命名,表面上并沒有任何一個惡魔出現,但或許我們也可以認為五個惡魔都出場了,即小維琪、她的父母、她的姑姑,以及父親的情人,主要人物正好是五人。人物之間的情感是自發的、自然的、真摯的,其中的糾葛既有親情也有愛情,既描寫正常的家庭婚姻也涉及不倫之戀。而所有的這一切,早在故事之初就已經埋下了因果,故事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所有的事實,就像兩列即將相撞火車上的乘客一樣,在一分一秒地計算著碰撞時刻的到來。一切的發展顯得自然不做作,幾乎每個角色都在漫不經心的節奏中衍生著情感矛盾。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整個故事都是以小維琪的視角來講述的,但其中似乎沒有任何小維琪的個人見解或情感判斷。雖然劇中的每個主要角色都是她的親人,她就像一部照相機一樣,記錄了這個家庭發生情感巨變的每個瞬間,這樣的反差效應成功地打動了觀眾,讓觀眾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中。因為對于電影觀眾來說,這是現代法國的真實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的導演處理手法精準,成功把握了每個人物心中的那個惡魔,那個會慢慢成長直至噴火作惡、毀滅身邊一切的惡魔。小維琪躲在餐桌下面,看到了母親和姑姑之間隱秘的肢體接觸,她躲在樹叢中,看到了二人之間赤裸的情感表白,小小的她試圖控制即將失控的一切,防止家人在情感爆發之后走向毀滅之路。整部作品大多采用了側光拍攝,所有人物和場景都有一半被湮沒在陰影之中,營造了一種天使與惡魔、光明與黑暗共生共存的氛圍,一種無形的壓抑情緒彌漫在每個人物心中。如喬安娜雖然是花樣游泳運動員,明知冬泳充滿了危險,超過20分鐘的失溫就會危及生命,但她仍然樂此不疲。可見她隱約感覺到,心中惡魔之火需要自然之湖水來降溫,一直以來能夠壓抑這團心火的手段,就是五惡魔湖冰冷的湖水。但即便如此,卻絲毫沒有影響茱莉亞一直撩動著喬安娜的心弦,并最終導致喬安娜精神接近崩潰,點火燒了鎮上的體育館。很久之前心靈深處的微妙變化,終于演變成了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

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部影片中沒有好萊塢大片的刀光劍影與紙醉金迷,只有五惡魔湖靜謐神秘的冬日景觀,這是整個故事的敘事環境,所有戲劇沖突的源頭、高潮、消退均于此發生,所有的情節與沖突都張弛有度地在湖邊演繹開來。比如,小維琪具有的聞香識物能力以及穿越的魔法在湖邊被證實,小維琪母親雙性戀取向的困擾,也在湖中冬泳時被證明,甚至維琪姑姑自殺一幕,也發生在湖邊。電影通過小維琪躲在角落里的偷窺視角,把維琪看到的最隱私的家庭情感世界,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帶領觀眾共同感受這個家庭的情感冒險之旅,取得了不錯的影響效果。因此可以說五惡魔湖作為整個敘事的背景,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拍攝背景,更是劇中人物心靈的歸屬之地。整部作品沒有驚人的細節處理和視覺沖擊,導演和編劇有時采用從天空俯視的航拍鏡頭展現五惡魔湖周邊壯美宏大的自然景觀,更多的時候則采用小維琪視角的仰視鏡頭,以突出對比人性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無奈。通過這樣的拍攝手法,導演成功地避免了沉悶乏味,讓觀眾始終保持著對最終結局的強烈好奇,向觀眾傳達了人物之間情感沖突的壓迫感。從影片中父親吉米的角度來說,拆散自己婚姻的人竟然是親妹妹。這樣的劇情沖突最終還是在小維琪的心里投下了希望的光芒,并引導觀眾繼續思考到底是不合理的愛情出現在了合理的世界中,還是合理的愛情落入了不合理的世界中。

四、結論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五惡魔》都是一部法國味十分濃厚的藝術作品,它繼承了法國電影一貫的人文傳統,反映的也是一個真實的法國,一個勞動力日益短缺的歐洲國家。總之,這是一部反映法國社會變革的詩意電影,是導演抒發人文精神與個人價值的杰作,在跨文化、跨種族的多主題藝術創造中做出了自己的獨特貢獻。整部電影營造的荒涼冷寂氣氛,正與電影人物之心無著落符合,這又何嘗不是當代觀眾的心靈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