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煒曄”為例看劉勰的美學思想"/>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胡菀麟 張繽月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魏晉時期,文學理論著作層出不窮,學界向來將魏晉視作“文學自覺”的關鍵時期。而隨著文體意識、文風意識的逐漸發展,爭論異見也開始出現。例如陸機曾在《文賦》中言“說煒曄而譎誑”,意指“說”文體的言辭光彩華美,文風詭詐不實[1]99-120。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篇花費大量筆墨強調“說”文體的根本在于忠誠信實。他在引用陸機原句后,以“何哉”疑問作結,表達其對陸機理論的反駁態度。
近二十年來,關注陸機、劉勰這一分歧的學者不乏其人,但均以“說”文體作為分析的切入點。目前學界大致形成以下兩種觀點:其一,陸機對“說”認識深刻,劉勰誤解了陸機。如李壯鷹先生認為:“劉勰把‘說’體換成諫議行為,把‘譎誑’講成詭詐欺誑,當然就是完全錯誤的了?!盵2]他將陸、劉二人分歧的原因歸結于劉勰排斥小說,而陸機觀念更開放、相對更重視作品小說性上。其二,陸機說法欠妥,劉勰對“說”的認識更勝一籌。如宋永祥提出:“劉勰對陸機‘煒曄而譎誑’的論斷用來論‘說’接受了一半;不僅如此,還將之稍加改造用以論‘檄文’,從這些都可以看到他對陸機文論的繼承和發展?!盵3]誠然,在文學領域,對先出者和后進者不應作簡單的優劣區分,但比較二者亦有助于發掘其間的繼承、演變關系,探討背后的成因,進而獲得文學理論線性脈絡的發展視野。
從陸機《文賦》可以看出,每組駢文短句里的前一詞組主要用于形容文體表面的形式特色,而后一詞組則形容文體內含的風格特點。如“銘博約而溫潤”,即“銘”體的形式“博約”,整體呈現“溫潤”感;“箴”體形式為“頓挫”,整體表現為“清壯”感。故而“說”體的形式是辭采“煒曄”,呈現“譎誑”感。從《文心雕龍》的表述來看,將“煒曄”“譎誑”形容詞匹配“說”體,是劉勰對陸機論“說”最無法接受的一點,也就是二者的關鍵分歧點。在劉勰看來,“說”體在先秦時期可稱“忠貞”之文,但進入戰國之后開始逐漸走向“譎”“誑”等偏離正道的歧路,在立意層面帶上了邪放意味,而“煒曄”卻是光明且是“忠貞”之文才堪使用的。忠貞之臣,面對君主自當忠信,故不當“譎誑”;部分“順風以托勢”的臣子其心不正,故不稱其文辭“煒曄”。故而劉勰認為對“說”體不能一概而論,唯有忠貞的“說”才可稱為“煒曄”。對于觀念變化的原因,與其說是陸機、劉勰二人思想的差異,毋寧說根源在于時代變遷、文化積淀背景下詞匯發生了流變。
正如宗白華先生認為魏晉詩歌中“俯仰”一詞蘊含了時人富有玄學的人生美學態度[4]124、錢鍾書先生認為劉勰把“圓”看作藝術成熟的表現[5]277-290一般,從“煒曄”一詞在不同文體的形容使用可以看出:一些詞語經過長期的文化沉淀,在文學理論中被反復運用后,已逐漸脫離了其簡單的字面原意,轉而帶上了時代色彩及創作者的個人傾向。因此,對于“煒曄”這類形容光明的形容詞,就不應將眼光僅僅局限在《文心雕龍》的某一句話、某一篇章或是某一文體上,而是需對全書進行統計分析,再結合時代背景、社會文化加以觀照,方可對劉勰潛意識里的文學審美思想達到整體、全面的把握。
首先應厘清“煒曄”一詞的含義。關于“煒”,先秦時《詩經》有云:“彤管有煒,說懌女美?!盵6]63在《說文解字》中,“煒”的解釋是:“盛赤也。從火韋聲。《詩》曰:‘彤管有煒。’于鬼切”,隨后的一條注寫道:“王莽傳:青煒登平,赤煒頌平,白煒象平,玄煒和平?!绱驹?青煒,青氣之光輝也。”[7]485《文選》注曰:“方言曰:‘煒,盛也’”[8]352。從造字結構來看,“煒”以火為偏旁,取火光、光明之意,后逐漸由赤色泛化指代光的某種顏色?!皶稀?亦是“光也”。郭璞曰:“‘煒曄’,盛貌也。”[8]可以看出,先秦文獻已開始運用“煒”“曄”來形容火、光及顏色,但此時多以單字使用,尚未出現如“煒曄”一般的復合詞。魏晉之后,各類文獻中開始大量出現如“煒曄”“炳耀”等復合形容詞。這些詞的組合更給人以光芒萬丈、燦爛奪目之感,眾多文人開始將這類詞用于評判文風、文辭。如曹植評價吳質的書信是“曄若春榮,瀏若清風”[9]429,提出賦應當“汜乎洋洋,光乎浩浩”,又如陳琳在《答東阿王箋》里贊嘆曹植文章“清辭妙句,焱絕煥炳”[8]855等。這一現象除了體現漢字自身延續的發展脈絡之外,還可看出時人對文字詞采的自覺追求。對于陸機開宋齊一代文風,有意追求新的文字技巧這一點,學界已然公認。鐘嶸曾評價陸機詩歌的風格為:“才高詞贍,舉體華美。”[10]36這樣的文學批評現象在魏晉時期密集出現并不是毫無根據的,這與當時蠟燭制作技術提高和佛教經文大量輸入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
南北朝時期,蠟燭的生產技術取得突破,照明條件得以極大改善。從出土的實物結合文字資料來看,秦漢燈具多以動物脂肪作為原料。此種油脂含飽和脂肪酸,常溫下是固態便于制作形狀[11]。《楚辭》里有云“蘭膏明燭,華鐙錯些”[12]230,《潛夫論》里也有說到“知脂蠟之可明鐙也”[13]104。但在當時,動物油脂可獲取的數量十分有限。到了東漢時期,墓葬中開始出現燭臺,說明當時蠟的形狀開始初具現代蠟燭雛形。此時的蠟燭制作已可以減少對動物油脂的依賴,轉而從植物中進行提煉。目前能見到的關于蠟燭最早的文字記載是西晉作家范堅寫下的《蠟燈賦》,文中對光明的描繪如“赫如燭龍吐輝,爛若翳陽復旭”[14]878,可見晉代蠟燭的制作工藝已較為成熟。對于黑暗的突破,是人類走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條件限制的重要一步。以蠟為燈,比起燃燒動物油脂來說,火焰更為明亮、干凈,且氣味更小。由此觀之,正是因為材料、技術的進步帶來了生活物質的豐富,進而帶來了詩歌意象的創新。燭、燈、蠟等光明意象頻見于文人們筆下的詩篇,對光明的向往及歌頌也豐盈了文人們的精神世界。因此,南北朝時期才會出現大量詠蠟、詠燈的文學作品。如庾信《燈賦》、蕭綱《列燈賦》、江淹《燈賦》等,《世說新語》中還記載了石崇對蠟燭進行的炫耀性消費。不僅如此,在諸多宮體詩中,“蠟燭”意象還為詩歌增添了光照、時間、視覺、影子和燃燒等多重意蘊。田曉菲曾指出,佛教教義中的“蠟燭”具備更深層次的內涵:象征著君王普照百姓、覺悟般若智慧、冥想、虛幻和殺身成仁等含義[15]。對于時人來說,制蠟技術的突破,為社會生活帶來了更長時效的光明,哪怕這樣的光明是有條件的、小范圍的。但對于文學創作而言,卻帶來文學意象、創作手法和精神心態的多方面推進。
在南北朝的社會背景中,時人對光明的熱愛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因素不容忽視,即佛教的東傳。雖然學界內不乏學者注意到《文心雕龍》與佛教的關系,但關于佛教教義對劉勰審美觀念的影響方面的探討還稍顯不足。對此,普慧曾指出:“《文心雕龍》的諸多審美范疇深受佛教哲學的影響。這些術語,或直接從佛教哲學中引入……或根據佛教原意又加以創造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學基礎又有文學審美功能的雙重范疇?!盵16]雖《文心雕龍》對佛教詞語的直接使用較少,但作為著述人的劉勰長期浸淫在佛教語義的語境里,其文學審美觀念很難說沒有受到影響。如果從劉勰的審美思想與佛教關系來看,《文心雕龍》別具一格的語言創新便多了一條解釋的路徑。
在劉勰生活的時期,《法華經》《金剛經》《金光明經》等一大批大乘佛教經文陸續傳入中國,由于當時王室貴族普遍信奉推崇,佛教經文得以快速普及開來。其時佛經翻譯大為盛行,生活在寺廟里的劉勰窮其一生都在參與佛經的漢譯工作。在諸多經文里,常常能見到“金色”“光明”“照”“煒燁”“煥爛”等詞,這些詞均是用于描繪絢爛明亮的西天世界。在佛教教義中,“光”因能普照萬物,譬喻為應身、般若德等義,“明”則因能普遍受益,譬喻為化身、解脫德等義。又如《華嚴經》所言,智慧即“光”,力無畏即“明”,“‘光明’比喻法身所起的不可思議力用,具有無量威德,能夠催伏一切煩惱怨敵,并由此得到諸天擁護”[17]。由以上種種可知,佛家對“光明”的景象寓以了高深且積極的內涵,經文中諸佛、菩薩多從金色光芒中現身,如“爾時信相菩薩即于其夜夢見金鼓,其狀殊大,其明普照,喻如日光”“于諸佛上虛空之中亦成香蓋,金光普照,亦復如是”“如來之身,金色微妙,其明照耀,如金山王”“光明熾盛,無量無邊”,等等。“放大光明”即普照一切無邊世界,因而經文對于描繪色彩明亮絢麗的形容詞有所偏愛。在眾多佛經中,《金光明經》對于“光明”的描述最為普遍,且因其對國家社會治理及人民安樂有著深切的現實關懷,顯示出“內圣外王”思想而迅速被統治者尊崇。經文中所言之金鼓有“其狀殊大,其明普照,喻如日光”的效果,是以能喻法身法性,般若妙智。在《懺悔品》里,只要遵循懺悔法,即可“是金光明,清凈微妙,速能破除,一切業障”??梢娫诮塘x中,只要誠心悔過,佛法之光便可以消除諸惡,來世便可得證無上道。據此,光明在佛教中甚至可以與純凈、圣潔相聯系。劉勰逢此盛時,又有著與沙門、王室相交甚深的特殊經歷,憑借其對佛典經文的熟悉程度,很難說其崇尚光明、光輝的審美思想與佛教毫不相關。
從社會背景角度來看,蠟燭制作技術的提高及佛教傳入使得時人熱烈地渴望并追尋光明。社會生活的需要豐富了語言的使用,形容光亮的詞匯逐漸增加。文人們自發歌頌光明,又在理論闡述時將該類形容詞運用于對文辭的描述。如此才有了南北朝時期文學批評里眾多炫目的光亮形容詞,這些詞與長期積累形成的寫作技巧相結合,使文章進一步呈現出了燦爛的美感。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理論著作中,《文心雕龍》尤為光彩奪目。
就全書而言,描述光采明耀常使用的詞有:炳耀、煒曄、煒煒、煒燁、光耀等,其中尤以重復使用的“煒曄”值得注意,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一是該詞在魏晉文論中出現的頻次較高;二是該詞常用來描述文章特指的性質。即凡是用到這個詞的地方,一定是在其文中心立意偉正的前提下。因“煒曄”所具備的光亮透徹之感,所以會衍生出“明顯”“明白”的含義,如《六臣注文選》注“說煒曄而譎誑”時就說道“煒曄,明曉也”[8],唐代李善注曰:“說以感動為先,故煒曄譎誑。”[8]在文學理論的闡述中,“煒曄”多用來形容文辭如光一般絢爛華麗的盛貌。綜合各方的解釋來看,至遲在南北朝時期,“煒曄”一詞已有兩種含義,即明曉與言辭華美。
目前學界對陸機《文賦》中的“煒曄”取“明曉”之意的觀點已基本達成了共識。陸機以“煒曄”來作為對“說”文體中言辭效果的評價,誠不為過。因為畢竟“說”是講求實用性的文體,它只有說服聽者才能實現自身的目的、價值,因此需要借助一定的修辭技巧才能在有限的篇幅里更清楚地表達說者的意圖,這對“說”文體而言無可厚非。但若簡而化之,認為劉勰《文心雕龍》中的“煒曄”均為“明曉”之義則不然。就《文心雕龍》中所出現的“煒曄”而言,次數實遠多于《文賦》。下面將《文心雕龍》涉及“煒曄”一詞的篇目進行具體抄錄:
《論說》:“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咨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舱f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狂’①,何哉?”
《檄移》:“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眾條,莫之或違之也?!?/p>
《體性》:“若總其歸塗,則數窮八體:……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
《夸飾》:“至如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熠耀焜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然,聲貌岌岌其將動矣。莫不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辭入煒曄,春藻不能程其艷;言在萎絕,寒谷未足成其凋?!?/p>
《隱秀》:“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①;秀句所以照文苑,蓋以此也。”
《時序》:“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暐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p>
在使用過程中,“暐”與“煒”、“曄”與“燁”用語存在含混使用的特點,但具體含義大致相同。《文心雕龍》里“煒曄”一類詞共出現于六章篇目中,分別是上部的《論說》《檄移》和下部的《體性》《夸飾》《隱秀》《時序》。
在《論說》篇中,劉勰先辨明“論”體,后探討“說”體。在這一篇里,文體的“正體”觀為一篇之骨。對“論”體進行表述時,其舉例說明如莊周、《呂氏春秋》、《白虎通》等先秦著作“述圣通經”,堪稱“論家之正體也”;而后直言“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是可以辨明是非的。對于反面范例的“曲論”,則認為雖然巧妙,卻是一種“妄”,非“能通天下之志”的君子所為??梢妱③膶τ谖捏w立意出發點的是非曲直十分介意。對于“說”體,近代王闿運在《湘綺樓說詩》中,率先關注到陸機和劉勰二者之間的分歧。他在重點比較陸機和劉勰的觀點后,認為劉勰錯判了陸機的文體觀念:“‘說’當回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譎誑之使反于正,非尚詐也。”[1]118隨后,許文雨較為客觀地指出:“‘煒曄’之說,即劉勰‘言資悅懌’之謂,兼遠符于時利義貞之義。而‘譎誑’之說,劉勰獨持忠信以肝膽獻主之義,反駁陸說,不知陸氏乃述戰國縱橫家游說之旨也。”[18]39范文瀾先生在注《文心雕龍》時認可許文雨的觀點,認為陸機的“煒曄”即是劉勰所說的“言資悅懌”,陸、劉二者最大的分歧在于劉勰認為“說”應“以忠信為本”,而陸機對“說”的政教觀念痕跡較不明顯[19]357。祖保泉先生則認為二人所說對象不同,因為:“就戰國策士說辭言,陸氏之言有據;就‘說’這一文體說,陸氏之說有片面性,故劉勰不以為然。”[20]詹锳先生總結道:“陸機和劉勰論‘說’體的時候,都是就游說來立論的,只是游說的態度不同。陸機強調‘譎誑’的一面,劉勰強調‘忠信’‘肝膽’的一面,因此對于游說文字的風格要求也不完全一致?!盵21]百年來,眾位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但可以明確的是,要探析劉勰心中的“煒曄”,首先離不開對“說”文體的討論。在《文心雕龍·論說》里,劉勰首先對“說”體進行解字分析:“說者,悅也”,而后說明“說”體依靠口舌使人喜悅的本質,進而論述了“正體”的反面——“偽”,認為如果使人“過悅”則是“讒說”。如伊尹、姜太公、燭之武和子貢的例子,即是“說之善者”。而后“戰國爭雄”時期,特點是“辨士云踴”;到了“漢定秦楚”時期,特點是“辨士弭節”?!罢f”體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了新的變化,其使用者辨士之中也出現了部分“順風以托勢”的群體。劉勰順著時間脈絡對“說”體進行了大致的梳理和對比,褒貶之意雖未點明,但藏在言語間的是對戰國后期辨士的道德審判。他突出了古人之正,暗責今人缺少風骨、見風使舵,這樣的觀點與其“師圣”觀一脈相承。在層層鋪墊后,劉勰方娓娓指出古今辨士的區別,即使用“說”體時應具備“唯忠與信”的行文立意。作為面向主君使用的文體,“自非譎敵”,因此應當正直忠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才是“說之本也”??梢娫谶@《論說》篇中,劉勰的“正體”觀一直貫穿其中。此即清代紀昀評價劉勰論“說”顯得“樹義甚偉”的由來[22]77。如果做不到正直忠誠、誠信敦實,那么這樣的“說”就是無本之說,是上文“正體”的反面——偽說、讒說。要形容這樣的偽說、讒說的言辭能煥發出“煒曄”光芒,是劉勰斷斷不能接受的。故而在論述“此說之本也”后,劉勰才會以“而陸氏直稱‘說煒曄而譎誑’,何哉”進行反問收束,顯示不能將“說”體籠統概之的個人主張,帶上了文體細分之下的新時代特點。劉勰所言的“煒曄”與陸機所言明白曉暢之“煒曄”不同,他為這個詞被賦予了一個“忠信”的前提條件。
在《檄移》篇中,雖未引用陸機原句,卻同樣使用了“煒曄”一詞,這就值得格外注意。在《檄移》的開篇劉勰先對“檄”下定義:“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弊鳛橐环N面向全天下討伐敵人的宣言,不像“說”體一樣有立意上的正或邪之分,只有寫得好或差之別。接著他列舉史上檄文的經典范例并從中總結出優秀檄文所具備的特點,即檄文務必要“剛健”,要“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優秀檄文的整體文風應當是如光一般清楚明白的。在檄文寫作的修辭方面,劉勰并不拘于保守的道德觀,而是主張以達成目的為導向,只要寫作目的是正義的,可以靈活運用夸飾之類的詭異手法。此時“實參兵詐”,用文如用兵,面對敵人時怎樣夸張渲染也不為過,為了“馳旨”可以“譎詭”。此即周振甫先生所言:“劉勰認為譎誑是有條件的,即可以譎敵。”[23]209檄文作為己方出師之誓,必然要昭告王師的正義性。因而對于檄文里的文辭,應如光一般明亮、攝人心目,且透徹簡潔,才能達到下文所言“不可使辭緩”“不可使義隱”的標準。為了讓自己的文辭顯得更有氣勢和說服力,文辭就應該“煒曄”??梢娕c陸機相比,劉勰將描述“說”文體的詞移用于“檄”,這樣的標準是首先建立在說文、檄文面向的對象不同、寫作的動機立意不同之上的?!盁槙稀薄白H詭”二詞,“說”體不可用而“檄”體可用,顯示出在劉勰的行文意識中,只要是寫作的本心光明,那么華麗明白的文辭也附帶正向積極的一面,可稱“煒曄”。從《文心雕龍》里劉勰對“說”和“檄”的結論來看,其透露出潛在的一層含義即劉勰認為寫作目的決定了文辭美感的性質。只有合乎“忠義”觀念寫作出發點寫出的文章,才可用“煒曄”形容。此即范文瀾先生注《文心雕龍》所言:“彥和謂‘言資悅懌’,正即‘煒曄’之義。惟當以忠信為本,不可流于譎誑?!盵5]357
在《體性》篇中,劉勰將文辭風格分為八體四組,其中“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意指繁富風格的形成是由于廣博的比喻成就了文采,從而分枝別派也擁有了光芒。在此可以看到劉勰對于繁縟文風并不排斥。博喻常常是騷賦、佛經采用的手法,是才氣的體現。而將文體結構比作富有生機的樹木枝干在《文心雕龍》中非獨此例。
《夸飾》篇直言“煒曄”的主體是“辭”,就是指辭藻、文辭,如此則應取“華麗”之意。又與下半句的“萎絕”相對,那么即是指辭藻華麗的盛貌。此時劉勰亦將煒曄與花草聯想于一處,或綻放艷麗色彩如春藻,或凋零枯死于寒谷,描繪出一幅幅鮮明對比的植物圖畫。
《隱秀》篇中,“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該句出現于篇末,概非后補。從這句來看,要在說明文中的警句與整篇文章的配合關系。那些運用得自然的例子,如同為樹木添上盛放繽紛的花卉,如為絲帛添上鮮艷斑斕的色彩。此處,英華、曜、照、鮮及煒燁等詞頻繁出現,給人光彩奪目之感。且此處仍然將“煒燁”光芒與花草樹木等富有生命力的植物相聯系,將文章視作具有蓬勃生命的所在。
同樣需要矚目的是《時序》篇。劉勰對楚騷的感情較為復雜,這一點從《辨騷》的位置和篇中文辭可以看出。在談及騷體時,劉勰評價道:“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用“艷說”形容其語言特色,同時肯定賦對“雅頌”的繼承發展,認可其出新意是來自于縱橫派的詭異俗術。從這樣矛盾的情感色彩來看,劉勰對騷體褒大于貶。劉勰對賦的這一句評價,體現出他對賦體注重辭采表現手法的肯定,“是文學自覺之后追求抒情與辭采之美的一種表現”“劉勰對情之深摯與辭之奇偉是不反對的”[24]328。騷體賦的華麗、鋪張,是語言的極致描寫之美。劉勰用光彩明亮之“煒曄”形容其“奇”,是對騷體賦文體情感的肯定。而這一肯定的前提,是楚辭“取熔經意”,其出發點仍是以經為主,立意仍是高深的,只是“自鑄偉詞”,這樣的詞才可以說是“煒曄”“奇文郁起”。因此在《辨騷》中,劉勰評價《招魂》和《大招》時,用到“耀艷而深華”來進行描述。騷體的立意和中心思想可稱崇高,骨氣也較正直,便可以說其樹立了文變的正面范例。關于類似立意、文骨的觀點,劉勰在《風骨》篇中已表述得淋漓殆盡。
從以上具體篇章中“煒曄”的使用情況來看,劉勰的正、邪觀念區分非常清晰,對于文體寫作的立意十分注重。這樣的“正體”觀影響到其在描述不同文體時,對形容詞的選擇。此外,在說明文辭的使用時,劉勰常常借樹、花等具體形象加上明媚敞亮的詞,營造出一個具有光明美和生命動態美的情境,讀來似有立體的鮮活生命躍然紙上。這是劉勰為《文心雕龍》精心打造的獨特的語言美。
人類對于光的追逐和思考由來已久。在西方,有柏拉圖的“洞穴”理論,《理想國》里以太陽作為善良的喻體。在中國,則有夸父追日為代表的神話故事和眾多文字記述。如:《周易》中的《乾卦》正義曰:“‘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盵25]118《賁卦》疏云:“又取山含火之光明,象君子內含文明”[25]207-208??芍沤裰型飧黝愇拿鲗τ诠饷鞫加兄杂X的美的體驗。而我國自先秦時期就已將“文”與“明”相聯系,出現以火、以光喻文、喻人的文學現象。正如劉綱紀教授所言:“從中國美學的典籍來看,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了日月之光與人類生活與美的關系,并把美和光明聯系起來……《周易》一書一再使用‘文明’一詞,‘文’既指卦象,又有美的意思,因此將‘文’與‘明’相連也就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即美是與明亮的光相連的?!盵26]282這一傳統自遠古發端,經由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發展演變,至明代陽明心學提倡的“我心光明,亦復何言”思想亦可見回音。
劉勰敏銳的寫作藝術感為《文心雕龍》增添了“生命美”。無論是文字還是繪畫作品中,光明意象的塑造都有助于構建空間結構的整體美,體現生命勃發的律動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以生命蓬勃為底蘊,將儒、佛、道的思想帶入了樸素的自然美學觀念中。但其思想近乎駁雜、語言又因駢文束縛顯得互訓模糊,對辨析其美學思想增加了難度。
明清之后,《文心雕龍》漸成顯學,各路批評家開始著眼于《文心雕龍》與佛教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在詞匯和體例方面:朱東潤先生認為“勰究心佛典,故長于持論”,他舉例說明了劉勰援用的部分佛經字詞[27]46;饒宗頤先生、興膳宏先生從音韻角度進行切入;范文瀾先生通過嚴密的論證進一步指出《文心雕龍》的體例是受到《阿毗曇心序》的啟發。在思想層面:劉永濟先生認為“彥和此書,思緒周密,條理井然,無畸重畸輕之失。其思想方法得力于佛典為多”[28]2。而當下學界更普遍傾向于圓通對待以上問題,不必拘泥于具體的一部佛藏經典或個別字詞之中,如王元化先生和陶禮天教授就提到容易犯下的“語言類比法”弊病;袁濟喜教授曾指出:“佛教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的影響主要在于精神蘊涵方面。它從大文化與人生意義層面,對于傳統的儒道學說作了深化。進而滲透到文藝理論與批評方面。”[29]因而在討論《文心雕龍》與佛教的關系時,不應將個別字詞與佛教用語進行簡單聯系,而是“應該考慮到佛學思想在這些‘語詞’原有意義上的新的積淀性,由此來聯系《文心雕龍》全書的理論體系以及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來考察《文心雕龍》與佛學之關系,庶幾可信”[30]。譬如“‘圓照’一詞,本是一個佛教術語,通過與魏晉玄學的互滲和社會生活的交融,經過日常生活和文學創作逐漸從宗教領域向詩學概念轉化”[31]。魏晉時期,人們開始將“圓照”“煒”“曄”這一類的詞作為對子女的命名,體現出佛教的快速民間接受過程,反映了佛教術語日常生活化的特點。而后,這些術語經過日常生活的口語運用,開始逐漸普及開來。從而在南北朝時期能夠“運用到文學批評領域,開始它向詩學概念轉化的過程”。諸如“煒曄”這樣的詞匯同理。經由單字形容詞變復合形容詞、日常生活向詩學概念發展之后,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中才醞釀出了特別的光明美學意蘊。劉孝綽在《昭明太子選序》里就說道:“若夫天文以爛然為美,人文以煥乎為貴……七窮煒燁之說,表極遠大之才,皆喻不備體,詞不掩義,因宜適變,曲盡文情。”[32]432在作家的筆下,文字似乎也有了生命,為文章增添了幾分蓬勃的力量。在《文心雕龍》里,劉勰的生命觀念屢見不鮮:“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等。其實古文論中的象喻傳統并不鮮見,如選取自然界花草樹木喻文,或以人體的器官運行喻文等。錢鍾書先生就提出過“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的觀點。但以“煒曄”來形容文辭這般,以光喻文則是魏晉后才開始頻繁出現的?!段男牡颀垺防?“煒曄”與“華”既同且異,都是指代文辭之美,但劉勰反對“華”,反對華而不實的形式美,從而強調要有風骨、興寄。要如《周易》所言,唯“剛健”才能煥發出“輝光日新”。與“艷”相比,劉勰不反對“艷”,但“反對忽視內容而片面追求華艷”[33]。因而相較于“華”“艷”,唯有指代光明的“煒曄”更能說清劉勰的用詞標準。
劉勰敏銳的寫作藝術感為《文心雕龍》增添了“視覺美”。心理學的研究表明,顏色詞的運用不僅是眼部獲得視覺上的效果,還有腦部獲得的生理反應。優美明亮的色彩,有助于人體分泌有益于健康的生理活動物質,使人保持充滿朝氣的蓬勃的狀態。閱讀過程既然是一種眼部和腦部運動的結合過程,那么讀者在閱讀《文心雕龍》時,通過思考可以有效打通視覺和想象的邊界。而光明、燦爛等詞匯常常與活潑、希望的深層蘊意相關聯,當讀者閱讀到文中描述明亮色彩的詞語時,其腦海中會自動構建出一個光亮的氛圍,從而獲得愉悅的感覺。《文心雕龍》閱讀的美感正是于此細微處向外煥發。黑格爾曾說:“顏色感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也是再現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盵34]281從熟練打通五感的寫作技巧來看,劉勰不啻為一位優秀的文學創作者。
詞匯使用差異的背后,是陸、劉二人未及言明的文學思想差異,而這一深層次的美學思想可以從光明的形容詞匯“煒曄”看出。因此,在對《文心雕龍》修辭技巧的討論中,除了對偶、聲律、比興、夸飾之外,還應有感情色彩方面。在運用字詞時,劉勰心中的自然文學觀使他認可手法的運用,而另一方面,宗經征圣的儒家文學觀又使他認為這類手法的運用應當有節且應遵循經典范例。正如張少康先生所言,在劉勰的基本美學觀點中,“自然是第一位的,法度是第二位的。然而劉勰又認為要達到自然之美的高度是很不容易的,必須要以各種法度、規矩作為橋梁”[35]297-298。從《文心雕龍》涉及“煒曄”一詞的具體篇章看,劉勰的道統觀為文辭加了一層前提,即只有在“道”的框架立意之下,文辭才能煥發出生機,才能稱作運用得當。由此劉勰才會對“煒曄”的使用限定了具體條件,進而呈現出與陸機在“說”文體上的差別。這誠然是思想內容作用于藝術形式選取的一個細微體現。
魏晉之后,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開始大量出現如劉勰這樣以光喻文的批評現象,這是一種帶有視覺和生命審美的文學批評,從中可以透視出人類對光明的向往是根源于遠古時期的審美觀念,對這一現象的分析觸及了文學的審美本質,值得進行深入探討。
【注釋】
①清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增訂漢魏叢書本作“煒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