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攝影的可能性

這本書的作者名叫伊萬· 西格爾（Ivan Sigal），是一位美國人。從1998年到2005年，伊萬·西格爾在中亞地區居住和工作，具體區域是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阿富汗這幾個前蘇聯國家。據說他的工作是幫助當地建立廣播站和電視臺。在這幾個國家生活和旅行期間，西格爾有意識地持續地拍攝照片，這些照片積累起來最終成就了一個展覽，展覽于2012年11月在華盛頓的科科倫藝術館舉辦，而這本《白色的路》就是當時展覽的配套畫冊。攝影書《白色的路》收錄的照片非常多，均為黑白攝影，包括135畫幅、寬幅（尚不確定是135寬幅還是120寬幅）和用搖頭機拍攝的寬幅黑白照片，所有照片均沒有圖片說明文字。這些照片被大體上按照拍攝國家歸類，分成了六個章節，章節未設標題，章節之間用帶俄文字樣的地圖圖案分割開來。整體翻閱下來，像是在中亞地區進行了一次令人眼花繚亂的長途跋涉。在哈薩克語、吉爾吉斯語和烏茲別克語中，“白色的路”是“一路平安”的意思。

伊萬·西格爾雖然籍籍無名，但他的這些照片看起來卻像是經驗老道的攝影記者拍攝的。所有照片都是快照，其中有相當比例的照片是模糊的（虛焦或抖動），充滿了強烈的現場感。這些照片拍攝的要么是街頭所見，奔跑游戲的孩子們、或是節日活動，要么是當地人的日常生活瞬間，捕魚、聚餐、田間勞動、工廠生產、馬戲團表演……135畫幅與寬幅交替出現，有時也會用兩張135照片拼成一張寬幅，整體上，這本書翻閱起來節奏感良好。書中的不少段落里，連續拍攝的照片并置呈現——像是在看紀錄影片的連續靜態幀，但很快這種連續被一兩張照片中斷，這時候你以為之前的連續照片已經結束，但沒過多久，之前連續敘事的照片又被接續上了，又是一兩張連續的照片。這是一種精心布局的編輯，這種方式讓讀者幾乎產生了一種夢幻的體驗，那種感覺已經像是電影中突然出現的閃回段落了。

在那本與照片書并置的文字書里，西格爾洋洋灑灑寫了數不清的文字，一段一段的累計，并沒有什么明確的主題，據說這些文字取材于他當年的日記。他的這些并不嚴謹的日記，全都沒有標注時間，倒是有對一些遭遇和地點的描述，也有慵懶、憂郁和夢幻般的抒情語言。苦盞、杜尚別、塔什干、奇姆肯特、還有那些查不到地理位置的俄羅斯地名，這些地名聽起來就讓人莫名興奮，還有那不同文化雜糅的生態，俄語、哈薩克語、吉爾吉斯語、韃靼語、巴什基爾語、車臣語、阿塞拜疆語……光是這些名字的羅列，西格爾的經歷已經足夠讓人羨慕了。在一個段落里，他寫道，“我們在黃昏時分到達，從一個死港到一座死城去散步。伊加爾卡是一個漁村，在蘇聯統治時期，莫斯科推動了經濟增長。斯大林決定用鐵路將其與西伯利亞西北部連接起來，跨越苔原和永久凍土地帶。一個古拉格勞改營被派遣去建造鐵路；有超過4萬名囚犯。每年夏天，他們都在永久凍土上修建一段。每年冬天都有一些路段坍塌。古拉格勞改營關閉后不久，鐵路也關閉了。如今，這些都無法使用。”在另一個段落，他突然這樣寫道，“一個地方，你能了解多少？只有當你在那里的時候，你才能了解它。當你離開了，它就變了。”

西格爾照片和文字都有種刻意的模糊，與此相似，西格爾本人的身份也顯得有點模糊。在他的個人網站上，他稱呼自己為“一名攝影師、藝術家、作家和另類媒體組織發展的領導者”，而他曾參與的工作，則多為與新聞或媒體有關。因為這種語焉不詳，再加上有些照片中有軍人出現，你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這些照片是在戰區拍攝的嗎？基于時間和地點的推測，西格爾并未有機會參與戰爭，不過蘇聯解體后，這些地區面臨轉型，曾深受蘇聯意識形態影響的社會，在宏大敘事消失后所形成的空洞甚至動蕩，確實是西格爾所關注的主要部分。

不過所有照片里并沒有什么鮮見的沖突畫面，有的其實只是日常生活的記錄。這些照片看上去是我們熟悉的那種經典的紀實攝影。或許西格爾非常看重自己照片里的情緒氣質，或許他忙于工作，拍照只能是短暫的空閑時間里見縫插針，因此西格爾的這些照片全都是匆匆一瞥的感覺，并沒有對某一個個體的人，或是個體的建筑物表示出關注或凝視，也并未提及任何事件和人物，代之以一連串的模糊的但又是精心布置的視覺序列，它指涉了一次又一次的旅行，在廣袤無垠的中亞地區，或者前蘇聯地區，無始無終，無因無果，走馬觀花，浮光掠影，沒有本分的敘述和鋪墊，只剩滿篇的興奮瞬間。這種碎片化的興奮堆積起來，讓人看多了難免會產生一種疲憊，以至于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位作者真的就是在炫耀自己的經歷。

一位圖片攝影師持續拍攝七年，可以想象，這是一個頗有野心的項目。我不該惡意揣測，但我卻無法抑制地產生了一種猜測，這套作品實在是一種盡力而為卻無可奈何的結果。他是一位職業記者，但他想要自己的照片不止于紀實報道，他想要的更多。他經歷的訓練，以及他對攝影的認知，甚至包括他的天賦，對他構成了無形的束縛——無論經過了怎樣的嘗試，最終他發現自己能拍到的就只有這些，他找不到其它的方式，他卡在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期待之間。無奈之下，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他想讓自己的作品和傳統意義的紀實報道劃清界限——大概因為他覺得，傳統意義的報道攝影，一條新聞或一個故事，存留在人們記憶中的時間太短，無法抵達永恒，或者他知道，這世界上的許多人早已厭倦了模式化的紀實報道，或許還有更多的理由——總之不能陷在舊的模式里，他想要找到更契合自己感覺的圖文形態，畢竟他曾付出了那么多。于是他拒絕了一切圖片說明文字，拒絕了一切對具體的事件和人物的描述。最后成就了這樣一種形態：沒有文字配合的一連串報道圖片；以及沒有圖片配合的一連串意識流日記文字。然而給觀眾留下的，恐怕就是一系列充滿異域風情的，具有浪漫色彩的“風景”照片——那些有人的，或沒人的照片，最終全都淪為一種風景——紙上風景而已。這是一種與攝影有關的尷尬。

從個人體驗角度上來看，七年間在不同的前蘇聯地區的生活，太過于豐富的經歷，太過于復雜的感受，顯然無法用這本書中的照片，以及那些沒頭沒尾的文字敘述能描述清楚——盡管他盡力了，從這個角度上，圖文并置的乏力又成了另一重尷尬。

或許我不該對伊萬· 西格爾如此苛刻，他只是用他的相機和筆，描述了他的見聞， 他已經用他可選擇的方式，盡量讓他的敘述凝練簡潔了。《白色的路》本就是一本游記而已，它記錄了伊萬· 西格爾深入亞歐大陸腹地深處七年間的一些散亂記憶，就像是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所描述的那樣，“當初的欲望已是記憶”。不過，旅行的意義又該是怎樣的？ 或許《白色的路》結尾處收錄的，由保羅·羅斯撰寫的文章里的一句話可以解釋，“地球的每個角落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