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的日課 組章

西厙

只有春天能讓你長嘯

春日該歌該哭，該長嘯還是短嘯，對于現代人來說一直是個問題。心事重重的人們早忘了，在春天偃仰嘯歌是一個古老的傳統。

因為玉蘭白的映襯，天空藍得有一種出塵的冰感——天空藍得讓所有自以為是的言說露出了破綻。唯有撮嘴長嘯或短嘯，才不至于辜負這麗日長風的恩惠。

如此春日，浴乎沂的確還為時尚早，但風乎舞雩卻正當時。哪怕找個土堆吹吹風呀——哪怕學學古人，唱著歌從春野歸來。

比起古人，你藏著掖著的都還算不上萬古愁。疫癘、戰爭與鎖鏈留給你的陰影，卻足以灼心，并將持續地傷害你，讓你痛苦、彷徨和懷疑——

除了春天，沒有什么能夠照徹你的深淵；除了長嘯或短嘯，沒有什么能讓你滌卻胸中漆黑的生命積碳。

看梅便簽

那些三三兩兩開著的梅，不是來搶座位的，純粹是醒來早了點。它們一推門，就來到了世界面前——世界卻未必馬上就發現了它們。它們是孤獨和寂寞的——誰知道呢？這不是判斷，是揣測。

它們無論處在哪個角落，好像都是C位——它們是它們自己的觀眾。朱砂或宮粉，都是本色，不為取悅于誰。因而無論處在哪個角落，它們都是得意和自足的——誰知道呢？這仍然不是判斷，是揣測。

——它們的確已經紅紅粉粉地開著了，卻不是誰的紅粉知己。

它們沒有大段臺詞，每一朵，都只是一闋甚或半闋小令。它們沒有更多的形體動作，除了戰栗，沒有多余的語言和表情與世界交流。

它們當然無法預料，也無法阻止人群中的少數興致勃勃地跑去看它們，只為數千株梅中先開的幾株，甚至幾朵。它們并不了解人群中的少數行為背后的動機。

少數的它們和少數的他們，在巨大的寒冷中相遇，這并不意味著它們必須做他們的知己——他們只為他們的觀念和孤僻而來，更可能只為他們的厭倦和自戀而來。

不存在什么相看兩不厭。人們——哪怕是少數的人們來看少數的梅，也只是自我慰藉或自我救贖的單向行為而已。客觀上，因為早開而顯得寂寞的梅，獲得超乎自然的觀照和溢美之詞也屬尋常。而看梅者，仍難能跳脫出自設的意識形態的局限與困囿。

一切都是秩序使然——開的必然和看的偶然。一切都在巨大的寒冷中，是秩序的一部分。

藥草便簽

明知嗅聞藥草對頻繁造訪的疾患并沒有什么用處，我還是愛往藥香彌漫的河野走動。

昨天剛認識了薤白，今天又認識了更低矮的澤星宿菜。據說它們一個可消腫散結，一個養胃，而我只拔了一把老鸛草。我想興許它能對付我左手食指和無名指日益嚴重的腱鞘炎？

我不確定更不敢預設希望。這些其貌不揚的草本對我身體的微恙可能沒多少興趣，但它們利用我的嗅覺和呼吸，持續抵達了我的肺腑。它們是嗅到了我內在的某些謬誤情緒？或多少有點紊亂的生命節律？一種綿密的游走和溫柔觸摸——一支秘密小分隊，正在我內宇宙的幽暗肯綮插上或甘或辛的標旗——

呼吸之外，我無法為它們提供深入生命腹地的路徑。苦香之外，它們也不額外暗許療愈的承諾。

大雨滂沱

一場臺風外圍帶來的滂沱大雨，大有救贖之功，也該被詛咒——

趟水過斑馬線的外賣小哥，和清涼的人字拖小姐，他們各自所持的慌張失措，成了濕淋淋街景的一部分。

這座在大暑中喉嚨冒煙的小鎮，大概也有些復雜的心情——陳舊的排水系統早已不堪重負，但是洗禮稱得上酣暢淋漓：不用幾分鐘，小鎮就浮在一場不大不小的水患之上。它亦喜亦憂的表情，在各有奔赴的人們臉上表現出汗雨難辨的真實和生動——

“人們從苦熱中撿了個便宜。”一首無聊之詩恐怕會作這樣廉價的浪漫主義想象，而涉水狼奔和頂著烈日豕突，俱是不容輕薄的人世掙扎的真相。

所以所謂救贖，非僅在正視真相，也在無聊地被沖洗殆盡。

歲暮的日課

降溫的午后到星辰綠地散步，就是以秋天之肉身投奔秋天之萬象，就是把身體丟到暖調子的秋色賦和冷冽秋聲賦的感官沖突中。

抽象的觀念之秋一碰到具象的草木之秋，冷與暖就具體到一陣風的觸感和一葉鵝掌楸漸變的視覺筵席。事實上幾乎所有樹木都在漸變的奏鳴中，榔榆，池杉，落羽杉和無患子，楓樹，櫸樹，柞木和紫薇木，所有落葉樹都在用一種低聲吟誦的方式，奉獻最后的抒情與行將退藏的集體心境。

這看似主題鮮明的和聲有著巨大的包容力，置身其中，成為一葉熟褐或赭石或灰綠的筆觸，有一種命運的確認感和莫名安寧。

但秋風無法像彈奏木葉一樣彈奏臃腫的身體。渾濁鈍感的聲音一旦混入清澈的木葉聲，似乎也有了清澈的可能性。畢竟身體已入秋漸深，這可能的清澈，正使它經歷著近似木葉的輕微戰栗，就此耗去秋日半晌而暫忘人世的負累。

于是試著與落木一起習練寂冷之術。這歲暮的日課令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