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走出書齋的斗士

徐海蛟

聞一多留學時學的是美術，回國后一度擔任中文系教授，講授中國古典文學。他多少有些不安，盡管早年醉心古典文學，還是缺乏些底氣。這個倔強的人于是立馬做回了一位純粹的書生。他沉浸在書齋里，學術研究從唐詩發(fā)端，涉及《詩經(jīng)》、《楚辭》、上古神話等諸多領域。當時的教授們還是有時間享受他們的清閑時光的，聊聊天，喝喝茶，或者飯后一道散散步，唯獨聞一多先生來去匆忙，常常不見人影。后來大家知道他是扎根在書齋里，不肯出來了。

但你別擔心，課堂上的聞一多卻有著詩人的瀟灑和浪漫。他用渾厚的男中音娓娓道來，聲音抑揚頓挫，思路嚴謹縝密，講到激動處旁征博引，天馬行空；講到平緩處平沙落雁，江流宛轉(zhuǎn)。聞一多先生的課非?！敖凶?，講臺下常常爆滿，由于位置有限，有些人只好兩個人、三個人拼一個座位，或者干脆站在窗邊過道上。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畔槍聲大作，打破了許多人內(nèi)心的寧靜。清華大學教授聞一多再也無法坐在書齋里了，這位埋首古書堆，一心向?qū)W問的學者，不得不帶著孩子們撤離風聲日緊的京城。

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也相繼南遷，在長沙合并成立了臨時大學。隨后南京失守，臨時大學由長沙遷往昆明，就是后來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

從長沙去昆明，有兩條路。一條取道河內(nèi)，再轉(zhuǎn)入昆明，這條路可乘車。另一條徒步經(jīng)湖南、貴州到達昆明。聞一多選擇了和部分師生一道徒步前行，這不光因了他手頭很緊，缺乏一筆從長沙去昆明的費用，更重要的是他想體驗一下這種在山水間艱辛跋涉的生活，他愿意走過這樣一段長路，他相信這不光是身體的行走，還是內(nèi)心的歷練。

西南聯(lián)大南遷的大隊人馬中，就多了一位讓學生們喜愛的先生。聞先生身著一襲皺巴巴的青衫，嘴里常銜一個大煙斗，戴一副圓框眼鏡，頭發(fā)蓬亂，像秋后勁草，又如風中火炬。更引人注目的是先生的胡須，在南下昆明的途中，他已無暇顧及胡子，整整六十多天的長途跋涉，讓他的胡子瘋長，幾近有了美髯公關羽的風采。煙斗和胡子是聞一多先生的象征，其中都藏有故事，原先先生并不是口銜煙斗的，聞先生愛煙倒是很早以前的事。他年輕的時候，剛從國外回來，抽廉價的紙煙，后來執(zhí)教青島大學后，由于生活改善，先生改抽一種叫“哈德門”的煙了，這種牌子的紙煙在當時是最高檔的。而改抽煙斗則在30年代后期。日寇入侵，百姓生活日益拮據(jù)，聞先生一家的生活也跟著掉到了貧困線，他就抽不起哈德門了，改為煙斗。而胡子則是南下昆明的途中蓄下來的，聯(lián)大師生們到達昆明后，聞一多去游石林，有學生覺得他的胡子已蔚為大觀，遂幫他拍了一張照，他看了十分滿意，放大了掛在家中自我欣賞。先生說，只要日寇一天沒被趕出中國，他就一天將這把胡子蓄下去。所以這胡子，是為了“明志”而蓄的，多少代表著先生的倔強?？箲?zhàn)打了八年，聞先生的胡子也蓄了八年。1945年聽到日本政府投降的消息，先生第一時間跑到昆明街上的理發(fā)店，將蓄了八年的胡子剪去了。這當然是后話，但我們還是可以想到八年之后的那一天，聞先生走出理發(fā)店，用手撫摸自己光溜的下巴，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種明媚的輕松和快意。

從北京到昆明的這一段長路顯然改變了聞一多內(nèi)心里的許多東西，他原先單純地相信國民政府會公正地維護百姓的生存權利，相信國家的當權者會勵精圖治，讓自己深愛的中國變得有序而富足。但當他走出書齋，一步步走入勞苦大眾的生活時，他切近目睹了一幕幕的人間悲涼。他讀到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一書，讓他對國民政府和蔣委員長一度抱有的信任出現(xiàn)了動搖，他無法想象一個社會如果連自由的思想都無法容忍，這個社會的公民將如何呼吸，如何心跳，如何獲得心靈基本的幸福。聞一多越來越深地意識到民族的危機已到迫在眉睫的地步了。

后來，他讀到延安詩人田間的詩，深深地被書中的戰(zhàn)斗精神折服了。這一切將聞一多心里潛藏的血性激發(fā)出來，在種種救國思想面前，聞一多覺得民主是最重要的，只有每一個公民都覺醒了，獲得作為人的權利和尊嚴，國家才有希望。

1944年，聞一多加入中國民主同盟，他覺得唯有這樣才能更好投身于反對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的戰(zhàn)斗中，也才能更好地為爭取人的民主和尊嚴做出努力。

1945年8月15日，日本法西斯宣布無條件投降后，聞一多心里一度充滿了對新局面的向往。但隨即蔣介石撕毀了重慶談判的“雙十協(xié)定”，指揮80萬國民黨軍隊進攻解放區(qū)。為了反對內(nèi)戰(zhàn)，呼吁和平，昆明的大中學生們進行了罷課。12月1日，國民黨的武裝軍警沖進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和中法大學，用棍棒、石塊和刺刀毆打?qū)W生，造成4名學生死亡，50多名青年受傷的“一二·一”慘案。面對這個事件，聞一多怒不可遏，怒斥國民黨實行“黑色恐怖”。在座談會上，聞一多當著馮友蘭等一大群教授的面，痛罵蔣介石道：“我向青年學習，學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心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比如我現(xiàn)在想說蔣介石是個混賬王八蛋，我就說蔣介石是個混賬王八蛋，他就是個混賬王八蛋！”

1946年后，國民黨開始在全國各地實施恐怖暗殺行動，以對付要求民主的愛國人士，讓自由的風聲都凝固，為自己的“剿共”營造一個有利的輿論環(huán)境。7月，李公樸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又有許多傳聞，說國民黨有兩個主要的暗殺目標，李公樸之后就是聞一多了。

當時，正值暑假，聞一多原本打算隨聯(lián)大返京復校，聽聞李公樸噩耗后，他當即放棄了回北大的計劃，他說他要先留在昆明，處理李公樸先生后事。

7月15日，昆明學聯(lián)以治喪委員會的名義在云南大學至公堂召開“李公樸遇難經(jīng)過”報告會，聞一多獲悉李公樸夫人張曼均屆時要作報告，也要求參加。聞一多夫人高貞和其他許多親朋好友都一再勸阻他，大家覺得現(xiàn)在正當黑云壓城，像他這樣處在風口浪尖上的人，真應該避開風頭。聞一多卻拒絕了勸阻。

往后許多年，國民黨反動政權早已灰飛煙滅，許多的光榮和丑行都被歷史遺忘了，世界滄海桑田，可聞一多在1946年7月15日的那一次演講卻依然回蕩在正義的殿堂里。

他說：“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成了他的遺言。我們誰也不知道，那一天，他是不是預感到了死亡，但他真是將死亡看得無比輕了，正義和真理的重量在聞一多心靈的天平上超過了一切。

（摘自 《故人在紙一方：致故人的二十四封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