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矩 謝芳琪 蘇艷


月夜抒懷,窗邊獨酌。環顧這個世界,時間的奔走、歷史的洪流、時代的更迭,許多人和事總是在來不及的嘆息間,高調地走遠了。他們成為了歷史,他們的一生寫在紙上,被風、被月、被山川、被我們記得。葛墨安先生是一位非常謙遜、內斂而低調的人。以墨沁心,淡泊深遠,對名利的極端淡泊一以貫之在他人生的各個階段中。如果說高深全能的書法造詣是術,那么坦白的襟懷和高尚的品格,就是指引先生書法事業的道。2022年11月10日凌晨2點,先生逝世于醫院,只有他的孩子送了他最后一程,不忍打擾其他任何一個人。他悄悄地來,靜靜地去,甚至來不及向我們揮一揮手,走完了百年又六歲的人生。
先生是湖北人,出生于江蘇南京,后定居于四川成都。他經歷了五四運動、抗日戰爭、新中國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一系列重要歷史時期。月光總有思量,斜陽不曾慌張,在百年人生旅途中,他在多個城市留下足跡,南京、上海、越南、昆明、成都、重慶……每一個地名背后都是一段段難以言表的傳奇故事。
先生在文化領域涉獵甚廣,在國難頻仍的年代里一邊謀生一邊謀藝,文學、書法、篆刻,無一不精,皆有所成。因與民主斗士聞一多同有治印之好,兩人交情篤厚,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是忘年,似學生,最終成了聞先生的戰友,成了當時時刻都有危險的中國民主同盟的盟員。聞一多喜歡先生所編的詩刊,先生便常以出版的詩文相贈,得到聞一多的大加贊賞。聞一多還為先生以“白晚”署名出版的兩部詩集做序。可惜歲月變遷,這些可貴的詩集散落在了歷史的某個角落,難以重聚。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先生遷居成都,將聞一多贈予他的篆刻作品,作為珍貴文物捐贈民盟中央永久保存。
經歷過苦難歲月的人總是格外珍惜平靜安寧的生活,進而也磨煉出了謙遜、溫和且堅毅的性格品質。在與先生交往中,不乏有很多人贊揚先生的成就,但是先生只是笑笑,并不言語。當極力問及對其成就的感受時,他也只是笑笑,用很溫和地語氣說道:“我啥子本事都沒有,我只是喜歡玩。功與過都予后人評說吧。”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注重什么偉大,從不想那身外之物,他真實務實、默默無聞、不懼坎坷,以一個小公務員的身份奉獻他的知識和力量,走好他認定的路。
張幼矩先生評價葛墨安先生的書法“猶如山里經過許多風雨的古藤,古樸、圓潤、渾厚。”細觀先生的字,有篆書筆意,勾折用筆似刀刻,給人以高估樸實之感。參加先生的百歲大壽時,見到先生的院子里各處張貼的宣傳欄標語均由毛筆寫成,俊逸端方,整個院子傳統文化氛圍濃厚。先生的家人們亦是親切和藹,熱情大方。壽宴當天,先生幾乎免盡了人世間的俗禮,逼得他的弟子學生不得不采取非常辦法,把他連同老人車一起抬上抬下“折騰”一番,共行謝師之禮。壽宴最高潮的部分無疑是先生現場書寫橫幅掛軸“妙趣同慶”,看著先生寫字時充滿活力,我想,這就是一個人對于自己所鐘愛的事業的那份執著吧。先生的侄孫女謝芳琪為他準備了一份自己書寫的書法作品《心經》一冊作為祝壽禮物,彼時的謝芳琪才踏入書畫領域一年多,僅僅算是入門。平時性格溫和且動作舒緩的先生見到自己熱愛的書法忽的目光如炬,認真地看著小冊頁。對于剛剛入門的新手來說,堅持是最難的,看完小冊頁之后,先生鼓勵謝芳琪,可以學學褚遂良和米芾的字。這讓謝芳琪找到了學習書法的新方向,對于書法的感悟更加深厚。橫豎撇捺、墨韻留香、大師風范,面對求知若渴的學子們時,先生解甲授寶,不取分文,而這些被他視為子女的后輩們早就接力了、分享了他的藝術火炬之光,燦爛不已。
然而,他仍然在奮進,步履雖慢了下來卻更加堅實。2002年,先生收到友人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讀書愉性,奏刀玩石,他決定刻一部《心經》。以亂石為材刻《心經》者,除先生外,恐怕不多。先生不舍晝夜,這一刻便是數月,一部《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全文在風骨凜凜的手中列出了又一道朱砂紅的印屏,向祖國的藝術案頭上交了最后一份也是最完美的答卷。經由方明月拓印,楊振興、謝凡耿編輯,福寶印社印制,《葛墨安刻心經》以專集的形式呈現在世人面前。一貫不愛出書的先生這一次沒有拒絕出書,因為他說:“《心經》是傳播真善美的,對世人有一點幫助。”百年風景,歸于一經,不寂不滅,永世長存。這風景,屬于中華民族,也屬于他自己,更屬于金石書畫事業的接力者們。
先生百歲時參加了《現代藝術》2016年度書畫百家迎春作品展,對于此次的展覽,先生很是激動興奮,“這個展覽的內容是積極向上的。”他說道,“就書法作品而言,書法是講究章法的藝術,書法家在寫字的時候,首先就是不能將字寫錯,不能隨意地增改字,不能自己造字。每一種書體都有屬于自己的章法,不能任意地去改動這種章法,漢字有它自己的方向和坐標,原本是在左邊的那部分如果被改換到右邊,這也是錯誤的。其次,作為順應書法應有章法的一種,書法家在寫字的時候,應該注重筆畫的基本功,橫、豎、撇、捺寫得都不平整的行為是不可取的,更遑論胡亂更改筆畫的肆意改造。在筆畫順序上,書家應該順應筆畫的章法順序書寫,不能寫倒筆。”盡管先生已是期頤之年,他仍然臨池不輟,一絲不茍地潛心研究和探索,對于書法的熱愛,溢于言表。
夕陽西下,光陰回轉。仿佛看到了先生坐在堆滿紙張和治印用具的書房,行筆流暢,神情毅然,正書寫著緬懷已故友人的詩。我想,先生緬懷友人正如我們緬懷先生,都是為了留住已故之人在世時留下的痕跡和抒發思念之情。端持淡泊慎初衷,自甘清貧守精誠,先生一生不求名利、虛懷若谷。列車通往的黃泉站,月臺站滿了來迎接先生的已故友人,這哪里是悲劇,這是團圓。
清明祭哀思,燈下念故人。祝愿遠方的您一切安好。
(作者分別為葛墨安同道好友、侄孫女、《現代藝術》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