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的春天慢慢走來的時候,一位老人卻安靜祥和地離開了。猶如徐志摩先生詩中寫的那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第一次知道嚴西秀老師的名字,是從一份節目單里。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不久,跟隨團里的老師觀摩省里的一個曲藝展演。看到舞臺上正演出的小品讓現場效果異常火爆,趕緊對應著在節目單里尋找著,便赫然在作者欄里看到“嚴西秀”三個字。當時心中便想,這位叫“西秀”的“女老師”真厲害,寫的小品真好看。演出結束后,跟著團里的老師來到后臺,才知道“西秀”原來是一位和顏悅色、熱情健談,身材并不偉岸的男性。當時嚴老師因知道我是剛畢業不久分配到成都市曲藝團的學員,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濃郁的自貢腔調說道“好生學,曲藝有搞頭!”
也就是這一句話,拉開了我在“搞曲藝”的路上,二十多年來向嚴老師求學求教式的交往,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綿綿長長。
此刻,忍不住回想起嚴老師生前最后對我說的話。那是在2023年春節剛過,正月初七的下午,我去家中探望他,告訴他我馬上要外出演出十天左右,下次見面得是元宵節過后幾天了。那天他精神挺好,說話也很清晰,躺在床上聊了好一會兒,在即將告別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輕輕地說:“你今天來看我,也許是個明智的選擇……”
“明智的選擇”,也許說的也是近三十年來相互間的那份關愛。
嚴老師在創作上是“快槍手”,在生活中是熱心人,在藝術上是嚴謹的治學者,在交往中是值得尊敬的巍巍長者。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源于他心中的那一份毫無保留的“愛”。
他愛曲藝。嚴老師對曲藝的愛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曲藝是好東西啊!”“搞曲藝要沉得下心。”“我們要對得起曲藝。”“沒有曲藝就沒有我的今天。”……類似這樣的語言還有很多,嚴老師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人,不斷地講著,而他自己也在創作和日常中身體力行地耕耘著。記得每次跟嚴老師一起開創作會時,并不太擅長表演的他,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帶著身段、表情去討論、去表達、去演繹,經常還會手舞足蹈,那個樣子充滿喜感又異常可愛。也有不少時候,會跟嚴老師一起參與活動籌備和觀看演出,他總會借著排練中和舞臺上的節目與表現分享他對舞臺的認知和品味。“好看,有意思,這兩點很重要。”“這個節目要是再多挖一‘鋤頭就更好了。”“還不夠好,還要努力!”“如果都這樣,我有點憂慮……”寫到這里,腦海里像放電影似的浮現出許許多多源自嚴老師的畫面和形象……
只要是曲藝人他都關心,有關曲藝的事他都操心,這種情誼簡樸真摯,這份情感悠長醇厚。一直以來,為了曲藝不停地思考、不斷地突破、不懈地努力、不止地創造,很多節目就是這樣從熱烈的討論變成嚴老師筆下的作品,很多角色就是這樣從普通的凡人變成嚴老師抒寫的典型,很多故事就是這樣從生活的滋味變成嚴老師傳神的再現,很多知識和感悟也就是這樣從一次一次的相處變成嚴老師對我深深的教誨。
他愛親友。親人和朋友,在嚴老師的工作和生活里異常的重要,也異常的豐富。嚴老師的親人也是常去他家里的那些友人、學生、后輩、鄰居們的親人。走進嚴老師在成都犀浦的家,時常你會看到這樣的情景。老家來的親戚、曾經工作過單位的同事、各個年齡段的曲藝同行、眾多的合作者、不同的學生們、慕名而來的拜訪者、過上過下的鄰居們都能其樂融融地圍坐,一杯清茶,數頁文稿,幾段龍門陣,好些家常話就把大家聚到一起、融到一塊兒,當然,好多時候免不了手里有嚴老師老伴兒“湯媽”煮的抄手、湯圓和肉紹面在飄香,偶爾也會有嚴老師孫子嚴壹口中尺八的樂曲在流淌,而大家聊天中的笑聲,總是最好的呼應和點綴。
熟悉嚴老師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位念念不忘、相伴相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保姆阿姨——“楊媽”,在他的筆下和口中,“楊媽”都有特殊的地位和情感。嚴老師每次說起這一段艱苦歲月中感人至深的往事,眼里總是會泛起盈盈的淚光,這是多么令人觸動的思念,又是多么令人感念的深情。而在更多日常,與嚴老師聊天的內容都會覆蓋很多曲藝同行,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生存狀態和藝術成長,“他們現在還在演嗎?”“那個節目現場效果好嗎?”“演出票房能保證嗎?”“又有年輕人加入嗎?”在我們為他解答的過程中,聽到困難他會想著去幫助,聽到矛盾他會記著去化解,聽到成功他會哈哈地笑出聲,然后說“真好,這樣才好!”
但嚴老師自己,最不喜歡“麻煩”別人,“我沒問題。”“我自己來。”“放心,我得行。”是他經常對自己能力的高度概括。就連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去探望他的人總會被他用特殊的再見的手勢“送走”,意思是“你們事情多,快去忙。”他還說,“你們放心,我不懼怕死亡,也沒有什么遺憾。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他愛生活。嚴老師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具有憂患意識的樂天派,這并不矛盾,“憂患意識”是指他對曲藝、對文化的探索和思考,“樂天派”是指他對生活的態度和豁達。
嚴老師有一輛載人的電動小三輪車,是他帶著湯媽出門買菜購物、逛街郊游的代步座駕。對于他這樣年齡高、駕齡短的司機,我們都很擔心安全的問題,常常勸他少騎別騎,還開著玩笑對他說應該在車座后面寫上兩句溫馨提示“老人新手,頭盤上路”,嚴老師聽后哈哈一笑,說“要得,還要加兩句——挨到就倒,價格面議!”如此一說,誰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嚴老師不止一次地在很多培訓課堂上講過一句話:“人間疾苦,筆底浪花。”也許,這就是他經歷的歲月,也是他寫出的生活。
好些年前去漢源為一個演出項目開創作會,那一次嚴老師坐我的車。我一邊開車一邊興奮地與他分享我那段時間看戲和創作節目的感受,不知怎么的,說到身邊的老師們在慢慢地老去,有些甚至在離開,我們需要加倍努力。嚴老師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以為是我說話冒失讓他不高興了,結果,嚴老師娓娓地說道:“李多,聽你這么說,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欣慰。緊張的是時間過得真快,我有好多想寫的東西都還沒有寫,要抓緊哦;欣慰的是好像才過了不久嘛,你們這一撥年輕人已經長大了,真讓人高興啊!”
很難用筆觸一次性地把心里嚴西秀老師的形象都描繪給大家,寫寫停停,太多東西不停地涌來,在眼前、在腦海、在心底……
嚴老師走了,帶著平靜,帶著安祥。
當嚴壹發信息告訴我“爺爺的眼角膜下周就能移植給一位患者了”的時候,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
這份愛,如此深沉。
“帶不走的云彩”總會在天空飄蕩,就像有些情愫總會縈繞心頭。一駐足,一抬眼,天邊總有一抹嬌艷的彩霞……
言為心聲,唯愛永存。
(作者為嚴西秀學生、曲藝后輩,四川省曲藝家協會駐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一級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