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2023年3月13日上午,我收到一條信息,信息說,石天河先生于當天早上8點在永川仙逝,享年99歲。不久,石先生的愛人袁珍琴教授又打來電話,滿含悲傷地告訴我:“老頭子走了!”聽到這個噩耗,我非常吃驚,也深感悲痛。
我有午休的習慣,但中午坐在沙發上,雖然很疲倦,但怎么也睡不著。我找到一些與石天河先生有關的照片,看著他激情飛揚的樣子,回憶起我和老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一切似乎都在眼前。
我認識石天河先生是在1986年10月初。當時,西南師范大學(現在的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成立不久,舉辦了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中國新時期詩歌研討會”。我還在外語系讀書,因為喜歡詩歌,呂進老師就邀請我們幾個同學參與會議的服務工作。那次會議來了很多著名的詩人、評論家,我們平常都只能在書籍、刊物上見到他們的名字。石天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當時,石天河先生剛剛出版了一本論文集《文學的新潮》,我很喜歡那些文章的鋒芒、新銳,但我沒有想到作者已經是年過六旬的老人。會議間隙,我去拜訪了石先生,他談到了對文學和當時文壇現狀的看法,受益匪淺。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和石先生保持著聯系。
1993年,我主編了一套“中國跨世紀詩叢”,收錄了20位詩人、評論家的20部個人詩集、文集。在那段時間,我有幾次機會與石天河先生交流。接近七十歲的老人,說話激情飛揚,一點沒有衰老之感。他出版了一部詩學著作《廣場詩學》,我們還就書中談論的傳統與現代問題進行過討論。后來,我寫過一篇題為《諸神下界與詩學家的使命》的文章,談到這部著作帶給我的啟示,尤其是關于多元化語境中的學術堅持。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每年都會去幾次永川,有時是參加文學活動,有時是私人聚會。在很多時候,我都能夠見到石天河先生。在有幾次活動中,我還和石天河先生同住一室,晚上躺在床上聊天,我聆聽他談他的人生經歷,談他的文學觀念,談《星星》的創刊,談錯劃為“右派”之后經歷的種種際遇,談他在勞改隊吃蛇、吃老鼠的情形,每每談到動情處,老人家就會熱淚盈眶。我知道那淚水中有委屈,更有堅強。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在一個晚輩面前流淚,那肯定是觸動他內心的事情。我曾經和他在重慶師專的校園漫步,聊到他的人生閱歷,人生觀念。他在1957年被錯誤判刑十七年,坐牢二十三年,在那段漫長而又看不到希望的歲月里,他根本不知道這輩子是否能夠重見天日,所以他說六十歲之后的歲月都是撿來的,他要用這些日子說真話,寫真文。
石天河先生的一生充滿傳奇,也充滿曲折。他在1947年就參加了革命工作,在南京從事新聞工作,同時也開始了文學創作。1949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南京解放后,他隨二野西南服務團進軍西南,曾任《川南日報》編輯、讀者服務組長。1952年調到四川文聯從事文藝工作,曾任四川文聯理論批評組組長。《星星》詩刊創刊時擔任執行編輯,是該刊創刊時的“二河二白”(石天河、流沙河、白航、白峽)之一。1957年“反右派”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并被判刑勞改,1980年平反。平反之后,石天河先生在原江津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現為重慶文理學院)中文系任教,1985年離休。他早期的創作、研究成果保留下來的不多,有些因為種種原因而散佚。他的主要成果都是在平反之后創作、出版的,包括長篇童話詩《少年石匠》、文學評論集《文學的新潮》、詩學專著《廣場詩學》、回憶錄《逝川憶語——<星星>詩禍親歷記》等。平反之后,石天河先生一邊工作,一邊收集因為受到他的牽連而被打成右派的二十多人的情況,有些人只是因為討論詩歌、投稿而與他有過通信,就改變了一生的命運。他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總結自己的人生,思考歷史與現實。
除了永川本地的文學活動外,石老幾乎不參加其他的社會活動和學術活動。一方面,他被耽誤的時間太多,他需要更多的精力來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對有些活動大唱贊歌的做法很是不屑,認為那無助于文學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還有一點,他不喜歡那種扯虎皮做大旗的人,不喜歡自以為是而實質膚淺的人,不喜歡那種言不由衷的人,與其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通過辛勤的勞動,找回過去的損失。他把自己關在校園里,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石老很關心年輕人。在永川,很多年輕的詩人都得到過他的指導。他關心的外地的詩人也不少,比如培貴、雨田等。詩人毛翰每每有新作就喜歡發給石老,石老也總是認真閱讀,提出中肯的意見和建議。毛翰對此銘記于心,他到福建工作后,只要有機會回渝,總要專門抽時間去永川看望石老。我一般不給他添麻煩,但只要我開口提出的要求,他似乎沒有拒絕過。2013年前后,我策劃編寫一本《重慶詩歌訪談》,向石老提出了接近20個關于詩歌的問題,年近九旬的石老在很短的時間就認真回答了,而且很有見地,增加了這本書的分量。
2014年10月,石天河先生九十大壽的時候,永川舉行了石天河創作研討會。重慶文學界的很多人都參加了。在發言的時候,石老站起來,充滿激情地講述他對人生、對文學的看法,贏得了陣陣掌聲。有人叫他談談自己的長壽秘訣,他說有兩點很重要,一是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自殺,二是一定要有夢想。石老曾經告訴我,他年輕時經歷的有些歲月,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導致自殺,但他堅持過來了;他一直有自己的夢想,所以他沒有空虛過,沒有趴下過。他的這種達觀的心態對我影響很大,我后來寫過幾篇談論石天河先生為人為學的短文,比如《石天河:歷地域而成高境界》《作為詩論家的石天河》《不求名利只為真》等,抓住的其實都是他面臨坎坷而不放棄,追求人生與藝術真諦的人生與藝術品格。
今年2月21日,石老的學生、也是我朋友的胡宏打電話告訴我,石老在華西醫院住院,即將出院。我聽了之后有點緊張,馬上給袁珍琴老師打電話了解情況,她說在去年12月底感染新冠病毒之后,石老很長一段時間腸胃不好,加上他本來有基礎疾病,情況有點危急,但是經過治療,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打算回到永川用中藥調理。我和石老也通了電話,聲音洪亮,沒有明顯的病態感,一口我熟悉的湖南音,讓人感覺非常親切。他說他要爭取活到一百歲。我還和他開玩笑說,都99歲了,一百歲的目標太短了。我告訴他,待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一定要抽時間去看他。沒有想到,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月,就傳來了石老去世的噩耗。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石天河先生乘著陽光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里,希望石老面對的是一個沒有爭斗,只有自由、詩歌和夢想的環境。
(作者為石天河詩歌理論研究者之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