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強

隨著軍兵種、作戰領域以及作戰方法的不斷發展,戰爭整體上正朝著復雜化方向發展,在各種戰爭形態中,最復雜的就是大國之間的對稱戰爭。1991年以來的大國戰爭幾乎都是“非對稱戰爭”,是強國對弱國或非政府武裝組織。不對稱戰爭可以使戰爭簡單化,就像伊拉克戰爭和科索沃戰爭,雖然看起來復雜,但卻進行得有條不紊。而現代大國對稱戰爭,將是兩個巨大的復雜系統進行的激烈對抗,其復雜性難以預料,大國在非對稱戰爭中取得的經驗與理論,可能都無法指導未來大國對稱戰爭。當前,世界格局風云變幻,大國戰略競爭加劇,對稱戰爭的風險也隨之增大,研究大國對稱戰爭的復雜性,對于認識和把握未來戰爭特點,更好地進行戰爭準備,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現代大國對稱戰爭與大國實施的非對稱戰爭以及中小國家實施的對稱戰爭不同,當今主要大國大多擁有核武器,或者其盟友擁有核武器,使大國對稱戰爭將始終籠罩在核陰影之下。由于核戰爭的威脅,使大國對稱戰爭成為一種真正的“危險游戲”,交戰雙方,尤其是在常規戰爭中處于劣勢的一方,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俄烏沖突是一場“準大國對稱戰爭”,當俄軍在面對由西方國家支持的烏軍處于劣勢或焦灼狀態時,曾多次提到核武器。目前,很多人都擔心俄軍在常規戰爭中無法取勝時會使用戰術核武器。由于懼怕引發核戰爭,大國對稱戰爭在打擊目標的選擇、打擊烈度的控制和打擊后果的評估方面都變得特別麻煩,使戰爭的復雜性增加。
其次,大國通常擁有較為龐大的軍事力量,在對稱戰爭中,一方無法像阿富汗戰爭那樣只運用本國部分兵力就打敗另外一個大國。因此,雙方要么不打,一旦開打交戰兵力必然相當龐大。由于兵力規模大,大國對稱戰爭作戰范圍通常較為廣泛。如果交戰大國在戰區還有盟友,那戰爭還很可能波及到這些國家,形成“外溢”效應,進一步增大戰爭的復雜性。
再次,現代大國都擁有齊全的軍兵種力量結構,大國對稱作戰不像非對稱作戰那樣可以從容地選擇軍兵種力量,而將被迫使用幾乎全部的軍兵種才有可能獲得勝利。如果有盟國參戰,還將進一步增加戰爭力量結構的復雜性。除了直接在戰場上對抗的軍事力量,大國還擁有更多打擊對手的非軍事手段,比如貿易戰、金融戰、認知戰等,這些力量的加入,進一步使戰爭的表現形態復雜化。
風險把控難大國實施的非對稱戰爭,由于其擁有完全的主動權,戰爭發起時機、戰爭手段運用、戰爭規模控制、戰爭結束時機都可以根據戰場情況以及自己的戰略需要進行有效控制。就像越南戰爭,美國雖然打得很被動,但最終能夠根據自己的戰略需求終止戰爭,這場戰爭也沒有出現擴大與外溢現象。大國對稱戰爭則不然,由于雙方都擁有強大的實力,一方不可能處于完全的支配地位,戰略風險把控難度大大增加。以兩次世界大戰為例,這兩場大國對稱戰爭,最終發展到雙方都無法接受,但又無法結束的狀態,直到戰爭吞噬掉雙方的戰略資源,巨大的戰爭機器才像一輛燃油耗盡的汽車最終停了下來。
持續時間長海灣戰爭中,美軍用100小時的地面作戰就奠定了勝局,后續的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大規模的地面作戰時間都很短,于是人們就認為,在空中力量的加持下,地面作戰能夠而且應該是“速決戰”。在具備絕對實力優勢的情況下,速決戰當然是可以實現的,但雙方如果力量對比具備一定的“對稱性”,則這種情況就很難出現了。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大國打的每一場地面作戰,都是“速決的”,稍稍打得長一點就不正常。美國在海灣戰爭中能夠速決,是因為長時間、大強度的空中打擊不僅僅摧毀了伊軍的軍事目標,而且配合心理戰,已經摧毀了伊軍的戰斗意志,在整個海灣戰爭中很少發生真正的城市巷戰,大多數伊軍殘存力量不是被打倒了而是被嚇倒了。克勞塞維茨說“戰爭不是短促一擊”,是指當時歐洲大國的對稱戰爭而言,現代大國對稱戰爭仍然如此。如果不能速決,戰爭就會回到“消耗戰”的原始狀態,雖然現代軍事大國都極為厭惡“消耗戰”,但大國對稱戰爭中,通過長時間的消耗才能使對方感覺到痛苦與困難,并最終接受戰爭結果。因此,大國如果沒有做好持久戰爭的準備,在對稱戰爭中必將陷入被動。
組織指揮難海灣戰爭是一場超級大國發動的規模龐大的戰爭,但也是一場典型的非對稱戰爭,很多專家都在贊揚美軍為首的多國部隊作戰指揮如何強大,行動籌劃如何科學,作戰控制如何精確。但如果我們始終將其看作一場非對稱戰爭,這種看起來復雜的作戰指揮其實遠沒有想象那么難,因為對方力量遠遠弱于多國部隊,幾乎在所有領域都不具備對抗能力,這場大規模戰爭事實上只是一出“獨角戲”,在沒有對抗的情況下,戰機可像民航飛機準時起飛降落一樣完成轟炸任務再回到基地,導彈部隊可以在沒有損失的情況下有條不紊地完成突擊任務。最讓人們難以預料的地面作戰,又由于伊軍的全線潰退而變成了多國部隊陸軍的“賽跑”行動。如果是大國對稱作戰,多國部隊在每個領域都將面臨挑戰,部隊在遠距離機動過程中可能面臨致命的遠程火力打擊,參加空襲的飛機會大量被擊落,地面部隊也有可能陷入焦灼甚至潰退,這種情況下,作戰指揮的難度將比海灣戰爭時呈現指數級增長。可以說,順利完成現代大國對稱戰爭指揮,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
作戰保障難未來大國對稱戰爭的保障難度是極難想象的,人們不能拿美國主導的幾場局部戰爭來認識未來的大國對稱戰爭保障。海灣戰爭,多國部隊得到了海灣國家的廣泛支持,而且得以將沙特作為后勤保障基地,并由當時世界上最為富裕的國家集團提供保障物資。海灣戰爭只持續了42天,多國部隊耗資卻多達611億美元,平均每天就消耗2.27億美元,人均每日耗資416.5美元。據不完全統計,僅50多萬美軍在戰爭中就消耗物資3000多萬噸,相當于1000萬蘇軍4年衛國戰爭消耗物資的三分之一。而大國對稱戰爭,由于雙方兵力強大,交戰難以速決,戰爭消耗必然是海灣戰爭無法比擬的。同時,由于大國對稱戰爭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像海灣戰爭一樣,在沒有損耗的情況下進行物資輸送,這將進一步增加戰爭后勤保障難度,并使保障行動與作戰行動交織融合,變得異常復雜。

整個海灣戰爭中很少發生真正的城市巷戰,基本每一場地面作戰,都是“速決的”

美國發動代理人戰爭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敘利亞內戰
戰爭預測難不論是對稱戰爭還是非對稱戰爭,戰爭決策都是基于預測的,比如,某國發動戰爭,一定是預測了自己在戰爭中會獲得勝利。相比之下,非對稱戰爭由于對抗性較弱,對于戰爭進程與結局的預測也更加容易。同時,非對稱戰爭中大國使用的軍事力量也并非自己的全部實力,使戰場上運行的戰爭機器的復雜性也相對較小,對其行為的預測與認識也就相對容易。而對稱戰爭,由于交戰雙方幾乎在所有領域進行激烈對抗,使戰爭的風險性大大增加,也使戰爭進程預測的難度加大。此外,大國對稱戰爭,單一方的軍事力量以及雙方的整個交戰力量,都比非對稱戰爭更加復雜,而復雜系統的行為管控與預測難度也更大。因此,大國對稱戰爭預測難度遠遠大于大國非對稱戰爭或中小國家對稱戰爭,從而大幅度增加了戰爭指揮與戰局管控的復雜性和風險性。
兩次世界大戰以后,人類再也沒有發生過真正的大國對稱戰爭,對于這種戰爭的本來面目,人們已經有些模糊不清。大國對稱戰爭的復雜性產生的影響是兩面性的,一方面增加了大國戰爭危險性,另一方面也在某種程度上扼制了大國戰爭的發生,并使代理人戰爭作為大國對稱戰爭的“替代品”得到發展與運用。
提高了戰爭的門檻。由于大國對稱戰爭風險大,戰爭發起者很可能最終像坐上一輛失控的汽車被撞得粉身碎骨。大國戰爭對地區與世界格局影響很大,大國一旦戰敗將立即降級并長期失去大國地位,因此對于風險巨大的對稱戰爭,主要大國的戰爭決策更加謹慎。大國對稱戰爭的危險性,一方面是人們從兩次世界大戰的現實中看到的,另一方面則是從現代大國戰爭的現實中推論出來的。試想一下,42天的海灣戰爭就耗資611億美元,美國近些年打過的幾場局部戰爭總共耗資超過1萬億美元,那么,哪個國家又敢于輕易承受大國對稱戰爭所造成的巨大物資消耗呢?正是由于對稱戰爭的復雜性造成的風險,使大國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對稱戰爭的門檻。
增加了戰爭失控風險。雖然理智讓人們認識到大國對稱戰爭的風險,近幾十年來大國之間的直接戰爭對抗也得到了較好的控制,但是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大國對稱戰爭的風險也逐漸增加。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正在全球營造對抗形勢,有的做法已經觸及其他大國底線,這樣就有可能引發大國直接對抗,而這種對抗的進程與結果,恐怕是美國也無法控制的。大國在對稱戰爭中一旦面臨失敗風險,就有可能使用核武器來冒險,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情,核戰爭的潘多拉盒子就被打開了,核大國數十年的“恐怖平衡”將被打破,人類生存與發展將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
提高了“備用手段”的價值。大國對稱戰“備用手段”就是代理人戰爭,這種假別人之手打擊另外一個大國的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達到戰略目標,又可以避開大國直接戰爭的巨大風險。冷戰時期,美蘇兩國都對這種戰爭模式青睞有加,并在世界各地實施了大量的代理人戰爭。今天,這種傳統的大國戰爭替代物仍然在全球不斷上演,客觀上釋放了大國戰略矛盾,減少了大國對稱戰爭風險。除了傳統的代理人戰爭,大國還使用了新的手段來替代對稱戰爭,比如所謂的混合戰爭,即統合運用有限的軍事、政治、外交、金融手段來打擊另外的大國,使其不斷受到削弱又無法使用大規模戰爭手段來應對。此外,以美國為首的軍事大國還經常使用戰爭邊緣策略,即對另外的大國進行戰爭威脅與戰略欺詐,從而增加對方進行戰略決策與推進戰爭行動的心理負擔與難度,間接達到自己的戰略目標。

面對風險巨大的對稱戰爭,主要大國的戰爭決策更加謹慎
增強統合實力。大國對稱戰爭由于其復雜性,使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其不要發生,而避免戰爭的基本方法就是增強自己的綜合實力,并進行充分的對稱戰爭準備,迫使對方因為獲勝機會少而放棄與我之間的直接戰爭。由于其他大國可能使用核武器來避免常規對稱戰爭的復雜性,使戰爭“變得簡單”,或者在常規戰爭處于劣勢時進行戰略冒險,大國要避免被動,也要使自己的核威懾變得更加可靠并具有威懾力,從而打消對方發動核戰爭的念頭。
管控戰爭目標。由于對稱戰爭的進程和結局難以預料,使大國間發生利益沖突時,都不會輕易使用戰爭手段進行解決。但任何大國的戰略忍耐力都是有限的,一旦其核心利益受到侵犯,失去戰略緩沖,可能就不得不被迫冒險發動對稱戰爭。因此,在大國競爭中處于優勢的一方,要具有一定的戰略自制力,在考慮自己的戰略利益時,也要適當考慮對方的合理訴求,即使處于優勢地位,也要管控好戰略目標,給對方留下足夠的戰略回旋空間,不要將其逼到墻角。《孫子兵法》強調“窮寇勿近、圍師必闕”,在大國戰略競爭中,這一原則仍然極為重要。
備足替代手段。如果大國在解決利益沖突中只有正面戰爭一種工具,那么就難以保持戰略的靈活性,要提升對抗的“藝術性”,就必須使自己的戰略“工具箱”更加充實。大國要想避免被迫進行對稱戰爭,就要為可能的沖突備足手段與方案,這些手段包括政治手段、外交手段、經濟手段甚至代理人戰爭和非正規戰爭手段等,使大國之間在大規模正面戰爭之前多幾層緩沖。能用政治經濟手段解決問題,就不要訴諸于軍事;能用間接戰爭手段解決問題,就不要輕易與其他大國進行直接軍事對抗。當然,這些替代手段的準備,是以充分的對稱戰爭準備為基礎的,如果沒有這個前提,一切其他手段都是軟弱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