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母親站在油菜花地里,站在金色的海里。風抹過來,一層層金黃的漣漪,溫柔的曲線,仿若微型的連綿江山。陽光是黃的。蜜蜂是黃的,它們的絨毛是黃的,它們的翅膀是黃的,它們微微弓起的尾部是黃的。趴在金黃的花瓣上時,它們的腿——不,靈巧的手一齊律動時,花瓣就成了金色的銅管,大號,小號,薩克斯管,陽光下億萬個樂手,億萬管齊齊奏響,直到今天我依然還能聽見。蝴蝶也是黃的,它們就像錘鍛的金片,在黃色的洪濤上載浮載沉。我的母親也是金黃的,她臉上的笑是金黃的,她臉上的絨毛是金黃的,她瞳仁里的田野是金黃的,她四周大幅度展開的山川河流溪水溝渠和村莊是金黃的,她腳下的土塊是金黃的,她樸素的布衣也是金黃的。那是我年輕的母親,她的身體尚未將我引領到這個世界,雖然她已經飽受苦難,可我年輕的母親在這樣的金色時刻,依然忍不住放聲歌唱。她唱《藍橋會》,唱《打豬草》,唱《手扶欄桿苦嘆十聲》,廣袤的田野是她的金色大廳,不斷躍起又遽然沉沒的鳥雀,天地相接處的那棵大樹,所有蓬勃仰頭的草,溝渠里一隊隊蝌蚪,高天深處路過的云,王莊巷子里許多驚醒的耳朵,都是她的聽眾。我年輕的母親,油菜花地里的母親,打豬草的母親,鋤地的母親,我小小的母親,早早失去父愛的母親,在遼闊的春色里放聲歌唱。
母親站在油菜花地里,站在金色的湖里。春風駘蕩啊,它們挨挨擦擦著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母親,是春風的母親,是春雨的母親,是億萬只嗡嗡蜜蜂的母親,是億萬只翩躚蝴蝶的母親,是身后青山的母親,是每條溪流的母親,因為她已經做了我的母親。她的眼里飽含春水,令所有的花朵都忍不住想鉆進她的懷里。所有的油菜花一齊朝她涌動,我聽得見它們的呼喊,我站在金色海里的母親,帶著寵溺的笑,帶著縱容的笑,看著她漫山遍野的孩子們。它們隨風起舞,模擬著海浪,此起彼伏,就那么盛大地撲過來,就要撲到她的懷里了,又歡笑著跑遠,一直跑向天邊。我的母親忘記了重鎖處已經見底的米缸,忘記了地窖里已經黑爛的山芋,忘了丈夫的粗魯和倔強,忘了世態炎涼,她開口唱起來。她唱《民女名叫馮素珍》,唱《小辭店》,唱《到底人間歡樂多》。她的歌聲如錦似緞,柔軟絲滑,一路鋪向天際,卷到云中。滿天下的油菜花,滿天下的金黃,滿世界金色的撲翅聲中,我的母親是一座金色的小島。
母親站在油菜花地里,站在金色的塘里。春風還是那樣鮮嫩,我的母親已經老了,她身后的村莊年輕起來,她身后的面孔年輕起來,她身后的食物氣味年輕起來,她身后的詞語年輕起來,年輕得讓她陌生,讓她茫然,讓她不知所措,失去素有的從容。油菜花田少了,大塊土地長滿了野草,整塊田野,就像補著漂亮補丁的破洞服。母親沉默著,村莊沉默著,圩埂上的私家車一輛一輛,卷起一股一股的塵囂。母親走在百草豐茂的田埂上,像一只黑色踽踽的鳥,天空用它飽含淚水和慈悲的眼看著母親,絲絲縷縷的云絲移動著跟隨。油菜花開了啊,酸模嫩著啊,布谷鳥叫著啊,母親,我的老母親,你為什么不歌唱?你忘了我告訴過你,人是大地上的牛羊,即使已經長出了翅膀,也依然要著陸,要低頭啃食草地;即使暫時概念化進食,定然還會有那么一天,臥在綿軟的草地上,提取藏在云基因里的種子,獲取反芻的記憶。我看到你笑了,看到春風笑了,一塊一塊的油菜花笑了。我聽見你唱了,可我聽不清,悄悄地走近,走近,我終于聽清了,那是一首老歌: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你猛然驚覺,見是我,羞澀地笑了。我回頭招手,你的孫子孫女外孫女,從菜花深處跑出來。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