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猶記得,有一年雪季來得格外突然,父親焦急地站在門口,說:“這雪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還是出去一趟,買點兒棉布回來。”母親正要攔住,父親卻已換了雨靴撐著傘出去了。天黑才見父親拎著兩包東西,到家后他就拿著軟尺迫不及待在我們身上比畫,比畫完又平鋪布匹,拿石膏筆在上面勾勒。線條每走一筆,布匹咝咝作響,宛若在和父親私語。
開飯了,母親三催四請,父親才放下手中的布。匆匆吃完,父親又趕緊坐到縫紉機前按照畫好的線路裁剪,搖動縫紉機穿針走線。那時候,我家還沒有通電,都是用罩子燈照明。罩子燈擺放在窗臺上,光照范圍狹小,父親不得不趴到布料上,才看清走線與拷邊。母親想把罩子燈湊近縫紉機,又怕不小心打碎了燈盞或燒壞了布料。也許是因為父親常年在玻璃廠上班,日日吸入煤屑、粉塵,所以我經(jīng)常在睡得蒙蒙眬眬時,還能聽到他一聲緊一聲慢地咳嗽。
有一次,我醒來了,走到他身邊,靜靜看他。他在縫合袖管時,竟一不小心讓針給扎了手指。父親“啊呀”一聲呻吟,一轉(zhuǎn)頭看到了我的驚恐,連忙忍住疼痛,驅(qū)逐我,讓我快去睡覺。我不肯,說:“爸爸,你手被針扎破了!”他明明很疼,反而笑著說:“沒有沒有,爸爸打鐵燒爐子,皮厚著呢!”他抱著我上床,我躲在陰影里看到他把那只刺破的手指含在嘴里,片刻后又坐下踩動縫紉機。
縫紉機工作的聲音真好聽,沙啦啦……沙啦啦……時而節(jié)奏明快,時而又緩慢低沉。那聲音是音樂,是小夜曲,是歡樂頌。以至于我多年后還能夠想起那樣寧靜的夜晚、和諧的樂音。有時候,屋外下著雨,父親手下的縫紉機便與那屋外的雨聲應(yīng)和起來,纏纏綿綿,此消彼長,又復(fù)共鳴。有時候,父親衣衫單薄,他忍不住打兩聲噴嚏,還情不自禁抱緊自己的手臂,跺跺腳,縫紉機安靜了,像一個小動物緊張地偷窺著父親。父親也會走到罩子燈前攏一把火,但很快又繼續(xù)他的縫紉。
我私下里偷偷問過父親,為什么縫紉的事情非要爸爸來做呢?他看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憋足了勁兒摟著我,用胡子茬兒親昵地蹭我的臉。終于他想到一個理由,說:“媽媽會用毛線給我們織毛線衣啊,媽媽還會炒飯做菜洗衣服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分工,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有一天,父親給了我一只新書包。這書包不再是軍綠色的帆布挎包,而是雙肩背包。書包上印滿漂亮的圖案,有人造衛(wèi)星、宇宙飛船,還有一句話:為中華崛起而讀書!當(dāng)我背著新書包上學(xué)時,一路上收到了無數(shù)雙艷羨的目光。我說:“我爸爸買的!”也有人懷疑,說:“你爸爸哪有錢買這么好的書包?”我對他們的話嗤之以鼻,昂起頭反問:“怎么就不能買了?怎么就買不起了?我爸會做縫紉,能用縫紉機賺好多錢,還能給我們做最好看的衣服!你們呢?你們爸爸能用縫紉機嗎?”我故意在他們面前蹦蹦跳跳轉(zhuǎn)圈,我就是要用氣勢壓倒他們。
我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那臺縫紉機自然功不可沒。父親工作之余嘗試著接一些零散活兒,因為做工精細(xì)、效率高打出了名聲,得到鎮(zhèn)子上一家服裝廠老板的信賴,常給父親一些外包活兒,有時還讓父親去他們公司做大師傅??p紉機雖小,但父親卻用它織出了錦繡生活。
前幾年,我們有了孩子。父親又將縫紉機擦拭一新,然后向鄰居要一些零零碎碎的布料做起孫兒的百衲衣、百家枕。尤其是當(dāng)孩子穿著百衲衣出去玩的時候,總能贏得鄰居們的贊嘆,有人說孩子真可愛,有人說孩子身上的百衲衣真好看。還有好幾個人問我父親這百衲衣是從哪里買的……每一份真誠的贊美,都被父親照單全收,他從自己的手藝?yán)镎业搅藷o限的自豪。
但后來,父親害了青光眼,視力大為下降,再也無法坐在縫紉機前縫縫補補,織就他心中的錦繡生活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時??吹剿谖绾螅靡粔K軟布料小心擦拭那臺縫紉機,在擦拭的過程中,那些美好的素年錦時就像一河清波蕩漾在了我們的心頭,瀲滟著晴好暖陽,洋溢著美麗芬芳。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