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霞尚滿天

顧禾陽

周末的傍晚，夕陽為遠(yuǎn)山鍍上金色，云霞如織，江面更是浮光躍金。開窗吹風(fēng)的我卻無暇欣賞這無限好的春江晚景。電視屏幕里，那身為主角的蓋世英雄神功初成，真氣流轉(zhuǎn)，映照得四圍光華灼灼，正欲于群雄之間一展英姿。可是——

奶奶突然打來電話，說爺爺這兩天血栓發(fā)作，腳痛得厲害，卻仍嚷嚷著明天要去老年協(xié)會搞活動。于是奶奶給我下了“圣旨”——一定要使計拖住爺爺。我心有不愿也只能從命，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靠“人盯人”，住上兩天纏著爺爺不出門吧。

爺爺也真是的！操勞了一輩子，退休了就該享清福。他倒好，退休后反而更忙碌，身兼多職，起早貪黑——社區(qū)老年協(xié)會會長、關(guān)工委“五老”骨干，小區(qū)業(yè)委會主任……上至老人，下至小孩，他都管。

“老顧，明天腰鼓隊幾點集合？”“顧會長，我爸明天要去醫(yī)院檢查，我實在請不出假，能否請你們老年協(xié)會幫個忙？”“老顧，你上次給學(xué)生們上的黨課效果太好了，他們想請你再去上一堂……”社區(qū)有位老人家里發(fā)生火災(zāi)，他第一時間趕去看望；有老人需要入住敬老院，他四處奔走，聯(lián)系安排；老人不肯上醫(yī)院，他苦口婆心，勸說陪同……這倒好，把自己整累了。社會需要熱心人，可也得適可而止，力所能及吧，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電視劇里鐵打的英雄好漢嗎？

到家了，房間里異常安靜。奶奶去給爺爺取藥了。爺爺一個人站在書房，靜靜地翻閱著老相片，動作很慢很輕，神情有一點落寞，有一點悲戚，似在悼念著什么。爺爺老了。我不禁一怔，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時間在爺爺身上落下的針腳。

“禾陽，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見我進(jìn)來，爺爺擤了擤鼻子問我。

我一臉疑惑。

“今天是我的重生日！”

“重生？”

“是啊，重生日，是爺爺獲得第二次生命的起始日。”

爺爺說著，摩挲著手臂上的皮膚，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遠(yuǎn)方……

一看到爺爺?shù)膫业哪X海中又出現(xiàn)了爸爸跟我講了很多次的事。那一年，爺爺才35歲。那天中午吃完飯，他剛到辦公室，就聽到鑄工車間傳來呼喊聲——“不好，爐子堵住了！”爺爺沖進(jìn)了事發(fā)地點，原來是車間內(nèi)化鐵爐的出口槽堵住了！

爐內(nèi)二千多度、一噸多重的鐵水把爐子的外殼燒得通紅，眼看爐子將燒化，隨時都會發(fā)生爆炸的意外，情況迫在眉睫。爺爺急忙讓站在一旁束手無策的老爐工散開，他自己拿過了搗鐵棍，絲毫不敢遲疑，“嚯”地一聲就捅開了爐底，成噸的鐵水頓時往下流濺。一股灼熱的氣浪和濺起的滾燙鐵水向爺爺襲來。霎時間，鐵水燒穿了他的工作服，他化作了一個火人，躺倒在地翻滾著——病危通知書隨之而來，爺爺硬是靠著鋼鐵般的意志挺了過來！

“爺爺，您就不該沖進(jìn)去。”我小聲嘀咕。

“那時候顧不上想那么多，就知道有危險我得解決！我們那時候的人啊，始終記著的是‘吃苦在前，享福在后’。爺爺可是共產(chǎn)黨員，宣過誓的！”爺爺?shù)脑捳Z輕松起來。

我沉默了，伸手?jǐn)]起了爺爺?shù)囊滦洌b獰的傷痕一下子銳利地刺入我的眼，我的心口不禁一疼。爺爺趕緊將袖子放下來。三十多年來，因汗腺被大面積破壞，導(dǎo)致爺爺?shù)钠つw無法排汗，一旦身體發(fā)熱就痛癢難忍，為了不使暴露的皮膚驚嚇別人，這么多年，他沒穿過一次短袖……

“所以，退休了，您就要好好休養(yǎng)！”我心疼著爺爺，卻也知道我說的無力。

“好好休養(yǎng)，種花養(yǎng)魚嗎？爺爺閑不下來啊！當(dāng)年要不是黨組織全力以赴讓醫(yī)生們救我，我怎會有重生的機(jī)會？爺爺?shù)牡诙紊屈h給的。而且，這次之后爺爺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組織沒有拋棄我，反而培養(yǎng)我，委以重任，這份恩情不能忘！”

爺爺微笑著看著我：“我知道你肯定接了你奶奶的‘令牌’，你奶奶是為我好，我知道。可是爺爺工作了一輩子，現(xiàn)在退休了，也意味著生命進(jìn)入了另一個階段，我不想垂垂老去，能為社區(qū)的老人們做點什么，我高興呀！”

我的腦海中驀地閃現(xiàn)過方才電視劇里的主角，那曲折的稱雄之路令每個如我一般的少年熱血沸騰。再看爺爺，他的故事何其平淡，不論歷史的彎道，時代的風(fēng)口，還是人生的轉(zhuǎn)角，他始終在自己的位置上奮斗，用遍布傷疤的雙手為家人編織幸福的生活。他所求的不過是對得起這份工，對得起身邊的人，對得起黨的栽培，對得起大時代賦予小個體的每一道使命。“偉大出自平凡，英雄來自人民，把每一項平凡工作做好就是不平凡。”

原來，眼前的這個人，既是社區(qū)里奔波操勞的熱心“老顧”，也是平凡生活中的蓋世英雄。

“顧會長，明天你來嗎？”

微信跳出一行信息，爺爺瞅瞅我。

我接過手機(jī)，回復(fù)：來。

爺爺笑了。窗外落日的余暉照射在爺爺身上，那花白的兩鬢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驅(qū)散了落寞與孤寂，也驅(qū)散了時光投在個人身上的陰影。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爺爺用踏實的步點丈量著生命的長度，用熱情的雙臂延展著生命的寬度。他的人生不是任何虛構(gòu)的浪漫主義，而是一曲有苦有樂，自大地深處飄揚而上的凡人之歌。夕陽安靜地落下，明天黎明又將是一個新的起點，英雄的贊歌屬于爺爺，也屬于踏上生活新征程的你和我。

（指導(dǎo)教師：趙倩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