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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澗的旅次

2023-04-27 09:14:43劉克襄
臺港文學選刊 2023年2期

第一輯 旅次札記

旅次札記

老鷹剩下兩百只

去年隨船到處流浪,經常駐泊于基隆與左營。兩年前,鳥類學者顏重威曾在全島各地調查老鷹的數量,他曾提到這兩個港的海岸地帶有老鷹棲息。而我在一年的駐泊里,覺得兩地該是全島老鷹分布最多的區域。

我在日志里提到港口的老鷹時,常常描述它們喜歡低空盤旋、俯沖、掠過海面,卻未曾親眼看到它們捕食小魚的記錄,除了撿食。有關鳥類的書籍,也從未提及它們這種盤旋于港口上空的習性。

在左營軍港時,老鷹們可能已習慣近人。經常在我四周飛繞,近到它特有的褐色、暗斑,甚至腳爪,皆可一目了然。這里的老鷹多半來自壽山。幾年前,壽山發生林火時,燒死了大半的野生動物。老鷹的巢也隨著遭殃,目前還剩三十余只。至于相對著壽山的半屏山,因為遭到土壤過度開采,山頂荒禿,半山腰以上的樹林覆滿泥沙,已無老鷹棲息。

基隆地區的老鷹分布比較廣泛,從海岸地帶延伸,遠至北部山巒地區的七星山、大屯山都有零星發現。這地區情形比較特殊,老鷹經常有驟增驟減的現象。后來有兩種說法,前者猜測它們可能是從祖國大陸來臺度冬。后者說是繁殖期幼鳥的增加。想到大臺北郊區里外的污染,我寧可相信前者。然而截至目前,關于老鷹的記載,也沒有證據可證明它們是候鳥。

在我們的島上,我想沒有看過老鷹的人大概很少。照理說,我們對老鷹也應該有很深刻的認識。結果讓我吃驚的是,我們只有簡單的調查,只告訴你,老鷹平均下兩個蛋。幸好有人查知老鷹有群聚繁殖的傾向。這種群聚繁殖的傾向,在估計老鷹的數量時有很大幫助。

由于老鷹并不漂亮,加上不如其他鷹科鳥類的威武雄猛,獵人們也不喜歡獵捕。在我們感覺里,老鷹自然非常普遍。事實上“普遍”這詞是不正確的。我能猜測它日漸減少的主因,應該是自然環境受污染的影響。

一八五六年,英人郇和(Swinhoe)抵達我們島上調查鳥類時,他的報告上說老鷹到處可見。去年顏重威走訪全島十七處調查,如果以平均每處有二十只推算,三百余只而已。不過老鷹棲息的半徑大于一般鳥類,扣除重復的發現,我十分贊同他調查里的悲觀結語:老鷹剩下兩百只了。

大肚溪的冬之旅

農歷新年第五天的上午,寒流從大肚溪口涌進,風力八級而且冷厲。一只平常愛四顧觀望的水雉,會迅速找好食物,整日絲毫不動,隱藏在灌木叢里。

早晨九點,在大肚溪下游,幾乎看不見對岸的沙洲上。跋涉半個時辰后,終于踏離泥濘的沼澤。眼前,一片至少有五百米,覆滿化合劑廢水、黃茫茫的沼澤。遠方的工廠仍在冒煙。

我走進紛亂的五節芒中,疲憊地趴在凸起的沙堆后。前面沙灘有只小環頸鸻徘徊,在尋找早餐。這是只幼鳥,無過眼帶,每三秒間隔,往地上啄食,迅即抬頭,眼觀八方。我也啃著隨身攜帶的五爪蘋果,開始記載。

小環頸鸻行走到一處空曠的水灘后,繞著水灘徘徊,水灘不過半米圓,它卻逆時針繞了五圈,仿佛沉思著,一會兒又豎頸,隨即離去。

水鳥小環頸鸻走了,換溪鳥飛臨。一只雌的藍磯鶇,突然朝沙堆躍上,站在三米外的石堆上。從來沒有溪鳥如此接近,與我對峙了十幾秒后,又撲下沙堆去。這只藍磯鶇不知是從祖國大陸東北來,還是朝鮮半島?去年底,與詩人苦苓在大甲溪旅行時,遇見的雄藍磯鶇,也是孤寂地坐在亭柱上。在避冬區我們島上時,藍磯鶇注定要各自分飛,直到北返后才聚合。

我從沙堆起身時,巖壁的灌木叢有了動靜。不久有對灰頭鷦鶯探頭出來,除了眼珠子,羽色完全與巖壁相仿。它們正在偷食薊科植物的果實,且將屎拉在葉上。灌木叢旁有一淺淺沙洞,宛如石塊崩落的遺跡,這是東方環頸鸻的巢。最先在島內發現東方環頸鸻筑巢的鳥人告訴我,此鳥的巢十分簡陋,隨便挖個沙坑,前面擺幾粒石子就是家了。也許因此,時隔一百多年后,我們才發現此鳥在島內也有繁殖。我想我發現的是棄巢。

中午,我站在溪邊,面對著數千只棕沙燕,貼著水面,不停地盤繞,有時掠過眼前,有時欺身撲近,又忽而自背后躥出。也不知棕沙燕在忙什么,就是未曾停下憩息。不久眼前的棕沙燕減少了,往前望,又是一群結集在溪面上。就這樣一群群地聯結在大肚溪下游的上空,棕沙燕成為這里數目最多的鳥。

這時小白鷺正一只接著一只,從沙洲起飛,自對岸飛向遠山,無聲息地沒入云翳。但可以預測的是,日落以前,它們會再飛來覓食晚餐,不然就要到附近的水田,因為水田兩邊就是臺中與彰化兩座城市。

遠眺著兩座城間的大度橋,我蹲下來吸煙。一只灰鹡鸰卻擋在前面,在一米前的沙灘上,展露鮮黃的羽毛,擺動身子,遺留一排交互的爪跡,隨即波浪式地邊飛邊叫遠離。

本來以為春節單獨到大肚溪來,或許能領悟什么,卻只感動于一只灰鹡鸰,離我如此地近。我所關心也是如此,其余的皆為額外,像越吹越大的風。

春天以前,不會再到大肚溪來了。收拾背包,將衣服裹住全身,只露出雙眼,朝大度橋走進來往的車潮中。我不斷揮手,看有無前往臺中的車子要停下來。

黃頭鷺從霧中歸來

二月十八日。清晨有薄霧的大甲溪,一只黃頭鷺從霧中歸來,抵達南岸的卵石灘上。春節以前,鳥友告訴我,黃頭鷺已很少出現在北岸,自己旅行時也沒有記錄,它是接近北岸的第一只。

依據我們島上農人的經驗,黃頭鷺有南北遷移的現象。秋末時北部的黃頭鷺就啟程,飛往南部過冬,春天才紛紛北返。這只黃頭鷺正在回家的旅途,可能馬上抵達終點了。

它先沿著岸邊滑翔,越過第一道分流后,站在濱水的沙岸,金黃的羽冠在日光里閃耀,顯然已經換羽。接著又有五只出現,貼著水面,沿適才第一只飛行的方向過來,同時落在它身旁,也有著金黃的羽冠,個個偏首向南觀望。它們可能剛從嘉南平原北返,跋涉了一百千米。前面是鷺鷥保護區,去年九月,有一百多只黃頭鷺從這里南下避冬。

到了中午,霧從溪底散開,六只黃頭鷺同時起飛,這是春天的征兆。春天在天空也是這樣形成,越過大甲溪是它們的最后一關。此時溪又分三道。第一道都越過了,第二道接近時,有一只偏離方向。第三道過后,剩余的五只已接近保護區,春天正尾隨它們的羽翼蔓延過來。黃頭鷺開始在崖邊的上空盤旋。盤旋時又有兩只飛離。不久,最后的三只飛入了相思林,與夜鷺、小白鷺重聚。

這是今年最先飛回的黃頭鷺,當第一只落腳相思樹的枝頭時,春天也已越過了大甲溪。

進港前后

要返港測天島有兩條航線。北下時由漁翁島轉西折入海灣,而南上是在東吉嶼朝虎井嶼駛去。

沿漁翁島進入澎湖海灣,南陲的石岸是外埯村。這是黑腹燕鷗大群出現的地方,黑身白翅構成海邊的特色。北下數次,所能發現如此。南上近百次入港情形卻不同了。從東吉嶼轉向,以十二節(1節=1.852千米/時)推算,兩個小時后,可發現左舷的虎井嶼,以后查知是黑鷺群,經常聚集在巖岸,或飛翔,或駐足,從不離開北方的岬角。小燕鷗也經常飛臨,有時從艦首掠過,仿佛引船入港。發現虎井嶼時,也可隱約瞥見澎湖島的小村井埯里,有崎嶇不平、彎曲折繞的海岸線,是白眉燕鷗及鷸科鳥的集中地。按理說,虎井嶼人煙稀少,岸鳥怕事,應該選擇此地。可能井埯里是良好的背風區,食物環境又豐富,造成此地特殊的現象。過了虎井嶼,桶盤嶼就露出來,這里海鳥不計其數,多半也是鷸科類。其中還有一次發現紅隼,可能是過境的冬候鳥,但遇見時已是冬末,說北返,又嫌太早。這種自然界的奇異現象,實在無法解說。艦艇要轉入測天島的內海時,最后可發現鳥的岬角是風柜里,然而離得太遠了,無法認清。后來翻閱六年前的鳥訊比對,有人報告在風柜里與我發現類似的鳥種,猜測是燕鸻。

等艦艇泊靠測天島時,港邊的海岸卻無任何鳥跡。可以肯定的,因為油污漂染的關系,且不時有小艇轟隆的引擎聲,騷動整個海灣。雖然海灣水質清澈,除非消除小艇聲、岸邊海污,已無任何挽救的地步。也難怪每次散步海岸,總是備覺荒涼。

站崗的時候

小女孩大概只有十歲吧,穿著透明帶綠色圓點的雨衣,配襯紅雨鞋。走出甘蔗田時,摩擦著笨重的鞋聲,感覺上十分闌珊。

男童更小了,不到她肩膀高,橘黃的雨衣在泥地拖拉,邊哭邊擦淚,抽吸鼻涕,手里持著細長的竹枝。

小女孩不時轉頭咒罵,兩人漸漸走近溪邊。我已經站了三個小時的崗哨,頭一次看見有人從對岸出現。

后來又瞧清楚,小女孩手上也持四五支竿子,她走上土丘,男童仍然在哭。她也不理,每隔三四米,徑自將竹枝插直。竹枝分岔,上面好像綁些木片。太遠了,我看不清楚。小女孩下了土丘,生氣地從男童手上搶過竹枝,一個巴掌也過去了。男童的哭聲更大了,踉蹌退后三四步。一只布袋落到地上,袋里面是鳥。小女孩又走上土丘,插完最后一支,下來撿拾布袋,只顧前行。男童繼續跟在后頭哭,消失在甘蔗田里。

第二天清晨,再換我站崗,又碰到小女孩,牽著男童的手,嘻哈哈地出現。我從對岸喊話,知道是紅尾伯勞,問她一只賣多少。十元。誰叫她捉的。爸爸。一天捉多少。二十只。

她走上土丘,這次似乎收獲不好,竹竿上只吊了一只。正要取下,伯勞突然反啄,但沒有用,她輕易地扳住頭,一扭,丟入布袋綁住袋口,塞入雨衣。

從海峽出發

一九八○年九月初,一天清晨,艦艇離開基隆,沿臺灣西海岸南下。黃昏時已過臺中港。數萬只小水鴨,剛好從大肚溪口起飛,可能在繼續未竟的候鳥遷徙。當它們越過艦首,雖然尚未遮天,日落卻為其掩蔽了。

這是首次遇見龐大的候鳥群,以后每每閉目,懷念海上的賞鳥,便想起當日景象。那時我是海軍少尉,入伍服役正值一年,除了海陸間來回漂泊,鎮日無所事事。只偶爾寫些詩,記載航海日志自娛,日子如浪潮漲退以逝。

等艦艇回到測天島后,有天清晨散步海邊,發現一具鳥尸漂浮,全身黝黑,不知其名,翻查從臺灣攜來的鳥書,知道是黑鷺。寫信回臺灣詢問朋友,朋友答復十分詳細,還告訴我附近的鳥種。朋友的幫忙引發了我的興致,結果為了這興致,以后更埋首其間,跋涉山水,竟耗費兩年時間。

其實測天島本身并無多少海鳥,除了搭小艇遇見黑尾鷗,海邊有少數鷸科岸鳥外,不見任何禽獸。但鷸科至少有十來種的,唯當時無單筒望遠鏡,加之正逢候鳥冬羽時期,自己又欠缺知識,辨認工作困難重重。而時間也極為匆促,因艦艇經常出巡,屢屢深更半夜啟航,一去三天兩夜。回來時已精疲力竭,我的觀察工作自然受阻。直到來年元月底,艦艇駛返臺灣定保,仍無法走畢這小島,當然自己慵懶也是原因之一。

不過,各個島嶼間海鳥的棲息,還稍為了解。因為艦艇出入測天島的次數不下百次,從漁翁島進來,或者虎井嶼駛入,多半是清晨漲潮時候,海鳥正繁忙于覓食,記載也較翔實。虎井嶼的黑鷺,桶盤嶼的紅隼,漁翁島的燕鷗,多半親眼目睹。印象最深,莫過于貓嶼的燕鷗。因為艦艇經常圍繞該島岸轟,燕鷗經常被騷擾,至而死傷累累,遲早會遠離。

二月初,艦艇返抵高雄,入旗津定保。趁長期靠岸時間,我曾南下墾丁數趟,大武山以下的郊野村落,至今仍熟稔異常。首次接觸山鳥是這時,五彩繽紛的山鳥,自然比岸鳥易于辨識,而且棲息生活迥異,已超出我想象,或得自書本的知識。

四月中旬,送走艦艇遠航后,我留在壽山附近,小住一月,等待退役。日日仰視老鷹群起落,也時常躺臥一處空曠草原,照曬初春的陽光,注意八哥族群的活動。唯一的旅行,到北方的援中港,從附近的魚塭尋找魚鷹。這時也屢次發現雁群北返,過境海岸,我也在雁群北返時,結束這一段服役的旅行。

東海大學野鳥社的學生,應該認識我。五月退役回臺中后,我便加入賞鳥會,由于工作關系,生活日夜顛倒,無法尾隨賞鳥隊,只好跟學生入山賞鳥。一些生物系學生知鳥甚詳,在山上教我良多。從中部出發的第一站是谷關,我去佳保臺、美溪下游旅行。遇見罕見的星鴉、赤腹山雀。星鴉從高海拔下降,赤腹山雀多年不見,都是稀有的鳥種。回臺中后,覺得觀察而無記載殊為可惜,后來聽從詩人羅智成的建議,嘗試寫下一系列的旅次。

第二站是溪頭,在多霧的鳳凰山,認識鳥類專家張萬福,教我從霧里判別鳥聲,有九十余種鳥類的鳳凰山巒,是我以后旅行最為頻繁的山林。而這里繁復的花草樹木,不久都熟悉了。什么角落有咬人貓,地衣何處茂盛,螞蟥出沒哪里,我都知曉。后來拜讀張萬福研究赤腹松鼠的報告,對赤腹松鼠也有莫大興趣,唯當時赤腹松鼠遷移到對面的嶺頭山,而溪澗也不知為何,近來常干枯乏水,溪鳥不見,觀察的重心又落回山鳥。

九月后,我開始單獨旅行大肚溪,走一千 五百米寬的溪口,橫越化合污水的溪灘,欣賞岸鳥們過境。這一年最早回來的是磯鷸,這是我個人的記錄。有次也隨賞鳥隊抵此,學習鳥蛋專家吳森雄的經驗,尋找東方環頸鸻的蛋巢。以后走入溪洲時,觀察的已不只是飛翔與種類的鑒定,或者是遷徙與覓食的行為。鳥獸里,一種繼續種族繁衍的使命,變成更需要關心的事。一顆蛋的哲學,從渾圓而至蛋殼碎裂,雛鳥問世,或者如何架構一間擋風遮雨,甚而避蛇驅鼠的小巢,在在皆是大世界里的小事物,卻各有結晶于里的含義。

抵達大甲溪旅行是十二月初,再去日月潭已過年底,記錄又增添了二十余種。接著一連串兩天一宿的旅次,春節以前趕完,走畢中部的主要溪流。那時單獨旅行的缺點,也頻頻顯露。在觀察時,遇見素不相識的鳥種,還須一邊翻查鳥書,隨時趕路,備覺吃力。來不及了,只好素描圖案,抄記鳥聲、羽色、習性及人事時地等要項。回家后再多方打聽,以證其名。在縱走山林時,落寞感與為何而來的目的,也經常浮現,困襲腦海。到這時,平常涉足水田郊野不算,已走過十一條大小溪流,八座山頭。但認識只有百余種鳥,臺灣島有四百多種,尚差一段距離。

春節前,從向陽書房中,獲開明書店出版《鳥與文學》一書。讀其內容,摒除文學詩詞,有關鳥知識一面,距今二三十年,已有出入,只能作為參考佐證,無法當工具書。但因此書媒介才會涉獵《本草綱目》。《本草綱目》里鳥禽部,水、原、山、林四類七十七種,與今差距頗大。然古人觀鳥,有其獨特心得,趣味與今迥異,有些應可為現世之參考。而當時觀鳥無望遠鏡,能夠大略窺知其羽翼色別,熟悉習性生態,實屬難得了。

春節后,我的旅行次數銳減,轉而搜集近六年各地的鳥類通訊。最多旅行大肚溪南岸至鹿港一帶。我開始登記每一種發現的鳥,書桌上,鳥類資料漸漸取代文學史籍。到最后,屋子里只剩鳥書。有一陣子入眠后,更是屢次夢里遇鳥,如果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法,當然頗堪玩味。我也將單筒望遠鏡擺置床頭右木柱,雙筒懸掛左方,以便記取所處的生活。這時騎單車外出或上班,眼睛經常朝上,撞車事件自是頻頻發生,幸無大礙,也就不改習性。較擔心的,還是報社工作的責任加重,旅行次數由此銳減,進至一出發賞鳥,便感覺疲倦。

同樣從海上出發的孤獨旅行者,我也發現一位,一九五〇年,臺灣島博物館英文季刊曾介紹此人。有許多鳥名冠上其姓,因為這些鳥是他發現的,他叫郇和。

有兩位日本鳥類學家稱,在東北亞的鳥史上,郇和將是最偉大的鳥類學家之一。郇和是英國人,一八五四年,十八歲時抵達中國,在廣州當翻譯官。當時正逢太平天國起事,鴉片戰爭后十四年。郇氏居留中國二十載,這期間曾來臺灣島四次。從我的角度衡量,四次都是孤獨之旅。

一八五六年,臺灣島未開港以前,二十歲的郇和只懂得一些廣東方言,便搭乘帆船橫渡海峽,抵達講閩南話的鳳山,沿海旅行一周后回到廈門。這是首次記錄,有人到島上來調查鳥類。

一八五八年(清咸豐八年)《天津條約》簽訂,打狗港(高雄)、雞籠(基隆)相繼辟為商港。臺灣史記載,是年英國第一位領事搭軍艦抵打狗,此時郇氏身為領事館官員,我分析可能他也隨之過來。因為鳥史說,這年九月六日,郇氏離開廈門,并從高雄出發,可能搭乘軍艦,環島一周,然后又回到廈門。搭乘軍艦的猜測,來自郇氏曾在蘇澳東北角峭壁發現玄燕鷗,以當時發現的旅行方式,不外乘船。同一時期,臺灣史便記載,英人郇和搭船沿海岸旅行,著有《臺灣島視察錄》,因而我確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一八六〇年,英法聯軍破天津,進逼北京,簽《北京條約》,淡水、安平兩港已開岸通商,郇氏被指派為臺南副領事,十二月二十二日抵臺南,這是他第三次來臺,因身體不適,留府城一年,便回廈門調養。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郇氏第四次抵臺灣島,這是最后的旅行,接著郇氏得了一種屬于中風的病,逐日加深,不得不在一八七三年離開中國,返倫敦。郇氏臨走時,也將三萬七千余件東北亞的鳥類標本攜回。目前東海大學的鳥類標本不過百余種。

郇氏最有名的旅行經驗,我零星統計如下:在臺灣海峽發現黑腳信天翁,入淡水河捕獲白腹鰹鳥,下高雄遇見反嘴鸻,抵中部捉取白眉黃鹟,回臺南府城看到喜鵲,可知郇和的旅行路徑,已游遍島上。而其鳥類報告里,也提及當時無任何鳥書,只憑一副望遠鏡旅行,數據親手處理,可見辛苦,寂寞亦能想象。

我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從合歡山南下,途經翠峰,走過針葉林海,這時已經疲憊異常。下山后,再也不曾遠行。時為三月,望遠鏡為塵灰積封,鳥書散亂滿桌。猜想疲憊的主因來自孤獨的壓力。人間世事也不斷干擾旅行的過程,自己又是容易灰心的人,疲憊終于成疾。以至每每取出望遠鏡擦拭時,總感覺是要抹掉往昔的旅行經驗。每擦拭一次,就磨滅一處山陵溪谷。這種壓力與日俱增,尤其持鏡審視時,當其正視,世態明明顯顯擴大。持反,過去已遠至渺茫地方。

我的望遠鏡十分笨重,購自臺中港,漂洋過海的水手攜上岸的,并不適合賞鳥。喜歡它,因為自己曾是水兵,習慣粗重的鏡身掛垂在頸背,更愛其具有傳統的身架。但離開海岸入山后,才發覺掛于頸背,登山實在吃力。時間一久,總有血痕遺留。小小一條背條,浸染了年余的血汗。再仔細瞧鏡身,每一處轉折,仍遺存著海灘細砂,山莽穗籽。整具望遠鏡的灰斑就是旅行經驗的濃縮,景觀由此進來,也由此再輾轉折射進我的腦子。

旅行除了望遠鏡攜身外,我還有一本小簿子,記錄每次上山下海發現的鳥類,與時溫地理。如今也不知小簿子遺失在哪里。從翠峰回來后,就失蹤了。記得當時在柴車上,正填寫灰鹡鸰的事,缺睡又累,不覺間打盹,可能那時丟掉。兩年來的旅行,也隨著小簿子消失,宣告結束。

后來又去海邊時,雖然仍攜帶望遠鏡,但已非觀察岸鳥。岸鳥正換羽中,紛紛北返。這一次我走漫長的路,從大肚溪北岸散步到臺中港,我想寫些艦艇上的故事。從一九八〇年開始的逸聞,那時有許多奇異的故事發生,從海上飄來。

荖濃溪畔的六龜

冬初時,前往六龜旅行,是要去圓夢的,因為在臺灣島自然志的光譜中,六龜是最亮的一顆。

我隨身攜帶了兩個背包。小背包掛在肩上,里面擺置著地圖、衣物、望遠鏡和鳥類圖鑒,輕盈而無負擔。大背包卻扛在心上,存藏著百年來各類有關六龜地區的自然人文,沉重得難以負荷。

凌晨,我和同事小曾從臺北南下,抵達六龜時,正逢清晨的霧雨,這是欣賞六龜的好時機。陰雨的六龜曾被譽為“臺灣的桂林”。一百年前,英國攝影家湯姆遜(J.Thomson)扛著笨重的攝影器材,抵達荖濃溪西岸,仰望十八羅漢山時,就如此贊嘆:“二百米高的連續險崖聳然壁立,俯瞰著干河床,成為筆墨難以形容的迷人風景。”“世界上已難有一地,能指望比臺灣島的自然環境更好了。”但湯姆遜并沒有跨過荖濃溪,進入更美麗的中央山脈。

荖濃溪源自北邊的玉山,穿越我們島上最晚探勘的南玉山區,流經這里時,將大地劃分成兩個世界。百年前,東岸仍是布農人的領地,西岸到月世界的惡地形才散居著平埔人,與客家人混居。但百年后,走在六龜的街上,誰是平埔人的后裔已難辨識。溫馴、誠實的平埔人早被漢人同化,對岸的布農人也遷移了,部落舊址杳然無存。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旅行方式。我們搭乘這世紀對自然最具威脅性的交通工具——汽車,帶著透過車窗所擁有的、了無意義的地理印象,輕易渡橋。然后,換搭林試所的吉普車,前往十五萬分之一地圖仍然沒有登記的南鳳山。地圖上雖然沒有姓名,南鳳山可是“小巨人”,海拔高達一千七百米。頂峰旁的小屋,像只赤腹山雀般,小巧地偎在它的肩上。今晚,我們準備在那里與森林過夜,明晨再翻山去扇平。

鳥畫家何華仁,戴著野鳥學會的迷彩帽,站在一座小橋上,等候我們。瘦小的他,才在六龜蟄居一年,如今卻是最熟悉這里動物地理分布的人。過了橋,吉普車吃力地爬上陡坡,顛簸地穿過濃霧中的林間小道。

車上,除了司機,我們三位旅行人,還載著兩天的口糧:粗面、面筋、瓜子肉罐頭。臺灣島的山上已有太多垃圾,隨身只帶這些吃的東西,夠了。

吉普車穿過山黃麻的山麓,進入臺灣杉的世界;我們正經過典型的臺灣島中海拔。日子入秋,檸檬桉正要嘩然落葉,仍有其他草木勇健地迎向寒冬的天空。每處山坡都有里白蔥木傲然盛開的金圓錐花叢、山芙蓉熱烈綻放的粉紅花蕊。它們使入冬的山充滿朝氣蓬勃的感覺。南部的森林大抵是這樣,總覺得少了一個冬天。

車前一對雨刷,不停地揮拭著結成水滴的雨霧。這種天氣要做自然旅行,很難豐收的。獼猴不肯露面,猛禽科也不會盤飛,只能奢盼藍腹鷴。但我們經過的林間小道,不過走出幾只小竹雞,沿著小山溝找甲蟲。較空曠的旱地,也只孤立著鶇科候鳥。

第一位發現藍腹鷴的人,是英國首位駐臺者郇和。一八六六年,郇和在臺的最后一次旅行,就是上溯荖濃溪,在這附近遇見獵人圍捕水鹿。他原本計劃由此攀登玉山,前往東海岸一個叫烏石鼻的小臺地。可惜,半路被召回大陸。郇和這趟旅行有許多自然志的意義。放諸早期交通史亦然。在那個殖民主義當道的年代,六龜一直被認定是上玉山的主道,外國探險者不斷。同年冬初,《老臺灣》的作者必麒麟(W.A.Pickering)也由此出發,在一名高山族老婦與兩名羅漢腳的引導下攀上玉山。這項傳奇,他都寫在書中。只是后來的人均抱持懷疑。冬天上玉山,皚皚白雪只字未提,誰相信呢?

上述是六龜探險的黃金年代。又過十年,日寇侵臺,牡丹社事件爆發,沈葆楨下令開鑿八通關中路后,六龜的地位才陡然下降,一路滑跌至今。現在,想上玉山的人,大半選擇東埔、水里一線,或從阿里山越嶺而去。歷史上的荖濃溪早被遺忘了。

中午,抵達南鳳山的小屋,巡山員和司機離去后,整座南鳳山剩下我們三人。午后,霧雨更加濕重。套上雨靴,進入長滿紫花藿香薊的伐木小道,花海兩旁盡是砍伐后的二次雜木林,三四十年左右,充滿蒼翠盎然的生嫩,殊少蓊郁老成的林氣。它們還要一百年,也就是二〇八八年吧?才會長成原始闊葉林的相貌,那時,它才會恢復成一八八八年清末的林相。

一只藍磯鶇站在伐后草生地的枯枝上,銹色滿身,膽小而驚懼,大概才從北方飛來不久吧!這是今天看得最清楚的鳥類。林內傳來的鳴啼都是常聽見的山音。近幾年,疏于入山,我的聽力銳減,常把松鼠和昆蟲的叫聲混淆,誤為鳥鳴。六年前,旅行關渡,我教何華仁沿淡水河認鳥,現在反要靠他點醒。每年十一月,他都要在此做系放工作。晚間掛網,清晨取鳥;測量它們的尺寸,磅秤稱重后放回。

我問他:“為什么不畫鳥了?”

他說:“不急于這一時,觀察久一點,畫得較準確。”

他比較樂于跟我討論羽毛和鳥巢的問題。

在這里住久了,他的腦海似乎存有一張無形的地圖。哪里會有什么生物,大致都能判斷出來。我靦腆地尾隨于后,最后回到屋前的蓄水池,尋找如雷鳴的蛙聲。池中有只墨綠的樹蛙,眉線金黃,后趾蹼帶紅。莫氏樹蛙?臺灣地區的樹蛙不及十種,我們竟辨識不出,只好照相記錄,或者是新種也說不定。

我們試走明天要翻越的御油山小道。面向東方的山坡有一處伐后的草原,臺灣杉不過是二三米高的幼童期。這兒是大群斑紋鷦鶯與蜘蛛的家園。每只鷦鶯都藏在草叢,憑聲音傳遞訊息。等了約莫半小時,只聞滿山鶯啼,竟不見一只。蜘蛛則在杉樹上到處張網,結成立體狀的大迷宮,有的狀若燈籠,牢固得足以捕捉大它們百倍的鷦鶯。

回途,遇上一只鼬獾,踽踽獨行,暴躁地向我們發出咕嚕聲。我們似乎擋住它的去路。對峙十幾秒后,它才不情愿地放棄,鉆入草叢里。通常,在潮濕的原始林或次生林下,鼬獾的足跡最容易辨認,親眼看到卻不容易。每回上山,遇見哺乳類,我總會心驚,悲憫地心驚。我害怕自己看到的,都有可能是最后的幾只。

五點,山上的夜來得快;費了一段時間轉動柴油發電機,這才帶動小屋的日光燈發亮。屋內略有山上慣常的陰濕霉味,但比我經驗中的其他高山小屋干燥。房間內除了木床和桌椅外,還有一具時鐘與電視。電視是這兒唯一能和山下單向溝通的工具。看守小屋的,通常是一位巡山員,他得獨對森林與電視。按何華仁的經驗,假如一個月不下山,只看電視新聞,足夠知道山下發生何事了。但一個人整天和電視做伴,是什么樣的日子呢?有些自然科學家還希望電視也不要,讓自己更專注于野外工作。他們多半不喜歡與人、與都市接觸,遑論溝通。

三年前,圣誕夜后一天,靈長類學者戴安·弗西(Dian Fossey)之死就是一例,與其說她是被非洲土著謀害,還不如說是早被整個文明世界隔離。弗西生前最后幾個月,未跟人說過一句話,雖然她的同僚只住在百米外的另一營地。

一只白耳畫眉飛到屋前的臺灣杉,啄食寄生于上的愛玉子,這是它今天的晚餐。我們也開始進食,瓜子肉、面筋拌入粗面。飯后,何華仁提手電筒,出門找貓頭鷹。我取出賞鳥記事本,花半小時,記錄今天發現的鳥種與動物。這本手掌大的記事本,沾滿汗泥與草跡,封面也磨損多處,破舊不堪。十年來,我用了三本,寫的盡是鳥事,除了何月何時何地,加上各類鳥名和植物學名,還有一大堆數目字。最近許是年紀大了,漸漸對數目字感到寒心,害怕某種疏離感的侵噬——雖然數目字透露許多生態的訊息。我比往常花費更多時間,添加有生活想法的文字敘述。文字敘述讓我感到厚實的溫暖,好像對童年以后繼續活著的生命有了交代。

八點,天空露出幾顆小星,還未及辨識,又隱沒云層。有只領角鸮卻被吸引,發出“霧”聲;也只短噓一聲,森林又靜寂下來,只剩蓄水池的那只樹蛙,繼續大鳴。五厘米不到的身子,它已從中午叫到現在。不知道吸引到同伴與否,或者,那是它的領域,正警告同類不準進來?白天的林間小道,布滿了雨后的小水灘,成千的蝌蚪猬集在那小小的空間里,爭取生存的權利,等待著變成成蛙。它們是森林中最善于利用雨水的脊椎動物。

星子隱逝后,又有連續的吱吱聲,穿透暗昧闃然的夜幕。一只白面鼯鼠像流星般劃空而來,亮著一對發光的金眼珠,倏忽掠過屋頂。它開始上班了。對大部分動物而言,整個森林這時才開始熱鬧起來。森林是屬于夜生活的。白晝不過是鳥類、蝴蝶,還有我們這些山中過客在活動。當森林的夜市開鑼,我們卻懵然窩入發霉的被褥,蜷縮著自己,酣然入夢。

隔日清晨,西南的窗口陳列著淡黃的曙光和清遠的淡云。從窗口的景色分析,何華仁起身的第一句話就是:“太陽出來,猛禽科也該現身了。”太陽一出,山谷會有蒸騰而上的熱氣流,猛禽科知道如何利用熱氣流的對流原理。借它的運送,不斷地盤飛、滑行,升至頂空,鳥瞰下面的森林。

我們走出門,滿山盡是迎接陽光的鳥語。果然,一只碩大的林雕,從御油山的棱線赫然浮升,發出嬰孩起床似的哭啼。它是臺灣地區最大的猛禽,傳說中會抓掠小孩的老鷹。遠遠望去,一身烏亮,只尾羽露出淡灰的細橫斑與黃爪。探鳥十年,第一次見到林雕。不知臺灣地區還剩下幾只?看到這食物鏈最高級的龐然巨物浮出,對這座森林、對臺灣地區的高山,我有著強烈而沖動的感謝。林雕跟我們一樣餓了,一連幾天的陰雨,它大概也蟄伏一段時間,趁這時出來覓食。我們回到屋內吃昨晚的剩物。它仍在屋頂上空徘徊,直到我們再出發,依舊滯留在附近的山頭。

上抵御油山的棱線后,要到扇平,必須穿入濃密的檜木林。這里有淪陷時期的舊碉堡與古道。古道大致沿棱線的起伏筑成。從前橫越中央山脈,都靠這種筑路方法,艱難地跋山涉水。

一九〇九年,探勘隊首度進入此地山區,企圖找出屏東與臺東間交通的橫貫道。其中一支由最北一條——六龜至臺東,采直線式橫越。結果無功而返。一直拖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才測定,完工。

這條路開通后壽命也不長,和清末的中路一樣,鳥道一線,旋開旋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連山岳會的登山人都對此路缺乏興趣,寧可繞遠道,從六龜繼續上溯荖濃溪,到北邊的關山去翻嶺,再南下臺東。日后,這條關山路遂大致成為南橫公路。御油山棱線是否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遺址?我對此問題充滿興趣。近年來,有些史學家也熱衷古道研究,因為中央山脈仍有許多未為人探出的古道,掩埋在莽莽荒草中。

一路下坡,穿過參天的紅檜、墨綠的孟宗竹后,進入肖楠的原始闊葉林。這條林間小道有兩三個月沒有人跡,路面覆滿姑婆芋和其他草本植物。我們持木條不斷撥探、劈砍,仍然迷失在林心。幸好未起山霧,螞蟥與蛇類也未活動,否則勢必要延誤下山的計劃。十一月了,大部分蛇已冬眠,這時若遇到,八成是有毒的青竹蛇。

走了四小時,中午才接近扇平林區。一只藍腹鷴從頂空的林枝上竄入草叢,疾走遁失。我只看到一團大黑影,懊惱不已。去冬,一個起濃霧的清晨,何華仁曾帶著兩名探鳥人,尾隨五只藍腹鷴,走在南鳳山的林間小道。他們保持二十米的間距,陪藍腹鷴家族走了兩百米左右的路,時間約十分鐘。這是我聽過觀察藍腹鷴最不可思議的記錄!

午后,我們到水塘拜訪有名的拉圖許氏蛙。拉圖許(La Touche)是英國人,和發現熊貓的戴維神父一樣,都是早期探查中國內陸動物的重要人物。一八九三年時,他從臺南府穿過惡地形,試圖來六龜探查,結果走到楠梓仙溪的杉林就放棄了。因為瑞典的探險家霍斯特(A.P.Holst)已捷足先登,他不想重復調查,于是去了大武山山腳。昨天,在南鳳山時,我曾看到一只孤獨的黃山雀,落腳在大霧中的枯樹上。霍斯特是最早采集黃山雀的人,第二年離臺即病死。我們因黃山雀,知道他來過六龜,也去了阿里山,但來臺一年中,他還去過哪里呢?早年的文獻并未透露更多的消息,留下一團迷霧給我們。

早期自然志,前來六龜的博物學者中,拉圖許、霍斯特都是滿清末年的人物。淪陷時期,六龜成了“京都帝國大學”附設機構。聚集此地工作的學者,毋庸贅述。但其中有位值得一提,他是著名的蝶類專家江崎悌三。一九三二年,江崎氏第二次來臺采集,從臺東縱走關山一線,南下六龜,有一夜搭宿事務所,在發電所的電燈下,采集迄今仍未被重視的甲蟲與蛾類。六龜山水是否可比桂林,見仁見智,甲蟲與蛇類確是冠于全臺。

六龜也是現時島內自然學者從事中海拔動植物調查的圣地。例如李玲玲在做獼猴生態研究,徐仁修在拍攝哺乳類動物,劉燕明在制作十六厘米自然志的紀錄片……荖濃溪以東,象征著我們最后的希望。沒有六龜,臺灣地區自然志勢必失色不少,占臺灣地區最廣的中海拔森林也無多少重要事跡了。

黃昏時,走過金雞納處理場,一只亞成鳥的朱鸝站在白匏子上,旁邊有傲骨瘦立的檸檬桉。這里是臺灣地區最容易見到朱鸝的所在。它也是東亞第一位賞鳥人郇和筆下,臺灣地區最美麗的鳥種。

何華仁跟我說:“你很幸運,才來兩天,林雕、藍腹鷴、朱鸝都看到了。”

是嗎?我透過望遠鏡遠眺,無奈地苦笑。朱鸝正在陽光下整理羽毛,右肩、左翼、尾羽。攤開、收攏,再逐一攤開,亮著透明的翡翠紅。啊!我寧可全臺灣地區的人都看到它們,認識這些一起生活在島上的稀世鳥種。

松蘿湖之旅

一本過時的旅游指南,簡單地描述著松蘿湖的位置:位于南勢溪源頭,又因為湖面終年云霧迷蒙,被稱為“十七歲之湖”。最近的旅游指南繼續抄襲著這份過時的資料,里面還有兩個錯別字。

“松蘿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搭著車沿中橫支線上山,經過松蘿村,繼續前往玉蘭途中,我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自然觀察作家陳健一根據采訪的資料分析,“松蘿”即當地人口中的“紅檜”之意。

“難道不是苔蘚、地衣之類的近親?因為松蘿地方潮濕,故而取名?”我試著提出不同的見解,結果隨車的隊員多附和我的意見。

陳健一被我問倒了。但是宜蘭的地方文史工作者吳永華出來解圍。他補充道,宜蘭文獻早年即有“松蘿”的名字,而且清楚注明是泰雅人早年居住的“番社”。日后有空,我再查資料,發現松蘿之地名來源的確是起自多紅檜之林,而“松蘿”即“檜木”之意。

但是,我們搭車由玉蘭村前的本覺路上山,一路上都是開墾的茶園梯田,幾無林子的樣貌存在。玉蘭過去即以產茶著名,難以想象檜木成群的樣子,或是早年森林的形容。

根據文獻記載,松蘿湖位于南勢溪下游,最早發現與取名者,是臺大登山社的成員。那是一九七七年左右的事。其中一名成員,我認得,綽號“阿廣”,現在在玉山公園任職。他的登山經驗與豐富度,在臺大登山社是有名的——當然包括生吃昆蟲之類的野外求生能力。

他們最初想發現松蘿湖的方向,是從烏來的南勢溪進去,而非現今玉蘭上棱線的山路,也非過去沿松蘿溪的舊路。跟我一道前往松蘿湖的吳永華,十年前卻是溯溪而上。這是當時最盛行的走法。當時行程頗為辛苦,出發前一天,睡在松蘿小學。早上五點,著輕裝,趁檢查哨還未起床,溜了過去。再沿松蘿溪趕六小時的山路,遇湖折返。一天來回,十個小時。

現在已經有公路,從玉蘭旁邊的本覺路一路順暢上山,抵達一座寫著“停車場”的圓形水塔。最近的登山報告說,由這兒走三個半小時即可抵達,但我們疏忽了,這份報告提到的可能是輕裝縱走,不像我們重裝上山的。結果,我們走了六個小時,接近要上拳頭母山的位置,才透過林隙的光線,勉強看到山谷下的那一片綠草如茵的松蘿湖。

就在圓形水塔后面的草地上,我遇見一只大型、褐色翅膀的勾蜓科蜻蜓。它像一架重型B29轟炸機,在草原上輕快地來回梭巡,追捕著草尖上活動的飛蟲。它到底是哪一種呢?在我要離去之前,又有一只翅膀全部透明的蜻蜓低飛而過,它的腹尾略隆起。我已經被它們搞混了。這種勾蜓的翅膀變化多端,雄的翅膀透明,雌的變化多。我分析是山區常見的褐翼勾蜓了。

進入林子里,都是暮蟬悲涼的聲音,偶爾也夾著熊蟬和騷蟬的聒噪鳴叫,叫得登山者的心情愈加沉重。

山路兩旁盡是冷清草,與開紫色花的倒地蜈蚣、水鴨腳秋海棠。林務部門栽種的柳杉也四處可見。鳥叫聲十分稀落,潮濕的林心,只有繡眼畫眉,或者大彎嘴。

隔天早晨,在湖畔,我也只記錄了藪鳥、橿鳥、白耳畫眉、棕面鶯、褐色叢樹鶯、大冠鷲、烏鴉等少數鳥種。

但我還記錄了如下一些事物,或許一些自然觀察者會有興趣:螞蟥不多,湖邊有臺灣獼猴的聲音,偶爾也有條紋松鼠的鳴叫。

松蘿湖是一個歷史還未累積出豐碩人文意義的高山湖泊。除了近代登山人的形容與描述,難以找到更多歷史現場的有趣敘述。

我們抵達時,松蘿湖正處于低水位,整個縮小成帶狀,猶若靜寂的小河,兩岸生滿豐盈的水草。

據說十月以后到翌年四月滿水位時,像是在童話里看到的湖泊。以前還有平地的人,費心搬小艇前來,趁著霧起,讓模特兒坐上小艇,劃到湖心拍照。

岸邊的森林,紅檜林立,亮著鮮明的白灰枯木干,異常醒目。這兒海拔不過一千四百米左右,為何就有紅檜生長呢?后來,一位宜蘭的植物學者告知,原來北部多濕氣,加上較冷之故,紅檜生存的條件不如南方嚴苛。

我站在湖水干枯的山路邊估量,分析水滿時,約有兩個足球場大。水枯了,湖岸盡是蓼科的水蓼,還有一種開紅花的野草,可能是睫穗蓼的近親。遠一點的草地上才有水韭。然后是花期已過、結了紅果的山茶。暗自慶幸自己穿著雨鞋上山,非常適合在這些浸在水澤的水草上觀察和拍攝昆蟲。

黃昏時,我和吳永華沿著湖邊尋視,突然驚起一只暗褐色的鳥類。它飛了一段隨即又沒入另一端的湖里。它的脖子拉長,飛行快速,形狀明顯的是一只雁鴨科。我們再試著走到那兒去,結果又驚起它。

這回看清楚了。雖然未帶望遠鏡,但我們的經驗告知,它的體形大小類似小水鴨,卻有一些差異。何況,現在也不是雁鴨科南下的季節,這只又沒有跛腳或受傷的情形。

那么會是什么種呢?只有一個可能了:留鳥鴛鴦。這是早年來松蘿湖的人也常記錄的鳥種。我們沿著蓼科密布的湖邊巡視,發現不少長橢圓的糞便和零亂的羽毛,猜想都是鴛鴦遺留的。從糞便的分量分析,它們的只數顯然不少。這時,一只鴛鴦的羽色竟是暗褐,而且單只,若不是雌鳥,八成是亞成鳥了。

湖邊多蝌蚪和喜歡仰泳的松藻蟲,想來都是鴛鴦的食物。

一到晚上,湖邊盡是腹斑蛙的鳴叫。這種喜歡集聚大池的蛙類,顯然是目前活動最熱烈的一種。除了腹斑蛙,還有一些澤蛙的鳴叫。但是,我始終未看到它們的身影,不免感到奇怪。其他的蛙類也未記錄,更未聽到聲音。

晚飯時,腹斑蛙不斷出沒營地旁,參與我們的晚宴,形成有趣的干擾。它們的豐富數量亦可想象。

蛙類豐富,沼澤的飛蟲自然也多。相對的,它們的天敵——蛇類的數量,也會不少吧?不過一個晚上和一個早上的時間,我在湖邊就記錄了五條水蛇。有些兩棲類的圖鑒提到,水蛇目前數量并不容易發現。松蘿湖顯然是個例外,而且不止現在。過去一些來過的登山人便提到過了,“這兒蛇類很多”,猜想說的就是水蛇吧!

晚上看到一條水蛇露出頭來,瞭望四周。隔天早晨,一條水蛇繼續像一條眼鏡蛇般,豎立著脖子,像一條垂直的繩子,靜止于水里。這個季節,它們的主食便是蛙鳴滿湖的腹斑蛙。

清晨,陽光還未照射到湖邊時,一只灰白帶淡藍的蜻蜓開始活動于湖邊。它的體形略大于在平地時經常遇見的鼎脈蜻蜓。但色澤較亮麗一些,而且腹部更加寬大。猜想就是過去在北部尚未見過的白刃蜻蜓吧!

等陽光出現,我再到湖邊取水,一對雌雄皆有的白刃蜻蜓,正在執行護衛與產卵的工作。雄蜓的頭明顯呈綠色,腹部灰白,但尾部七、八、九節部分都是黑色的。雌蜓和一般灰蜻屬的雌蜓一樣,展現棕黃色澤,由于腹部相當寬闊,黑斑也變得明顯。

雄蜓一如其他灰蜻屬蜻蜓,飛在雌蜓上方咫尺處,監護著雌蜓產卵。不遠處,有一只雄蜓偶爾飛來干擾、纏斗。但大部分時間,它們獨自共享這個時間。我離它們約一米之遙,雌蜓由于體形碩大,拍翅時發出了嗡翳之聲。這聲音相當強力,讓我興奮地感受到,一種自然生命的律動,清楚而有節奏地傳來。

等天色更亮時,白刃蜻蜓愈來愈多。到處都有交配、產卵和纏斗的情景在發生。也有個別蜻蜓停在旁邊的水蓼植物上休息,將其鎖定為領地范圍。一只剛剛羽化的豆娘,還閃著粼粼的亮光,準備慢慢地飛上天空時,就被一只突地掠出的白刃蜻蜓,攫走了小生命。

豆娘里,黃腹細蟌的數量最多。但在平地的池沼,這種漂亮的豆娘,數量零星而有限。光是小綠山三年,我也只記錄了兩次而已。它們閃現著鮮黃帶黑的色澤,像溯溪水而上的細長錦鯉,不止在池邊,旁邊的水蓼也四處可見。我懷疑許多褐色的豆娘可能都是未成熟的雄蟌。天氣愈熱,雄雌相互交配的情形更多。

除了白刃蜻蜓、黃腹細蟌,至少還有四種蜻蜓目,一種是大型的藍色豆娘,可能是絲蟌科。另一種全身鮮紅的蜻蜓,是這兒僅次于白刃蜻蜓的優勢蜻蜓。它們的產卵方式一如薄翅蜻蜓,而且在山區,我分析是赤蜻類,這一屬臺灣地區約有五種。

清晨時,湖邊的草叢掛了許多平行或略為傾斜的圓網。一些接近水邊的網,都未看到主人。但靠山區的,我立即發現了平行背位的主人。原來是以銀腹出名的中形銀腹蜘蛛,步腳呈綠色。這種蜘蛛最大的不會超過兩厘米,在平地也經常可見,就不知是否為同種。

湖邊最多的蝶類無疑是黑端豹斑蝶。開白花的水蓼,便吸引了這種蝶大量前往吸食,甚至有幼蟲在地面爬行。機警而美麗的雌蝶,以及行徑較大膽的雄蝶,比例相當平均。

雄蝶們還飛到營帳邊,和臺灣島單帶蛺蝶、小單帶蛺蝶、琉璃蛺蝶一起活動,忘情地吸食帶汗味的水分。它們成群停在背包、垃圾、營帳以及登山鞋襪上,徘徊不去。

美麗的斑粉蝶,最吸引我,因為在臺北平地時,這種蝶類并不易遇見。

這時節湖邊的森林邊緣只有一種植物開花:狹瓣華八仙。它們也吸引了一些蝴蝶到來。狹瓣華八仙這時才開花,頗讓我不解。六月在陽明山時,那兒的狹瓣華八仙花期都已結束。

離去前,在湖邊的草叢撿拾了許多廢棄的塑料袋、玻璃瓶、烤肉架和空罐頭。堆積起來竟有三個小山丘。回家時,每個人的背包都裝了一袋垃圾。這是每位登山者應該履行的義務。再觀察那些垃圾的成分,都是近十幾年來才留下的,可見我們這一代的破壞能力遠超過許多登山前輩。

下山時,背包的重量比上山時還重。

難得在大雷雨時,疾走于森林里的山路。

豪雨急速落下,從樹干、樹尖、樹葉……流到地表。路旁的土壤積著落葉層,雨水隨即被落葉和腐土盡情吸納,沒有走失的機會。

但是落到山路的雨水,夾著裸露的黃色污泥,在陡急而狹窄的山路形成急速的小溪流,還來不及停留,便滾滾而下。

我若非行走于山路上,實在難以想象這種沖刷的可怕情景。我可以揣想這些挾帶山上黃泥的雨水,浩浩蕩蕩地下流,將快速地匯入松蘿溪,緊接著再流入蘭陽平原的鄉鎮城市與水田沼澤,最后沖入大海。

雨水雖為森林帶來豐富的生機,但在人類過度開發下,相對的,也造成難以想象的破壞。這樣的老話!唉,很抱歉,我必須在此贅述。

路過植物園

冬末時,從和平西路的大門進入植物園,總會先仰望右邊園區的欖仁樹,瞧瞧那看似肥胖而寬闊的葉片。在它的身上,晚冬似乎只剩下一些暗紅的色澤,殘存在它的枯葉上。

正盤算著要往哪個方向觀察時,五色鳥嘴里像含了一枚橄欖般,發出“咕嚕”的叫聲,從遠方的林冠上層傳來。這么早就在宣示領地,不免讓人感到訝異。上星期,在臺北近郊的森林,我尚未聽到它們的聲音呢!

早上前往小區的游泳池,發現紫紅蜻蜓羽化了。這種小型蜻蜓總是最早羽化的,相信植物園也有這種蜻蜓吧?向竹林區右側的大水塘前去,搜尋岸邊和水生植物的稈莖。可惜,半點水蠆(蜻蜓幼蟲)的蹤影都未尋獲。

倒是遇見了三只小白鷺,正在為地盤而爭吵。當第一只不小心飛抵一處高枝時,第二只似乎被冒犯了,發出粗啞的叫聲,將第一只驅趕得無處可逃。但第三只似乎也不滿第二只的行為,強行飛出,發出威嚇之聲,將第二只趕走。第二只無可奈何,又將怨氣發之于第一只。

一個不過百來平方米的水塘,竟出現了一幅“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適者生存”的生態畫面。這一連串動作告訴我,三只小白鷺共生于這個小地方,有著鮮明而緊張的棲息等級。

我喜歡把城市的綠地當作沙漠里的綠洲、海洋中的島嶼。植物園正是這樣的“城中島”,而且是臺北城里生物資源最為豐富的自然生態島嶼。每次到植物園觀察,我總會因不同的需要,而有不同的收獲,卻不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在車程的浪費上。

今天是來探訪一些中低海拔不易發現的樹種。有很多野外不易發現的,在這兒都能輕易找到蹤影,譬如象牙樹、烏心石、臺灣海桐等。當然更多的是具有指標意義的樹種,諸如紅楠、燈稱花、軟毛柿、臺灣紅窄槭、森氏紅淡比和穗花棋盤腳。我也想建議,喜歡觀賞樹木的人,不妨注意植物園的烏桕和相思樹,看看這兩種低海拔常見樹種,七八十歲時,年紀垂老的模樣。在北部近郊山區,我們看到的相思樹和烏桕總是太年輕,察覺不出歷史和人文的風味。

能集中低海拔之代表性樹種于城市一隅,種類自然繁多,但難免有眼花繚亂之虞。所幸,管理植物園的林試所,依樹種類別,劃分了好幾個園區。同時,在每個園區都設有白色的大小木牌,告知大部分樹種的名字、學名、產地和用途。在這里,沒有解說員,我們也能認識許多樹種。

一邊按“樹”索驥時,我看到至少有兩群幼兒園的小朋友,由老師引領到植物園遠足。老師會帶小朋友來這兒旅行,大概這兒是最親近自然,而且較安全的公園吧!我那五歲大的孩子,在木柵的一所幼兒園就讀,便來過兩回了。

看到這種情形,難免讓人有錯覺,這兒好像變成只適合幼兒遠足、旅行的地方,小學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到更遠的地點。我們似乎都忘了植物園存在的意義,全然忽略了它在教學上的功能。

其實,縱使到我這個中年男子的歲數,它依舊是個值得一去再去,學習、觀賞臺灣地區樹木的最佳所在。

一只紅尾伯勞在最邊角的臺灣紅窄槭上,發出“咔、咔”的響亮叫聲。它點醒我,應該注意到其他冬候鳥的存在。我隨即想到赤腹鶇,在一些林木蓊郁的園區內,它們經常和珠頸鳩在草地上啄食。

十幾年前,在這兒開始賞鳥時,我對植物園的鳥況特別注意。這兒也常有特殊的怪鳥出現,什么黑冠麻鷺、蠟嘴雀、小桑鸤、領角鸮、灰斑鹟等都可能出現。連臺灣地區高山的特有種藪鳥、白耳畫眉都被記錄過——猜想大概是被人釋放的。

我也聽到,黑枕藍鹟的“輝、輝、輝”之領域聲了。據說,春天時,這兒也有一對,在隱秘的林冠上層繁殖,還遭到紅嘴黑鵯干擾過。

面對最大的荷花池,我坐在一張鐵椅上遙望。荷花都已枯萎,只剩零星的稈莖。遠方某處,有魚狗的聲音傳來,卻遲遲未看到這“飛行的寶石”掠過池面。

一塊池里的大石頭上,爬滿二十來只斑龜和外來種紅耳龜。紅耳龜大概是游客放生的,一如全省各地的湖泊和池塘。有許多專家一直擔心,紅耳龜會搶奪本土種斑龜的棲息環境,對這種有著紅斑的烏龜也特別關心。用望遠鏡仔細瞧著,斑龜數量比較多。我懷疑,還有一只大型黃褐的棺材龜在那兒。

中午時,舍不得離去,就在一個靠著隱秘小島的池子吃便當。為何會選擇這個位置呢?因為想看看,那十年前曾經在島上遇見的白腹秧雞小波,不知它安然無恙否?或者,它的后代子孫依舊在島上生活。

可是,遲遲未看到它出現。不遠處卻看到一只黃色的母野狗,帶著三只灰褐色、可能尚未斷奶的小狗,從園區跨過淺水溝走出來。這樣的小狗都有兩個多月大。在市區里,要看到一只野狗帶著三只小狗出來溜達,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不靠人類的幫助、飼養,而能自力更生的野狗。

一些游客看到小狗,興奮地圍上去逗弄。母狗單獨走到一角,讓人們和小狗待在一起。沒多久,小狗本能地溜入園區內。等游客走了,母狗又回來帶小狗出去。

看在眼里,我有一種對野狗行為了然于胸的了解。這種母狗帶小狗的行徑,幾年來看了還不少,可以逐一合理解釋。我后來到它們出沒的位置觀察,這些尚需要母狗奶水的小狗們,總會鉆入一處龐大而隱秘的刺棕櫚里。可以斷定,母狗就是把這群小狗生在那兒。但這里會安全嗎?想到整個植物園的大環境,不免悲哀。

吃完便當,準備離開時,赫然發現,杜鵑花叢里,竟鉆出了一只全身像套著連襟白衣的大鳥,從臉頰到腹部都白澄澄的。是一只白腹秧雞!時間仿若十年前初次來此,遇到的情況一模一樣。

它會是十年前那只小波嗎?還是小波的后代?它悄悄地走下水池,慢慢地游回小島的草叢。然后,站在一根草稈上,蘸水梳理身子,再進去休息。整個動作悠閑如在林徑上安靜運動的阿公、阿婆們。我呢?時間仿佛也在這時迅速逆流而回,回到十多年前。我繼續躲在池邊的草叢,被它悄然撞見。

北壽山與南壽山

北壽山

每次到高雄,都會去爬壽山(柴山)。這回也不例外。為了爬山,還特別選擇靠近山腳的旅社下榻。

很不湊巧,前往攀爬的日子正好是周日。平時壽山的登山客就絡繹不絕,假日時更像鬧區之街道般擁擠。

大清晨,北壽山入口的龍皇寺,集聚了比平時更多的攤販,沿著狹窄的巷道,排列到山腰去。原本打算半途時,靜靜地坐下來休息,但是小徑上人來人往,始終找不到適當的休息空間。

長住南部的自然生態作家王家祥跟我說過,自從山區開放以后,時日一久,山路被踩寬,更被糟蹋得禿裸、溜滑,有些山上的珊瑚礁石都已磨損殆盡。不過幾年光陰,游客在北壽山就留下了許多條像巨大疤痕般的小徑。長此以往,這個山的生態都會受到嚴重影響。

半路上,遇見了好幾只獼猴。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半路上向游客要東西吃,或者干脆用抓了就跑的方式。登山的民眾也以喂食獼猴為樂。結果,造成獼猴在行徑上背離常情。

我自己在半路上尋找植物繪圖時,就遇到兩次。當我打開背包時,一只公猴還跳到我休息的桌前搜尋,以為我要取出東西來吃。

野生的獼猴里,大概就是北壽山的這一群最親近人了。但也因為不懼人,它們的食物來源已經相當仰賴登山者的提供。甚至于,養成奢華的習慣。如果游客給的食物不好吃,諸如西紅柿、面包之類,往往咬了一口便棄置一旁。唯獨花生、香蕉是最愛,總吃得一干二凈。我在休息時,也聽到一些登山人在抱怨,他們很不喜歡黃昏時,仍單獨在壽山逗留,免得被索取食物的獼猴干擾。

這種索討食物的行為長期下去,對獼猴在自然環境的生存并不見得好。民眾們其實應該反省,減低這種喂食的樂趣。

前年來時,北壽山的步道只有一些地方鋪了木板棧道,架空于地面,讓動物爬行而過,植物能較自由地生長,減少被登山者傷害的機會,對當地的珊瑚礁環境也更能減低沖擊。這回來時,木板棧道又擴充了。在臺北大侖尾山的自然步道,我見過類似的設計。最新的枕木步道,不僅和地面契合,還鋪灑了鵝卵石。至于,到底哪一種步道適合,恐怕還得視個別的環境去判斷,如果把臺北象山自然步道的石階小徑移到壽山,恐怕就是對珊瑚礁環境的大破壞了。但是它在臺北的近郊出現時,對環境的沖擊,似乎就減弱許多。

天氣頗為炎熱,梅雨季節好像還在南洋旅行,還未回來。但我已經開始巴望,一如蒟蒻渴望雨水。優勢的構樹族群已經結出累累的青色果實。我隱隱感覺,特有的臺灣島鹿角金龜即將從地面羽化出來,快樂地飛上這些甜美的果實。五月時,不僅鹿角金龜、朽木蟋蟀、大青叩頭蟲,還有一種橙紅色,至今我尚未鑒定出真正屬種的紅叩頭蟲,想必都會出來湊熱鬧。接著是雄蟬大鳴。

但壽山的時序和季節,可不是我這種過客的旅行者所能一眼望穿的。套一句流行的廣告,一九九七年,我在巴黎的左岸咖啡館,但不見得我認識了巴黎。我只是借由咖啡屋,感覺巴黎的具體存在,自然觀察亦是。當感覺對時,每一種昆蟲鳥獸都可能帶來這種情感。

在步道上旅行時,我選擇了烏柑、咬人狗、龍船花和蟲屎等此時較為常見的代表植物,作為繪圖的主要素材。這些北部不常見的植物,傳遞著多樣的熱帶氣息,在我現階段的自然觀察旅行里,有著親切的疏離之感。它們不只是一種植物這樣單純的符號而已,當它青綠盎然地站在那里時,背后的內容,還潛藏著相當復雜的人文和歷史意義。我如是這般思索著,且自信而愉悅地面對每一種植物,小心地繪入筆記本里。

相信長尾南蜥知道這種心境。這種有著長手臂,肥胖而巨大的蜥蜴,如巨蛇般吐露舌信,到處鉆探。每當我久坐時,都會自草叢里,或珊瑚礁上,露出滑溜的頭,曖昧地凝視,仿佛在質疑我對這個熱帶山區的情愫。

南壽山

在壽山旅行了兩天。前一天,在北壽山自然步道觀察,隔天便到更接近海岸的南壽山去。

我沿著臺灣中山大學校園后面一條隱秘的步道,隨意信步而行。這條路直通百年前英國的打狗辦事點。一邊走路時,不免想起博物學者郇和(R.Swinhoe)在此任職時,攀爬壽山的旅行,還有西方旅行家沿路走訪的景觀敘述。

我經過的范圍主要在面海的山區。原來希望看到此地特有的山毛柿,但一路上,多半是血桐、棱果榕和構樹為多。猜想山毛柿喜歡棲息的環境可能更靠近隱秘的森林吧?

構樹無疑是這兒最為眾多的優勢族群。寬葉的成熟樹種多半已長出青綠的漿果。偶爾進入隱秘的林子時,還有盤龍木長出紅鮮的果實。接近辦事點時,長著漂亮紫花的蝶豆和紫紅花朵的珊瑚藤也出現了。不知當年郇和走的路線是否就是這一條?甚而,其他外國人也循此路到密林里去?

我再度于辦事點前徘徊,回想當年的自然景觀。這個地方是臺灣島自然觀察和采集最早的發源地之一,往昔采集者的敘述,經常讓我充滿歷史情感和困惑。

譬如說最早記錄的蝶道吧,郇和當年在此看到的會不會是玉帶鳳蝶呢?這種鳳蝶依賴的食草烏柑,正是林子里相當優勢的植物。

還有,為什么郇和常記錄的老鷹,現在幾乎難得一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左營軍港服役,老鷹仍常低空盤旋。百年來經常活動于此的鳥種,為何在這短短十年就難以記錄了?再者,大家都熟悉的獼猴,一直局限在柴山這個地區活動,無法和其他山區的族群交往,會不會發展出不同的個體,或者延伸出某種變化?

海風從海峽徐徐灌進,我遠望著,仿佛看到百年前西方自然探查隊的船只,繼續在入港、卸貨。同時,辦事點這邊,也有一些在內地采集到的珍稀物品,以及重要的自然科學文件,正在打包準備運到歐洲。

但我的煩惱和疑惑從那時起就未被運走,它繼續附生在這塊土地上,一如耐海風和鹽蝕的山豬枷,常綠且蓬勃地爬上了巖礁。

兩種鳥人

“臺北和高雄賞鳥人之間最大的差異是什么?”有一回,在高雄鳥會演講,一位鳥友如此問我。

我略為遲疑一陣,隨即回答這個去年來此旅行時就思考過的問題。

我將這種差異歸因于地形環境的不同。

高雄市只有一個壽山(柴山),臺北市周遭卻有很多類型的山巒。山少環境自然單調,高雄看鳥的環境便不如臺北的多樣而豐富。

可是,壽山的珊瑚礁地理,讓高雄的南方特色相當明顯,因而兩邊的鳥友也發展出不同的自然觀察特色。

譬如以整體展現的自然書籍來看,高雄鳥會編出《北壽山自然步道解說手冊》,臺北鳥會就不可能編出類似性質的書籍,因為它本身設定的功能仍在賞鳥為主的主體上,其他方面自然資源的人才較難整合。

也因為賞鳥人才濟濟,臺北鳥會擁有足夠的鳥類信息,編輯出精致的《冠羽雜志》月刊,以及各類以鳥類為主的宣傳書冊,這又是人力和經費資源較缺乏的高雄鳥會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可是,在《北壽山自然步道解說手冊》里,我們看到了鳥友對壽山的了如指掌,對里面的各種動物植物和人文歷史都相當清楚。這種博物學的認識自然方式,就遠非臺北鳥友所能體認的。

在臺北,因為資源豐富,鳥友很容易進入一個單獨的個體世界——以鳥為主,深入地研究,或者全然被鳥的主題所吸引。但是在高雄,情況便截然不同,最近而唯一的山頭只有壽山時,他們的感情和認同也只有去朝這里發展。但壽山本身鳥種不多,鳥友自然而然會往另外的自然生物發展出多元的興趣。

所以,一般來說,高雄的鳥友往往比臺北的鳥友對自然環境的全面認知來得清楚。但相對的,臺北鳥友在個別鳥種的知識方面卻較為深入,常有率臺灣地區賞鳥風氣之先的能力。

第二輯? 動物觀察

溪澗的旅次

邇來入山賞鳥時,逐漸地脫離森林的核心地帶,轉而喜愛沿溪跋涉了。

可能是年近三十了吧!我想自己已變得容易感受孤獨。而溪澗似乎存藏著一股山中最旺盛的生命力,能夠賦予我強烈的安全感。連帶的因為溪澗向下流出,最后勢必匯入平野的河川,便莫名地依賴這種源起的親密關系,進而支持自己到山里繼續活動的欲望。幾經思慮,為求觀察的方便,調適這種情緒,最后,我抵臨的所在直指山谷,位于八百米上下的溪澗。那里是溪鳥永遠的家鄉。

我所逗留的溪澗世界,不是坐落于濃蔭密林里的瀑布地帶,也非切穿兩座高聳山峽下的急流。而是橫陳兩岸的較平坦、開闊的森林,同時短距離即微有起伏的溪道。

這種溪道長則一兩千米,短則一兩百米時便形成一個獨立的小天地,每一個山回溪轉以后,就出現另一個類似的溪澗。一個銜接著另一個,沿著溪道的上逆下溯,在平地與高山之間,從海拔三四百米起到一兩千米內,一條溪的上游就是無數個溪澗的大串聯。

在溪澗里,我所關注的溪鳥們是最高統治者。它們是寡頭的君父,控制著一個小而近乎封閉的獨立世界。大如魚蝦、青蛙,小至蚊蚋、蜉蝣等昆蟲都是覓食的對象。在自然環境競爭激烈的生活下,一如其他地區的動物,它們也時有爭執,時有互助的情形出現。相較于其他地區如沼澤、森林,溪鳥們顯然生活于一個簡單的食物網里,也如同長期定居于小型小區的公民,位于食物鏈最高點的樞紐上。它們必須相互依賴,借以獲得下層食物的平穩與充裕。

跟水鳥的習性相比,溪鳥的活動趨于靜態,只覓食在固定的領域里。水鳥的棲息比較不安定,春秋兩季的南北奔波幾乎橫跨南北半球。調查水鳥時,光只一個過境的驛站,我就必須尾隨,四處旅行。而觀察溪鳥時,只要找到適當的地形坐下來枯坐就成了。

依著它們的習性,我總是選擇較復雜的溪道,躲入視線良好又可以隱蔽自己的巨巖后。我認為復雜的溪道,主要包括了急湍、回流、飛瀑、水潭與巖石累累錯綜交疊的水域。擁有如此特色的溪道卻不容易尋找。有些溪澗受了地形與地質的局限,經常只剩急湍、回流。不然等構成復雜的條件時,已經流入平野城郊,只有兩三種溪鳥會幸臨,或者讓水鳥沿溪上溯所占據。

偶爾隨朋友去露營的南勢溪卻不乏這種復雜性,遂變成我的定點旅行區。每回坐在岸邊守候,待上個兩天一宿的旅次,或者僅止于一個下午的瞭望。徘徊于這類溪道時,總能夠在急湍聽見紫嘯鶇尖嘯,在飛瀑找到小剪尾跳躍,在回流看見河烏潛伏,在水潭發現魚狗飛掠,在巖石灘邂逅孤獨佇立的小白鷺與鉛色水鶇。這六種溪鳥加上秋末冬初滯留的灰、白鹡鸰,組成了溪澗王國最上層的主宰。

為了觀察溪鳥,連續兩三個鐘頭枯坐在巖石后,我已習以為常,溪鳥們多半沒有這種鎮靜功夫。在這里,枯坐等于毀滅。食物不會自己送上門來的。每隔一段時間,溪鳥們都靠著不停地移動位置,巡行于自己認定的領地里尋找食物。

小白鷺也許是較特殊的例子。當它靜寂佇立時,憑借著碩大的軀體幾乎可以睥睨周遭的一切,也沒有多少動物敢于上前侵擾。

鉛色水鶇的行為最具代表性。它常守候在溪面浮凸不動的巖石上,然后沿著巖石群逐一跳躍,捉捕溪岸附近肉眼難見的蜉蝣與蚊蚋科小蟲。溪澗的天地小,溪鳥的領地感自然十分強烈,鉛色水鶇更是如此。它的體形約莫麻雀大,攻擊性卻勇猛兇悍。它們不僅追趕同類,大它半倍的白鹡鸰也遭到驅逐,落荒而飛。在溪澗里,這種場面算是最激烈的爭斗。日后,我也發現,在溪鳥里,只有白鹡鸰獨獨會遭受鉛色水鶇的排斥。究其原因,原來它的習性類似于鉛色水鶇。不但覓尋的主食來源一樣,體積也相似,而且活動的地區都是巖石灘。一山不容二鳥,兩者之間勢必起沖突。我卻未看見白鹡鸰驅趕打贏過鉛色水鶇。

魚狗的活動領域雖然與鉛色水鶇接近,由于主食小魚,兩方近距離對峙時,并不會發生爭執。但魚狗十分在意同類的入侵。時常遇見這種場面后,我猜想,魚狗和鉛色水鶇可能有相互合作覓食的一種默契吧?這種容忍食物來源不同的朋友進入自己地盤的情形,有點近似人類社會的某些生活特征。當我看到同樣模式出現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反而帶來某種利益時,我相信,溪鳥也應該深諳此道。

河烏、紫嘯鶇,與前三者也沒有摩擦的現象。河烏的主食是溪里的水中生物。紫嘯鶇體形大它們三四倍,加上慣于棲息隱蔽之處,都不可能有相互沖突的理由。

孤獨生活也是溪澗錯綜地理下的一大棲息特色。對溪鳥而言,溪澗的空間狹窄,視界又不開闊,除了繁殖期,它們自然易于獨自覓食以求生存。不像大部分的山鳥或者水鳥,依賴著團體生活,借以保持個體的安全。當然造成孤獨生活的還有其他因素。依生物進化的原則,地理環境的影響卻是最大的。

最符合這種推論的當數小白鷺。在平野、沼澤時,它們經常群集覓食。入山以后,剛好相反,我看到的多半是單只佇立的小白鷺,真懷疑是不同種鷺鷥。較特殊的仍是鉛色水鶇,有時我會遇見雌雄一對的鉛色水鶇,保持一段距離,相互警戒四周。或是三四只成群,可能是家族成員,來往于溪岸。此外,白鹡鸰進入秋末的溪谷以后,也時而成對飛行。

隨著溪澗位置不一,溪鳥的分布數量也頗有起伏。例如,屏東的楓港水質清澈,溪魚群集,魚狗的數量也特別多。南投的杉林溪處處是急湍深壑,人工開發不多,小剪尾活動的頻率便最高。南勢溪的環境屬于復雜型,卵石累累,溪面又較開闊,鉛色水鶇的只數就高居榜首。

溪鳥種類雖少,覓食的花招卻百出,各有各的特色。有一次,我尾隨一只河烏,觀察它的覓食方法,覺得那是生平所見最奇特的鳥類。它不像山鳥一樣逐林而居,或者像水鳥沿著巖礁、沙丘海岸棲息。只是固定選擇一段水流洶涌的溪道,順水而下,時而浮游,時而沒入水中。每游完一小段后,便跳上巖石小憩,瞬間又沒入水中。游了百來米后,才折回,飛到原先的地點,再度潛入溪里。我無法想象,只有手掌大的河烏如何克服溪水的強勁沖力。它在水中的速度猶如人在疾走。當地溪道的巖石密集起伏,我必須邊走邊藏連爬帶跑,才能趕上。等它再飛回起點時,又得快速奔回去尋找。追蹤一個小時下來,我已累得四肢發軟,連舉腳走路的氣力也沒有了。

魚狗的捕魚方法也是獨一無二。雖然是體形最小的溪鳥,它卻最聰明慧黠。同樣的有著長嘴,也是善于等待的捕魚者。它不像小白鷺逮到魚順口便吞進去。魚狗發現獵物時,總是巧妙地利用垂直降落的重力加速度,從空中俯沖而下,潛入水中戳捕而上。然后,銜至附近的巖石,大快朵頤地吞入肚腹。

鉛色水鶇卻像直升機的起落。當它立足于巖石時,會經常不斷地往空中跳飛,再落回原地。就在這個短暫迅速的上下時間里,它已完成捕食蚊蚋、蜉蝣等小蟲的任務。至于紫嘯鶇、小剪尾與灰、白鹡鸰一如常鳥,以一般跳躍前進的捕食方法沿著溪岸活動。

從它們的覓食行為,我們可以發現,為了生存,它們也各自發展出順應環境的特有體形。例如,魚狗與小白鷺都有一副適合戳捕小魚的長嘴,而河烏有一高翹的尾羽,幫助它在水中保持平衡與操縱方向。鉛色水鶇也擁有在半空快速回旋、拍擊的短翅,便利于捕食飛行的小蟲。

當整段溪道的覓食活動熱絡時,如果用卡通影片描述,我仿佛進入一個圣誕大餐的會場。魚狗像饕餮的小豬,猛地吞掉比它大的蘋果。小白鷺一如盆口大開的牝豬,張嘴就是一塊完整的蛋糕送進,毫不溜嘴。鉛色水鶇正是專挑一粒粒朱紅櫻桃啄食的小雞們,鎮日吱叫不停。至于河烏,像極了鉆入蛋糕里囫圇吞棗的小老鼠,東奔西竄,永遠是忙碌的。

這就是溪澗動物們的生活方式了!溪鳥們一如其他動物,順著自然環境的變遷,早已學會調整自己去配合。溪鳥能生存下來,也是基于此因。這種改變是經年累月的結果,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若是人為的突然破壞,情形就迥異了。雖然人為破壞也有可能會衍發另一種進化,只是大部分的結局都是絕種,不然就是消失。

在這種覓食與憩息的循環過程里,鳥類的叫聲也執行著十分重要的功能。截至現今,我們仍無法全盤了解各種鳴叫的意義。多樣性的山鳥、水鳥如此,簡單生活的溪鳥也在它們的小天地里布滿了詭譎的聲音。以多數時候只會發出類似剎車聲的紫嘯鶇來說,有人認為,這是在警告別種鳥類不得侵入它的地盤。最近,一位鳥人卻發現剎車聲竟有冬夏之分。冬天時,紫嘯鶇的叫聲顯得較為短促、無力。為什么呢?是否夏季鳴啼清亮中夾雜著求偶或其他的訊息?這種臺灣地區特有的鶇科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別名:琉璃鳥。如今,它單純的聲音已難倒所有鳥類專家。

鳴聲復雜的鉛色水鶇更加叫人困惑。它時而尖啼向四周警戒,也時而以聲音相互聯絡。地形與晨昏改變時,似乎又有不同的音調。僅只鳥類的語言一項,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就該有數了。

鳥人們通常也知道,紫嘯鶇與鉛色水鶇多半在佇立時鳴叫。河烏、魚狗與灰、白鹡鸰卻截然相反。它們飛行前進時,像救火車叮當作響地疾駛,邊飛邊叫。這不是暴露自己的行蹤嗎?難道在宣示領地?一如所有鳥人,我仍然不甚清楚。

研究鳥類的巢穴也是門大學問,長期逗留在溪澗里,我也強求自己尋找每種溪鳥的巢穴。雖然沒有受過找鳥巢的訓練,以自己的經驗與花費的時間,我想應該不難找到。結果,迄今只找到一個。能掩飾得十分隱秘,讓其他動物難以發現,僅憑此點,我認為溪鳥們也是一流的建筑家。

唯一被我找到的巢穴,還是偶然發現的。第一次看到時,根本無法想象那是個鳥巢,倒像是個蛇洞。它建造得異常靈巧,除非蹲下來仰視,不然毫無發現的概率。那是一個魚狗的家。它坐落在溪邊的沙壁里,洞口前方懸垂著蕨草,必須撥開才能看清。洞形是倒立的高腳杯狀,里面鋪陳著青苔、蕨草,還沒有鳥蛋。洞口位置約莫離溪面三十厘米,這是否已避離溪水暴漲時的最高水位?我想魚狗比我更清楚。

旅行溪澗也有一段時日,只找到一處鳥巢,我并不覺得丟臉,因為河烏的巢穴也是去年才首次被人發現。

最近,傳聞有人學到專門找鳥巢的技術,也聽說十分靈驗。我頗擔心此事,這跟學會開門鎖一樣,專家知道了當然方便研究,捕鳥的人懂得這門技術,溪鳥可就慘了。

溪澗如何掌握各種溪鳥的數量,維持它的穩定平衡呢?在臺灣地區的溪流里,溪鳥的天敵甚少,蛇鼠的出沒仍無法構成嚴重的威脅。我想,天然的災變應是主要控制因素。當溪鳥的數量達到飽和時,夏季固定來襲的暴雨往往會造成山洪,摧毀了溪澗原有的生存環境,大量的溪岸生物消失了,溪鳥的食物來源相對減少。終于使得它們被迫選擇兩條路:面臨死亡,或者遠走高飛。這種俗成的生態模式也可印證到人類的歷史。當人口膨脹到一定程度時,戰爭、瘟疫等災難固定會帶來嚴重的破壞。人口大量銳減后,再整個緩慢地復蘇。

整個說來,我以嚴肅心情觀察的時間不算長,大約是冬末至春初間的冷雨期。不像觀察水鳥曾經耗費冗長的四季。近來,我也寧可坐守這個小而完整的天地。它不像水鳥的世界幅員廣袤,隨便一個過往的驛站遭到破壞,連帶的整條遷徙線都受影響。溪澗的天地是固定不變的,溪鳥們也不須具備長途跋涉的能力,一道河段便自成一個區域。在非人為的破壞下,也能從自然的一時失衡中迅速矯正過來。縱使最嚴重、常見的山洪暴發,經過一段時日的自我療傷,蚊蚋、蜉蝣等小蟲又會出現,溪哥、石斑等小魚也溯游而上,溪鳥們自然跟著回來,繼續原先的主宰生活。

前些時,有位專家擔心立霧溪上游建筑水力發電廠,將導致水位落差改變,喜歡在含氧量高的水域活動的蚊蚋小蟲也隨之消失,間接影響溪鳥的存亡。這種推論十分正確。影響有多大呢?長期演變下,是否因為發電廠的出現,真會造成下游溪澗王國的毀滅?沒有人全面調查過,也無人能提供肯定、有力的答案。我認為傷害是必然的,但或許還會出現令人意想不到的反效果。據聞大甲溪的達見水庫筑成后就有如下的例子:原本活動頻繁的鉛色水鶇與河烏頓時消失,因為喜歡急湍的蚊蚋小蟲絕跡了。日后,水庫蓄滿,繁富的魚族反而吸引魚狗進來遞補它們的遺缺。不過,言歸正傳,還是回歸自然的好,意外的環境突變,難免帶來不確定的因子,影響生態的長遠性。

往昔,水鳥神秘的遷徙行為以及按時南北漂泊的生活一直使我著迷。但完成長期觀察后,看到原本要設立保育區的沼澤繼續遭受破壞,我好像是做錯了事一樣,再也不愿去涉足。幸好還有溪澗可以慰藉,只是它又能維持多久?我的同胞們最懂得利用自然的一草一木了,總有一天他們也會完全開發這里。與鳥一樣,我將被趕得無處可去。

沙岸

沙岸之冬

斷斷續續進入這塊沙岸旅行也有兩年了。有時一周來個三四遭,有時一季才抵臨六七趟。陌生的心情卻永遠如第一回抵達。它好像自己的背部,從未仔細地注意過,一直疏忽著……近來停止淡水河的賞鳥活動后,緬懷這段時日,翻讀日志,竟覺得或許是三十歲以前最重要的旅行。

沙岸位于淡水河河口北岸的沙侖。外貌景觀直豎著,仿佛火山口的頂端,光禿地裸露著,矗立于藍天。它正是如此呈不等邊的三角形,突出橫亙于北海岸。因為礦物質的含量不一,這里的沙色橙黃,截然與南岸的八里海灘不同,八里的沙色灰黑,屬于臺灣西海岸的沙種。它也與東海岸有異,只類似于同是北海岸的金山、萬里、白沙灣等地特有的地質。簡單地形容,它的顏色近乎我的皮膚。

與沙岸接觸的陸地銜接得非常緩和,不像一般北海岸突然聳起的丘陵山地,與海面之間幾無緩沖之區。沙岸后面就是淡水河沖積的小平原。平原中坐落著淡水鎮,以及衛星群集的水田、農舍與村落。然后才是北部山巒的起點,從大屯山、七星山起一路相互纏綿,直奔到臺灣南部的墾丁去。

圍繞在沙岸周圍與陸地邊緣的草木,多半是定沙型植物。林投最多,密生群集如一道長墻,阻止了沙岸向內陸擴大的運動。林投內才有黃槿、木麻黃、夾竹桃這類郊野的木本植物。沙丘上最常見的海濱植物是白茅、海埔姜、馬鞍藤、濱刺草與莧齒科灌木。

退潮時,沙岸會附屬一大塊石礫濕地,淡水當地人圍成石滬。海水落降時,石礫區便露出,大約有沙岸的一半大。由于石礫的顯現,表面看來仿佛單調的沙岸世界便顯得有生機了。生活在石礫水灘里的幼魚(如鯛科、鯖科)、小蝦、螃蟹與酒螺、寄居蟹等海岸生物構成了一個巖岸形態的食物網,與沙岸的全然不一樣。沙岸上最常見的幽靈蟹、海蠅與沙層里的跳蟲、沙蠶等潮汐區生物又自成另一個復雜的生物鏈。這兩個食物網的相互共存與并聯結合成一個豐富的自然食物場。加上沙岸的位置與對岸的八里、上游關渡沼澤區緊鄰,是候鳥遷徙過程中的“驛站”,所以成了一個觀察鳥類棲息的最佳所在。

從外圍任何相等水平的位置遠眺沙丘,往往只能看清它外圍沙脊起伏的輪廓,無法探見沙丘內部世界如波浪起伏的變化。當然以游客的心情賞玩,縱使走遍整個沙岸,沒有長期細心的觀察,除了乍一發現時覺得奇特外,久了也會索然無味,認定它是一處景色荒蕪、單調的地方。除了附近偶爾來撿拾酒螺、海瓜子的農婦與孩童外,沒有人會再三幸臨的。

冬初霜降的時候,東北季風漸漸地歇緩下來,沙丘只剩下風蝕過后殘存的面貌。所有海濱植物的枝葉都朝向西南方位彎伸,面對北方的迎風坡多半已無莧齒科灌木,不然就是剩下稀疏枯褐的枝干。只有背風處稍有綠意群集的草叢。沙丘經過兩三個月來的連續風蝕,益形陡峭險峻。一道道季風刮掠過,留下了間隔寬闊的沙紋,沙丘也因為沙層的松弛經常自動崩落、變形。

這時海浪摻雜著千島寒流,自北方挾帶著另一種海味與各種蜉蝣物抵臨。隨著海浪一波波地涌起,時而巨吼著沖上沙灘,又緩緩地縮回深黯的海里。沙丘寂寂,正準備迎接寒流的入侵。水鳥經過秋末的遷徙完成后,開始忙碌起來。有些也已趁著東北季風的末流追隨南去,留下來的則學習著適應避冬的海岸生活。

寒流抵臨時,經常夾雜著冷雨的到來。冷雨落進沙丘反而使海岸不再飛沙走草。氣溫陡降下,水鳥泰半會飛進內陸避寒。這是四季里最嚴酷的時節。在海邊舉步都須順風而行,無法逆風前進。瘦小的水鳥自不用說。我只發現十來只東方環頸鸻,弓縮著身子,靜靜駐足于潮汐區。沙丘上只有海風不斷奔向西南的厲聲叫鳴。

除了春秋兩季過境外,東方環頸鸻憩息駐足時多半是單獨的。接近它時,它仍機警如常,迅速地跑步離去,實在逼不得已才順風起飛,閃躲到另一處沙脊后。它也無法逆風飛行,我也未聽見它們平常日子的啁啾。

沙岸的冬天并非全屬寒流的,無風的暖和天氣仍間隔展露。這時各類水鳥們的活動頻率便增高了。近千只的金斑鸻會扮演主要的角色,披戴著金黃的羽衣,大膽而旁若無物地占據了退潮后的石礫區,以它作為冬天的覓食場所。冬天的石礫區是它們的天下,十有六七的水鳥是它們,與沙丘上的東方環頸鸻遙遙相互對峙。水鳥間盡管科別種類不一,卻甚少出現打架、斗毆的情形,反而組成團體生活的情形屢屢出現。尤其是最危險的春秋遷徙期,這可能是它們的覓食對象不同,領地寬闊,較不易爭執。同時危險性高,自然會群集相互保護。

但迄今我仍然無法全盤明白金斑鸻棲息海岸的情形。退潮時,它們會全數抵臨石礫區,滿潮時呢?我偶爾在沙丘里也發現,有時卻半只也未見到。最近我曾猜想是否隨著潮水上溯,去了關渡,或者到對岸的八里。對照是時別人的記錄卻有出入,會不會還有其他的覓食區?以淡水河下游為中心,方圓能讓水鳥棲息的地方也不過以上幾處。也許它們仍運用天賦的飛行能力,飛抵更遠的南方所在,再迢迢回來。另一種可能是:鳥友們仍未發現滿潮的主要內陸憩息區。

與秋末時相似,強勁的風力下,金斑鸻與其他水鳥群集憩息的場面較容易發現,單獨活動的情形多半是無風的時日。

最壯觀的場面是在潮水甫退之際,金斑鸻突然地全部出現于海面上空。我驚訝于它們如何知道準確的退潮時刻,按著漁民的農歷潮汐表對照,書本所記載與事實的時差至少有半個鐘頭左右。金斑鸻卻掌握得異常準確,石礫剛重新露出海面,近千只的金斑鸻已經飛臨,迫不及待地落腳于石尖上。不只金斑鸻,其他水鳥對潮的起落時分也有如此驚人的判斷能力。

一般來說,水鳥的警覺性甚高,金斑鸻就顯得遲鈍。我往往可以偷偷爬行,俯近離它們十來米處。不過金斑鸻仍保持水鳥特有的習性,未在石礫區翻找食物時,它總是站立于高處的礫石上,保持看清四方的視界。

不管哪一種水鳥,單獨時被我驚起飛離是可以理解的。而團體活動因為我的接近同時共同拍翅寂然而去,我卻非常訝異。不知道它們是以什么方法聯絡,知道一個不明的危險物出現。是否有人類所遐想的,“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某種神經組織天生存藏于它們體內,不須經由聲音的傳送即可瞬間一起感受。

常見于這塊沙岸的水鳥里,鶇鸻與三趾鷸比金斑鸻抵臨的時節晚來兩個多月。而黃足鷸、中杓鷸、金斑鸻與東方環頸鸻都在秋初時抵臨。鶇鸻與三趾鷸的數量也不多,與中杓鷸一樣,最多十來只。

鶇鸻是這里羽色最鮮艷的水鳥。黑白對比的胸肩夾雜著黃棕的羽翼,加上嘴爪肉紅,極易辨認。鳥人又叫鶇鸻為“翻石鷸”,顧名思義,鶇鸻啄食時習慣于翻撥石子。我自己尚未發現這種情形。三趾鷸是這里體形最小的水鳥,冬天時它像一團雪花,駐足時像黏附在灰黑礫石的大型蚵仔,十分搶眼。晚來與早到都相似,水鳥一起隨著退潮起落而居。這兩種水鳥晚來的原因,我猜有幾點:一則棲息的位置偏南,二則承繼了祖先的某種遺傳。另外也有可能,是時北方仍有食物,它們不急著啟程南下。

這時巖鷺出現的頻率也增高了,時時結伴飛掠海岸,或穿梭于石礫間。最叫我百思不解的,每回巖鷺都是從對岸的八里飛來。八里多半是沙灘,巖鷺習慣嗎?如果從鼻頭角出現倒是能合理判斷,因為北海岸岬角、巖礁處處橫陳,那里才是巖鷺聚集的最好地帶。

東方環頸鸻一如往昔地棲息。石礫與沙丘都有它們的蹤影,它們是最善于步行的水鳥。沙面表層常布滿它們交錯往來的足跡。我每踏上一塊沙丘,總會遇見一兩只徘徊著,“wi wi”地鳴叫示警。依據秋末時它們的結集,目前大約有一百只留下過冬。這時它們僅次于金斑鸻,成為第二大族群。

一次滿潮時,我在潮汐區,首次看見它們于天空連成一線如彩虹形狀,迅速飛向八里。這種奇景我曾在鳥書的圖片上見過,滿腦子卻是問號:為什么這時呈現如此的隊形,平常成群飛行卻毫無秩序可言,莫非遠行?當時我馬上進入沙丘,果然不見一只東方環頸鸻的蹤影,但隔天我又看見相同數量的東方環頸鸻出現。

除了水鳥與巖鷺外,麻雀偶爾會在枯褐的莧齒科灌木中停棲。沙丘邊緣的林投常有臺灣鷦鶯的行蹤,錦鴝、灰鹡鸰也點綴掠過。大致說來,不管任何一季,沙丘仍是以水鳥為主的世界。

整個冬天,我躲入這里零星坐落的“碉堡”內觀察的時間頗長,主要也是為了躲避風寒。我不太喜歡觀察水鳥時將它們刻意地擬人化,或者極力聯想到人類的某些相似行為。然而不知覺地,我還是會比較,尤其在棲息時的群體行為與個別活動。大半的時日里,我也能從氣候、潮汐的狀況盤算,它們現在正處于什么樣的生活。在沙丘上時,水鳥憩息傾向于群集的習性,覓食才單獨往來。憩息主要是為了安全,覓食則忙于填肚,自然不易團體活動。任何動物都避免不了這種潛在的私利心理,何況處于沙丘這種生存條件險惡的地域。活下去絕對是第一要件。試想,它們千里迢迢歷盡萬苦所為何來。更不難體會,面對死亡的威脅,它們所付出的戰斗代價是如何巨大。

這時它們的脂肪、體能殆半已用盡于秋日的旅行,沒有能力修飾羽色,無法像春天時炫耀自己,借以達成求偶繁殖的條件。冬殘是它們外表最丑的時候,也是覓食最艱苦的一段日子。它們只求維持不至于受凍挨餓,也不急于儲備體力,或者裝扮自己的容貌。我甚至感覺它們的眼神不若春天的炯炯有光,只透露一種渴求生存的意志。

冬天時進入這里,我也身同水鳥的期盼,仿佛一切都是為了春天的抵臨,忍受風寒沙吹的種種考驗。臺灣城市的冬天除了冷寒以外,沒有什么冬天的景象,萬物枯寂、了無生趣的氣息,必須在這種無人抵臨的所在才能深入體會。也因此,我終于嗅到春天即將隨浪而來的味道。

沙岸之春

冷雨過后,沙丘依舊是冬殘的景色。除了連綿的雨水造成沙丘的坡面不再陡峭、崩落外,經過雨水長期不停地摻雜、滲透,海岸繼續以灰褐的色澤鋪陳著。

一個不同季節即將抵臨的氣氛逐漸醞釀成形。它來自海風時,不若從前的大寒,轉而是淡涼的冷意。它來自浪潮時,水面也不似從前的灰褐滾滾,已經呈現一種深藍的色調。

沙丘的色澤逐次明朗了。黏附于沙堆里的冷雨緩慢地蒸發、消失。長期處在海風、日溫撫觸下,它恢復過去的橙黃外表。經由冷雨的潤飾,沙丘漸漸形成渾圓有致的山脊,優柔地起伏,展現一種自然美而和諧的地形運動結果。

位于低洼的沙丘盆地也突然萌起生機。冷雨走后,盆地積聚的雨水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零星潟湖,一些肉眼難視的海岸生物孳息于里邊。濱刺草像雨后春筍一樣地迅速爆滿湖岸。每一個盆地都有了一兩處稀疏的小草原。盤踞在各個背風坡的海埔姜、馬鞍藤與莧齒科灌木,開始伸展枝莖,蜿蜒地溜下山坡來。它們在每個盆地與濱刺草相會。

我沿著沙丘瀕臨南側河口的潮汐區步行,計劃從這個不等邊三角形的一角出發,徑自穿過沙丘內部,直抵北邊的沙侖海水浴場。這也是我四季的觀察方式,避免漏掉任何一處的動靜。

河口的北岸最近在辟建一個小漁港。兩年來一條瘦長灰白的碼頭長堤,日復一日地鋪展拓伸,最后筆直地跨入河心。大約兩百米吧!頗為壯觀。近來長堤已變成河口最突兀的風景。長堤接合陸地的碼頭仍堆置累累的石樁,足足兩層樓高,面積有一百平方米,儼然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廈。從沙丘環視,碼頭的石樁仿佛是一個未來都市矗立著,我站在郊區的蠻荒世界不知所措地發愣。

碼頭與沙丘南側相互并行成為ㄩ形。退潮時,許多漁船便擱淺于沙灘上。滿潮時,總有近百名垂釣者,圍聚長堤,放線守候。現在是沙梭魚洄游海岸的季節,縱使氣候惡劣,長堤仍有絡繹于途的人群。沙丘南側仍少有人涉足。在ㄩ形的海灣里,有兩三排整齊有致的木樁,以漁網相互聯結著。退潮時許多小魚因為漁網的阻隔困頓于淺灘上,無力地等待漁人來捕捉。這些木樁也幫了磯鷸的大忙。好幾次滿潮時,每一只木樁都停棲著一只磯鷸靜靜地憩息。

冷雨過后,巖鷺只剩一兩只會抵臨,在ㄩ形的海灣與小白鷺競相追捕小魚。偶爾也有幾只東方環頸鸻出現,但大部分的水鳥還是在沙丘等候返鄉。

梅雨尚未來到時,兩百多只夏羽的蒙古鐵嘴鸻與小燕鷗、東方環頸鸻的族群,群集于滿潮時的沙脊上。冬殘時,我未遇見過蒙古鐵嘴鸻。這時它們已披戴著肉紅的胸羽準備北返。另外有一族群是二三十只的金斑鸻,落腳于不遠的潮汐區。

這兩群水鳥勢必有不少是從南方啟程的,最近才登陸沙丘,必須在此一陣,補充體力后,方能與避冬于這里的水鳥一起北上。脂肪是水鳥南來北往賴以維持體力的首要條件。往昔依一些鳥學專家的研究,稱量水鳥的體重時,他們發現大部分水鳥在南方時體重遠比飛行中途或甫臨北方家鄉時重,因為剛從南方飛抵的水鳥都在中途消耗掉不少體力。它們還要在此繼續尋食補充能量,積蓄脂肪,休息一兩個星期,甚至一個月后再啟程。依沙岸的地理位置與鳥道遷徙線,它再往前就是汪洋大海,這里自然是旅途中甚為重要的過境區。

這時接近它們也最為容易,水鳥群往往被我驚起后,飛行一段便隨地落腳,不再遠飛。不像往昔十分挑剔駐足的位置,它們似乎正在把握任何維持體力的機會。

這時小燕鷗總有六七只從八里飛抵,仿佛是要趕來送行。在八里時,據悉常有千只小燕鷗起落的場面。而它們最愛進入沙丘的時節是這時以迄夏末。最叫人困惑的是,為何秋冬兩季反而不易發現,別的海岸卻容易記錄。

隔不到一周,我又看到不少落單的水鳥獨自覓食于盆地的潟湖區。稚鷸、滸鷸、反嘴鷸這些原本習慣棲息內陸沼澤的水鳥竟然出現。去年此時,我卻未記錄。我想這些與潟湖的形成必定有關聯。去年沒有潟湖時,就沒有上述水鳥的棲息記錄。

潟湖的產生端賴雨量的多寡。冬殘冷雨后與夏末暴雨,往往是造湖的最佳日子。平常無雨時,盆地也比周遭的沙丘潮濕,呈現較為灰黑的色澤。加之海風的搜刮,地表顯得堅硬而缺少沙層,雨水自然也不易滲透地表,甚至長了稀疏的不知名野草。

滿潮時,除了憩息于沙丘的水鳥,有不少的水鳥便分散到每一處潟湖的四周。一個潟湖總有四五只水鳥在湖邊覓食。這種場面一直會維持到五月底左右的梅雨時節。到那時,避冬留守的,或北上過境的水鳥又儲蓄好體力,羽色也變得光彩鮮艷。與秋天南下時一樣,它們體內將有一種本能的沖動,慢慢地刺激發酵,配合著體外的各種舉止。

這是什么樣的返鄉心情呢?每年固定往返一次,是否與人類的感受相似,或者更加沉重、嚴肅,同時帶有某種使命與生存的含義。我想是的,而且更令人感佩。在這種返鄉過程中,它必須面對迷途、失蹤、死亡等未知危險的壓力。沒有一只水鳥能夠知道,當它這回再出發是否必能安然抵達目的地。但它們還是毅然地、本能地選擇了這種旅行,將生命交付大自然去判生死,將命運托與未來去決定。只等梅雨時節到來,勇敢地展翅拍撲,奮力升空,向茫然的大海投去。

水鳥只靠碩長的羽翼翱翔返鄉?不然。假如你和我一起長期滯留沙丘,勢必察覺因素與條件十分復雜。梅雨抵臨后,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海風掉頭了,風向已明顯地在改變,浪潮也隨著轉彎。風與波浪一并從西南來了,流沙再度滾起,不停翻攪。沙丘也順勢改變它原有的面貌,冬初的背風坡如今已變迎風坡。原本的迎風坡遂成為背風坡,一切顛倒。幸好西南季風的風力不及東北季風,它侵蝕沙坡時較為從容,甚少造成刮掠、崩落的情形,只讓沙丘表面出現西南走向的沙紋。風力弱,沙紋間的寬度自然較窄。好像換季一樣,沙丘一如發型的改變,所有發根整齊有秩地傾向另一邊。只是這回用的梳子是不同的一只,沙溝有別。

是的,起風了。這時的季風與太陽、星辰、極光、磁場決定了水鳥離開的時日與方向。當它們開始啟程,順著季風,白日依著太陽,夜間望著星辰,再注視地平線的極光,同時靠著體內本能相對北極磁場的吸力。這些相互交雜錯綜的條件,將完整地指引它們返鄉的路線。能否安全回去,跟鮭魚上溯河頭一樣,已經生死不計。它們只是不斷地朝北飛、飛,飛到去年秋末離開的所在。

梅雨期間,我在沙丘日日觀察,送水鳥一一北返。六月初時,沙丘上的水鳥終于走光,只剩下六七只東方環頸鸻,以及開花的馬鞍藤、青綠的莧齒科灌木、豐饒的白茅、妖嬈的濱刺草平原。天氣漸漸酷熱起來,潟湖逐漸地干涸、消失。沙岸上對流的熱氣逐漸密集,仿佛垂直的水流,模糊地阻擋了遠方的風景。

每回抵臨時,走上半個時辰,就要躲入廢棄的碉堡里休息、避熱。現在只能聽到東方環頸鸻衰弱的清鳴,自沙岸遙遠傳來。然后不時發現它走過的足跡,如虛線排列劃過沙丘。我偶爾也看到它孤獨的身影靜立在沙脊上,與我寂寞對望。我知道,夏日時,這里將只剩我們留守。

沙岸之夏

六月是馬鞍藤花開最繁盛的時節。橙黃的沙丘上,一叢叢綠葉黃莖的馬鞍藤自各個沙頂輻射開來,淡紫的花在海風下柔弱地搖曳。荒寂而熱氣滾滾的海岸仿佛因此才有點生機。偶然有幾只淡黃的白蝶翩然飄至,迅即又離去,此處似乎不宜久留。

滿潮時,我從碼頭沿著沙岸繞行,抵達海水浴場再穿過沙丘內部,爬上坐落中央的碉堡里,用望遠鏡瞭望方圓。這個碉堡我叫它“燈塔”。我概略計算,只剩下六七只東方環頸鸻留下來,其他的已隨水鳥飛回北方。六月底以后,滯留下來的東方環頸鸻自然是留鳥。它們是否會在北岸的沙丘筑巢呢?尋找它們的蛋是夏日的主要工作。

這時水鳥伴隨著初期的西南季風離去,大概抵達了北方的故鄉繁殖。西南季風仍持續不斷,比起寒流所卷起的風力速度雖然遠遜,然而天氣是干燥的,流沙依舊滿天飛舞,每天的地形仍有大起伏、大變化。一個空鋁罐遺棄在迎風坡,經過一夜的風沙吹埋,明天再抵臨,必須拂開三四厘米厚的細沙才能找到。

風沙滾滾與熱氣騰騰下,我只能以“燈塔”為定點,決定前去的位置,算計一下路程是否合算。夏天時,我不敢再貿然地奔馳于沙丘上了。“燈塔”已成為別墅。它分四層,最下層是沙石地面的地下室,陰涼而潮濕。第二層是炮口,容積十分窄小。第三層較大,可容兩人并排躺下。我經常將照相器材與衣物書籍堆置那里,有時甚至小睡一會兒,再起來工作。第四層是瞭望臺,毫無遮蓋物。“燈塔”是這里最高的建筑,又屬于沙丘中心,日后我每日經過必然進去憩息。

從“燈塔”頂樓遠眺沙侖海水浴場,每逢假日時至少有一萬人聚集。整個沙岸密密麻麻的,幾無黃沙突露的空隙。半里外的這里,整個夏日就只有我獨自徘徊。每次看到這種強烈對比的場面,孤獨無力之感不由從心中泛起。幾十年來,同胞們對自然的態度一直未改,無法將感官的游樂方式轉變得有益于教化,形成知性旅行的風尚。這種惡習繼續不變,再過一代將會付出巨大生態破壞的痛苦。

調查東方環頸鸻夏日的棲息行為并不容易。它們仍舊是個別生活,喜歡沿著潮汐區奔走覓食,甚少飛行,或者在沙丘上憩息駐足。這時仔細看它們的生活非常有趣。它們往往會小跑一段,觀察一陣,再跑。一直重復這種動作。我曾看見一只東方環頸鸻只以單腳快跑,另一只腳始終縮于小腹。不知是否受傷了,或是有其他原因。飛行時它的鳴叫方式又與駐足不同。飛行時它習慣發出“gr gr”的聲音,駐足時卻是“ca wi”或是“wi wi”。這幾種叫聲都有示警之意。“gr gr”系向敵人的侵入叫嚷,后兩種叫聲,還包含了聯系其他同伴的功能。

我觀察鳥類的寫作方式,一些鳥人常有疑慮。他們較堅持形容文字的正確與記錄的嚴肅態度。但在臺灣島現時極度缺乏鳥類觀察知識與數據的環境下,對一個從事生態寫作的人而言,若不做大膽的假設、判定甚至立論,根本無從撰稿。我也認為贖罪感的代入才有可能使目前的賞鳥活動提升,進入另一個比現階段更有生氣的領域。經由長期觀察,東方環頸鸻的叫聲使我做了這種大膽的立論。

東方環頸鸻的蛋在一九八〇年才在大肚溪口首次發現。這次尋獲,證實水鳥里的東方環頸鸻有部分是留鳥,也是少數于繁殖期待在臺灣的水鳥。自此以后,鳥人們沿著臺灣西海岸又陸續發現了它們的巢與蛋。緯度較低的大肚溪都有記錄,我想淡水河北岸自然也有可能。

夏天時,東方環頸鸻經常蹲伏于沙丘上。我經常以它們蹲伏的位置判斷筑巢的地帶,或者在小石粒較多的地區搜索。尤其后者是它們筑巢時主要的必備巢材。最初的一個多月里,我便鎮日逗留于這些地帶,瘋狂地搜遍沙岸,卻忽略了沙脊上筑巢的可能性。

六月底一天正午,遍尋不著鳥巢要離開時,驀然看見一只小燕鷗叫著掠過上空,我抬頭注視時,它已從八里的方向飛入沙丘。我一直注視著,它迂回半圈后才回頭,轉而逆風上升,試圖越過沙丘。結果它與海風在沙脊上僵持不下,像只風箏半停空中。我用望遠鏡看得眼酸了,它仍處居原位。正要放棄觀察時,忽地發現一個黑色物體橫陳沙脊上。它的位置離“燈塔”不過十來米,我記得當地不曾有這種東西,于是好奇地回頭朝那里走去。

接近時,它迅即站起,我仔細看原來是東方環頸鸻。前些時,我和它們遭遇時,它們一站起來便小跑離去,這一只卻不然。為此我信心大增,即忙大步走去,此時它才跑開,但是跑不到一米便跌倒在沙地,跛著腳展開翅,拖拉行走。這是擬傷行為,終于發現了!我未再瞧它表演,徑自走到它曾經蹲伏的位置。果然,三顆近乎全埋的鳥蛋在沙堆里,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蛋殼。我急忙拍照留下證據。然后,再注意剛剛離去的東方環頸鸻。它仍在附近徘徊不去,不斷地鳴啼。我也不便過度打擾,馬上離開。

隔日清晨四點,又從臺北趕抵,開始觀察它的孵育行為。我仍以“燈塔”為工作室,躲入二樓的炮口進行瞭望。

鳥巢位置的天時地利完全超乎判斷之外,東方環頸鸻筑巢的季節通常在五六月之交。這個巢卻在六月底出現。它只是個小沙坑,周遭有一根巨大、干枯的殘木。東方環頸鸻的鳥巢位置一般是在小石粒附近的沙堆。它卻位于沙脊上,并且高居于棱線頂峰。后來猜想,可能是盆地區有淹水之虞,它才選擇這里。另外這里是海風最強的入口,是否也因此才促使它選定,讓其他動物判斷錯誤,一如我先前的設想鳥巢位置。

這處海風必經的地區,每天的流沙量可堆積十來厘米厚。鳥蛋不過拇指大,勢必需要東方環頸鸻不斷地清理沙子,但又要保持掩飾得宜,微微露出。壯哉!它們居然挑上這種嚴苛的環境,進行傳宗接代的使命。

為了接近鳥巢,拍攝孵育的情形,我只好攜帶照相機匍匐于沙丘上。這是一樁非常艱辛的工作,必須面對三個不利的障礙。第一個障礙是風沙,濕黏的風沙隨時會將眼鏡打糊,遮住觀察的視線,不管我是背風或迎風而臥。另外沙子也不停地灌進衣褲、鞋子。我又必須保護鏡頭,爬在沙面時,便覺得別扭而寸步難“爬”。第二個障礙是沙地的溫度。這時赤足在沙上絕對站不到十秒鐘,躺臥著更無法靜趴不動,必須不停地移扭身體,避免燙傷。第三個障礙是要避開東方環頸鸻的視線。我必須從二十米外的坡腳慢慢爬上。當然它還是會發現,只是爬行的方式比較不易驚動它,如果站著走去,它一定迅即遠離。

好幾次,接近至兩米左右的地方時,公鳥與母鳥都在場。兩只保持一米的距離,向我鳴叫警告。警告當然毫無作用,我若再接近,它們只好遠離。我也分辨不清哪一只是母鳥。離巢較遠的胸羽淡黃,站在巢邊的腹部則有幾點黑斑,可能是母鳥為了孵蛋自然形成這種羽色。我曾問過一些鳥友,他們也如此猜測。

隔一日,我再去時只剩有黑斑的母鳥了。它似乎已不堪我的侵擾。我仿照前幾日的方式接近時,它不再徘徊鳥巢附近。只要我一爬行而上,它便遠去,毫不在意鳥巢的安危。我只好放棄這種方法,躲回“燈塔”觀察。

這時它的孵育方式也改變。通常是飛臨沙脊下的盆地,在濱刺草間迂回小跑、駐足、瞭望,然后偷偷地潛近鳥巢,坐上去孵育。六七分鐘后又起身離去,隔了半刻再以剛才的方式從盆地回來。

熟悉它這種習性后,每次它一落足盆地時,我便跑到沙脊反方向的坡腳,迅速爬至鳥巢的位置,先它抵達鳥巢位置附近守候拍照。我想等它跑上來時,也許會忍受這個寂然不動的怪物吧。結果試了幾次也未成功,它還未抵達沙脊就嚇走了。于是我又放棄了,當時自己也害怕它會自此舍掉鳥巢不顧。后來看它又回到鳥巢時,我知道只要自己不出現,它斷然不會割舍的。我也識相地遠離,日后僅止于“燈塔”里窺望,視那塊沙脊為它的“保育區”,不再跨越。

一個星期后,臺風從東北角過境,攜來一陣豪雨。我很擔心鳥巢的安危,豪雨甫停便慌忙進入沙丘尋找。這時沙丘的地形已大為改觀,所有的低洼區已變成潟湖。我暗自為它們將鳥巢筑在沙丘上慶幸。到了“保育區”才愣住。棱線竟被刮成平地,小枝干也被風吹走了。鳥巢自不用說,已經蕩然無存。有沒有孵出來呢?東方環頸鸻的蛋通常要孵三個星期左右,幼鳥出世時已有初長的羽翼,一兩個小時內就如成鳥一樣,能在沙丘上跑動,靠成鳥喂食。一個星期后,也能短暫飛行,自力更生了。后來,我走遍海岸調查東方環頸鸻的全部數量,比以前多了三四只,就不知是否有它們在里面。

除了東方環頸鸻外,小燕鷗再度成為過客。七月中旬,我曾看見十來只停憩于退潮后的潮汐區。整個夏日,這是我記錄小燕鷗最多的時候,平常不過三兩只飛掠沙岸。如果不是東方環頸鸻的留守,對我而言,夏天的沙丘實無生趣。其他平地鳥類跟人一樣,也不想抵臨這里,小白鷺與牛背鷺從不跨越林投外的沙丘。

七月以后,西南季風停止了。浪波又漸漸轉向。八月初時,我發現一對黃足鷸沿著潮汐區覓食。水鳥又從北方來了。它們是尖兵,是前哨部隊,一看到我便驚慌飛走。隔兩三日,又看到一只磯鷸,沙脊上也有兩三只蒙古鐵嘴鸻。東方環頸鸻終于有伴。天氣漸漸清涼,我再度嗅到一種不同于夏日的海味。馬鞍藤的花已凋萎,枝莖漸漸縮回背風坡,濱刺草也比以往稀疏。我離開了避暑的“燈塔”碉堡。

沙岸之秋

天剛破曉時,流云輕快地遠走天際,浪波一陣陣點燃水花,潮汐區交集著雷聲似的水鳴,不停地震撼著整條沙岸。一只黑色的巖鷺沿著海面飛來。它不再像往昔一樣必須努力拍翅,只要張開羽翼隨風而行,緊貼著水面滑翔,免得被急走的東北季風卷走。如果控制不好可能就被吹至八里去,屆時,再展翅回來就相當困難了。

它小心地落腳石滬區后,背對著東北風,努力使自己站穩步伐,守候在礁石附近,等鯛魚群隨潮水游至岸邊。它可以在此度過一個飽餐的早晨。然后,再順風回到南岸去。

九月初時,東北季風向來就比親潮提早抵達。這是四季風勢最強的時候,沙丘已無雨水黏附。流沙經常翻滾得滿天暗黃,海岸視野一片混沌。靠近海水浴場的沙岸已無沙丘地形,大部分坡面堆積于內陸的林投區。現在端賴密集的林投和木麻黃將風沙阻隔于海岸地帶,不讓它們滲透、越位。

這塊海岸的沙丘每年就依靠內陸的林投擋風、定沙,同時借著東北與西南兩期季風相互地調和,穩定沙岸的面積。春末時,西南季風將沙子吹送到東北的角落去,現在東北季風又將沙子運回西南方。而林投的橫陳外圍下,沙子正如池塘里的魚群,魚群怎么游動都是在池塘中生活,它們也只能移動于海岸。

東北季風搜刮的猛烈卻遠非西南季風可比擬。它造出了比春末時更高的沙脊,風犁出更寬廣的沙紋。風力又使沙坡的細沙大量流失,背風坡沙子的疊積也造成沙丘崩落,再重新塑造。

沙丘上滾動的沙子與潮汐區的又不同,雖然都是石英石構成,并經由巖石風化運動而來。沙丘上的流沙受到風力與沙子間的摩擦后,與潮汐區的沙子對照便顯得較為渾圓。而沙丘里層的沙子也比坡面的沙粒粗大。因為沙丘表面的沙子時時隨風流浪,日積月累的滾動自然較小。于是,從一粒沙子的形體,我們多少能看出它的歷史。

這時馬鞍藤禁錮于沙脊,偶爾順風向東北微微伸展。濱刺草也在盆地縮小生存的范圍,零星地在風中無力地搖曳。也不知有多少莧齒科灌木的枯枝垂倒沙里,流沙正靠著風力的運送,到處收復它夏日失去的地盤。

東北風起時,我又回到“燈塔”碉堡躲避風沙了。磯鷸、黃足鷸、蒙古鐵嘴鸻陸續出現后,隔了一個星期,我進入沙丘,水鳥已赫然群集于背風坡下的盆地。跟去年比較,它們抵臨的種類大致不變。中杓鷸、金斑鸻、蒙古鐵嘴鸻與東方環頸鸻又回來了。不是蹲伏著,便是單腳佇立,逆風憩息。東方環頸鸻有百來只,冬羽體色近似它們的蒙古鐵嘴鸻,也有相等的數量。大型長嘴的水鳥中杓鷸仍然是六七只,只有金斑鸻不及去年避冬的十分之一,不知是否尚未全部抵臨,或者中途遇到劫難。

剛剛抵臨的這群水鳥,活動時顯得陌生而又畏懼,一看到突然出現于沙丘上,或者走動的任何物體都會驚飛。然而跟春末時一樣,展翅升空后,迅即又落腳于不遠處。長途跨海的旅行再度使它們消耗掉不少體力,每一只水鳥都疲憊而衰弱,冬羽也不若春天的光彩奪目,仿佛帶著一點歷盡滄桑的形容,舉止像逃難的人群闖入異域。人生地不熟,行動異常小心。這種情形必須過一段時日才會漸漸消弭,重新過一回傍水而居的海岸生活。

等寒流來襲,鶇鸻與三趾鷸又尾隨跟至,它們重新組成沙岸的冬天世界,站在整個海岸食物網的最高點。最叫我困惱、無法解釋的仍是它們的旅行。它們返鄉時勢必回到原先離開的舊地,至于南下時是否也有固定區?還有新生的一代會不會也摻雜于里面,假如這些疑點的答案都無誤,為什么數量不變,甚至逐年減少?這是大自然淘汰的平衡方法,或者工業文明介入的關系?

平實而論,觀察水鳥的棲息,像我僅從這個沙丘的環境去揣測思考,再如何準確的判斷也是管窺,不足全盤征信。按理,我們必須在它的每一個過站,派人長期觀察記錄。這又牽涉到每一個地區對自然環境的態度。這些水鳥的南北旅行橫跨了北亞、東亞、東南亞。這幾個地區之間的鳥類觀察者必須相互交換調查的數據,才能較完整了解水鳥的遷徙過程。這是一樁壯舉!有一個二十三歲的澳洲鳥類專家最近正在嘗試。早些年前,我也有如此構想。前些時也將這個企圖心寫信告知詩人楊牧,因為他曾送我一本野鳥圖鑒。我的構想是秋天時隨水鳥從堪察加半島一路南下,橫跨赤道去。春天時再隨它們北上。以我現在的處境,這個夢自然是幻想,也不敢奢望。也許下一代會有人克服這種困難吧!

我只能整年守候在這塊沙丘海岸,像一個驛站的職員,零星地記錄一些車子過往的時刻、情形。整條鳥道的大事,絕非一個坐守小角的人能了解的。不知各地合作調查水鳥的年代是什么時代?為了那常人根本不認識,并且覺得毫無價值的水鳥做研究,這時的世界又是什么樣的地球呢?

旅行這里的兩年中,每次黃昏時倚在“燈塔”碉堡俯視四周,總會陷入一種古代的蒼涼意境。年年南北過境,避冬的水鳥一如中世紀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果敢堅毅地面對著惡質的生存環境,一代代地傳宗接代后,進而也承襲著一種抗寒的精神。在整個地球進化的過程里,沙岸所展現的地理是從容悠閑的,它是經過數百萬年逐漸運作而成,這個風景也不知慰藉了多少人抑郁的心境。水鳥與沙丘在淡水河北岸所構成的海岸世界,或許不是我們必須了解的,但百萬年前我們的始祖是從那里走出來,有一日我們也將回到那里。這是一個和諧、沖突和變化不息的所在,一如人類某種形式的社會。我們曾花過大部分的時間在非自然地進行各種工作對待它,現在是反省的時候了。我們有必要去了解。自然的深入研究將是生活環境和平的基礎。

在長期的水鳥觀察日子里,我也眼睜睜地看著關渡沼澤區毀滅,雖然撰述了不少文章竭力呼吁,依舊無效。有一群鳥友已在關渡立起一塊告示牌:“關渡水鳥保育區舊址”。如今水鳥能夠棲息的地區,剩下這塊沙岸與八里的海邊。沙岸未被濫墾并非人們沒有注意到,只是不知如何利用。以后它主要的威脅將來自海面污染。船舶經過遺下的油污與淡水河上游臺北城市的污物隨浪沖擊上岸,海岸生物將首先遭殃,水鳥食之繼而受害。去年十月,這里已隨關渡沼澤區后建立保護區。結果,保護區都無法阻止破壞了,保護區又能如何?前些日子,我還想十年后去關渡重新調查,比較十年后的水鳥數量,未料一年不到,水鳥已剩無幾。

這里能維持十年嗎?我懷疑。現行體制所制定的自然保育方案面對它時下的社會結構,往往脆弱不堪,毫無具體落實的保護網,除非體制的基礎有所改革,我將一直懷疑下去。沙岸如是,各個山林郊野也是。

(觀察期:一九八二年六月至一九八四年六月)

(選自劉克襄著《澗溪的旅次》)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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