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麗娜
夜蝴蝶
加勒比海一個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漁村里,有個古老的傳說: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蝴蝶,被視為魔女的化身。看見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惡魔咒,往往在劫難逃。
1
我剛剛進入不惑之年,卻有一種被世人遺棄、生命枯萎的沮喪。早餐后,我站在舊金山十八層公寓的陽臺上,望著太平洋上空淡遠如煙的清秋的氣息,突然決定回一趟函鎮。當天夜里,我夢見自己披著層層云霧,潛入一片古老而隱秘的小樹林,林子里根莖交錯,虬枝盤桓,我和陸雪相擁相攜,在松軟的枯葉上耳鬢廝磨,纏綿不已。一縷陽光射過來,刺痛了我的雙眼。赫然醒來,我發現整個身體,被血紅的棗核碎末所覆蓋。
兩周后,我放下手頭的一切,從美國西海岸飛抵北京。之后沿京廣鐵路線,在綠色的車廂里晃蕩了大半天,于龍城車站轉車時,我坐進十字街頭的小吃店,很熱烈地吞下一大碗羊肉燴面和兩個油汪汪的火燒,而后登上長途汽車,繼續西行。天擦黑時我下了車,猶猶豫豫地跨上一位老鄉的摩的,一路兜著風,朝山上疾駛。灰蒙蒙的道路兩旁,是起伏不定的褐色巖壁,透過壁孔望去,遠處茂密的秋莊稼,在夕陽下閃著冷峻而離奇的光。
時隔多年,我終于回到了函鎮。
函鎮已風燭殘年。沉寂,頹敗,寥落。我站在一面碎石堆砌的山形墻下,迂回曲折地俯瞰谷底那條狹長的溝渠,心里的某個地方,驀然下沉。兩只羽毛豐滿的山雀,翅膀一動不動地掛在空中,像兩朵迷途的云,讓我瞬間想起那個春夏之交。不知是一系列的巧合還是命中注定,事情沿著不可逆轉的方向,一路狂奔,并在兩個少女身上,升華為一幕觸目驚心的悲劇。十八歲啊,還未來得及領略人生的種種風景,便已香消玉殞。
山里的清晨,空氣薄而涼,卻是爽潔的。我像個普通訪客,悄無聲息地徘徊在函鎮的早上。沒有人認得我,也沒人對我感興趣,這讓我無比輕松,可以從容打量撲面而來的一切。天空像山道似的,充滿了崎嶇不平的灰褐色,我的內心,雜草叢生。借助一條隱蔽的石徑,我繞到山谷間,尋尋覓覓,試圖從記憶里,拼湊起那面支離破碎的鏡子。一只家犬躥出來,滿腹心事地對著我狂吠,像是發泄對我的不滿和憤懣。我收起腳步欲轉身時,突見樹蔭下一塊毫無規則的石頭上,孤零零坐著一個人。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女人自言自語地說著,“我女兒看見菜葉里鉆出的一條毛毛蟲,都會嚇得跳起來,她怎么會殺人呢,啊?”
這是一位頭發紛亂的女人,陽光透過枝葉的罅隙,打在她悲戚的臉上,鍍出一個個斑駁的光圈。她不停地交叉著滿是青筋的十指,見了我,不住地搖晃著腦袋說:過中秋節了,我男人在院子里殺雞,雪兒看見公雞的脖子被扭得青紫,嗷的一聲就跑下山去了。
這不是陸雪的母親嗎?隔著十六年光陰,我立刻認出了她。那年盛夏,我和陸雪在山上碰面,她也是坐在這塊石頭上,睥睨著我出神。聽陸雪說,她媽患有偏頭痛,因而太陽穴上常年貼著一枚草藥的干葉。這會兒,女人定了定神兒,抓住一條龍舌蘭吊繩,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我慌忙走過去扶住了她。
女人一個激靈,隨之漾起一絲笑意。像是認出了我!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名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剛由西北冶金學院分配到函鎮。我是那么躊躇滿志,心高氣傲,命運偏偏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一下子把我丟在了黑乎乎的煤礦。在我眼里,函鎮就像荒漠中的一個村落,小得可憐,閉塞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陸雪的出現,像一塊綠洲,讓我在久待的焦躁中漸漸生動起來。我至今記得陸雪常穿的那條淺藍色牛仔褲,和她那件透亮的白襯衫,像一株白色的鳶尾,透著清冽之氣,凜然之香。假如當初,我不是執意要考研,而是甘心留在礦上,踏踏實實地與陸雪談一場戀愛,讓兩顆寂寞的心相互安慰,順理成章地走進婚姻,陸雪將為人妻,為人母,相夫教子,成為別人眼中羨慕的女人……而我,卻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風打著呼哨從山巔吹過來,像一串悠長的嘆息。山澗與溝壑之間的迷霧漸漸散去,藍天綠野間,陸雪仿佛一如既往地穿著她那條藍色牛仔褲、白襯衫,冷冷地向我走來。
2
認識陸雪,是緣于一場我夢寐以求的法國電影。元旦前夕的函鎮影院,迎來了羅曼·波蘭斯基執導的《苔絲》。大學期間,我曾讀過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小說《德伯家的苔絲》,美少女苔絲一波三折的命運,令我沉迷,也令我扼腕嘆息。影片在函鎮公映的幾天里,礦上的男女興奮得像打了雞血,逢人必談苔絲的扮演者金斯基那冰藍的眼珠、魅人的身段,以及她那凄美冷艷的氣質。
這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及至下班前領導還沒完沒了地交代著工作,待我火急火燎地趕到鎮上影院時,電影票早在兩小時前銷售一空。這是《苔絲》在鎮上放映的最后一場,惋惜、遺憾、懊悔像一把火,從心底直燒到我的腦門兒。正當我左顧右盼欲罷不能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天而降:
喏,我這里多了一張票,你去看吧。
那一刻,我對持票姑娘的反應不是感激,簡直是救苦救難!
匆忙間,我未來得及細看她的眉眼,只覺眼前飄蕩著一朵白云,輕盈飄逸,瞬間就不見了。兩天后的中午,我和姑娘竟在礦區的小道上不期而遇。
午休時間,我和同事小唐出了辦公樓,并肩朝食堂方向走。拐彎時小唐故意撞了我一下,說:認識前面這位嗎,咱們的礦花兒,名叫陸雪。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送我電影票的那位姑娘嘛!路旁有幾棵柳樹,在微風里飄來蕩去,我的思緒不由得跳進電影里的情節,并琢磨著該如何跟姑娘搭訕。這時,從岔道上走出兩位斜戴礦帽的年輕人,手里舉著掛有幾枚紅棗的樹枝,不懷好意地沖陸雪喊:吃吧,小堂妹,我們的棗子都熟。
陸雪見狀,掉頭就走,卻被其中一個攔住,說:美,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是電影《苔絲》里的臺詞,紈绔子弟亞歷克挑逗苔絲時說的。路上的工友見狀,好奇地聚攏過來,臉上掛著莫名的笑意。我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沖過去,橫在這兩個家伙中間,惡狠狠地瞪視著他們。也許他們認出我是礦上的政工人員,抑或覺得我也不是個善茬兒,收起架勢訕訕地走開了。
陸雪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瞥。
在大食堂的餐桌上,小唐環顧四周,神秘地對我說:陸雪就在食堂里工作,但不是咱們這種人吃飯的大食堂,而是領導們用餐的小食堂。
轉眼到了五月,礦上有意舉辦一場娛樂活動,來活躍一下職工的文化生活。有人把我推了出來,并讓我和陸雪合作表演一個節目。當時礦上正流傳著一首感情充沛的詩歌,還請人譜了曲子,傳頌一時。我便對陸雪說,要不要唱這首歌?陸雪嘴角輕漾,笑而不答。我心領神會,就讓她來選曲目,我盡力配合。陸雪抿了抿嘴,輕輕唱起了時下流行的《為了愛,夢一生》,結果引爆了大家的興致,要我們再來一曲,否則不得下臺。我會唱的通俗歌曲十分有限,就愣在臺上舉棋不定。多虧陸雪,她引領著我哼唱起王杰和葉歡的《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夜里有風
風里有我
我擁有什么
云跟風說
風跟我說
我能向誰說
不想從前
不談未來
我為誰等待
不要你懂
不怕人說
讓愛隨風沉默
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演出結束后,年輕人的激情不絕如縷,無處安放,便聚在樓下繼續狂歡。大家將我和陸雪擁在一處,借著膨脹的酒力,宣布我們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一直為陸雪送我電影票的事心存感激,結果由于大家的起哄,反而說不出口了。陸雪就那么坐著,表情淡淡的,可從她偶爾瞟向我的眼神,我分明讀出了款款深情。
月影挪至云層背后時,我撇開人群,走向一旁的山道。晚風習習,喚起我對往事的追憶,陣陣苦澀,襲上心頭。念大二時,我愛上了學校公認的校花楚紅。那時我擔任學生會副主席,楚紅是文藝干事,我們的愛情如順水推舟,一帆風順。作為學生會干事,我們曾攜手組織過隆重的高校演講和詩歌朗誦會,共同抵御過令人膽寒的大西北沙塵暴。三年間我倆出雙入對,旁若無人。多少個周末,我擁著楚紅走向廣闊的地平線,在流沙堆積的波峰上,尋找風中的宮殿、神秘的綠洲和傳說中的坎兒井。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啊,我們從中領略到難以計數的美妙與莊嚴!
然而,就在畢業前夕,楚紅突然離我而去。她走得那樣匆促,那樣決絕,令我猝不及防。楚紅是隨物理系一個家在西安的男生走的。那是畢業分配帶給人的茫然、錯亂和背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終究抵不過一紙薄薄的派遣令。楚紅權衡左右,最終舍棄愛情而臣服于現實。據說那位男生的父母,是西安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費吹灰之力,就為他們的準兒媳,安排了一份體面而實惠的工作。
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飄然而去,轉瞬之間,消失在熙攘的人叢里,我的目光,滴滴見血。現實擊打著我狂熱的大腦,進而撕碎了我的夢。我連自己要找份像樣的工作都舉步維艱,對楚紅更是愛莫能助。走出校園的那一刻,我盯著天邊的一縷殘陽,情不自禁地苦笑一聲,我對自己說:你別癡心妄想了,你既沒有權,又沒有錢,怎么能留得住美女呢?
從此,我對美女敬而遠之。
3
愛情上的挫折,是我在人生之初飲下的第一杯苦酒。而后來的事實表明,職業帶給我的困惑與苦悶,尤為深重。我生在西北,長在西北,父母屬于困守在城鄉接合部的尷尬的群體。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從東郊菜農手里販進各種鮮蔬,天不亮倒騰到城里的菜販子手上,從中賺取可憐的盈余。母親的眼里常常汪著淚,攤開她那粗糙而灰綠色的雙手,巴望著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從而擺脫他們的困境,成為光鮮亮麗的都市一員。可命運像躲在暗地里的一只手,冷不丁把我丟在函鎮,一座黑乎乎的煤礦。
平心而論,函鎮是一座正在崛起的內陸煤礦區。當地百姓拍著胸脯說:隨便什么地方,挖一鏟子下去就是煤。因此,盡管偏僻,從四面八方涌入函鎮的“淘金者”卻絡繹不絕。如同十九世紀中期,北美人涌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樣,大家興致勃勃,奔走相告,攜家帶口地闖過來,承載著他們激情和夢想的就是腳底下黑壓壓的煤。在煤炭挖掘、運輸和銷售鏈條上,函鎮煤礦不僅振興了當地經濟,也影響了周圍一大片鄉村。由此,函鎮從一個近乎荒涼的不毛之地,一躍而成了繁華鬧市。周邊的煤窯小老板,大江南北的采購員,東奔西走的貨運司機,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給函鎮帶來勃勃生機。為淘金者服務的商店、銀行、旅館、影院、美容店、洗浴中心,乃至其他莫名其妙的場所,應運而生。有家名為“天上人間”的自助燒烤店,生意做得特別火,店門口常常車水馬龍,熙來攘往。據說天上人間到了后半夜,就成了賭場,大家心照不宣,樂在其中。為了擺脫精神上的苦悶和孤獨,許多遠離家鄉的工友們,下了班,無處可去,就到那里放縱一把。狂飲、濫賭,甚至嫖妓,在函鎮實不鮮見。
那年夏季,我出了大學校園輾轉來到函鎮。一路走來,沒有鮮花,沒有池塘,沒有林蔭道,沒有我所構想的一切美妙場景。有的只是烏黑的煤,灰撲撲的建筑,扯著嗓門高聲笑罵的函鎮鄉民。真難想象,如此偏僻而荒涼的小鎮,人口規模竟一度擴大到八九萬,且有著繼續膨脹的趨勢。在一次年會上,煤炭部來了位大領導。領導和藹可親,面對全礦職工講道:
可喜可賀呀,咱們函鎮煤礦處在南灣煤田的中心帶上,已經探明的儲量為三百億噸。不僅如此,這里的煤質優良,硫磷含量偏低,屬于中高發熱量的優質動力煤和氣化煤。以函鎮為中心的方圓幾百公里,地表埋藏的煤炭資源,為國人的生活提供了將近一半的動力啊!
領導講得有理有據,下面聽得群情激昂。難怪,其他地方的商販不是吆喝著賣衣服、賣電器,就是推銷各種土特產品,而函鎮不同。函鎮的路邊攤販,賣的盡是煤。那是一段屬于煤炭,也屬于函鎮的黃金時代。當地農民見那些夾著皮包東跑西顛的采購員,倒騰煤倒騰得發了財,不免眼紅心跳,就有些躍躍欲試。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摸透了腳下的煤層,有著埋藏淺技術門檻低的優勢,便找來幾個合伙人,湊在一起買套設備,便偷偷開采起來。掙錢心切的鄉民,哪里顧得上開采條件,更談不上科學管理,礦難就像山上的雨,說來就來。漸漸地人們開始意識到,這個小鎮一邊生產財富,一邊生產災難,一邊生產歡喜,一邊生產煩惱。
而函鎮煤礦屬國家直屬企業,管理相對規范,在中原地區一枝獨秀,并且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財富的同時,也為四野的鄉民,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鄉親們經歷過山上不長樹、地里不長苗、窮得連過年都買不起醬油的歲月,也就格外珍惜身邊的工作機會。因此,礦上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函鎮百姓的心。雖然礦長像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可當地百姓對他們了如指掌。礦頭們一旦當了礦長,個個跟土皇帝似的,一個比一個牛。我初到函鎮時,適逢趙礦長新官上任,他頭發烏黑,嗓門響亮,當眾喊話說:舉國上下,煤炭行業一片衰敗,可咱們函鎮不僅有煤挖,還能賣上好價錢,這難道不是大伙修來的福氣嗎?
可對我來說,函鎮煤礦即便是座金礦,也喚不起我的熱情。來礦半年了,沮喪和寂寞像兩只翅膀,帶著我四下里亂撞。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我要求和礦工們一道下井。哥們兒得知我下井,紛紛嘲弄我這是自虐——因失戀而自我作踐。可我不在乎。我需要錢。心甘情愿地跟著南來北往的礦工們,低著頭往井口里鉆。
在煤礦,最苦的當然是井下開采。當時的采礦條件還達不到機械化開采的程度,尤其是深采區,頂棚全由方木支撐,冬天風大,嗚嗚嗚直往井下灌,采礦區的木梁發出吱吱呀呀的動靜,好像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頭頂的煤屑聞風而動,稀稀拉拉掃向眼皮子,叫人膽戰心驚。有位初來乍到的湖北籍年輕工友,下井前一路吹牛,說他十年前就開始挖煤了,什么樣的煤礦沒見過,礦工嘛,就是光著屁股往刀刃上滾,并調侃道:你當從地下升到地面,就是天堂了嗎?
話音未落,從頭頂落下一個煤塊,來不及躲閃,煤塊順著他的前額滑下。他身子一撤——幸運得很,煤塊掃著他的鼻梁只留下一道擦傷。我一屁股坐在他身后的礦道上,半天都沒能起來。大家吆喝著升至井口時,陽光潑墨似的洶涌而來,我感覺自己像撿回了一條命。從此,我再也不要求下井了。
4
陸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而陸雪的美,有些不同凡響。
陸雪似乎對灰、藍、白這一類的色調情有獨鐘,任何俗麗而煩瑣的裝束,都與她無緣。這就讓她與那些粉粉嫩嫩的小清新,拉開了距離。陸雪天性開朗、率真,可一旦靜下來,會瞬間恢復煢煢孑立的氣息。我從未見陸雪有過普通女孩兒那樣的忸怩與躲閃,偶爾的羞澀也是有的,如同荷葉上彌漫的水珠,閃閃爍爍,隱隱約約的。與陸雪稍有接觸,我便發現,她那單純和率性的背后,似乎埋藏著一絲與她年齡不大相符的冷靜與神秘,又裹挾著一股不易察覺的野性與不羈。
曾經一度,陸雪是那么信任我,視我為知己和親人。而我因為有過前車之鑒,有意無意地對她保持著距離,若即若離的,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像我這樣一個曾經在荒漠、書籍和地圖中怡然自得的人,是不缺少理智的。這種理智披掛著現實的盔甲,將我鎖定在一個冰冷的世界。我無端地認為,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兒,何以會看上我這個勢單力薄的窮小子?在與現實和權勢的博弈中,我曾一敗涂地,狼狽不堪。我不會再輕易動情,也不容許自己重蹈覆轍,進而被情愛的焰火所灼傷。我好像從未這樣清醒過。就像一個剛剛走出煉獄的囚徒,我關心的不再是愛情,而是現實人生。我就那么固執而自信地,跟著自己的倫理和邏輯走。
盡管我刻意回避著陸雪,可有關陸雪的傳聞,像此起彼伏的礦難一樣,從各種渠道滲透過來。是啊,漂亮本身就像無處不在的電磁波,有著勢不可當的傳播效應。比如辦公室里的小唐,就時不時跟我提起陸雪,以及陸雪的家庭。
據說陸雪的父親,是函鎮小有名氣的獵手。這就有必要說一下函鎮。函鎮雖然默默無聞,可它背后的那道關,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并且在中國歷史上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函谷關。函谷關因置身谷中,深險如函而得名。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號稱天險。黃河多灣,丘巒起伏,函谷關成為東西暢通的唯一坦途,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想當年,由于函谷關易守難攻,秦朝末年各地起義抗秦后,新立的楚懷王為盡快平息戰亂,宣告誰先入關中,即為關中王。此處所指,亦為函谷關。東漢末年,群雄起兵討伐董卓,董卓強迫漢獻帝從洛陽遷都長安時,就以函谷關堅固易守為由。亂紛紛的秦漢時期,項羽坑殺二十萬秦軍,也是在函谷關。再后來,從唐代的“安史之亂”到現代抗日戰爭,地勢險要的函谷關,始終被你爭我奪,從未消停過。
如此,函鎮民風強悍,崇尚以暴制暴血債血償,并形成勝者為王敗者寇的價值觀,也就不足為奇。即便在眼下,函鎮的官民關系,也十分緊張。函鎮政府自身的公信力不濟,官員們每次下鄉,都要找人為他們看管小車,否則一不留神,鄉民們就把車窗玻璃砸個稀巴爛,甚至把官員們的車輪子偷偷卸走,扛到外省去賣。社會矛盾尖銳至此,地下秩序的混亂,可見一斑。可有關當局,只把目光聚焦在麻將桌、美發廳、妓女樓這類雞毛蒜皮的事上,真正的地痞流氓、偷盜搶劫、官商勾結的要犯,卻屢屢逍遙法外,命案破案率幾乎低到零。連函鎮中學的半大孩子,都敢在校門口砍死自己的同學。
在這樣的環境下,陸雪長到了十八歲。讀小學那會兒,陸雪常常受父親蠱惑,跟著他在函鎮肩胛骨下的山坳里,四處轉悠。山坳一帶有片古老而茂密的森林,里頭活躍著野雞、野狐和野兔子等。獵物出沒的季節,老陸喜歡隨身帶上他那只垂老的禿鷹,在林子間游來蕩去。多少年了,老陸買不起房子,買不起家用電器,甚至連喝瓶啤酒,也要躊躇再三的一個人,卻終日沉溺于玩鷹、打獵,即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不過每次,他倒是很少空著手回來,不是帶只小山雞,就是拎只野兔子。后來函鎮派出所對那片森林進行了限制,說是保護野生小動物,禁止打獵。但界限相當模糊,當地官員和土豪,就不拿它當回事。鎮長和他的相好,常年來樹林里放槍取樂。
十年前的一個陰雨天,陸雪七八歲光景。眼看就要過年了,有人在林子背后見老陸睜著眼倒在一片水洼里。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到礦上醫院,人倒是活下來了,半個身子卻難以動彈。陸雪的母親是函鎮水泥廠的保管員,一個勤儉持家又賢良樸素的女人。她見丈夫出門時還好好的,轉眼竟成了這樣,唯有哭天抹淚捶胸頓足的份兒。
5
實際上,陸雪的悲劇,從她哥哥陸虎與礦長的大女兒談戀愛就開始了。
陸虎和趙晶晶談戀愛的事,在巴掌大的函鎮煤礦,幾乎家喻戶曉。早春二月,函鎮周邊的草坡上綠意萌動時,一場轟轟烈烈的足球賽拉開了序幕。這是函鎮煤礦與南灣總礦之間,每年一度的體育盛事。比賽到了第二場,函鎮煤礦的前鋒突然意外受傷,臨時缺場。函鎮隊眼看就要敗下陣來,情急之中,有人把陸虎找來,頂了上去。陸虎是子弟學校有名的體育健將,充當的正是前鋒。接下來的賽場上,陸虎反應機敏,身手矯健,將前鋒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關鍵時刻,力挽狂瀾,使得函鎮隊轉敗為勝。整個比賽趙晶晶都在場外觀戰、助威,陸虎的瀟灑機智身手不凡,輕而易舉就俘獲了姑娘的芳心。
在縣城技校讀書時,趙晶晶和陸虎雖不在同一個班上,但平素的好感,加上遠在縣城的契機,將兩個年輕人潛在的情愫,瞬間激活。不到半年,兩人便你來我往,如膠似漆了。只因晶晶是礦長的女兒,這事變得有些復雜了。某日,晶晶和陸虎從縣城結伴回到家,當晚照例出來約會。趙礦長和夫人吃了飯在山上溜達時,恰好撞見女兒跟陸虎勾肩搭背、卿卿我我的一幕。夫婦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悶悶不樂地收回了腳步。
過了些日,夫婦倆見女兒依舊我行我素,毫無收斂,便挑明了要晶晶與陸虎分手。為此,礦長夫人還親自找上門去,要求陸虎一家承諾,不再跟晶晶往來。作為當權者,權力和地位帶給人的好處,他們太清楚了。這年頭,沒個一官半職的,家底又薄,日子可想而知。除此之外,陸虎的父親還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要是任由女兒這么糊里糊涂地嫁過去,將來受委屈還在其次,說到底,丟人現眼的還是父母。
總之,夫婦倆死活不答應這門親事。一對鴛鴦,就這么生生給拆散了。陸虎想不通。困惑與打擊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茫然失措,難以招架。沒有人能夠幫助他,也沒人為他抱不平。胳膊到底擰不過大腿。分手后,陸虎把自己關進小屋,不吃不喝面壁一周,就此沉默寡言,不再與任何人來往。眼睜睜看著兒子為情所困,當媽的苦口婆心,軟話說盡,陸虎依舊執迷不悟。母親便終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為此,親朋好友們紛紛來勸陸虎,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可任誰操心張羅,陸虎硬是不為所動,他甚至指天發誓:非晶晶不娶!
陸虎的境況,輾轉到了趙礦長耳朵里,表面上他也沒說什么,背地里畢竟心存歉疚。為了平衡心態,趙礦長迂回曲折,將陸虎破格提拔為采礦科副科長,希望他順坡下驢,在窘迫中學會順勢而為。可陸虎偏偏是一頭碰到南墻也不會拐彎的犟驢。他得知礦長的意圖后,不僅不領情,反而視之為奇恥大辱。
老實說,趙礦長將女兒許配給武裝部部長的兒子,也是有著難言之隱。那次與函鎮鬧土地糾紛,合同拖延了幾個月,始終簽不下來。業務上沒建樹,政績平淡無奇,他這個礦長的位子,便搖搖欲墜。心里著急上火,談判桌上就免不了生硬,有一次他借著酒勁對鎮長說:我這個礦長屬縣團級,跟你們縣長一個級別。咋到你這里,用塊地皮就恁難?沒想到,鎮長揉搓著一臉鐵青的胡茬,回應道:?!我啥級別都不是,就是不叫你用地!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行伍出身的武裝部部長主動出面,從中斡旋,很快促成了鎮長與礦長之間的這份土地合約。后來,礦上連續發生兩次透水事故,幾十號礦工困在井下,家屬們哭天喊地,以死相逼,劉部長聞訊趕來,不僅疏散了圍堵在樓前的礦工家屬,還協助礦上妥善處理了后事。也算幸運,兩次事故都未釀成重大災難,礦工們全都脫離了危險。事后,趙礦長豁然意識到,每逢大難臨頭,劉部長必大駕光臨,及時雨般解救他于危難之中,不啻為他的保護神。無形中,兩人成了生死之交,攻守同盟,順理成章。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人家武裝部部長的兒子生得虎背熊腰,工作又體面,家大業大的,這樣的人家打著燈籠也難找,哪里有理由拒絕這份秦晉之好呢?
而彼時的陸虎,從技校畢業后,一直沒著沒落的,末了還是滾進了黑乎乎的煤礦。職場不同于運動場,單憑斯文俊美身手矯健是不夠的,沒有關系和金錢,好工作一輩子也輪不到你頭上。愛情這東西,不過是花前月下的影子,一旦掉進現實的旋渦,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為此,陸虎曾寄希望于晶晶,指望她能立場堅定,誓死捍衛他們三年的感情。可晶晶是個有名的孝女,她體諒父親的難處,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就在節骨眼上,晶晶的方向標最終倒向了父母一邊。
不久,晶晶在一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高調出嫁。
泥人也有土性子。二十三歲的陸虎,聽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猶如看見自己的戀人,與新郎官眉目傳情的場面。濃烈的火藥味,更是把陸虎逼到了窒息的邊緣。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終究走不出自己的怪圈,在一陣瞬間的迷亂和狂躁之后,陸虎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沒人知道陸虎到底去了哪兒,也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臥病在床的父親,見自己唯一的兒子離家出走,杳如黃鶴,悲憤之下灌了自己小半瓶敵敵畏。次日清晨被陸雪媽發現時,男人的身子已僵硬多時了。
6
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這是函鎮人掛在嘴上的口頭禪。然而,卻也有無風的日子。無風的時候,函鎮的空氣里終日飄浮著一層煤灰,像雨絲一樣纏著你,躲都躲不掉。這樣的感覺,把我的日子弄得很臟、很硬,甚至焦躁不安,一點奔頭也沒有。我便常常期盼著一場雨,一場大雨,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澆濕,澆透,澆個底朝天。
八月的這天上午,我到黑虎縣去辦事,完了立在街邊等車。半空中升起一團熱浪逼人的烏云,翻來覆去,帶出一陣悶雷,緊接著,一場暴雨橫掃下來。我迅疾閃入路邊的一個小店,這時,陸雪像人叢里升起的一朵云,飄到了我的眼前。大雨停下陣腳,卻比先前更熱了。一個轉念,我誠心邀請陸雪,到對面的刨冰室坐一坐。為了那張電影票,我一直對她心存感激,早想當面表達一下謝意。今天,豈不是天賜良機?陸雪欣然答應。
小而簡陋的刨冰室,竟擺了幾樣時下里流行的冰激凌。女孩子都愛吃這個,我便讓陸雪自己挑一款。陸雪柳眉輕挑,選中了一盒巧克力奶油冰激凌。我要了塊駝峰雪糕,與陸雪對面而坐,邊吃邊聊。我問她來縣里做什么?陸雪說,是為了補考幼師資格證。并說,礦上幼兒園要招聘幼兒園園長,她想競聘。陸雪中學畢業后曾讀過一年多的幼師班,后來由于家庭變故,而被迫輟學,遺憾地錯過了考試機會。陸雪慢悠悠地說著,細碎的冰碴從她嘴里噴出來,雪花似的油脂在她的嘴唇上方,勾出一彎月牙。
我這才注意到,陸雪常穿的那條牛仔褲,被一條短款牛仔裙所替代,依舊是淡淡的藍,挺拔、緊致,將身材勾勒得更加迷人。束在腰里的白襯衫,洗得很亮、很薄,隱約透出里面的文胸,輪廓飽滿而誘人。我看得心窩發熱,兩只手汗津津的。突然,一匹棗紅馬嘶叫著從門前飛奔而過,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一位干瘦的老農,驚慌失措地跟在后面,拼命追趕的同時,大叫著讓人躲開。陸雪抬眼望向門外,眸子里閃過一絲堅毅,又透著股迷離,不經意間,讓我想起一尊希臘少女的半身雕像。覺察到我的凝視,陸雪忙低下頭,盯著小盒里的冰激凌一點點吃著。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了陸雪的手。那手竟是涼的,冰雕一般,與熱浪滾滾的空氣形成強烈反差。
秋后的一個黃昏,我無所事事地轉悠到礦區背面,穿過一帶綠地,便拾級而上。天色由淺入深,將職工宿舍的磚瓦房映成了南瓜紅。這邊地勢高,又隔了半座山,離底層煤礦遠些,就避免了許多污染,隱隱現出桃源景色。家家戶戶的背后都有塊菜地,用籬笆墻隔開,長勢良好的韭菜、辣椒和長絲瓜,在夕陽下閃著潮潤的光。誰家的母雞咯咯咯地出了院子,大張旗鼓地四處覓食。這溫暖的一幕,倏地勾起我對居家過日子的憧憬。有那么一瞬,我真想安下心來,就此筑巢引鳳,生兒育女,這么想著,一低頭,見陸雪正蹲在一旁的菜地里拔草呢!
陸雪見了我,并無驚喜,而是放下手里的活,從容起身,引著我朝前方的林蔭道上走。這是陸雪熟悉的地帶,她從小就生活在這里。前方的山坳里隱約現出一座古剎,古剎對面立著一口大而殘破的鐘。古剎與古鐘猶如兩位飽經滄桑的長者,默然守望。這讓我想起兩句詩來:一盞青燈伴古剎,半雨梧桐宿寒秋。
腳下響起一陣鈴聲,如悠揚的鳥啼,忽然打破四野的沉寂。是礦上子弟小學的孩子們放學了。成群結隊的小學生歡呼雀躍著涌出校園,給這寂寥的山間,平添了一股活力和動感。我和陸雪不約而同地朝下面的學校走,在空曠的操場上,走來走去。月亮升上來了,校園像個扁平的容器,盛滿月光。不知想起了什么,陸雪嘴角輕挑,徑自笑了。我便問:你笑什么?
陸雪道:你不說話的時候,特像三浦友和,連背影都像。
這讓我想起讀大三時,眾人癡迷于日本連續劇《血疑》的情景。楚紅就曾為劇中的男女主人公所癲狂,并說,我是三浦友和,她要做山口百惠。為了轉移話題,我對陸雪說:看你的笑,牽動起你嘴角的月光也跟著顫動,像水波在漫延,又像風,徐徐吹過一湖秋水。
你在作詩呀。陸雪笑說。
月光下的你,本身就是一首詩。
陸雪聽后,沉吟片刻,而后面朝月亮。她嘴巴緊閉時,略顯倔強和任性,柔美的唇形性感十足。這一刻,我竭力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隨著陸雪。突然有條狗躥過來,不遠不近地盯著我們,哨兵似的,繼而對著月亮汪汪直叫——不是發泄對月亮的不滿,倒像是對我的警告。我便與陸雪道別,用想象中最深情的目光望了她一眼。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和憂傷的情緒,頓時凝聚在陸雪的眉宇間。我走出去,又猛然回頭,周圍連同整個天幕,都是黑的,唯有陸雪的白襯衫在輕輕浮動,像一只蝴蝶,在夜色里翩然起舞。
7
飄雪的季節,函鎮難得地呈現出令人心動的景象。初雪過后的函鎮,一掃平日里的臟、亂和黑暗,袒露出純潔無瑕的一面。遠遠近近的林子披了雪,乍看起來,像一群素色麗人。遺憾的是,被人踩踏和碾軋過的道路,漸漸染上污穢,一派觸目驚心的黑。只有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頑強地保持著冰清玉潔,纖塵不染。而雪花的飄落,是沒有辦法選擇的。
這天,我的昔日同窗兼室友老四,來本省出差,順便到函鎮來看我。三年前的一個冬夜,七個精力過剩的大學生,突然心血來潮,在臭烘烘的宿舍里,按年齡論資排輩,繼而稱兄道弟。我是老四的下鋪,剛好緊隨其后,排老五。一別三年,接到老四要來的消息,我興奮不已。而雪后的交通,冰凍伴著泥濘,十分不便。當我穿過函鎮,好不容易趕到縣城車站時,已是午后兩點。
我帶著老四,直接坐進街頭餐館,點了當地有名的胡辣湯和驢肉水煎包,我倆吃得滿嘴流油,不知不覺,一瓶杜康也見了底。老四紅著臉,嘖嘖道:據說田中角榮來中國訪問時,喝的就是杜康,還贊嘆“天下美酒,唯有杜康”呢!
覓遍千里溪山,獨擇黑虎二泉!此地的黑虎泉,正是釀制杜康之泉。我補充道。
老四望一眼雪后的群山,又瞅了瞅泥濘不堪的街道,不知怎的竟提到了楚紅。他歪著腦袋感慨:女人他媽的干得好,就是不如嫁得好。你看人家楚紅,跟男友結了婚,雙雙到英國去了,一落地就買了輛雪鐵龍。
這句話不啻為一枚重磅炸彈,哧哧地冒著煙,丟進了我的胸膛。在酒力的催化下,我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感覺。送走老四,我把自己關進宿舍倒頭就睡。半夜醒來,心里翻江倒海,作酸作痛。據說恨一個人,遠比愛一個人更耗費心力。去?!我還是留著精力對付現實吧。老四說得對,我不可能甘心埋葬在這片深山老林里。在愛情上,我已潰不成軍,不能在事業上繼續遭遇滑鐵盧。一種要走出困境突出重圍的欲望,似乎超越了生命本身。我暗下決心,盡早脫離函鎮——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何以突圍?唯有考研,才是擺脫困境的第一步。我終于明白,我的世界像海水,無時無刻不在翻騰著浪花,一旦時機來臨,定要翻江倒海,洶涌澎湃。
早上起床時,我心一橫,咬破了手指。我舉著流血的指頭,翻身在床頭柜上留下了一行血跡:不考上研究生,我丁俊峰誓不為人!
我的考研申請遞上去兩天后,被礦長駁了回來。辦公室韓主任向我透露,礦長之所以不同意我考研,是想讓我做兩年貢獻之后,再考慮。那個年月,國家還不允許自由報考研究生,事事都要單位出具證明和介紹信。在這樣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作為一礦之長,毫無疑問地主宰著全礦職工的命運。可年輕人總是這樣,越是被阻攔的,越要拼命抗爭。為了擺脫函鎮,為了走出這深不見底的世界,即便碰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這天下了班,還未走出辦公室,礦長一臉笑意地踱過來。我裝作看不見,埋頭整理桌上的一摞材料。沒想到礦長表現得寬宏大量,見我在辦公桌前收拾東西,并不驚擾我,而是擺擺手笑著過去了。我仍舊郁悶,卻又無可奈何。眼看到了報名的最后期限,我心一橫,拿出早已填報好的申請表,再次敲響辦公室主任的門。
不料,韓主任那寬展的笑意里,即刻閃出一絲狡黠。他二話沒說,摸出章子朝我的表格上狠狠一戳,搓著手:你是礦上不可忽視的青年才俊,領導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如同生死關頭出現轉機,我有種如蒙大赦的驚喜。捧著大功告成的表格,我正要折身而去,韓主任手一揮,一字一頓地說:不過呢,有件事,領導也想請你幫幫忙喲!
興奮頭上,我脫口而出:什么忙?您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主任的表情意味深長,他放慢語調:你肯定辦得到,大家都說你的英文老棒!是這樣,趙礦長的小女兒小霜,正在復習考雅思,你抽空給她補習一下英文如何?
這的確不成問題。在校期間我一直注重外語學習。我的英語成績,在非英語專業里算得上出類拔萃。踏進大學校園不久,我便立志到東南沿海發展,進而做著去美國深造的夢。既然礦長對我的考研大開綠燈,我有什么理由拒絕人家的求助呢?
8
周末的天空下,一朵朵凌亂的云,像被打亂的綿羊群,在青草蔓延的高坡上,悠閑地蠕動著。職工宿舍區之上,一片視野開闊的地帶,坐落著一棟門前有冬青的棗紅色四合院。我略有遲疑,便叩響了礦長家的大宅門。
礦長和夫人見了我,春風滿面,笑呵呵地將我讓進客廳,又是沏茶,又是上果盤,十分周到。如同從鎮上影院里看到的那些影片里的場景,礦長客廳里的擺設,令人賞心悅目:根雕、瓷器、字畫、奔馬圖、成套的紅木家具和黑色真皮沙發,美觀、大氣、脫俗。從客廳的布局和各種物件的擺設上,我對礦長的眼光和品味,簡直要刮目相看了。在這樣一個黑黢黢的世界,竟容得下如此豪華而愜意的所在。
起初我每周給小霜輔導一次,后來發展到兩次到三次。在我的啟發下,小霜很快掌握了英語學習的捷徑,遣詞造句和口頭表達的本領大有長進。老實說,只要一談起學習,談起英文,我便氣定神閑,口若懸河。對我而言,寫字臺前的時光總是充滿了樂趣和激情,各種富有生機和興趣的話題,紛至沓來。我詫異自己和小霜,也能聊得這樣順暢,這樣毫無芥蒂和障礙。幾次三番,我感覺小霜其實蠻單純的,她膚色姣好,細眉細眼,雖然算不上標致,卻有種自然的活潑與欣喜。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怎么一步步跨進這塊領地的,并且有意無意地享受起礦長一家的種種優裕和奢侈來。在那間有隔斷的餐廳里,我常常被礦長夫人熱情地留下來,與他們一家圍坐在一起,不僅品嘗到上好的美食、飲料,還見識了年代久遠的細瓷餐具。它們與我過去吃的、用的,是那么的大相徑庭。
這日無云,小霜做了一整套模擬試題之后,略顯疲憊,就東拉西扯地和我閑聊起來。山風倏地推開半扇窗,陽光猶猶豫豫地灑落在桌上,像一粒粒咖啡豆。小霜媽敲了敲門,說:午飯還早,你們不妨到外頭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順從地跟著小霜出了后院,在一條狹長的田埂上舒展著腰身。飛蛾在一片蒿草簇擁的罌粟間飛舞,蓊蓊郁郁的。小霜米黃色的運動服,跳躍似的在草坡上晃來晃去,像只蝴蝶。她突然做了個側手翻,從草叢里快速拔起一株花朵,而后拿在手里輕輕吹著。我疾步走過去,彈掉小霜手里的花兒:這是罌粟,很美,卻有毒!
小霜迷惘地瞧著我,正要問個究竟——這時,陸雪從一旁的樹蔭下款款走來。她表情淡然而恍惚,若無其事地瞟了我和小霜一眼,風似的,瞬間即逝。我盯著陸雪的背影,臉上無端地滾過一層熱浪。我知道,陸雪表面上云淡風輕,可她的內心,不定怎樣地山呼海嘯呢!一陣莫名其妙的寒意,迅速掠過我的心頭。
回到小霜家,我始終心緒不寧,面對滿桌的飯菜,毫無胃口。我只好找了個借口,迅速離去。百無聊賴中,我順著月光鋪就的小徑,躑躅于辦公樓下。抬眼見三樓的辦公室閃著亮光,就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
打開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過來。原來是小唐,獨坐墻角,一臉沮喪和哀怨。
我忍不住打趣:怎么回事啊,小唐,失戀了吧?
小唐頭也沒抬,氣咻咻地說:誰說的?是陸雪告訴你的吧。
我吃了一驚。小子果真害了相思病!
小唐歪著腦袋,咬牙切齒道:都說美女無情,一點也不錯,我今兒算是領教了。剛才陸雪就在這兒,第三次拒絕了我的求愛。她那么決絕,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
我為陸雪的勇氣和果斷暗自稱道,心里不覺掠過一絲快意。想起陸雪,我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心理。自己沒有愛上她,何以被她弄得心神不定?更無法想象她成為別人的戀人。我是不是愛上了陸雪——或者,有一點呢?我坐到小唐對面,盯著他烏黑的瞳仁:告訴我,除了美貌之外,你愛她什么?
她恬靜、安閑,不僅美,還有著靜水深流的氣質,令我著迷。
到底是詩人!我贊道。小唐在省城讀過兩年中專,是大家公認的文藝青年,礦上傳唱一時的那首礦歌,就出自小唐的詩。我望了一眼窗外的月光,朗誦起來:
我們腳下的土地
曾經是那么的孤獨,荒涼
簡陋的窩棚,夾雜著縷縷炊煙
流淌的汗水,伴隨著機器的鳴響
從祖國四面八方趕來的勇士們
開始在這片黃土地上醞釀
從黑色的世界中搭起我們金色的
夢想
……
小唐頭一偏,淚水盈眶,舉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一大口。我繞過去,奪過他手里的搪瓷杯,仰頭倒進了自己的胃,而后寬慰似的拉起小唐:走,不能再喝了,咱們到山下卡拉OK去!
9
小唐說的沒錯,除了容貌,陸雪還有著謎一樣的氣質。而陸雪拒絕小唐,亦在情理之中。在我看來,小唐什么都好,就是有那么一點娘娘腔。陸雪不會喜歡小唐這種類型。潛意識里我覺得陸雪跟我是同類,我們的心都有點野、有點大,一目了然的礦山不可能成為我們的歸宿。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小唐,也不可能在陸雪的視野之內。
再去小霜家,我故意聊起小唐,并順帶著聊到陸雪。小霜說,她和陸雪原本是非常要好的小姐妹,自打讀小學起就在同一個班上。礦上的子弟小學不如城里那么規范,校長和教師都是從礦上的政工隊伍里抽調來的,學風和管理都有些松散。后來應礦上領導要求,縣教育局陸續分來了一些師范院校的畢業生,教學質量略有起色,但依舊無法與正規學校匹敵。因此,礦上的孩子們念完了小學,多半轉到縣城里去讀。
陸雪和小霜就是在縣里讀中學時,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們不僅在同一個班上,連宿舍也在一起。兩家住的本來就不遠,每逢周末,就都結了伴一同返礦。那年暑假,省里舉辦夏令營活動,陸雪和小霜同時入選。她們可真是好啊,出門帶的東西,全都交換著吃,不分彼此。隨著夏令營隊員參觀完少林寺之后,她們又攜手趕到嵩山腳下。一場登山比賽開始了。要說函鎮周邊,并不缺少山,但比起嵩山來,卻是小巫見大巫了。起初,兩人還算旗鼓相當,過了半山腰便顯山露水了。連續兩個陡坡下來,小霜開始嬌喘吁吁,額前的劉海濕淋淋的。而陸雪似乎天生就善于攀高,她身輕如燕,駕輕就熟。見小霜敗下陣來,陸雪一把托起小霜的臂膀,帶著她一步步向上攀。結果兩人齊居嵩山頂峰,并列第三名,為學校贏得了榮譽。
論人才、聰慧,小霜當然不是陸雪的對手。可常言說得好: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小霜的爸爸一夜之間成了萬人仰慕的函鎮礦長。兩人結伴再回到煤礦時,小霜一家已脫離職工住宅區,轟轟烈烈地搬到了一座山頂別墅。來幫忙搬家收拾庭院的人,絡繹不絕。小霜爸一走動,如皇帝出巡般,浩浩蕩蕩的。小霜帶到學校里來的吃食,也不再是瓜果梨棗大白兔奶糖,而是巧克力、可口可樂和大紅提子等。每逢周末,小霜還在迷迷糊糊地想是否回家時,閃亮的小轎車,唰地就開到了校門口。
漸漸地,兩個小姐妹的關系有些微妙了。
臨近畢業時,兩人的關系因一名保送名額的分配問題,更是雪上加霜。
該校的應屆畢業生班,分了一名保送重點高中的名額。對畢業生來說,這個名額舉足輕重。誰贏得這個名額,就意味著無須經過考試,便可直接升入重點高中,那么來日的高考,也就指日可待了。論成績和綜合條件,陸雪理應得到這個名額。為此,班主任老師甚至私下里向陸雪暗示: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名額,非你莫屬!
但是,這個世界恰恰有著許多意外。最終,保送名額落在了成績平平的小霜頭上。有什么辦法,全校師生的冬季烤火煤,還等著函鎮煤礦來接濟呢!這年頭,教育經費嚴重短缺的現狀,盡人皆知。校長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滿足不了全校八百多名師生的冬季烤火用煤。自從小霜入了這個中學,趙礦長就拍著胸脯表示:再苦不能苦孩子。只要我當這個礦長,就不能叫老師和孩子們,在冰天雪地里伸不開手捧書本!
校長感動得直搓手,他淚光里的趙礦長,高大,敦實,像一團火。校長是個老派的知識分子,可他深諳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眼下,教育戰線向權貴低頭,向富豪折腰,不丟人。只要能讓全校師生,心無旁騖地坐在暖融融的室內備課、讀書,不受凍,不遭罪,他這個校長就當得理直氣壯。
接連數天,陸雪放了學便默默躺在宿舍的上鋪,望著灰蒙蒙的窗外,淚水橫流。
小霜得知真相后,找到班主任老師,要求把保送名額給陸雪。她知道陸雪比她優秀,要是自己占了這個名額,對陸雪來說,也太不公平了。這時陸雪恰好從窗前經過,透過玻璃窗她看到身著玫瑰色羊毛衫的小霜,正跟班主任說著什么,說什么呢?當陸雪后來得知,小霜要將名額讓給她時,斷然拒絕。在這個問題上,陸雪繼承了哥哥的秉性,把同情和施舍當作莫大的恥辱。
母親勸慰陸雪說:咱不上高中也罷。若是升入高中,萬一將來考不上大學,連中專也錯過了。不如就讀個縣里的師范學校,畢業后在礦上的子弟小學當個老師,再不濟,也可以進幼兒園。
陸雪在師范學校的學業,進行到次年雪花飄零的季節,命運再次朝陸雪投來致命的一擊。從小與陸雪感情甚篤的陸虎,離家出走,父親因忍受不了失子之痛,自行了卻了殘生。往日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少了兩個男人,陸雪端詳著哥哥瀟灑而俊美的照片,再看一眼父親的遺像,只覺得渾身發冷,體內血液倒流,可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淚來。在這場深重的家庭災難里,母親元氣大傷,身體每況愈下。她常常盯著墻上的某條裂縫,自言自語,或者嗤嗤發笑,動不動就跑到山上的那座古剎里,對著案上的泥菩薩一坐就是大半天。陸雪見狀,咬破下唇作出了一個決定:中斷學業,用自己稚嫩的雙肩扛起生活,扛起母親的希望。
母親清醒的時候,倒不斷催促陸雪返回學校繼續念書。可陸雪一反常態。她已經沒有心思安安靜靜坐進校園讀書了。她突然意識到,人的前景和命運并不是由知識和文憑決定的,在一個無序的世界里,個人的打拼和抗爭似乎無濟于事。彼時,煤礦的三號井生產區,正需要一名過磅員,陸雪略加思索,就去應聘了。
10
一系列變故,將陸雪推上了風口浪尖,進而改變了她人生的軌跡。在與生活艱難對峙和抗爭的過程中,陸雪所收獲的悲涼與挫敗感,像空氣中的煤灰,日日浮蕩在眼前。熟悉陸雪的人隱隱感覺到,陸雪似乎變了一個人。她時而熱烈,時而冷漠,時而敏感,時而孤僻,總之,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秋意襲來,轉眼就到了十月。在工會主席的大力倡導下,職工們掀起了學習交誼舞的熱潮,并于國慶節期間,達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劉主席來函鎮煤礦任職前,是煤礦文工團的合唱演員,對文藝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也是交誼舞的追隨者和推動者。他思想活躍,性格灑脫,常常身先士卒,以澎湃激情引領大家翩翩起舞。
這是個有月亮的晚上,絲絲縷縷的月色泛著幽藍的光,叫人浮想聯翩。我預感到陸雪可能會去舞場,便套上我那件深藍色雞心領毛衣,披了件夾克衫,直奔食堂附近的舞廳。這是由工人俱樂部改造而成的舞廳,音響、燈光、彩帶連同絳紫色的窗簾,都裝飾得像模像樣,看上去溫馨、典雅,甚至有幾分浪漫色彩。來舞場的自然是年輕人居多,雖算不得衣香鬢影,卻也都打扮入時。女士的著裝盡顯風姿,男士的發型有板有眼的。這樣的場合,誰都想把自己最靚麗的一面展露出來。
燈光悄然變暗,輕柔舒緩的《月亮河》彌漫開來,以舞伴身份相約而來的男女,便扯了手,羞羞答答地步入舞池。我開始在人群里尋找陸雪的身影。
哦,她已經來了,就坐在前排左側的位子上。她似乎并未經過刻意修飾,只是一改往日的牛仔褲和襯衫,換上了一條象牙色連衣裙。在旋轉不定的光影下,陸雪顯得柔媚、婉約、飄忽不定。她大概也看到了我,因而在與鄰座搭話時,偶爾朝我這邊瞟一眼。前段時間的娛樂活動中,我和陸雪曾經跳過幾次。那是一種深度的默契,無論什么樣的曲子,都能被我們輕易融入,步調和諧、愉悅,如脈搏啟動。
光線曖昧的舞池里,人物和場景的波光瀲滟,撩撥起我興致如許。我正要追著音符,起身朝向陸雪,卻在這一瞬,場上出乎意料地現出一位粉色麗人,是小霜!要命的還在于,礦長那敦厚的身影,緊跟著也閃進了舞廳——像是專門為女兒保駕護航來了。小霜面色紅潤,眼神靈動、自信,著一襲修長的粉色晚禮服,清新、高貴,令人驚艷。除了別具匠心的晚禮服,小霜的脖頸里好像還多了一條精致的項鏈,無形中透出一股魅人的氣場。一個天之嬌女!
可以想象,此時此刻,內心倨傲的陸雪是何等感受!
而陸雪偏偏不是那種甘拜下風的女孩兒,僅幾秒鐘,她便不再矜持,而是昂起頭撩了一把長發,繼而將胸脯挺得高高的。美妙的爵士樂若即若離地流瀉出來,舞場氣氛越發濃烈了。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從容走到前排與陸雪搭訕,并恭恭敬敬做了個邀舞動作,被陸雪婉拒了。陸雪故意扭過頭來,固執地朝我這邊張望,意思很明白了——她在專心等著我的邀約呢。
我頓時如坐針氈,不知所措。若是大著膽子不顧一切地去請陸雪,勢必從礦長和小霜的眼皮子底下走過——如同穿過槍林彈雨。正當我猶疑不決進退維谷之際,小霜裙子一撩,大大方方地朝我走過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摟住小霜的纖腰,隨《魂斷藍橋》的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緩緩蕩漾起來。幽暗的燈光下,小霜表情愉快而興奮,均勻的呼吸里彌散出口香糖的清香。《魂斷藍橋》是個凄美的故事,那種朦朧的惆悵與傷感的情緒,如夢中低回,難以排遣。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這樣的情調和步履,更適合我和陸雪相擁。恍惚間,小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波濤似的,霎時注滿整個舞場。小霜即刻來了精神,情緒高漲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舞曲。不由分說拉著我就旋轉了起來。她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舞者,在激烈而歡快的節奏中,如魚得水,輕盈如飛。我是在她的推動下慢慢轉起來的,一圈又一圈。許多舞伴在持續不斷的飛旋中,暈頭轉向,喘息著敗下陣來,繼而坐在一旁揮汗如雨。
這個時候的陸雪,正全神貫注地擺出一副欣賞者的姿態,貌似平靜地盯著舞池中央,動人的臉上,已難掩慍怒。一種被冷落、被拋棄的委屈和憤懣,悄然改變著她的臉色。她已經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熱切的男人,專心致志地等待著與我共舞。這樣的旋律這樣的氛圍,我本該是那個帶著陸雪飛旋的男人,卻陰差陽錯地投向了小霜的懷抱。
恰在這時,工會主席推門進來,步入舞池。盡管劉主席已年過半百,卻還是那么瀟灑、健美,風度翩翩。他從容環視了一下舞場,氣宇軒昂地來到陸雪跟前,很紳士地擺出一副優雅得體的邀舞姿勢。陸雪怔了一下,隨即緩緩起身,慷慨赴死般走向這個讓全場女人仰慕不已的男人。
11
小霜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中國,有過硬的關系,又不缺錢,還有什么是辦不到的呢?高中畢業之后,小霜毫無懸念地踏進省城一所財經學院的大門。放假了,小霜腳步輕盈地剛走出校門,礦長的車子立馬就迎了上來。不僅如此,還有人爭著給提行李,開車門,前呼后擁的。
這天黃昏,函鎮煤礦的小食堂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像是迎接什么貴賓似的。不一會兒,辦公室主任來了,幾個部門的頭頭腦腦也來了。隨后,小霜一家有說有笑地,邁上小食堂的花崗巖臺階。在鋪著紅地毯的走廊上,陸雪和小霜狹路相逢。
此前,陸雪按部就班地做著她在三號礦區的過磅員。那是深居礦井背后的一處原始磅臺,有風沒風都烏煙瘴氣的。裝滿了煤的機動車輛,一個個候在陸雪的服務臺前過磅。日復一日地,跟這些南來北往的拉煤工打交道,陸雪感覺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半年下來,當陸雪洗完了澡,赤條條站在鏡子跟前打量自己時,她驚異地發現昔日光潔細膩的臉龐,山河失色,日月無光,鼻孔毛孔耳朵眼兒也黑黢黢的。陸雪的淚一涌而出,死也要換個崗位。當時,裝修一新的招待所正需服務員,陸雪一露面,即被招進了小食堂。相比之下,大食堂是工人們吃飯的場所,環境粗陋,常常一片狼藉。而小食堂則不然。小食堂是專為領導提供用餐和接待貴賓的地方。
沒想到一上崗,陸雪就遇到了小霜。
說起來,在小食堂給女兒過生日,又搞得這樣隆重,并非出自趙礦長的本意。只因辦公室主任的力邀和周密安排,且把理由說得那么圓滿,那么合情合理。誰讓食堂承包人是他的內弟呢,剛從四川聘了位高廚,早想請領導檢驗一下食堂環境和飯菜質量了。況且,閨女十八歲,人家西方都要舉行成人禮的,咱也不能委屈了孩子不是?
韓主任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礦長要是再不領情,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來!韓主任舉起五糧液的小酒盅:為小霜十八歲生日干一杯,大學生了,祝小霜前途無量!
大家忙把禮物擱在靠墻的案上,隨聲附和著頻頻舉杯,一飲而盡。
眼瞅著光彩照人的小霜,在眾人的呵護下笑得那樣甜,那樣自如,陸雪感覺自己像個階下囚,感到從未有過的失落和自慚形穢。最扎心的是如今的小霜,看她的那份眼神都不大一樣了。雖然小霜還是那么禮貌周到善解人意,可在陸雪眼里,小霜的禮貌周到和善解人意,全是故作姿態,是綿里藏針,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輕慢和藐視。就像高高在上的行政官員,遇見了自己的手下那樣平易近人,噓寒問暖的。陸雪甚至覺得小霜的微笑里,也摻雜了一官半職。陸雪不怕別人強悍、兇猛、尖酸刻薄,只怕對方柔軟、善良、知書達禮。陸雪真想指著小霜的鼻子痛罵一回,大吵一場,將內心的不平、積怨和隱痛,一吐為快。
然而,小霜永遠是那么平和、柔順、不急不躁,還真誠地沖著你笑。
大人們說笑的時候,小霜下意識拉起陸雪的手:暑假,我本想隨同學去大連的,十八歲生日這天,來個海邊泳衣篝火吉他式的派對。沒想到,還是被我爸召回了礦!
陸雪豁然意識到:自己竟也十八歲了,與小霜同歲呀!
夕陽的余暉從鏤花窗簾里透過來,映在小霜粉嫩的臉龐上。陸雪條件反射般想起鏡子里的自己,那張日漸粗糙的臉。陸雪心里一凜,不由得掙脫開小霜的手,想:這個和我一樣被山風浸潤到十八歲的人,她憑什么山珍海味,隨心所欲,而我卻在這里端盤子洗碗,馬不停蹄地忙碌。這一刻,陸雪的反應不是迎合,不是羨慕,也不是憤憤不平,而是想一頭撞死在墻上。可一個閃念,陸雪抹了一把汗津津的劉海,自然漾起一張笑臉。端茶倒水,斟酒送菜,來往穿梭,殷勤備至,進而談笑自如,將一個服務員應有的職業風范,表現得風雨不透。與小霜目光相撞時,陸雪也不再膽怯和羞慚,而是迎著小霜的目光,一派從容和坦然。仿佛她們倆從來就不認識似的。
這樣的場合,作為好友和發小,小霜原本是有些發怵、不安,甚至于心不忍的。她了解陸雪。可沒想到,陸雪這么通達,這么放得開。如此一來,小霜也就逐漸釋懷。心里一放松,便十分誠懇地邀請陸雪道:好久沒見了,周末來我家玩兒好嗎?
12
陸雪接受了小霜的邀請,但她不是獨自來的。陸雪是帶著黃毛一同來的小霜家。
不知從哪天起,傻呵呵的黃毛成了陸雪的影子。在別人看來,黃毛是個缺心眼的二妮子,不光傻,還丑。冰雪聰明的陸雪,怎會跟個傻妮子玩到一塊兒呢?只有明眼人清楚,因了黃毛的參照,陸雪的美貌和聰慧,才更加耀眼。實際上黃毛也不是真傻,只是反應遲鈍些而已。黃毛的傻氣,恰好阻擋了她的自卑,并且讓她對自己的丑陋,毫無意識。黃毛雖丑,卻很勤快,不管穿什么,都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要說,黃毛也是個苦孩子,六歲那年便死了媽,父親隨后娶了一位性格暴烈的寡婦。因為遲鈍,黃毛沒少挨繼母的打。也有人說,黃毛的傻是被繼母吼出來的。不管男人在不在家,后媽時不時指著黃毛的鼻子,就罵:你個毛烘烘的死樣子,猴子托生的!
午飯剛過,小霜媽自己動手收拾著桌上的殘局:紅燒魚,粉蒸肉,還有幾片廣式香腸。沙發上擺著幾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小霜媽順手抓起地上的一掛香蕉,撕開了遞給陸雪和黃毛。陸雪接過香蕉,心里酸酸的。有年春節,她和母親搭便車去了省城,街邊果攤上的水果琳瑯滿目,一掛掛香蕉像釘子,直釘進母女倆的眼中。店主見狀,吧嗒吧嗒拍著手里的芭蕉扇,示意她們該干嗎干嗎去,別待在果攤前礙事。母親一臉歉疚地說,這會兒的水果最貴,等咱轉一圈回來,再買。市區、商場、公園,連同大街小巷,母女倆兜著圈子直轉到日落西山。此時的香蕉果然便宜了幾毛錢,可傍晚的果攤上,僅剩下黑乎乎的兩只了。
小霜書房的窗前,正對著一片幽深的樹林。陽光下,絳紫色的云霧鑲嵌在叢林之上,有種說不出的氣象和神秘感。近處的斜坡上,生著參差不齊的蒿草,蒿草間點綴著零零星星的小花,給平靜的山野,添了一層紛亂的氣息。這時,小霜拿起一個很洋氣的褐色瓶子,問:你倆想不想喝點咖啡?
咖啡,多洋氣的名字。單聽這名字,陸雪就有些躍躍欲試。但她按捺著,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渴望。黃毛卻直言不諱:要的,要的,我可想嘗嘗咖啡啥滋味了!
三個丫頭坐進餐廳喝咖啡時,小霜的姐姐和姐夫回來了。陸雪一眼就瞧見晶晶圓鼓鼓的肚子。要生娃了,晶晶面色紅潤、安詳,一只手輕托腹部,很幸福的樣子。晶晶隆起的肚子,叫陸雪本能地想起哥哥——她那生死不明的可憐的哥哥!她繼而想,晶晶肚子里的嬰兒,本該是她的侄兒或侄女兒,那么她和小霜,將是多么親近的一對姐妹啊。陸雪不由得黯然神傷,為自己,也為哥哥。而晶晶見了陸雪,亦有些躲閃,她假裝鎮靜地與陸雪打了個照面,就躲進另外一個房間。陸雪突然發覺跟在晶晶身后的男人,走相有點失衡,原來他的腳有些跛。
小霜見狀,忙解釋說:姐夫當年在警校受過傷,落下了這個毛病。這時,小霜媽切了幾塊蛋糕,放在餐桌上說:小霜,你不是說,人家外國人喝咖啡時,都要搭配著蛋糕嗎,那你們也就著蛋糕喝咖啡吧!
黃毛雙手端起杯子,呼嚕呼嚕往嘴里灌,嘴一撇:咦,這咖啡啥喝頭,苦哈哈的!陸雪也是第一次喝咖啡,她知道咖啡是洋人的習慣和嗜好,就盡量讓自己喝得斯文些,便拿起小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小霜在旁忍俊不禁,但她克制住了,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小勺,輕輕攪了攪咖啡,而后把小勺置于盤上,再捏住杯把,湊近嘴邊抿了一口,這才用叉子戳了塊蛋糕,優雅地舉到嘴邊。
小霜不動聲色地顯示了自己的見多識廣。
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見了分曉。陸雪眼睛發酸,暗自思忖道:省城對人的熏陶和影響到底不一樣啊。一種細微的生活情趣上的差異和走勢,在陸雪心里引起陣陣漣漪,她再也無法平靜了。日頭偏西時,陸雪見小霜的書桌上,添了個陌生玩意兒,像臺機器。沒等她問,小霜主動介紹說,這是電腦,爸爸的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小霜伸手就啟動了電源,隨著一聲鏗鏘的樂音,湛藍的圖像徐徐展開。小霜就勢坐下,兩只手搭在鍵盤上,自然而嫻熟地舞動起來。
陸雪就是再矜持、再克制,也按捺不住好奇地緊盯熒屏,心里的欲望,隨畫面的切換悄然升騰。就在她心馳神往恍兮惚兮之時,一個熟悉的面孔闖了進來。是丁俊峰!陸雪聳然一驚,內心的火苗,直躥到嗓子眼兒。
那晚的舞會上,我和小霜跳完最后一支圓舞曲,坐下來說話時,不知被誰截取了這個瞬間。隨后,小霜把這張照片存進了電腦。那的確是兩張開心的笑臉,自然、貼切、歡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照片上的男女,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情侶。因此,這張照片在陸雪心里激起的震蕩,簡直不亞于一顆原子彈的威力。陸雪當時就蒙了,差點失態。她一面按捺住自己,一面痛苦地想:難怪丁俊峰近段時間,對我不冷不熱的,原來他的心,已在小霜這里。她繼而覺得,自己的愛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壽終正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陸雪問自己。小霜的幸福為何屢屢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如果小霜坐的是頂轎子,我陸雪面對的就是一副棺材。我和小霜就像是萬物的兩極,一壁天堂,一壁地獄,永遠也不可能逾越似的。這念頭像魔咒,一下子潛入陸雪的腦際。隨之而來的,是縈繞在心頭的不平,以及噩夢。你丁某人不就是看上小霜的家境和她爸爸的地位嗎?要是我也擁有這一切,這照片上的女子本該是我,而不是相貌和資質平平的小霜。我可以忍受你的錦衣玉食,呼風喚雨,春風得意,卻唯獨忍受不了這最后一塊精神領地,也被你侵占了去。
陸雪心里的某個部位,忽地起了一層繭,硬硬的,梗在那里。出了小霜家,陸雪甩掉黃毛,獨自徘徊在那片開過罌粟的草坡上。頭頂是淡墨色的天空,流云突兀地變換著顏色,攪擾得陸雪亂了方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上下巡視,天空仿佛逆著風往前沖,大地在后退。當夕陽把山頂的最后一縷金線抽走時,陸雪突然回眸。晚霞涂抹下的森林,猩紅一片,看上去有些猙獰,有些怪異,像一張血盆大口。
13
時光進入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春天,我開始全力以赴,為迫在眉睫的研究生考試做最后的沖刺。這個晚上,陸雪突然闖進了我的宿舍。
那是個普通的工作日,我下了班,照例留在辦公室復習功課。時間仿佛凝固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已經很晚了,我收起資料出了辦公室,風從坡上掃過來,橫生涼意。我塞上耳機聽著MP3里的英語,緩步朝宿舍方向走。月光下的石徑上,朦朦朧朧地結了一層霜,嶙峋的矮墻下掛著灰撲撲的疙瘩草。我拖著自己的影子,漫不經心地進了宿舍,剛拔下耳塞,一陣含糊的敲門聲傳了進來。
我狐疑著把門打開,是陸雪!我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懼和詫異,躊躇著把她讓進屋內。燈光下,陸雪的臉像一只水晶杯,豐滿的嘴唇輕抖著。我趕緊提起暖瓶想給她倒杯水,卻發現水瓶里空空如也。我有些尷尬,提著壺就要出門,被陸雪一把攔下了。
她大概不愿意獨自留在房間,固執地擺著手,說她不渴。我靈機一動,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小電爐,插上電源,用鋁鍋燒了半鍋水。
陸雪捧著熱氣騰騰的水杯,唏噓地抿著,漸漸恢復了常態。我定定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陸雪突然捧著杯子,徑自走到窗前。月亮已無影無蹤,窗外像一片漆黑的海洋,連顆星星也沒有。我依舊定定地看著陸雪,好似注目臺上的一個伶人,她烏黑的長發,有一種被山風吹拂的動感,明媚的五官,在微暗的窗下升起一圈光環。這時,陸雪突然扭過身來,認真地對我說:丁俊峰,帶我走吧,遠遠地離開這兒!
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咀嚼著她突如其來的問話,無所適從。與此同時,骨子里的膽怯和多疑占了上風。我隱約聽到一些有關陸雪的閑言碎語,甚至污言穢語。說她為了得到礦上幼兒園園長的職位,如何迎合礦長,如何以色事人,更有甚者,說她為此墮了胎……盡管我對這些傳言似信非信,可它們像污水河面的泡沫,時不時在腦海中泛濫。就在前不久,礦上因偷稅漏稅被舉報,前來調查的工作組進駐煤礦,并與政工人員逐個座談。在小食堂里就餐時,工作組頭子不斷把目光投向陸雪。礦長心領神會,就把陸雪叫到廊下,低聲囑咐了幾句,遂走開了。餐廳的門半開半掩著,我從那兒經過時,被一種奇怪的氛圍所誘惑,便忍不住探身打量,陸雪正弓著身子給那人點煙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發抖,心臟像一只重錘,瘋狂地敲打著自己。這時,礦長走過來說,小丁,你也在啊,要不要進來喝一杯?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的,支吾了幾聲,便借故走開了。
正在我猶疑不決之際,陸雪突然飛蛾撲火般投入我的懷抱。這一刻,所有的理智和堅守頃刻間土崩瓦解。任何理由都抵擋不住一個活色生香的肉體。我順勢抱住陸雪,抱得很緊、很死,生怕她會脫離了我的懷抱而瞬間滑落。借著微暗的光,我看到陸雪謎一樣的眼神,她斂聲靜氣,閉上眼睛,任由我像一個父兄那樣,將她蜷縮進我的懷抱。她那暖融融的體溫里,有股山野的氣息,并裹挾著酸棗的芬芳。
你愛的是我,對嗎?陸雪申辯似的附在我耳邊低吟,流水般的音調,帶出心中不絕如縷的憂傷,似風中的蠟燭,飄忽不定。
當然,我回答。在這礦上,除了你,我不可能愛任何人!
聽了這話,陸雪的呼吸像春花一樣舒展開來。仿佛亞當和夏娃的激情注入了體內,我擁著陸雪滾作一團。不知過了多久,屋子的四面霎時起了風,并呼嘯起來,如歌如潮,如泣如訴。風聲引來了海,引來了月光,引來了滿天星斗。終于,世界復歸平靜,陸雪翻過身面朝我,執拗地重申:帶我走,讓我和你一起離開這兒!
我終于開口承諾:等我考上研究生,就帶你離開這兒。
是真的嗎?陸雪盯著我的眼睛問。在幽深的黑暗中,我抱緊了陸雪。
黑壓壓的人群,突然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手拿木棍和鐵鍬,怒不可遏地沖著我揮舞,一副討還血債的樣子。更有人張著嘴,大聲喊叫。可我聽不見他們在喊些什么。樓道里嘩啦嘩啦的水聲,豁地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搞不清眼前的情景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的延伸?空氣中還殘留著甜絲絲的酸棗味,陸雪那熱撲撲的氣息,依舊在周身繚繞——人卻不見了,我的失落突兀而懸空,驀然翻身,發現藍白相間的條紋床單上,留下一朵殷紅的花。
14
這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地踱進辦公室,韓主任火急火燎地通知我到派出所去一趟。見我詫異,韓主任表情復雜地瞅了我一眼,解釋道:是因為小霜失蹤的事。
小霜失蹤的事,早已在礦上鬧得沸沸揚揚。凡是跟小霜有過接觸的人,都被派出所找去談話,希望從中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從派出所回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并為此坐臥不安。傍晚,我呆坐桌前,如同漂浮于黑夜的海。陰霾的天空忽然閃過一道電光,雷聲大作,風粗暴地撕扯起窗臺上的花草,把桌上的紅頭文件掃向地板。門咣的一聲,被撞開了。一種被風吹走的驚恐與戰栗,將我逼到了墻角。
兩天后,我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小霜被人殺害了。
小霜的尸體,在后山的林子里扒出來時,已被燒得面目全非。
接下來的消息,更是令我五雷轟頂:殺害小霜的嫌疑人,是陸雪和黃毛!
此刻,我的腦袋像遭了雷擊,轟然一聲,失去了知覺。我終于明白,什么叫晴天霹靂。我一口氣跑到鎮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像一具失了魂的空殼,沒完沒了地喝,機械而無意識地喝,讓自己沉浸在麻木與混沌之中。驚懼、惋惜、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我突然覺得,這世界的意義像一團事先預定好的謎團,在我茫然失措之際,擠了進來。周圍的一切,連同我自己,全然充滿了詭異。我恍然大悟,前天夜里,陸雪之所以走近我,是在用她的方式,跟我做人生的訣別。而我當時竟像個白癡,毫無察覺。她做得那樣自然,那樣妥帖,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陸雪啊,什么時候在你那完美的軀體內,積聚了這樣邪惡的力量?你怎么可以那么從容,那么淡定,冷靜得令我心碎!
誰能料到,小霜被害的線索是黃毛泄露的。那是個陰郁的午后,函鎮上下,霧氣昭昭的,黃毛拎著醬油瓶來到超市門前,嘴里念念有詞:殺死她!殺死她!當時恰有兩個下崗女工,在門前竊竊私語。五短身材的胖女人壓低嗓門,詭異地說:礦長的千金趙小霜,失蹤五天了。你不覺得有些人的錢來得太邪乎,這是閻王爺來收人來了!
胖女人的話一出口,便勾起對方一陣遐想。兩人越說越來勁,語調里夾雜著不平和激怒,咬牙切齒,幸災樂禍,揚眉吐氣,各種情緒,紛至沓來。黃毛聽得真切,沒頭沒腦地加上一句:殺死她,殺死小霜!
這些日,黃毛對那晚的情景,一直念念不忘。她覺得小霜根本沒死,而是頻繁地喘息、掙扎、呼叫。為此黃毛還跑到陸雪家去求證。被陸雪一頓訓斥。從陸雪家回來,黃毛不吃不喝憋到中午,突然示威似的喊,殺死她,殺死小霜!正在廚房搟面條的后媽,聽到黃毛的胡言亂語,手一哆嗦,搟面杖就落在了黃毛的頭尖上。黃毛受夠了虐待,終于有了出頭之日,扯起嗓門就喊:殺死你,殺死你!后媽這一驚,非同小可。死丫頭果真瘋了,趕忙連哄帶騙地說:去打瓶醬油來,媽給你做西紅柿雞蛋面,乖!說著,遞了個空瓶子給黃毛。
黃毛這沒輕沒重的喊聲,剛好叫超市的老板娘聽到。老板娘瞥了一眼渾身直冒傻氣的黃毛,不屑地罵道:你個該死的黃毛,再瞎扯,看我撕爛你的嘴!
黃毛梗著脖子頂撞她:誰瞎扯了?小霜死了,不信,你跟我去看看!
老板娘是礦長太太的老朋友,礦長太太為女兒失蹤的事,在床上躺了幾天了。既然黃毛放出這樣的口風,索性跟著她走一趟,好歹是個線索。她們一步步翻過山去,順著黃毛手指的方向,老板娘瞧見稀疏的林子里,鼓起一個小包,幾只烏鴉嘎嘎嘎地聒噪著,在昏暗的空中,劃出幾道繚亂的黑線。老板娘頓覺陰風陣陣,魅影幢幢,她臉色陡變,一把攥住黃毛的手,急忙往山下的派出所去。
派出所所長見黃毛支吾著不肯講,兩個大嘴巴甩過來,黃毛頓時口鼻出血。她捂著鼻子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與陸雪,做下的一起驚天血案。立在旁邊的干警豹子,是陸雪的鄰居,也是陸虎的好朋友。黃毛的交代,叫豹子大驚失色,趁著忙亂,豹子悄悄溜出去,撒腿就往山上跑。有天夜里,他在路燈下與陸雪相撞,見陸雪的白襯衫上有斑斑血跡,就忍不住問。陸雪坦然答道:女孩子的事,你甭管!
豹子一口氣跑到陸家,二話不說,拽起陸雪的衣袖就朝山下跑。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束手就擒,他必須采取主動,讓陸雪投案自首,以博得從寬處理。進了派出所,陸雪看見黃毛,霎時明白了一切。她冷不丁飛起一腳,不偏不倚地踢到黃毛的心窩上,罵道:你這個軟骨頭!
15
小霜被害的這天夜里,正是人間的四月天,暗合了西方世界的愚人節。
陸雪在后來的監獄里坦言,她原本是想殺掉三個人的:書記的女兒,工會主席的女兒,最后一個才是小霜。在她看來,三個當權者高高在上,狼狽為奸,一丘之貉。他們不僅掌控著全礦的財富和人事大權,還在煤礦的重要部門安插了自己人,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遍布各個環節。開春,陸雪滿懷信心地競聘幼兒園園長之職,依照她的條件和資歷,應該綽綽有余,可最終,還是輸給了書記的表侄女兒。
陸雪說,她不是仇恨,而是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任。絕望,讓陸雪選擇了行動。
行動之前陸雪和黃毛來到后山,歃血為盟,對著月亮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她倆忍痛割破自己的手指,滴在事先準備好的酒盅里,跪在山前,一飲而盡。之后,陸雪帶上黃毛,多次到后山的森林邊上踩點、選址,務必走得方便,又能掩人耳目。現場確定了之后,陸雪獨自跑到鎮上買了桶汽油,事先藏匿到濃蔭密布的草叢里。選擇作案工具時,陸雪被難住了:是將她們仨一起約出來干掉,還是一個一個地對付呢?三更半夜的,陸雪躺在床上琢磨過來,琢磨過去,糾結不已。直到拂曉,一個自以為完美的計劃誕生了。
這天傍晚,不知何故,只有小霜被約出來了。陸雪和黃毛在小霜的家門口堵住她時,小霜猶豫著不肯走,說:我姐剛生了娃,正在家里等著我呢。這時,陸雪從陰影里走出來,平靜地說:小霜,你忘了么,蝴蝶要出沒了,就是你迷戀的那種夜蝴蝶!
小霜立刻想起前年的四月,她和陸雪的確相約去捉過一種蝴蝶,一種只在夜間出沒的蝴蝶。神奇的是,這種蝴蝶的頭頸和身子烏黑黢紫,而翅膀卻呈櫻紅色,并且閃著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閃爍不定,優雅到極致。它們仿佛知悉曠野的秘密,以斑斕之軀帶動四月的花。想到這兒,小霜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跟著陸雪就朝后山走。
夜色朦朧,山谷間靜悄悄的,天邊的余暉支離破碎,宛如被刺破的童貞。風從樹巔吹過來,小霜感到了冷。陸雪和黃毛目不斜視,在星光下走得異常起勁,腳步輕快得像著了魔。眨眼間,半空中仿佛現出一只只蝴蝶,忽明忽暗的,小霜深受鼓舞,不知危險逼近,一步步朝向幽暗的前方。與此同時,她的腦中閃過外教老師的一番話,愚人節是一個百無禁忌的日子,你可以愚弄別人,也要經得起別人的愚弄。于是就想,陸雪不定帶給她一個怎樣的驚喜呢。漸漸地,她感覺氣氛有些不對了,突然意識到什么,頓覺毛骨悚然。剛想回頭,但是,已經太晚了。
趁小霜不備,黃毛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大扳手,照著她的腦袋就是一下。隨后,兩人沒有一絲猶疑和停頓,架起昏厥了的小霜,就往叢林里拖,然后用石塊猛擊她的腦袋。可憐的小霜被劇痛驚醒了,掙扎著喊了兩聲,可那個地方,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暮色四合,萬籟俱寂,遠遠地傳來一兩聲狗吠,夾雜著窸窸窣窣的蟲鳴。坡下的一位農婦在屋后解手時,隱約聽到一陣吵嚷和爭辯,她提起褲子凝神細聽時,卻又沒了動靜。起火的那一刻,有人老遠瞥見樹蔭里飄動的火苗,待要上去看個究竟,卻被半坡上燃起的另一堆篝火所釋然。火盡時,黑暗重新吞沒了一切。
16
春末夏初,我的研究生考試如期進行。我的每門功課都超越了規定分數線,包括加試的英文在內,可謂過五關斬六將,功夫不負有心人。面對成千上萬的考生,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在被廣州中山大學高研班錄取之前,鑒于專業的特殊性,學校要求對過線學生進行一場面試。我沒有理由拒絕,買張車票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不久,我攥著夢寐以求的研究生錄取通知,逃也似的離開了函鎮,并在眾人艷羨的目光里,跨入了廣州。接下來的學業,一路暢通,此前所發生的一切,像場噩夢,隨著生活的更新,被我一點點從記憶里刪除凈盡。取得碩士學位之后,我繼續攻讀博士,讀博期間,我隨華東區一個項目組來到美國,并在波士頓獲得一份條件優厚的研究工作。由于課題需要,我不斷遠行、考察,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圍繞那些看不見的寶藏,足跡遍布美洲大陸。對事業的投入和專注,使我在不同的院校和城市之間徘徊、遷徙,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卻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可以駐足停留的,也沒有一個人,是我真正想依賴的。
其間,我有過兩場戀愛,我甚至碰到了一位品行高潔的女教授,但由于種種原因,而最終沒能走進婚姻。分手時,她丟下的一句話,讓我驚愕不已。她說:你是不是沒戀愛過?你好像沒有愛的能力。
什么時候,我竟喪失了愛的能力?
三十八歲那年,我選擇了一位中美混血女為妻。瑞娜在舊金山西郊一所教會小學當老師,她有著美國人的率性、單純和東方女子的溫婉。第一眼見她,我便久久凝視,除了瞳孔泛著寶石藍的光澤外,瑞娜和中國女孩兒毫無二致。頭發,膚色,五官,甚至她眼里閃耀的迷茫與好奇,都似曾相識。也許是命中注定,我在內心深處,始終捕捉一個影子,那個人,像血液一樣,已經融入我的生命。
在一個夕陽籠罩的秋日,我向瑞娜講述了陸雪的故事:我青春年代里的一段插曲,一座山,一個曾經愛過我的人的面龐。那一切,何曾從記憶里抹去過!瑞娜聽后,唏噓不已,長長的睫毛掛著淚珠,驚訝之余,她不停地追問: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一個花季少女對這個世界失掉了最后一絲純真?是什么讓她走上了自絕的道路?
我承認,瑞娜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在生活給予的種種屈辱中,我們都曾墜入困境,而陸雪,則滑向了深淵。她的行為似乎是對個人命運絕望的抗爭,但是,太過極端,太過殘忍了。在迷幻的翅膀下,陸雪似乎卸掉了阻塞心頭的迷惘,而她自己,則像一只蝴蝶,承載著死亡,滑向無底深淵。
瑞娜從小便接受洗禮,成了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周日早上,瑞娜總是穿戴整潔,到小區中心的尖頂教堂去做祈禱。有一天,瑞娜去教堂之前,特意準備了一束白玫瑰,并在花束上系上一條紅色緞帶。她要在懸有圣母的教堂里,面對瑪利亞的圣像,為兩個不該逝去的少女,祈禱。從教堂回來,瑞娜面朝月亮,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上帝身邊有九個天使和九個墮天使。昔拉是一個墮天使,是掌控“絕望”的。她的能力很特殊,外形酷似一只蝴蝶,有著無與倫比的攻擊力,也是上帝用來懲罰惡人和其他天使的殺手锏,但由于她的力量過于危險、殘暴和癲狂,并且喪失了理智,結果讓上帝反而憐憫起那些被害者。因此上帝開始采取措施,避免自己的恩惠出現在魔鬼操縱的領地。
后來在加勒比海的一次勘探中,我登上瑪格麗特小島,在一個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漁村里,聽到一個古老的傳說:月光下翩然起舞的夜蝴蝶,被視為魔女的化身。看見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惡魔咒,往往在劫難逃。而中世紀的萊茵河畔,賽爾特人將這種蝴蝶當成逝者的靈魂,是災難與死亡的象征。
17
蕭瑟秋風,殘陽暮里,流星載著被肢解的青春記憶,漫無目的地滑向遠方。沒有了陸雪,函鎮對我而言像一座空山。煤礦早已停業,井口也被封了六七年了。年輕人能走的都走了,到全國各地謀生路去了。如今的礦山,只剩些老弱病殘,靠退休金過日子。一棟棟荒廢的樓房,少有人氣;山上的許多人家,大門緊閉,透過門縫,院內荒草萋萋,剝落的墻上爬滿裂縫。
函鎮一度因煤而盛,也因煤而消沉。時過境遷,屬于它的黃金時代,已然遠去。
這個午后,我找到函鎮福利院,按程序交付了一筆款項,將陸雪的母親鄭重托付給他們。這讓我對陸雪,也對自己有了一份交代。是離開的時候了!再待下去,會無端地加深我的罪孽感。這時,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封信,我撿起迅速展開。信很短,只有兩句話:陸雪在監獄服刑時,有條奇聞,你難道不想知道嗎?去找豹子吧。
豹子是函鎮派出所的警員,陸虎的好朋友。當年正是他,聽了黃毛的供詞后,奮不顧身地將陸雪從家中扭送到派出所——試圖讓陸雪贏得從寬處理。然而,法律無情,罪不可赦。
顯然,有人認出了我,并在暗中監視我的行蹤。我感到芒刺在背。會是誰呢?神出鬼沒的。拂曉前的雞鳴,敦促我去梳理構成這一荒誕事件的前因后果。我這樣做并不是急于要解開謎團,而是想確知命運指派給我的角色,否則,我就難以輕松地活下去。也許真應了馬爾克斯那句話:宿命讓我隱遁無蹤。宿命讓我隱遁,也讓我無處可逃。宿命也就罷了,宿命感才是最恐怖的。而此刻,我關心的不再是案件本身,而是命運賦予我的神秘性。
尋找豹子的時候,我在子弟小學的門前,恰好遇到陸雪小學時的班主任方老師。方老師見了我,怔了半天,一時間老淚縱橫,百感交集。她抹抹淚,咂著嘴說:即便現在,我拿著書本在課堂上走動時,還是不由自主停在陸雪坐過的座位上,心里陣陣發緊,就再也講不下去了。經由方老師的指點,我很快找到了豹子。如今的豹子,已是位謝了頂的中年人了。見了我,豹子眉峰微聳,棕褐色的臉膛充滿了淡定,對我的來訪,似乎期待已久。那個春夏之交,陸雪案發之后,由于案情的需要,豹子被函鎮派出所調往縣公安局,以配合那里的獄警工作。聽了我的來意,豹子點燃了一支煙,抽到半截時,悠悠地說:陸雪在監獄里被裁定死刑時,她聲稱自己懷孕了。
這句話,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可是,豹子不緊不慢地補充道:經法醫鑒定,陸雪沒有懷孕。
我感覺喉嚨里有根草,結結實實卡在那兒,丁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豹子吐出一口煙圈,悵然道:陸雪真要是懷孕,就好了。出于人道主義考慮,她就不會被判死刑,必須等孩子生下來,再做審理。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在時間里,一切皆有可能。豹子掐滅了煙,悲涼和惋惜從他的每一根毛孔里,徐徐釋放出來。
我感到手腳冰涼,心肺作痛,太陽穴霍霍直跳。豹子倒了杯酒遞過來,我接過杯子仰頭灌下,而后閉上眼睛想象陸雪告別人世的那一刻,她衣袂飛揚,目光掠過洶涌的人潮——尋覓、徘徊、猶疑不決。最終,一無所獲。于是,她凄然轉身,朝向法場。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內心的隱痛和愧疚一觸即發。我不能再故作鎮靜了,當著豹子的面,我把自己和陸雪之間的往事,一吐為快。豹子聽后,沉靜如初,一句話也沒有。可我卻無法安寧。我滔滔不絕,徹頭徹尾地表達著自己的惋惜、自責、困頓,以及無法消除的懺悔之情。豹子抬起青筋突暴的額頭,突然問我:
假如你和陸雪的事,重新擺在眼前,你會帶她走嗎?
我的心忽地沉下去,在一個聽不見回響的深谷墜落。我兩眼含淚,張口結舌。
踏上歸程的瞬間,我得知一件事:刑場上,法警扣動扳機之前,作為獄警之一的豹子,從容脫去白手套,為陸雪擦去臉上的汗,又為她整了整被扭扯的白襯衣。
(選自《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