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玉
生了,生了!獸醫順東跑到牛棚門口,小聲地對隊長童錢說。
蹲在地上的童錢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走進牛棚,母馬招財躺在地上,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馬駒臥在它的旁邊。童錢笑了,似乎忘記了之前所有的勞累。他守了整整一個晚上了,母馬招財也折騰了半宿。這可是隊里唯一的一匹母馬,金貴著呢。
我回去瞇一覺,童錢對順東說。
童錢剛脫下一只布鞋,想躺倒在炕上歇息一會兒。院子里又響起了騰騰的腳步聲。
隊長快開門,快開門。是順東的弟弟順西的聲音。
招財站不起來了。順西在門口小聲地跟光著腳的童錢說。
童錢趕緊披上衣服,也沒點蠟燭,穿上鞋就跟順西走了。
隊長,你咋一只腳穿了布鞋,一只腳穿了膠鞋呢?走到半路,順西看著童錢說。
童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下,在清朗的月光下,他腳下的那只撿來的黃膠鞋張著嘴,像一條吃不飽的魚一樣。露出來的大腳趾頭哨兵一樣在前面探著路。
不管了,看招財要緊。它是咱隊的命根子。童錢說完,快步跑了起來,不合腳的黃膠鞋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順東在招財的身邊小心地轉著圈子,小馬駒已經能夠站起來了。但是它沒有辦法吃奶。招財發出一聲吼,兩只前蹄努力地伸了幾次,還是沒有能夠站立起來。
隊長,你可來了!順東滿頭大汗。
童錢貓下腰,蹲在母馬旁邊,招財的大眼睛忽閃著,用嘴碰了碰童錢的手。
童錢看著臥在干草上的招財,眼睛不覺濕潤了。去年在那個新開的集市上,童錢看到它的時候,母馬“犟驢”正表演著飛蹄踢主。童錢看到卻笑了,他要的就是這種有脾氣的母馬。就像人要是沒有個自己的個性,還能干成個啥事呢?童錢看好了“犟驢”。他近前一步伸出手搭在了馬頭上,它眨了眨眼睛,鼻子里呼出一股熱氣,頭竟然低了下來,還用嘴貼了一下童錢的手。周圍觀看的人們一陣驚呼,有人說這頭“犟驢”遇到了明主了。
“犟驢”就這樣來到了木蘭鋪子,改名叫招財了。童錢說如果一年半載后生個娃,就叫它進寶。那可是咱鋪子的希望??!
招財來到木蘭鋪子的頭一年,童錢親自做飼養員,因為村子里從來沒有養過馬,誰都不知道怎么飼養,這可是全村人從牙縫里省下的錢換回來的金馬啊。招財熟悉了牛棚的一切后,童錢安排了之前喂那兩頭牛的飼養員順西來照顧招財。招財來了木蘭鋪子這才一年,就順利地在配種站懷了孕。一匹馬變成兩匹馬,以后生出更多的馬。咱木蘭鋪子不就有活路了嗎?可眼下小馬是出生了,母馬招財卻站不起來了。
童錢反復摩挲著招財的頭,招財一聲不吭,順從地接受著主人的愛撫。
隊長,你說這可咋辦?我當獸醫這好幾年還是頭一次給母馬接生呢,我也沒見過這陣仗???它咋就站不起來了呢?順東和順西在旁邊急得也轉來轉去。
童錢把小馬駒牽到招財的身邊,招財伸出舌頭舔著小馬的腿,它努力抬起頭和脖頸想去舔小馬身上濕漉漉的毛,無奈卻夠不到。招財又咴咴叫了兩聲,像嘆氣一般。兩匹馬,三個人在這個破舊的牛棚里愁眉不展。
忽然一陣風吹來,童錢像是被電擊了一樣,一拍后腦勺。我知道了。說完,抬腿就跑,嘴里還喊著,你們倆守著它們倆!
木蘭山那邊飄過來一絲絲晨霧,童錢的身影在薄霧中時隱時現。
一袋煙的工夫,隊長童錢風一樣地飄回了牛棚,腳下還是那兩只不一樣的鞋子。他手里抓著一個折了幾層的白色塑料袋子和一把艾草。
快,來給招財穿上,從屁股開始,一點點往身上套。順西,你慢些,再慢些,咋,笨蛋玩意兒,你沒看過你婆娘給娃穿衣服?順東,你把馬頭露出來,別讓招財憋著喘不過來氣。三個人迅速給馬穿了一件塑料外衣。穿完了,童錢長吸了一口氣,對順東哥倆說,知道不?招財這是生娃受風了!得捂出汗來才行呢。順西看看順東,順東又看看童錢。兄弟倆的四只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不知道隊長這是哪里學到的妙招。
你們倆回家吧,我自己在這兒看著。別忘了上工時候捎過來兩碗米湯。
隊長,這能中?你自己在這兒能行?
童錢一擺手,回吧,去睡一覺。說完,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塊藍花布,輕手輕腳地給小馬駒擦拭著。
塑料袋子把招財套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頭部。招財的大眼睛放射著母性的柔光,它緊緊盯著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遠處傳來幾聲雞鳴,童錢靠近招財,塑料袋子里水珠們彼此玩著碰撞游戲。童錢接著擦拭招財身上的汗,擦一部分,就褪掉一部分塑料袋子,就這樣邊擦邊脫,一點點地把塑料袋子脫了下去。他剛把塑料袋子疊起來放在牛棚的一個角落,就聽身后咴咴兩聲,招財竟然站了起來,身下的干草間升騰起一股干透的青蒿的氣息。這一夜沒有一只蚊子靠近招財和小馬駒的身邊……招財用頭蹭了幾下童錢的衣服,童錢也摩挲了幾下招財的頭。
太陽的光芒驅除了山村的晨霧。順東把米湯碗遞給童錢,說,隊長,你喝吧。
我喝?這是給招財的,它的娃等著喝奶呢!你喂它吧,我回去找另外一只鞋。
我十二歲的時候,家里有了屬于我們自家的一匹馬,叫再進寶。它是招財的孫子。
(選自加拿大《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