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娜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首詩,好像專為阿姆寫的。每當讀到這樣的詩,我的心就生疼,阿姆獨坐江邊,遙望遠方的剪影又被詩句拉到我的面前。
他說過,他一定會回來的。從小到大,我聽過最多的就是阿姆的這句話。
他是從家門口的碼頭出去的,跟山里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下南洋,闖世界。
十六歲的男人完成了家族使命,將十八歲的童養媳名正言順定格在了男人家族的族譜里,第二天,天蒙蒙亮,男人起身要走。你讓我懷個劉家的種吧。阿姆抱住男人。男人說,你等著,發了財,我一定回來帶你出去。
阿姆使勁點頭,我等你。
當然,這是我的想象,阿姆除了那句話,什么都沒跟我說過,我甚至懷疑阿姆是否真正成為過女人。
其實我該叫阿姆為大姨,我母親同情她,我一出生就過繼給了她。她常常哀嘆,如果能為劉家留個一兒半女,那該多好。
我懂事起,家里就沒有男人,三個女人一個家,奶奶、阿姆、我。更多時候,阿姆充當了男人的角色,或者說,既是女人,也是男人。“灶頭鑊尾”“針頭線尾”“田頭地尾”“家頭教尾”,阿姆樣樣精通,犁耙轆軸,件件拿手,里里外外,阿姆不用求人。
唯有一點,阿姆膽小,天黑之后不敢出門,且早早閂門。那年我五歲,半夜十二點,肚子突然鉆心地疼,疼得直打滾,出了一頭冷汗。阿姆直接嚇哭了,一個勁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奶奶也被吵醒了,一看情況不妙,讓阿姆馬上背我去醫院。雖然家里離鎮醫院不到三公里,但要翻過一座山頭,還要經過幾個墓地,阿姆磨磨蹭蹭。奶奶知道她不敢一人去,奶奶出去了,不大一會,叫來了堂叔。堂叔二話不說,背起我直奔醫院,阿姆提著一盞油燈,在稠密如墨的晚上緊跟著堂叔,很快到了醫院。醫生說是膽道蛔蟲,來得及時,如果膽道穿孔了就命難保了。住了幾天醫院,蛔蟲排了出來。
堂叔家境不好,三十好幾了仍然單身,一般到了這個年紀很難娶上媳婦了。阿姆此前對堂叔冷冷淡淡的,平時并無多少交流。經過這次事件,阿姆對堂叔熱情了很多,有些好吃的,也給堂叔端一碗。堂叔也熱心,三天兩頭幫阿姆干些重活。
阿爸一直杳無音信。村里便有了嚼舌根的人,奶奶倒是開明,安慰阿姆,不要理會那些毒話。奶奶早年守寡,也許她深有體會,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多么寂寞,多么無助。
獲得奶奶默許,堂叔便成了家里的一員,進進出出的,很是自然,久而久之,嚼舌根的人反而覺得無趣,自是停了蜚語。
阿姆有個習慣,每天忙完里里外外,必要坐在碼頭一邊,望著船只轟轟隆隆從遠方過來,經過身邊,又漸漸遠去。碼頭就是一個小渡口,很少有船停靠下來,每當有船只停靠,阿姆立馬沖上前去,看一個個船客下來,又一個個走遠。阿姆的頭發在江風中飄飛凌亂,由烏黑漸漸斑白,直至滿頭蒼白。
阿姆沒有讀過書,阿姆一直跟我說,你要好好讀書,讀了書可以看你阿爸寫的信,長大了可以去南洋找你阿爸。
后來,我真的給阿姆讀阿爸從南洋寄回的信,阿爸說,他在南洋很想她,但是還沒有賺到錢,等有錢了就回來。
他說過他一定會回來的。阿姆總是充滿期待的口氣。
阿姆聽完信第二天,讓我再念一遍給她聽,每次聽完,阿姆臉上的笑都可以花一樣鮮艷好幾天。
每次回去,我都想帶阿姆來城里,而阿姆的理由只有一個,他說過,一定會回來,我不能離開。我真想告訴阿姆真相,阿爸不會回來了,他早已在南洋娶妻生子,妻子不許他回家鄉,也不許他聯系家人,那些信都是我偽造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如果不是那句話,我想阿姆不會有那么長命。
我又想起了一首詩:春風殘,秋水寒,明月照人間。夕陽落,斯人逝,唯愛在身邊。
這是阿姆一生的寫照。
阿姆去世的時候九十有一,阿姆最后跟我說,你說我有多傻,就為一句話,等了一輩子。阿姆說,我最對不起的人是你堂叔,到死他都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選自《天池小小說》2022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