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聲音非常輕微。即便那樣,她仍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門被輕輕旋開,又用鑰匙輕輕轉動鎖上。她把手放在腹部,那股律動不似往常般歡欣,同她一樣,帶著焦躁,擂出吶喊的鼓點。她披衣,起身,干脆利索下了床。
車來得很快。坐在車上,鼓點越擂越密,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從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后,她就沒停止過思慮和籌謀。半夜三更,趁孕妻熟睡悄悄出門的男人,有太多可以質疑的。可是自尊心不允許她這么干。或許他只是純粹去透透氣,緩解她懷孕后陰晴不定帶給他的壓力。或許是和哥們約了喝酒,排遣工作上的煩悶。或許是……
她想了千百種或許。直到那天,手機鈴聲響起,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后,拿起手機走到陽臺,壓低了聲音說話。她擦著桌子佯裝不知。跟蹤是最佳解決方案。無論真相是什么,她想親眼看到。她已經設想了多種結果,很確定自己能接受最糟糕的那個。
車在疾馳,街景在倒退。夜的城不似白天喧囂,路燈昏黃,偶有霓虹閃爍。她平靜下來,想起一些他的好。初次見面,他先是打翻了檸檬水杯,接著把意面灑到膝上。直到現在,那條染上茄汁的褲子仍放在衣柜,他說要永久留念。第一次牽手,他遲疑很久,后來是她主動,他緊攥著她,出了一手汗。求婚時,他向她單膝下跪,樣子慌張,仍做出承諾,盡心盡力照顧她一生一世。
她偏偏喜歡他的膽怯與笨拙。結婚后,那些耳鬢廝磨的話早已說完,他的熱情有些減退,卻仍默默負起一名丈夫應有的責任與擔當。是她理想的生活。
眼睛發酸,她有些后悔出來。她不確定,真相撕開的剎那,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她想叫司機掉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半個多月來,她快被折磨瘋了。那個開門聲有多輕微,理所當然,他要瞞住她的事情就有多大。
車子駛過人民路,安寧街,銅鑼巷。她在后方,不遠不近跟著,眼睛不敢眨一下。車子在減速。她讓司機停下。他下了車。她也下了車。隔著一條馬路,她躲在一棵闊葉榕后。
房子門口亮著燈,一如往常。她慢慢走到庭院,結香樹大了許多。葉子零落,樹梢頂出一個個花球,黃白相間,像暖陽,香味盈滿肺腔。她拉開樹下的椅子,扶腰坐下。這個角度很好,樹影籠罩著她,她能看到屋內,屋內看不到她。
他在里邊端茶倒水,清理便桶,打掃衛生。于是她知道了他服侍的那位老人,半個月前心肌梗塞,剛做完心臟搭橋,又倒霉地摔傷了腳。她攀住一根剛萌芽的結香枝條,熟練地打了一個結。所有的事一下涌上心頭。
老人畫了一輩子畫,老人的妻子種了一輩子菜。她不喜歡老人的學生。那些男男女女,打扮怪異,舉止乖張。有次高中放學回家,就在這棵結香樹下,她親見老人抓著一位年輕女性的手。畫蘭,要清雅流暢,俯仰有勢。老人說,又抓住女人的手。兩枚蘭葉相交,在白紙上破出一個鳳眼,刺得她生疼。第二年,老人的妻子查出晚期肝癌,治療半年撒手人寰。她一直固執地認為老人妻子的死歸咎于老人。是老人妻子的那些沉默和隱忍,讓癌細胞肆無忌憚擴散,吞噬掉所有生機。自那以后,她與老人總是不睦,盡管老人未再娶,直到她上大學、工作、出嫁。
老人支使他去收衣服,又再三叮囑他保密,不讓她孕期又增煩憂。她側身仰頭,胎衣、襁褓、毛浴巾掛滿陽臺,一串塑料動物模型掛件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花香幽幽。離家后,她極少見到結香。但凡有庭院的人家,要么種龍眼枇杷,要么種桂樹香樟。結香枝條彎曲,象征纏綿美滿,她家獨有,是她出生那年,老人親手栽下的。她默然站起,把那枚結香結解開,綠芽順著枝條舒展開來。樹枝影影綽綽,似父母二人挽手盈盈而立。她想,多幸運,父母與她和他,都是被結香眷顧的。
她扶腰慢吞吞踱到門口,想著用什么理由敲開門。還有,一會要提醒父親,該改掉晚睡的毛病了。
(選自《小小說月刊》)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特約組稿:凌鼎年
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協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