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以為大馮不寫小說了,畫畫兒外加“非遺”保護,做些比寫小說更實用的事兒,就這樣好多年光景。放下“單筒望遠鏡”,瞅冷子拿出《藝術家們》,還是個長篇。看來手腳沒拾閑兒,跟家悶頭寫呢。寫小說就要攏住元氣不出聲,別還沒怎么著就起范兒,沒到八月節(jié)就嚷嚷要過年賽的。
大馮小說里愛用“賽的”,這在《陰陽八卦》里就有了。“賽的”正是天津人說“似的”。要寫成“似的”就不是大馮了,那是趙沽里的王惹惹。“惹惹”也是大馮小說里的詞兒,他把本埠口語弄進文本,又頭一個吃螃蟹,當然這跟蘸嘛作料無關。
《北京文學》新年開門,大馮上新了。《俗世奇人·新篇》滿打滿算十八篇精短小說,讀后有感就寫讀后感唄,于是我生造了個詞語“文學性方言”。這詞兒嘛意思?大意是家鄉(xiāng)人讀大馮小說會認為他在用天津話講故事,那么外地看客呢?他們不但沒有閱讀障礙,反倒覺得比普通話表達更為生動。當然這是別樣的生動,這別樣來自文學本土的質地。假設小說通篇都是沒嘛地域特色的普通話共同語,就跟播音員念稿賽的。然而大馮沒有那么標準的口條兒,所以說話格色。
記得從大馮寫《義和拳》算起,這種“文學性方言”已然呈現(xiàn)津派小說的語言特征。這八成是注定的吧。
小說語言就這樣注定了:褒揚事物不說寶貴說“金貴”;臧否人物不說性格不活泛說“死性”;罵人臟話“王八蛋”屬于天津土產,有別于北京罵人“孫子”,孫子只是降低輩分而已,尚屬客觀陳述范疇,侮辱性不強。天津衛(wèi)這句“市罵”直指佩戴綠冠的老子,而且定性為剛需。
大馮的“文學性方言”首先體現(xiàn)在名詞使用上:存項,笑面虎,關錢,土箱子,蛤蜊油,三白瓜,鹿骨扳指,神頭鬼臉……這些“老詞兒”頓時生出“規(guī)定情景”,一不攬二不拽就把你帶進故事現(xiàn)場,而且就在原地兒不存在穿越感,這便是名詞妙用的還原能力。當然這類老詞兒你得會使。就跟人家老舍先生寫“嚼谷”賽的,張嘴把你帶回北平老世年間,你不去都不行。
那篇《謝二虎》里出現(xiàn)“鮮貨”名詞。水果在天津叫鮮貨。此時小說語境足以讓外地讀者領會。于是“文學性方言”有了歷史滄桑感。
這十八篇小說里寫到不少天津地名,頗有構成“文學地理圖”的趨勢:西頭“三角地”,東南角“二道街”,北城里“小儀門口”,東門里“徐家大院”,府署街,小洋貨街,南斜街,侯家后,鍋店街,估衣街,針市街,龍泉浴池……小說里還寫到糧店前街,令人想起李叔同先生故居。可惜如今變成樓群,既沒糧店也沒街了。
街巷地名乃是歷史“活化石”,不錛不鑿就鐫刻在那里。近年城市改造房地產開發(fā),好多地名消失了,消失等于沒了來歷。大馮小說里沒有提及南開,因為這地名還活著呢,沒被抹去就不上心。可是天津北開呢?興許有人不知道了。好在不少地名保留在“俗世奇人”嘴里,但愿大馮小說能夠傳世,好讓這些地名存活在字里行間,字里行間是窄巴點兒,但不至于被無形湮滅。這便是文學地理圖的功德吧。
這番《俗世奇人·新篇》以《萬年青》打頭,我以為是盆花兒,敢情是間小雜貨鋪。我趕腳大馮十八篇小說同樣構成“小雜貨鋪”,這里頭貨色不少,無須盤點,盡顯特色。所謂特色即格色。不格色就不是馮氏小說了。
你看《侯老奶奶》,老人家八十壽宴“主菜”是場大火,而且兒子認為老娘這種訴求挨邊兒,于是撒銀子把祝融請來了。這篇小說里還有成語“趁火打劫”的“天津版”的注釋,真夠訓詁了。這讓我想起生疏久矣的津門俚語“火燒獨門兒”。這就是大馮小說令讀者產生的“鉤沉效應”吧,就因為它格色。
你看《抱小姐》纏足纏大發(fā)了,人站不住,腳走不了。那位把小姐抱成媳婦的連貴,末了兩條胳膊都不知往哪兒擱。這真是格色得不能再格色了。
你看《楊掌柜》干買賣做生意,華洋兩界玩反差,兩頭通吃,經(jīng)商手段同樣格色,就跟大馮寫小說賽的。
你看《查理父子》,你看《歡喜》,你看《胡天》……你再看以下這些句子,興許就知道嘛是小說語言了,當然肯定不是外語。
《秦六枝》里說話:“爹要是哪天得空,到老城那邊看看。”(“得空”兩字格色)
《秦六枝》里敘述:“江南各地有錢的人都緊著往這兒跑。”(“緊著”兩字格色)
《歪脖李》里敘述:“終于一天,事情裂開一條縫,可以往里看了。”“好穿一條紫色的長袍,遠看像個長茄子。”(這兩句話太格色)
《泡泡糖》里敘述:“開張十五年,螞蟻大小的事也沒出過。”(螞蟻言其小,沒法再格色了)
《羅羅鍋》里敘述:“帶著一股威風與霸氣朝自己走來。他覺得好像過來一只老虎。”(老虎吃人,這格色頂天兒了)
《楊掌柜》里敘述:“他就成了店鋪里最招人的肉幌子。”(“肉幌子”太生動了,不帶這么寫小說的)
還是回到《萬年青》吧。大馮把它放在篇首,應該是有想法的。早年《神鞭》傻二全憑那條辮子安身立命,神功一招鮮。后來傻二與時俱進,剪了辮子玩起了手槍,天津老話叫改了章程。這讓那些抱殘守缺的主兒打了臉。
好像《萬年青》不同。洋學生臨時看店壞了規(guī)矩,這令保持百年的“店規(guī)”元氣大傷。我怎么覺著“店規(guī)”的魂兒是“家規(guī)”呢?這小雜貨鋪就是老蔡的“家天下”。在旁人眼里老蔡的家規(guī)是“遵規(guī)守信”,我怎么覺著更是“遵綱守常”呢?一失綱常千古恨,這斷送了老蔡。好在楊柳青小哥盤下鋪面,不賣雜貨賣早點,弄得熱氣騰騰的,這就叫改朝換代吧。小說末了還是呼應了《神鞭》的觀念。
我用大馮小說里評價楊掌柜的話語結尾吧:“他拿中國的東西賣給洋人,再弄來洋人的東西賣給中國人。”這兩句話里似乎透露出做小說的手段。無論能指還是所指,許是大馮說者無意,算我聽者有心。
齊活了。
(選自《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
原刊責任編輯:師力斌 侯 磊
本刊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