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當(dāng)我蹲下身給這些花拍照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每一朵都動個不停,仿佛擠在一起的一群小老鼠,你推我搡,勃發(fā)著原始的生命力。風(fēng)大的時候,它們搖擺得劇烈。風(fēng)小的時候,它們搖擺得輕巧。莫非風(fēng)是始作俑者?可沒風(fēng)的時候,它們依然悄悄地動,伸一伸胳膊,歪一歪腦袋,或者扒拉一下旁邊的花。推動力應(yīng)該不是外力,是源自內(nèi)心。它們找各種理由要動一下。我鏡頭中的它們,一半都是虛的,不足以體現(xiàn)本人攝影水平。我端著手機耐心等待。小時候,在冬天的雪地里支一個籮筐,下面撒些麥粒兒。饞嘴的麻雀一蹦一跳在下面啄食,邊吃邊警惕地左看右看。我躲在遠處,伺機猛拉手中的繩子。麻雀被扣在籮筐底下。現(xiàn)在我也在和花朵比賽,看是它逃得快,還是我捕捉得快。
唯陽光能讓它們平靜下來。陽光有重量,金色,從天而降。好像遙遠的上面有個人,拴一條繩子,放下一坨一坨的金塊兒,壓在花朵上。葉片都乖乖就范。陽光越亮,按得越緊。我對著它們啪啪猛拍。回頭看那些照片,花朵都閃著金光。我知道,那其實是兩件事物:一個花朵,一個金塊。
花海坐落于深圳市一個叫“光明”的地方。當(dāng)年此地為華僑農(nóng)場,現(xiàn)在成了一個獨立的區(qū)。
兩千畝的花田,極目遠眺,讓天空顯得特別低,天和地幾乎連在一塊兒了。游人往那邊再走近一點兒,個兒高的,會被天和地夾住,個矮如我者,直接淹沒于縫隙中。花田像一個一個的方格,有的方格大,有的方格小。每個方格一種顏色。紅的、白的是百日菊,粉的是波斯菊,深黃的是黃秋英,淺黃的是油菜花。紅、白、粉又分幾個層次,所以姹紫嫣紅,非一詞可以描繪。只有到現(xiàn)場,才見其斑斕。
一同賞花的朋友說,每一朵花其實都不高興的。它們不愿意和相同顏色的花擠在一起。聞此言,我想問問那些花,到底高不高興。轉(zhuǎn)念一想,問也白問。某些時候,我也同他一樣。但此刻,將心思寄托于花海,不免武斷。人類常常以物言志,以物喻人。事物多么無辜。我相信每種事物都有完全不同于人類的邏輯。如眼前的花,它們長在大地上,一輩子不離開扎根的那個小坑。它們生命短暫,一歲一枯榮。它們靠天吃飯,對水、太陽以及肥料有相當(dāng)?shù)囊蟆K鼈冋蟹湟苑毖芎蟠H祟愐惠呑幼邅碜呷ィ酶唑\遠。人類生命漫長,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按部就班。人類創(chuàng)造力強,戰(zhàn)天斗地,把湖泊填平。人類和花朵差別這么大,生活邏輯怎么能一樣呢?我曾試圖進入花朵的邏輯,但越走越像個迷宮,只好退出了。我喜歡拍花,從各個角度拍各種各樣的花。早晨拍,晚上拍,每個季節(jié)都拍。我希望看到立體的它們。我不知道彼時的它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也不愿去猜測。瞎猜都是對它們的不敬,都可能傷著它們。我只管拍下它們來就好了,為其“立此存照”,不帶任何價值判斷。如是,花兒與我,都很放松。
正逢三九節(jié)氣,北方已是極寒,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微信朋友圈拉近距離,南方的花海一定是要炫耀的。我發(fā)了九宮格圖片,安慶朋友老魏驚問:“怎么有油菜花?你們那油菜開花了?”這還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凡事需親眼所見,便見怪不怪。別人拍再多照片,發(fā)再多文字都無法替代身臨其境。遂答:祖國又偉又大,你要相信各種可能性。
我還想說的是,人們總以為花草樹木跟著季節(jié)走,其實它們是在跟著溫度走。在深圳,木棉一般三月開花,如果一二月份過暖,木棉也會毫不猶豫地變紅。炮仗花本是四月的寵兒,今年二月份它們就綻放了,爬在墻頭上,紅得耀眼,一嘟嚕一嘟嚕的,仿佛在為春節(jié)炸響。很長時間里,季節(jié)是和氣溫綁在一起的。冬天冷,夏天熱,春天暖,秋天涼。殊不知偌大的星球,這只是一部分規(guī)律。更多的規(guī)律都在形成和變化中。而在深圳,溫度和季節(jié)本不親昵,各行其是。花朵左右打量,無所依傍,便隨著自己的心情開放或者凋落。季節(jié)并不怪罪它們。
在一些鄉(xiāng)村,花海并不稀奇,遠比光明的花海更漂亮,種類也多,面積也大。周圍還連著農(nóng)田,渾然一體的感覺。恰是這渾然一體,讓花海不再突兀和奢侈。深圳的花海,與高樓大廈比鄰,這邊廂散發(fā)著金錢的氣息,那邊廂散發(fā)植物的清香,和諧相處,難能可貴。
我們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一看。兩個小時對兩千畝花田的打量,必然是浮光掠影。站在海邊,只看到了蔚藍和波瀾壯闊,無法探知每一朵浪花的喜怒哀樂。面對花田,我無法走近每一株花朵,它們也無法走近我。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株美麗異木棉,每年冬季開得特別燦爛,大朵大朵粉色的花掛在半空中,一掛就是兩個月。我就像學(xué)習(xí)射箭的那個紀(jì)昌,每天看著它,越看越大,花瓣都伸到我的車窗里,花蕊劃到了我的臉頰。整個冬天,我都被這一株異木棉籠罩著,直到花兒凋落殆盡,僅剩幾朵,依然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zé)崃摇Q矍斑@片花海中的花,我來不及把它們越看越大,便要離開了。
那么多的游人集中在道路上,并不顯多,花田稀釋了他們。人如蜜蜂一樣簇擁在一起,點綴著花田。這是個普通的冬日,我們一行三人,穿著襯衣、裙子,在花間亂竄。還有人穿著短袖,陽光在他們的皮膚上一跳一跳。每個人臉上都被花朵映照出了褶皺,仿佛可以看到他們體內(nèi)的勃勃生機被鮮花引發(fā)出來。只有一個中年男人表情不同。他拄著雙拐,中等個頭,面容肅穆。身后是一個老年婦女,推著輪椅。中年人凝望著大片的油菜花,一動不動。我走出好遠,忍不住回頭,見他還是原來的姿勢,身形和花朵一起,在我眼中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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