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立
苦楝樹和其他
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用植物
來緬懷故土。楊柳、桃杏、榆桑
很具象地活著,描摹起來
寫實主義的手法,可以讓它們
生動如他們。那些人或者
那些鳥,被時光追逐
換了一批又一批。河水和道路
已經(jīng)不再相識。我越活越明白
知道守護是不可實現(xiàn)的
諾言。我思念到我看見之間
經(jīng)歷了肯定與否定。反復(fù)地確認(rèn)
年輪和土質(zhì),我斷定
苦楝樹,百鳥不食的果實
一定還是那些頑固的
楝八哥光顧,恒久不變
我們錯誤地贊美這份忠誠
就像這些樹,扎根于此
每一次我回來,都摩挲著
記憶,對將老未老的
苦楝樹詢問:想不想被移栽
或者變成盆景,從此
不再結(jié)苦味的果實,像我
脫胎換骨,隱姓埋名
泉河灘
陽光碎在河里,波浪
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音。草灘上
打牌的牧童如觀棋爛柯
不問春秋。河岸邊
抽著旱煙垂釣的人,沉著冷靜
把泉河當(dāng)作渭水。煙霧遮住
他模糊的面孔,往上飄散
仿佛接上云朵,或者接上
誰的靈魂。晚春的時光
凍土早已復(fù)蘇,田野
被生命布滿,歡喜和傷感充盈
有人要留下來,有人要遠去
目視范圍之外,還有另外的
曠野,不知名的花香隨風(fēng)侵入
像傳遞給誰的情書,讓我
心癢難耐,心亂如麻
遺 址
舊學(xué)校的瓦礫被填湖
原地而起的公園
年輕的一代,聞到的
花香,沒有白楊樹葉子
苦澀的味道。朗讀聲
深埋于亭臺的地基
和賞花的湖底。那些
廣場舞,不是試圖
重現(xiàn)廣播體操。遺址
是腦海里放映的舊電影
那個少女隨風(fēng)而逝
據(jù)說在即將成為奶奶的
前年。在這里
她依然活著,在月光下
遞一雙手織的布襪
那兩排白楊還在發(fā)出
瑟瑟之聲。像掩藏
兩個顫抖著身體的輕語
我在原地丈量,用腳印
尋找當(dāng)初的腳印。觀景臺上
我看到高一甲班的作業(yè)本
藍墨水寫成的情書,開出
滿池的荷花,映照在
眼前的湖水里,我滄桑
和困倦的臉,變幻成
1983年的校園
野鴨渡
野鴨渡離小馮莊兩公里。泉河
從那里拐了一個彎。仿佛人生半途
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方向。上游的漂浮物
如累積的塊壘,等待有心人打撈
渡口艄公的拉魂腔,驚飛兩岸
輕薄的葦絮,那些沒有根據(jù)的事物
只能引誘脆弱者。河堤上走動的人
有來有往,都有自己明確的去處
都會遠離。來乘船的人越來越少
野鴨渡傳出的故事都成了講古
魚兒總是在船尾跟隨,它們知道
渡船的篙不會誤傷生靈。此處上岸的人
分出相背的南北,各踩各的小路
從親人般的莊稼之間,蜿蜒著向上
抵達村莊和集市。夜晚星辰閃爍
野鴨大隱于無人之境。整條河
更像是從天而降,我們都已安睡
那個經(jīng)年的野鴨渡,只有一條
起伏的小舟,不眠不休地
延宕著時間的陷阱
泉 眼
河畔的草灘上牛糞飄香
孩子們在打撲克,插大雙
記憶好像失去的一些碎片
重要的,隱藏的,不足為外人道的
童年的回憶錄無法完整。兩只
顫動的牛角辮,在中年的大腦
搖晃著涂鴉。芳香亂入
用縈繞和間斷的方式,逗趣
味蕾和絨毛,筆直地豎起來
傾聽不宣之秘
沙近水。河流在可及之處
但我依然要挖。一捧沙
留下的坑窩,呈現(xiàn)著綿綿不絕的
涌動。更清澈更甘冽的
其實都在手心。我用虔誠端起來
眼里有了光,泉眼一樣的
濕潤的光。你的唇對著我的手
吮吸的聲音鉆石般悅耳
我想穿沙而出,用悔改的聲音
做一洼透亮的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