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
中國人的所有情感,幾乎都能在唐詩中尋到慰藉和共鳴。
唐詩,點綴著一個朝代的盛大和豐美,在世世代代的吟誦傳唱中,構建起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座高峰。
李白、杜甫、白居易……那些曾在唐長安城中把酒臨風的大詩人,將他們的氣節(jié)、風骨、情懷和襟抱,化作鏗鏘的詩句,化作我們文化身份里最充盈的部分。他們的詩,不僅是感時傷遇的心跡表白,更是深度介入社會生活,觀照世道人心、天地化育的情感擔當。
清代《全唐詩》收錄了近5萬首詩,其中不少都是以詩說史、以古鑒今——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詩教”的意義。
從官重公慎立身貴廉明
由西安鐘樓西行,到廣濟街路口,視線豁然開朗。向南眺望,一條筆直的大街,穿朱雀門,一路向南延伸。
這條被西安人稱為朱雀大街的南北主干道,曾是唐長安城最具標志性的中軸線,也是韓愈詩中“天街小雨潤如酥”的“天街”。
韓愈是河南人,以為官清廉、敢于直諫著稱。雖屢遭貶謫,但韓愈建功立業(yè)、胸懷天下的熱情始終未減,這與他致力推行古文運動不無關系。韓愈反對浮夸不實的文風,倡導“發(fā)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于世務”。
在被貶至廣東潮州時,韓愈經藍關古道翻越秦嶺,大雪封山、鳥獸藏跡。他寫下《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以“欲為圣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表達自己一心為國、“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情懷。
韓愈曾寫詩給兒子韓昶,“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以此告誡兒子讀書是立身之本,只有“學問藏之身,身在則有余”。同時,他教育兒子不能依靠父輩取得的成就,而要立足于自己的奮斗所得,所以他說“君子與小人,不系父母且”。
而寫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詩人陳子昂,則是韓愈古文運動的忠實踐行者。韓愈對陳子昂贊賞有加,認為“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唐初,詩歌創(chuàng)作沿襲六朝余習,風格綺靡纖弱,陳子昂指斥時弊,反對柔靡之風,推崇高昂清峻的風格,對唐詩由初唐到盛唐的詩風發(fā)展轉變,貢獻非凡。武則天非常欣賞陳子昂的才能,任命他擔任麟臺正字,負責管理國家文獻,后來又擢升其為右拾遺。
只會擺弄文字,并不是陳子昂的追求,他要求自己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甚至兩度報名參加大唐軍隊對北方游牧部族的戰(zhàn)爭。陳子昂有一首《座右銘》,其中一句“從官重公慎,立身貴廉明”,讓人聯(lián)想到他在人生道路上展現(xiàn)出的同樣品格。寥寥數(shù)字,便言明了為官之“重”與立身之“貴”。
人,要有幾分貴氣。所謂“貴”,是不逢迎、不攀附、不茍且,是王昌齡筆下的“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中國人歷來追求的君子之道,也是中國人“慎獨慎微”的文化標識。在《感遇詩三十八首》中,陳子昂再次以“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表明自己心系黎民、以天下為己任的宏愿。
這便是唐人的風范。他們不是書生空談,而是重修身而淡名利、明廉恥而守氣節(jié)、知恩惠而思報國,榮辱浮沉在他們眼中一文不值,他們將生命置于一種更為廣闊的境地,用錚錚鐵骨完成生命形象的書寫。
時間增益了唐詩的魅力。這種魅力,不是因為出了一大堆錦繡詩文,而是誕生了一大批光明磊落、表里如一的詩人,他們是大唐的元氣。
源潔則流清形端則影直
初唐詩人中,最讓人驚嘆和悲嘆的,當屬王勃。就生命的長度而言,王勃只活了20多歲,但就生命的盛大而言,王勃卻毫不遜色。
王勃出身于豪門望族,16歲時成為朝廷官員,不但詩寫得好,文章也非常出色,被唐高宗稱為“大唐奇才”。據(jù)說,王勃寫文章時從不打草稿,有時蒙上被子,像是在睡覺,起來后下筆立成,被人稱之“腹稿”。
在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閣序》中,一句“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如一道震古爍今的閃電,劈開千秋風雨,直擊我們的心扉。
很難想象,這位翩翩少年郎的胸中,竟懷有這般氣象。這種赤子心、青云志,在他的《上劉右相書》里尤為深刻。“源潔則流清,形端則影直?!比绻堰@句話視作王勃的心靈獨白,那么他寫的其實是四個字:潔、清、端、直。
潔身自好、正直端方,這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省之道,也是為人為官的基本規(guī)范。王勃雖沒能來得及施展抱負,干出一番偉業(yè),但在浩瀚如海的歷史舞臺上,留下了他的名字,留下了他的詩句,便是不朽。
唐代詩人這種高度的道德自律,在李商隱的《詠史二首》里也可見一斑。李商隱出生于晚唐,他把自己一生的困頓、失意和悲憤都蘊藏在詩中,以“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作為警示和勸誡,把千鈞歷史以“詩”化入萬民心中,提醒每個人反躬自省、居安思危。
與李商隱并稱“小李杜”的詩人杜牧,來自赫赫有名的京兆杜氏家族。唐朝有句諺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指的就是韋氏、杜氏兩大家族,這也是今天西安市長安區(qū)韋曲、杜曲兩個地名的出處。
杜牧擔任過唐朝監(jiān)察御史,是一位操守廉潔的名臣。除了那首著名的《阿房宮賦》外,他還寫過五言詩《不寢》?!笆缆窇y盡,營生卒未休。莫言名與利,名利是身仇”,便是他的內心堅守與行為準則。
所謂“文如其人”,一個人的氣質、學識和修養(yǎng),大致是可以通過文字來窺探的,這便是“見字如晤”的又一種表達。在唐朝,不少詩人都有過擔任監(jiān)察御史的經歷,名氣最盛者,比如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他們的詩歌流傳至今,為人所稱頌的不僅是文字之華美,更是品德之高潔。如果說,敢諫敢言、嫉惡如仇是他們作為監(jiān)察御史的風骨,那么,崇德尚廉、清正剛直則是他們留給后世的風范。
失意時,讀劉禹錫的《學阮公體三首》,“昔賢多使氣,憂國不謀身。目覽千載事,心交上古人?!钡弥緯r,讀柳宗元的《讀書》,“貴爾六尺軀,勿為名所驅?!必灤┢渲械?,不只是勤勉奉公的人生態(tài)度,更是一種心憂天下、心系蒼生的家國情懷。
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
唐代詩人中,最能讓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是李白和杜甫。
兩位大詩人、大文豪,一個以翩然之態(tài),撫長劍、邀明月,閃爍出舉世無匹的光芒;一個以躬耕之姿,憂黎元、念蒼生,結結實實活出生命的意義。他們共同撐起唐詩世界的天和地,營造出中國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桃花源。
在《贈友人三首》中,李白以“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作為比喻,道出自己“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的淡泊態(tài)度。這種超然的表達在他的《于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里也是異曲同工。
“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蘭秋香風遠,松寒不改容?!崩畎讓懼ヌm內心堅貞,不以無人而不芳;寫松樹剛直不阿,不以嚴寒而失去氣節(jié),工整對仗,渾然天成,把清廉的價值與精神表達得淋漓盡致。
和李白張揚外露的性格迥然相異,小他11歲的杜甫是一個溫厚內斂的人。
一次,有朋友來拜訪杜甫,特意給他送上一條價值不菲的絲織錦褥作為見面禮,杜甫當然知道此物貴重,堅決不收。他把這件事寫成一首詩,以“客從西北來,遺我翠織成”作為開頭,以“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振我粗席塵,愧客茹藜羹”結尾,同時不忘告誡自己的朋友“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提醒他不要過分追求奢靡享樂。
杜甫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他一生委屈地活著,但卻以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將深情大愛慷慨投注到腳下這片土地,投注到每一個具體的、鮮活的人身上,活出了清清白白的生命質感。
他痛恨腐敗,既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呼吁“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他關注民生疾苦,時刻不忘“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發(fā)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宏愿。
如果說清廉是美德,以清廉造福一方就是功德。詩人白居易曾在杭州當過三年刺史,他勤政為民、簡政寬刑,特別是興修水利、浚湖筑堤,解決了杭州附近數(shù)十萬畝農田的灌溉問題,深得當?shù)乩习傩召澴u。
在離任杭州時,白居易帶走天竺山的兩塊石片留作紀念。就是這區(qū)區(qū)小事,他都覺得玷污了自己的清白操守,于是他寫下《三年為刺史》作為自省:“三年為刺史,飲冰復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p>
古人對清譽甚為在意,甚至重過自己的生命,如何做到一個“清”字?在《狂言示諸侄》中,白居易語重心長地勸誡侄子們不要成為追名逐利之徒,“勿言舍宅小,不過寢一室。何用鞍馬多,不能騎兩匹?!?/p>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在白居易眼中,榮與枯都是過眼云煙,即便卑微如野草,只要把根深深扎進腳下的土地,安安靜靜、干干凈凈生長,不馳于空想、不騖于虛聲,依然可以生發(fā)出嫩芽新葉,正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