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海林從部隊復員后,選擇去出租汽車公司當司機。
前幾年,開出租車還是好差事,吳海林人很勤快,他開車跑遍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個月下來,除去上繳的份子錢,總是比當工人掙得多。他省吃儉用,五年下來,攢的錢夠買一輛低配的尼康車,這時他犯了一個錯誤,聽信了“用錢掙錢”的說法,把錢一股腦兒投入股市,兩年后的一場股災,很多股民都是開著奔馳進去,騎著自行車出來,他就更慘了,差不多是光著屁股出來的。這一年,吳海林遭遇了人生的低谷,他像只熱鍋上的螞蟻,看不到生活的邊界,他患了抑郁癥,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那段時間,他吃了大量抗抑郁的藥。抑郁癥好轉后,他辭去了出租車司機的工作,先后擺過地攤、給朋友打過工,后來又幾經波折,成為遠洋公司的一名海員。
那時,他每天早晨都要坐5路電車,去碼頭接受航海專業知識培訓。5路電車有兩根長辮子,雖然車體破舊,但車廂里經常擁擠不堪。上車后,他把一枚硬幣投進收款箱,然后手拉吊環,站在靠近門的位置。去碼頭的路上濕漉漉的,到處是被海浪沖到岸邊的海藻,路面像海豹的后背閃著光亮,兩邊很多雜貨鋪、煤球店和面包店。在碼頭站下車后,往前不遠有一條沙石路,周圍是一座座老式民宅,漆黑的屋檐下,一道道青苔層層疊疊的,記錄著夏天潮濕的痕跡。進碼頭不遠有一排瓦房,遠洋公司的培訓基地就在那里。那些年,碼頭業務繁忙,海面常泊著裝滿集裝箱的貨輪,貨輪巨大的鋼柱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幟。當遠處的海面漂來一艘大船時,婦女們便急匆匆朝碼頭走去,她們站在碼頭石階上面,手搭涼棚遮擋下落的太陽,為了看清從船上走下來的,哪個是自己的丈夫。
培訓基地前面有座廢棄的瞭望塔,沿盤旋的臺階登上塔頂,可以望見遠處島嶼組成的群山,日暮時,落日被遠處的群山擋住,海平線上籠罩著淡紫色陽光。退潮以后,褐紅色巖石清晰地浮現于水面之上,海鳥在水面低翔,身子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濺起一片片水花,為黃昏的景色畫上一道銀白。
經過六個月培訓,吳海林成為“鯨魚號”貨輪的水手。
“鯨魚號”是一艘大型集裝箱貨輪,平時根據公司的運輸計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往一個海外國家。報到那天,陽光暴烈,空氣卻濕漉漉的,吳海林穿過堆滿木材和礦石的貨場,繞過幾輛正在卸貨的吊車,遠遠看見“鯨魚號”像一頭巨獸,靜臥在碼頭的泊位上,船體上半部分被漆成黑色,下半部分是磚紅色,船體在碧藍的海水里輕輕晃動。大概因為雨季,甲板新刷了油漆,有一股刺鼻氣味。一個身穿工作服的水手正在用水管沖甲板,水不斷順著舷梯流下來。
吳海林第一次出海是去孟加拉國。走之前的晚上,他是在戴萍那里住的。
吳海林是開出租車時和戴萍認識的。戴萍是一所中學的音樂老師,常在“水手酒吧”兼職彈琴。“水手酒吧”在一條老街上,是一處德式老別墅改造的。窗外有棵高大的梧桐樹,春天,樹上開滿紫色的花朵,陣風吹來,碩大的花瓣在空中旋轉幾下,“噗”一聲落在地上。房間里,乳白色的玻璃燈具投出一道暗淡的光線,墻壁上的顏色呈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經褪色了。一樓餐桌經常有來自外國的船員,他們在港口下船后,去市場購買中國刺繡、絲綢、柳編等藝術品,買完沿路來到“水手酒吧”,專選傳統風味的中國飯菜吃。他們中有非洲黑人、歐洲白人以及棕色的馬來人,他們身上散發著撲鼻的香水味。酒吧里有一些音樂演奏,每周二、四、六的晚上,戴萍就在那里彈琴。一般晚上十一點左右,戴萍會離開酒吧,打的回她的住處。有那么幾次,吳海林剛把來酒吧的客人送到,碰巧戴萍從門口出來,吳海林的出租車就停在眼前了。她上車后會在副駕駛位置坐好,看起來安靜的臉上,總是露出略顯疲憊的神情。
請問你去哪里?
大連路8號。
大連路8號?吳海林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他知道那是一條老街,街口有個學校,學校后面有家糧油店,店門口有家賣油條的,對面有一家賣米粉的,是云南人開的。吳海林初中就是在那里讀的,他常去吃那家米粉店的米粉。
第一次送戴萍回家時,他斜眼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女人和馬佳好像啊,哪里像他說不出,但就是覺得像。
每次把戴萍送到小區樓下,他都會把車開到離小區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他坐在車里,聽樓道傳來上樓的聲音,一層、二層、三層,夜里的聲音顯得特別清晰。他抬頭看見三樓西戶窗口的燈亮了。
馬佳是吳海林水手街的鄰居,兩家中間隔了一戶。夏天的時候,吳海林不經意從窗口抬起頭,時常看見她背著書包,從樓道走過,她穿著黑裙子、白襪子、紅涼鞋,兩條馬尾辮在頭頂晃晃悠悠的,有時幫她媽去買醬油,有時幫她爸去買煙。
馬佳會彈鋼琴。晚上,吳海林常聽到窗口傳來的鋼琴聲,每當聽到琴聲,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出樓道,朝隔壁窗口望去。隔著玻璃,他看見馬佳彈琴的背影,覺得自己被某種東西帶走了。
高中畢業后,吳海林當兵走了。運新兵的火車開了兩天一夜,在一個叫椰城的地方停下。吳海林在新兵連集訓三個月后,被分配到一個海島哨所,那是一個離陸地四十海里的島嶼。他們的營房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營房東面礁石上有座炮臺,炮臺旁邊有座燈塔,燈塔不高,底部是石頭壘的,吳海林和戰友在島上看燈塔。部隊為島嶼配備了一個班的編制,每周有一艘船,從陸地給他們后勤部門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由于島上沒有通信設備(只有一部不對外的部隊專用電話),他們只能通過寫信和外界保持聯系。吳海林每周都要給馬佳寫信。周六下午,后勤部門的船卸下食品后,把他們的信件帶到郵局。每次,吳海林的信寄出后不久,就會收到馬佳的回信,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再也收不到馬佳的回信了。后來知道,馬佳在一次下海游泳時,被暗流卷走了。吳海林非常難過。從那時起,馬佳的影子一直留在他心里。
一個晚上,他來到“水手酒吧”,進門后,找了一個僻靜位置坐下。房間拐角有一臺唱機,旁邊摞著一沓唱片。一個男人喝過幾杯酒后,朝前臺打了個響指,女招待走來和他嘀咕了幾句,隨后,女招待走近唱機,將一張唱片放進去。唱機沙沙響著,傳出鄧麗君的《襟裳岬》。吳海林很早就喜歡這首歌,他隨著音樂輕輕地哼唱著:
海邊掀起浪濤
激蕩了我的心
記得就在海邊
我倆留下愛的吻
那樣美又溫馨
如今只有我一個人
…………
哼到這里,他想起了馬佳。
水手街西面有一片海灘,因為暗流湍急,那里禁止游泳,據說曾有人被海水卷走。有一次,吳海林和馬佳站在沒過膝蓋的水里,幾縷水草纏在腳腕上,海水涌上來,漫過他們的大腿,直沖到腰際。太陽西沉,幾只水鳥嘎嘎叫著朝遠處飛去。往回走的時候,馬佳的腳在沙灘上滑了一下,差點摔倒,她嚇得兩手摟著木樁,開始低聲抽泣。吳海林見狀,上前一把抱住了馬佳,他當時抱得那么緊,心里無比激動……
隨著一艘郵輪到達,酒吧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鄧麗君《襟裳岬》的歌聲停下后,一個歐洲客人點了一首鋼琴曲。幾分鐘后,那個女人從燈光暗淡的位置站起來,緩緩走到鋼琴前。女人在鋼琴前坐下,伸出雙手,輕輕敲擊琴鍵,鋼琴發出一陣輕柔的旋律,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吳海林看著這個女人,眼前竟出現了馬佳彈琴的景象……時光好快啊,馬佳去世已經八年了。
從那時起,吳海林每晚十一點前都會把車停在“水手酒吧”門口,看見她從門口走出,他立即開車迎過去,打開車門。她上車后,他主動問,大連路8號?她點點頭。有一次,他去膠州送一個韓國客人,趕到酒吧門口已經晚上十二點多了,他在門口沒有看見她,頓時覺得有幾分落寞。次日晚上不到十一點,他提前來到酒吧門口,但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還是沒見她從酒吧出來。從那天開始,她連續十幾天沒有出現,但他每天都在酒吧門口等候,直到有一次,她終于出現在酒吧門口。他看見她從酒吧里走出來,一臉恍惚的樣子,她晃晃悠悠地上了車,沒等開車就把頭伸到窗外,哇哇地吐了起來。那天晚上,吳海林把她送到小區,她歪歪扭扭地下了車,剛走幾步就倒在地上。吳海林把車停下,扶起她,一步一步扶到三樓。她摸索著掏出鑰匙,他接過鑰匙開了門,剛把她扶進屋,她立刻又吐了起來……那天晚上,吳海林沒有走,他和衣在客廳沙發上睡了一夜。早晨醒來,她看見躺在沙發上的吳海林,露出驚訝的目光。
她問,你一直在這里?
他說,看見你喝多了,怕你出事。
她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個男人,然后說,我叫戴萍。
他說,謝謝你的信任,我叫吳海林。
從那時起,馬佳像一艘船,在他情感的海面沉沒了,而戴萍仿佛是馬佳的幻影,又在他的海面浮了起來。或者說,戴萍就是馬佳的替身,馬佳在他生命里重新出現了。
二
貨輪分甲板部和輪機部,甲板部由大副、二副和水手長組成。水手長在船上相當于工頭兒,主要是帶領水手執行船長安排的任務,水手分為一水、二水和實習生。吳海林是甲板部的實習生,負責甲板清潔保養,包括敲打船銹、上油漆和船靠岸時調整纜繩等雜活兒。
船上分等級,船長等人的房間位于D甲板生活區,其他船員依次住在C、B甲板生活區。吳海林住在B甲板生活區,上船后,他走進自己的休息室,把背包放在床頭位置。床架是鐵管焊接的,床頭有幾塊黑漬,坐上去吱嘎吱嘎響。二十分鐘后,人員陸續到齊了,貨輪內外一陣嘈雜,隨后,船頭傳來柴油機低沉的轟鳴聲,“鯨魚號”貨輪開始啟航。螺旋槳攪動沉默的海水,船尾慢慢與泊位拉開距離,貨輪離開碼頭。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見岸邊的建筑漸漸隱去,城市一點點遠了。一小時后,貨輪駛過雕龍島。這是吳海林在基地培訓時常看到的那座島,海島由火山噴發形成,巖石上留有火山噴發形成的氣泡和硅洞。雕龍島是一座離島,因附近有一種叫雕龍的魚而得名。島上有十幾戶漁民,房屋用石頭壘成,屋頂苫滿海草,這種海草是生長在淺海的大葉海苔,生鮮時顏色翠綠,曬干后變為紫褐色,不怕風吹日曬,十分結實。
貨輪一路顛簸,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他想起在培訓基地時,老師講的關于“海流”的內容。海流又名洋流,每條海流終年沿著固定的路線流動,如同人體的血液循環一樣,把整個世界的大洋聯系在一起。從寒冷海域過來的洋流稱為寒流,反之則稱為暖流。氣候變化能引起洋流的變化,比如快速融化的冰川,會引起局部寒流的增強或者改道。他想起老師講到“對馬暖流”時,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老師說,“對馬暖流”是航船必須了解的重要洋流,“對馬暖流”起源于貨輪正在駛過的黃海,通過朝鮮海峽東、西水道進入日本海,它因流經對馬島而被稱為“對馬暖流”。它的流速在20—95厘米每秒之間,在朝鮮海峽東、西水道最強,尤其是西水道。在“對馬暖流”主流兩側均有逆流存在,逆流流速為5—25厘米每秒。“對馬暖流”的流速存在明顯的季節變化,夏季最強,其次為秋季和春季,冬季最弱。
夕光退去,薄暮逐漸籠罩海面,甲板由昏黃色漸漸變成淡藍色,那是海水的反光。進入公海后,貨輪晃得厲害,吳海林出發前碼放的礦泉水、火腿腸、面包和榨菜從紙箱上紛紛掉落,掛在尼龍繩上的褲子和襯衣不停地搖來晃去。這時他開始嘔吐,開始是小吐,很快胃里就有翻江倒海的感覺,他趴在欄桿上,差點把腸子吐出來。幾小時后,眩暈感慢慢消失。開飯的時間到了,晚飯時,水手長老陶給他從廚房要了一條魚、一碗粥和兩個饅頭。吃魚時,吳海林用筷子剛把魚翻過來,老陶在對面說,小吳,在海上和在陸地可是不一樣啊,吃魚時要先挑掉骨頭,再把魚“正”過來。船行海上,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說“翻”字,筷子也不能平放在碗上,對跑船的人來說,那意味著擱淺。
在船上,船員都把水手長叫水頭。老陶五十多歲了,頭發花白,是船上年齡最大的,平常很愛護年輕人,大家叫他陶水頭。老陶也住在水手街,吳海林很早就認識他,他叫老陶為“陶叔”。上初中時,他常看見陶叔和碼頭工人打籃球。水手街的盡頭有一個籃球場,籃架是鋼管焊接的,籃板是木板的,因為風吹雨淋,顯得很破舊,球砸在籃板上,總是晃晃悠悠的。吳海林喜歡站在旁邊看,也經常幫他們撿球。吃完飯后,老陶把他引到甲板上,教他打水手結。老陶邊做邊說,兩手握住繩子兩端,繩子呈交叉狀,左手繩子放在右手下面,將左手繩頭回繞壓住右手的繩子,右手繩頭下穿左邊的兩股繩子,看看是不是越拉越緊,要注意繩頭留長些,免得一拉就冒。吳海林邊看邊點頭,他深知在船上打水手結的重要性。老陶最后說,咱們出海的人要懂得,船在海上行駛,隨時都會有危險,危險的預報是警鈴和汽笛七聲短、一聲長,連續響一分鐘。只要聽到這種聲音,就意味著危險來了。
夜色越來越深,星辰陸續從海上升起。船上和陸地不同,陸地喧囂,船上寂寞。因為旅途漫長,水手們常用打牌來消磨時間。白天,吳海林和兩個水手輪流值班,下崗后,甲板部和輪機部的人開始在船艙里“斗地主”。“斗地主”要會記牌和算牌,根據自己手里的牌,判斷對方手里有什么牌。水手街有一家小酒館,以賣散裝啤酒為主,門口擺著兩桶啤酒,晚上,幾個牌友常聚在酒館門口“斗地主”,他們有個規矩,輸者在臉上貼紙條,贏者把錢拿出來,請大家喝啤酒。吳海林雖然不打牌,但他走前帶了一副紙牌,他喜歡用紙牌算命。這種紙牌游戲可以知道你的過去及將來。紙牌的玩法是先去掉大小王兩張牌,把剩下的五十二張牌重新洗牌,并分成兩摞,各拿兩摞牌上的頂牌,將其上的數字加起來,剩下的牌再洗一次,疊成一摞,然后拿出和剛才兩數之和相同張數的牌,就會出現游戲結果。走之前的晚上,吳海林用紙牌玩了兩次,得到的關鍵牌都是黑桃7。黑桃7的寓意是“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摸到這個結果后,他心里忐忑了半天。走的那天早晨,他在附近商店買了一炷香,對著大海的方向燒完,心里默默祈禱此行能風調雨順。
貨輪在夜色里航行,空中彌漫著一層海霧。一群海鳥逆風飛來,它們在海面變換著隊形,仿佛移動的星座,它們不斷把叫聲灑落在寂靜的大海里。
小郭家是黑龍江的,講一口東北話。他養了一只貓,是泰國暹羅貓和波斯貓的混血,樣子異常妖媚,是在曼谷港買的。這只貓像《魔戒》里那個叫“咕嚕”的怪物,眼睛一只是藍色的,一只是白色的,藍眼睛像海,白眼睛像雪,小郭給它取名“巫婆”。小郭說,暹羅貓是短毛貓的代表品種,不清楚這只貓為啥和波斯貓雜交了,也可能是它們偷情的結果。說到這里,小郭露出一副壞笑的表情。水手到了世界各地,都會帶些當地特產,“帶貨”是他們的收入來源之一。小郭本來想把這只貓帶回青島后,去寵物市場賣掉。那天,他把貓帶到寵物市場,以三千元的價格賣給一個富婆,晚上回家剛想睡覺,猛然看見有個黑影在窗外晃蕩,他出門看見那只貓蹲在窗前,一臉幽怨。他心想,這只貓一定是埋怨自己把它賣了。是啊,這只貓是他從曼谷買的,跟著他跨過了遼闊的太平洋來到青島,這得多大的緣分哪。次日,他去寵物市場等了很久,終于等到那個買貓的富婆,把錢一分不少地退給人家。以后每次出海,小郭都要帶著它,他把“巫婆”放在籠子里,給它添足水和貓糧。“巫婆”吃飽后,經常顛著貓步,大搖大擺地在休息室走動,仿佛把休息室當成了秀場。小郭睡覺時,“巫婆”就安靜地待在一邊。
貨輪在夜海里航行,可以聽到貨輪劃過海面的聲音,聲音時大時小,斷斷續續的。在培訓基地時,吳海林開始讀赫爾曼·麥爾維爾的小說《白鯨》。培訓基地的房子靠近海岸,海浪大時,浪花能濺到窗上。那時,他常在心里默念《白鯨》開頭那段:“很多年以前,那時我的錢包癟癟的,陸地上看來沒什么好混的了,干脆下海吧,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占絕對面積的大海里逛逛吧!這已是我唯一的去處了。每當我心煩氣躁、肝火直升腦門兒時;每當我心憂緒亂、眼前一片愁云慘霧時;每當我身不由己,跟著不相干的送葬隊伍走向墓地時;每當我忍無可忍,馬上就要在街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橫沖直撞時,我都得趕緊去出海……”海上的風浪太大,船體東歪西斜,集裝箱不時發出互相碰撞的嘭嘭聲,他看看表,已經凌晨一點多了,貨輪已經行駛了八個多小時,他覺得有些困了,便把《白鯨》放在床頭,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凌晨,天色漸亮。吳海林醒來時,小郭正在舉啞鈴鍛煉。看見他醒了,小郭笑著說,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吳海林搖搖頭。他穿上內衣,在床上連續做了五十個仰臥起坐。當年在部隊時,他們營房前有一個運動場地,場地上有單杠、雙杠和一個跳遠的沙坑。那時,他每天早晨長跑完,就和一個戰友跑到單杠前,做幾組引體向上。做引體向上必須用手捉住單杠,雙腳離地,身體保持垂直,背闊肌和肱二頭肌同時發力,一直做到力氣消耗完為止。引體向上可以鍛煉上身的肌肉,那時他的胸肌和肱二頭肌都很結實。復員后,這些訓練慢慢被他放棄了,身體逐漸松弛下來,現在,只剩下每天做仰臥起坐了。做完仰臥起坐后,他穿好衣服,拉開窗簾,這時,太陽正從海面升起,慢慢躍出褐色云層。陽光被海水折射成無數個光斑,不斷在眼前閃爍。天空瓦藍,云層低垂,貨輪的影子仿佛一條巨大的鯨魚,在海上快速移動著。
這是他在貨輪上的第一個早晨。接下來他起床、洗漱、吃早餐,然后戴上手套,開始了一天的刷油漆工作。
三
貨輪去孟加拉國走的是印巴航線。這是一條從孟加拉灣至阿拉伯海的航線,沿岸國家有印度、巴基斯坦、馬爾代夫、斯里蘭卡以及孟加拉國。貨輪沿印巴航線航行了八天,在孟買港短暫停留了一天,在碼頭添加了部分食品后,次日繼續前行,第三天午后靠近孟加拉國的吉大港。
吉大港是孟加拉國最大的港口城市。靠近港口時,吳海林走到窗前,望見南亞的太陽有些慵懶,海灘孤零零的,空氣彌漫著海草的腥味,一群海鳥在沙灘上搶奪殘留的食物,海浪在石頭上撞出白色的泡沫。吉大港航道曲折、水深淺、潮差大,引航時間比較長。外國貨輪因對靠岸海域的水深、潮汐和水流情況不熟悉,為了航運安全,得由引水員協助進出港口。每艘貨輪靠岸都要受當地潮汐的影響,如果風大浪急,引航工作就很辛苦,引導一艘貨輪靠岸的時間,短則一個小時,長則幾個小時。午后三點鐘,貨輪舷梯上來一個引水員,這個引水員個子很矮,臉黑黑的,雙眼凹陷,身后背著一個旅行包,像是一個旅行者。他進了駕駛室把包一放,和船長互相問候后,問了一句,All ready(準備就緒)?得到船長肯定的答復后,矮個子引水員下達了口令,Heave anchor(起錨)!船長通過對講機通知船首的大副起錨,錨鏈在錨機帶動下,一節節慢慢從水里上升。這時,矮個子引水員一遍遍回頭看他帶來的旅行包,船長一直專注觀察周圍水域,沒有察覺到什么,引水員突然大喊一聲,Let go anchor(下錨)!船長以為有什么緊急情況,趕緊通知大副下錨。這個通知把大副搞得挺緊張,他一個勁兒地在對講機里喊,出什么事了,船長?船長也被引水員一聲“Let go anchor”搞糊涂了,趕緊過去問矮個子引水員,引水員什么也不說,只氣呼呼地看他的旅行包,船長瞅瞅那包,沒有看出什么問題,一副不解的神情。這時旁邊操舵的水手小郭扭頭悄悄問船長,是不是沒給“好處”?這時船長似乎明白過來,他一拍腦門兒對小郭喊道,還愣著干什么呢?趕緊去拿東西伺候這爺們兒吧。小郭噔噔下了駕駛室,不久便拿來兩瓶“蘭陵大曲”,往引水員面前一放,引水員立刻咧嘴笑了起來,他拍了拍船長的肩膀,說,Heave anchor again(重新起錨)!看到這個場面,船長笑了,矮個子引水員也笑了。
這個孟加拉國引水員名叫戈達。后來吳海林慢慢知道,很多外國港口,引水員向船方索要禮品是普遍現象。貨輪靠岸后,水手們陸續走出船艙,有的在欄桿上伸懶腰,有的在甲板上抽煙。離“鯨魚號”不遠處,一艘外國船正在啟動,船頭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那艘船在海上轉了一個弧形,很快在海霧中消失了。
“鯨魚號”貨輪拋錨不到二十分鐘,周圍很快被小船圍得水泄不通。吳海林和小郭放下舷梯,水手們走下貨輪,開始跟當地孟加拉國人交換貨物。一個水手用兩塊肥皂換了一堆香蕉,另一個用三瓶啤酒換了半麻袋椰子。小郭來過孟加拉國多次,看起來和很多人都熟,他把兩包方便面送給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朝他笑笑,一臉羞澀。吳海林第一次來這里,什么都不懂,只好站在遠處看。
交換貨物結束后,那個叫戈達的矮個子引水員走過來,悄悄問小郭要不要到碼頭外面去看看,他說他的妹妹是個導游,可以帶我們去好玩的地方,而且價格便宜。小郭拽了一把吳海林說,跟我出去玩吧?吳海林點點頭。矮個子引水員在前面,小郭和吳海林跟在他身后,三人一起出了港口。港口外面有許多孟加拉國婦女,臉上蒙著花格子頭巾,頭頂水罐和物品從街上走過。這是一些來自孟加拉國和印度泰米爾納德邦的人,人群里也有來自歐洲的白人和非洲的黑人。吳海林第一次看到多種膚色混雜的人群,覺得有些眼花繚亂。碼頭路口停著許多三輪車,車夫是些面孔紫黑、個子矮小的孟加拉國男人,他們或在三輪車上,或站在路邊招呼過往的客人。戈達朝一個車夫招招手,車夫馬上蹬著三輪車過來了。吳海林定睛一看,車夫是個個子矮小、臉色紫黑的女孩,有十四五歲的樣子。戈達和女孩嘀咕了幾句,女孩的表情立刻有了笑意。戈達對吳海林和小郭說,這是我妹妹,她叫塔努什里·杜塔,你們想去哪里和她說就行了。然后戈達做了一個上車的動作。
吳海林和小郭上了杜塔的三輪車。三輪車穿過滿是行李搬運工與行人的人群,從碼頭往市區方向駛去。十分鐘后,寬闊的道路開始變窄,路旁的樹木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貧民窟。這些簡陋的貧民窟用破布、碎塑料片、蘆葦草席與竹子簡單搭成,一個緊挨一個,從路邊往遠處綿延。三輪車在狹窄的小巷穿行,許多孟加拉國女人站在路邊看著他們,這些女人穿著保守,沒有袒胸露背的。
小郭歪著頭對吳海林說,你別看孟加拉國窮,在這里當男人挺幸福的。
吳海林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這么窮的地方,有什么幸福的?
小郭說,當然幸福了,在孟加拉國,有錢的男人可以娶四個老婆。
吳海林不置可否地笑笑。路邊一個耍蛇人正在擺弄他的蛇,小郭招呼杜塔停車。杜塔停車后,兩人下車,小郭付了車費。杜塔拿到車費后,兩眼望著吳海林和小郭,什么話也不說,小郭知道這個女孩是想多要一些小費,他掏出幾枚硬幣遞到女孩手里,女孩朝他低了一下頭,用孟加拉語說了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騎上三輪車離開了。
耍蛇人六十多歲,面孔紫黑,雙眼凹陷,花白胡子,一條花格子被單從脖子上垂下,纏在腰間,與下半身的被單合為一體。吳海林想起那個叫戈達的引水員,他們除去年齡差距,面目幾乎一模一樣。耍蛇人雙腿盤坐在地上,身邊一個少年在敲“托普拉”鼓,少年十歲左右的樣子,他邊敲邊在嘴里唱著什么。耍蛇人緊閉雙眼,一支木笛橫在嘴邊,他輕輕吹出一段樂曲,那條蛇便在鼓樂聲中搖頭擺尾,看得吳海林出了一身冷汗。吳海林從來沒見過耍蛇的,他只在小時候見過耍猴的。那是一個冬天,水手街來了一個耍猴的,牽著一只猴子和一條狗。表演的時候,耍猴人在旁邊擺一個瓷碗,準備讓猴子騎在狗背上,狗不太聽話,總是朝猴子亂叫,猴子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過了一會兒,耍蛇人的木笛靜下來以后,那條蛇也停止了舞動,瞬間縮為一團,靜靜盤在地上。吳海林往后退了兩步,從口袋里掏出兩枚硬幣,“當啷”一聲丟在耍蛇人面前的瓷碗里,耍蛇人仿佛沒有聽到,依然雙腿盤坐在地上,緊閉雙眼,像另一條盤在地上的蛇。
看完耍蛇表演后,兩人往一條窄巷走去。窄巷兩旁分別是一排石棉瓦屋頂的房屋,夾雜著一幢幢鐵皮房子,幾個孟加拉國男人在踱步,幾只羊在跑來跑去。房子外面貼著炫目的招貼畫,從窗玻璃透出暗淡的燈光,里面不時有男人女人晃動的影子。幾個年輕女子臉上涂著濃妝,穿著緊身上衣和襯裙,在小巷里來回閑逛,她們不時朝吳海林和小郭笑著。
吳海林立刻想起了戴萍。他覺得男人如果喜歡一個女人,就不能亂搞別的女人,這是他做人的原則。
小郭望著他,神情有些猶豫。吳海林說,我們一起出來的,就得一起回到船上。小郭看看他,悻悻地搖搖頭,默默跟著他往回走。
吳海林自當海員以來,知道海上的旅途寂寞,男人的生活需要排解,很多船員靠岸后就去找女人,但他覺得這樣不太好,他必須阻止小郭。吳海林雖然只是個實習生,年齡卻比小郭大兩歲,而且有過當兵的經歷,小郭心里不高興,但還是挺給他面子。
晚上回到船上,小郭開始在休息室里看A片,小郭電腦里存了很多A片。吳海林只身來到貨艙。出海前,他隨身帶了一本《心經》,是他姨媽送的。吳海林的姨媽原是紡織廠的擋車工,中年時遇上企業改制,成為一名下崗女工。下崗后,姨媽就在夜市擺地攤,自己交勞保,終于熬到吃低保的年齡,那一年,姨父突然患了不治之癥,一年后便去世了。姨父去世后,姨媽皈依佛教,成了一名居士,每日在家燒香拜佛,有空就伏在案上抄經文。姨媽還把抄寫的《心經》和《大悲咒》送給他,她的字雖沒經過特別練習,卻是一筆一畫,透著滿滿的虔誠。在吳海林看來,姨媽的一生就像一段經文,虛空中透著佛性。姨媽每次見到吳海林就說,人生就是一場空幻,海林,信佛吧,萬物皆歸無常,只有佛能度所有苦厄。姨媽送的這本《心經》在他床頭幾年了,落了一層灰。出海前,他抹去上面的塵土,把它帶在身邊,得空就翻上幾頁。船艙里有張條凳,是供水手們平時休息的。他坐在條凳上,打開《心經》,卻怎么也讀不下去。他又想到了戴萍。自己出海已經二十幾天了,一直沒和她聯系,她在忙什么呢?考慮到時差,中國比孟加拉國早兩個小時,他看了一下表,現在是當地時間十八點三十分,國內應該是二十點三十分左右,這個時間戴萍應該在去酒吧的路上。他想給她打電話,按下按鍵又放棄了。
戴萍原來的男友叫吳帆,也是遠洋公司的海員,一次出海,他們的船遇到風暴,吳帆沒回到岸上。吳帆出事后,戴萍哭得死去活來。一個月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媽媽問她,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已經不在了,你準備怎么辦?
戴萍說,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媽媽氣得摔門走了。
那段時間,戴萍晚上剛閉上眼睛,吳帆的身影就在眼前出現,依然是剛從海上回來的樣子,黝黑的臉上掛著幾滴汗水,身上一股淡淡的鹽味……八個月后,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她給孩子起名叫小帆。她媽媽知道孩子出生后,既心疼這個小生命,又心疼戴萍,就一直幫著她照顧孩子。
開始和戴萍在一起,吳海林就覺得她憂心忡忡的。有一次,戴萍想對他說吳帆的事情,但剛說到“風暴”兩字時,她已淚流滿面,她雙手捧著臉,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吳海林知道她心里有一段痛苦經歷,就像他當年失去馬佳一樣。和她在一起時,他從來不愿提起“風暴”一類的字眼,怕觸及她的痛處。有幾個晚上,貨輪的汽笛響過之后,戴萍就披件衣服慢慢走到窗口,朝海的方向望去。吳海林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一艘船,正在風暴中掙扎著;在那場風暴中,有一個人被吞沒了,那個人叫吳帆。
吳海林來到甲板上,異國的月色灑在甲板上,雪一樣白。空中傳來大雁的聲音,嘎嘎,嘎嘎,叫聲時大時小,斷斷續續。他朝夜空望去,夜空充滿暗藍色的天光,那是來自宇宙的光芒。又一陣叫聲傳來,他仔細朝聲音方向尋找著,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有群星在夜空中閃動著。
四
“鯨魚號”貨輪此行裝的是散貨,他們在孟加拉國卸下貨后,又裝滿了大米,于十天后返回國內。
貨輪到青島是個下午,臨近港口,圣彌厄爾教堂的尖頂、海關大樓的輪廓逐漸清晰。吳海林看到水手街房子的窗口,掛滿了居民晾曬的衣服和鲅魚,海風吹過,衣服和鲅魚輕輕搖擺著。他第一次離家這么久,看到自己的城市后,一切都覺得親切。貨輪在泊位停下來后,水手們提著包裹,一個個說笑著走出船艙。水手們走后,吳海林和小郭把船艙的門關好,再把舷梯恢復原位,最后離開了貨輪。小郭抱著“巫婆”走在前面,吳海林走在后面。路口的梧桐樹下停著一輛紅色寶馬車,小郭朝吳海林擺擺手,一直走到寶馬車前。車門打開了,開車的是個戴墨鏡的中年女人。小郭抱著“巫婆”上了車,寶馬車沿海邊的柏油路開走了。
聽說小郭搭上個富婆,這個女人挺有背景的。一個水手說。
另一個說,這個富婆不就是小郭賣給她貓的女人嗎?聽說他們是賣貓時認識的。
好像是吧。男人有錢可以找小三,女人有錢也可以找小鮮肉。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只要不妨礙別人,沒有什么不好的。
兩個水手邊說邊朝遠處走去。吳海林望著寶馬車遠去的影子,在路邊愣了半天。
吳海林離開自己的城市一個多月了,他決定徒步從碼頭往回走。海面上漂著一團團褐色水沫、漁網的浮標和孤零零的漂流瓶,還有絲絮般的海草。幾只水母漂浮在海上,不斷分泌著微毒的液體。海邊的小碼頭上,幾根粗大的木樁立在水里,旁邊有幾條陳舊的木船,被烏黑的麻繩拴著,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兩個男人把一條木船拖上岸,收好帆和槳,背起漁網朝岸上走去,那里有條石子路,通往一棟舊樓的木門。出碼頭十分鐘后是一條老街,周圍散落著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歐式建筑,鐵路與港口在這里交會,貨輪汽笛和火車的聲音此起彼伏。路邊有許多門店、廣告牌、商場和停車場,兩個老頭兒提著鳥籠,幾只寵物狗跑來跑去。走了一會兒,吳海林感覺有些眩暈,大概是在海上時間太長的原因,他覺得周圍的樓房和樹木都在晃動。他知道這是船員特有的暈陸癥,第一次出海的船員都有這種感覺。吳海林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用手指在太陽穴上按摩,不一會兒,眩暈感輕點了。他抬頭朝四周望去,覺得眼前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這是哪里?他發現自己迷路了。他想,自己在這一帶生活快三十年了,從來沒有迷路過,閉著眼就可以回家,今天怎么會迷路呢?他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煙霧吐出來,為了使自己鎮靜一下。他看著煙霧往四處散去,漸漸消失在空中……一輛無軌電車開過來,慢慢在街頭停下,很多乘客吵吵嚷嚷地下了車,電車又慢慢開走了。出租車里下來一個外國船員,身后跟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外國船員付了出租車費,和女人一同朝碼頭走去……吳海林突然覺得這個街景好熟悉啊,他使勁拍了一下腦門兒,心想,這不就是水手街嗎?他發現自己就站在水手街的拐角,眩暈感立刻消失了。
回來的前一天,吳海林給戴萍打電話說,我大概明天就回來了。戴萍問,什么時間能到碼頭?要不要我去接你?他說,不要來接我,因為船到碼頭的時間不確定。戴萍說,那我就把小帆送到我媽那里,你回來后來我這里就可以了。他說,好吧。
戴萍的房子是租的,兩室一廳,離她媽媽的住處很近,是為了讓老人幫忙看小帆。雖已進入盛夏,青島的氣溫卻很涼爽,墻上的凌霄花散發出芳香氣味,令人神清氣爽,太陽落下后,味道似乎更濃烈,遍布整個夏日的夜晚。吳海林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覺得身體實在太累了,回到戴萍的出租房后,倒在床上蒙頭大睡,醒來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這天是星期六,是戴萍去酒吧彈琴的日子,他聽到房門鑰匙轉動的聲音,知道是戴萍從酒吧回來了。
戴萍進門把屋里的燈打開,客廳立刻亮了起來。她把背包掛在門后衣架上,望著站在客廳的吳海林問,什么時候到的?
他說,下午六點多到的。
她把吳海林拉到沙發上,仔細端詳著說,皮膚比走之前黑了。
他說,整天風吹日曬的,肯定要變黑的。
她問,出去這么長時間,在船上過得怎么樣啊?
吳海林就從貨輪離開碼頭說起,八天之后到了孟買港,在孟買港短暫停留了一天,三天以后到了孟加拉國吉大港,以及他和小郭在貧民窟看到了什么,等等。說到貧民窟附近有許多女人時,戴萍就捂著嘴笑。
她問,你沒在那里找一個女人?
他說,我要是找了就不會跟你說這些了。
那可不一定,你就是真找了也不會告訴我,聽說當海員的都會找女人的。
他說,除了你,我不碰別的女人。
我才不相信呢。說到這里,她的瞳孔里流出一種特有的溫情。這眼神讓吳海林感覺很舒服……那晚,他睡得很香。
次日醒來,吳海林聽見廚房有聲音,他知道戴萍在做打鹵面,吳海林愛吃她做的打鹵面。戴萍打鹵面的鹵是將五花肉、木耳、雞蛋、香菇等食材放進鍋中翻炒,加適量的清水煮燉,入口后滿口醇香。平時,他和戴萍親熱完,吃完她做的打鹵面,就坐公交車回水手街的家。這次,他背起包剛轉過身,戴萍一把抱住他,在他耳邊喃喃地問,你啥時再來?
吳海林說,看情況吧。
戴萍問,什么叫看情況吧?
戴萍把他的包拽下來,丟在旁邊的沙發上,把臉湊近他的耳邊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心里空空的。
吳海林沒接話。
戴萍說,上個月月底有天晚上,我從酒吧打車回來,那個出租車司機一直在后面跟著我,我上了二樓,他也跟著上了二樓,我上了三樓,他也跟著上了三樓。嚇得我站在門口不敢開門,怕他跟進來。我故意大聲問他,你不開你的車,跟著我干什么?他說想跟我進房間喝口水。我說,樓下小賣部就有賣礦泉水的。他說,其實我不渴,就想進屋看看你住的地方什么樣子。我說,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接著我掏出電話要報警,他才下樓走了。那天晚上真把我嚇死了。
吳海林默默聽著,也沒說話。
還有,小帆前幾天放學后,回家進屋就哭。我問,小帆你怎么了?小帆不說話,只是趴在床上哭。我又問,小帆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訴媽媽。小帆還是不說話,繼續趴在床上哭。第二天小帆才告訴我,她被班里一個同學欺負了,欺負她的那個男孩說,小帆,你是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吳海林聽了,心里咯噔一下。還是沒說話。
戴萍放開他,又說,我想給小帆找個爸爸。這句話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昨晚兩人親熱時,戴萍喊出了吳帆的名字。吳海林生氣了,起身走到陽臺上抽煙。從陽臺朝南望去,能看見遠處的海面。月亮掛在夜空,海是暗藍色的,一艘貨輪正從海面慢慢駛過,模糊的影子在夜色里異常龐大,汽笛劃過寂靜的海面,顯得那么綿長,讓人心生思念。吳海林突然想起,在那些有月亮的夜晚,戴萍也一定會站在陽臺上,遙望遠處暗藍色的海面,那時,同樣會有貨輪從海面駛過,汽笛聲劃過夜空,同樣那么綿長,同樣讓人心生思念,只是她心里想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前男友吳帆。
感情真是個神秘的東西。吳海林默默地從戴萍住處走出來。下樓不久,那輛8路電車來了。他上車后,看見戴萍在窗口朝他揮手。
五
“鯨魚號”貨輪去海參崴是來年初春。那時,吳海林已經從二水升職為一水。雖然都是水手,但二水干零活兒,一水負責把舵,在級別上高了一個等級。
去海參崴前,他在地球儀上把這位北方鄰居認真端詳了一番。在地球儀上,所有的地方都不遙遠,只要稍稍轉動一下,就能看見太平洋西岸的海參崴和藍色的堪察加半島。他知道,雖然國內已是初春,但俄羅斯依然是冬季,走之前,他特意去商場選了一件藍色羽絨服,買了一個旅行包,里面裝了一大堆面包、火腿等食品。貨輪下午五點離開碼頭,進入公海以后,海風大了起來,拍得窗戶啪啪作響,船艙里的燈光搖曳不定。貨輪在夜海里航行,船體東歪西扭的,不時有集裝箱互相碰撞的聲音。他順著貨輪行駛方向往前看去,兩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遠處有一團朦朧的影子,像浮在海面的巨獸,那是另一艘貨輪正朝他們的方向駛來。一些不知名的星座從貨輪前方升起,又慢慢在貨輪尾部落下。那天晚上他剛睡下,便聽見有人敲門,他想,這么晚了應該沒人來的,他想起床去開門,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沉重,怎么也起不來,正在掙扎時,那人已經來到床前。吳海林看見來人面孔模糊,全身濕漉漉的。他不認識這個人,覺得奇怪,門是關著的,這人是怎么進來的?
他問,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來人好像沒聽懂他的話。過了一會兒,來人開始說話,他的聲音好像剛從水里打撈出來的一樣,也是濕漉漉的。
他說,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你應該知道我,我叫吳帆。
那是吳海林第一次夢到吳帆。他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因為他沒見過吳帆,只是聽戴萍說起過。
吳帆在夢里對他說起那次出海的事情,他們的貨輪在從B國返回途中遇上一場颶風,當時貨輪離青島只有八十海里,這是吳帆當水手以來遇到的最大的風暴。他在整理甲板物品時,因為沒有系好水手結,被一排巨浪掀到海里。吳帆說,我在海里漂流了一天一夜,我看見那顆天狼星,就朝南方漂去,但是我認錯了,我把另一顆星當成天狼星,我離大陸越來越遠,最后精疲力竭……說到這里,吳帆從他的夢中消失了。
那晚夢到吳帆后,他一直沒睡著,腦子里一團混亂,直到天漸漸亮了。雖然他覺得這個夢很奇怪,但他覺得吳帆在夢里說的話都是善意的,吳帆是在夢里提醒自己,不要犯他的錯誤。
作為一個海員,除去海洋知識外,還要對星辰有所了解,因為貨輪一旦遇到風暴沉沒,海員需要用星辰辨認自己的方位,這是當時在培訓基地時老師多次講過的。那時,吳海林已讀過幾本有關星象的書,夜間,他常在甲板上仰望天空。他知道,位于正南方最亮的那顆星,就是吳帆在夢里對他說的天狼星,再向下看,那顆青白色的是老人星。老人星是船底座中的一等星,也是南半球最亮的一顆星,它的英文名字叫Canopus,意思是“斯巴達國王梅納雷阿斯的航船導航者”。老人星的光度是太陽的六千倍,亮度僅次于天狼星。在歐洲星象學中,水星是統治人們交流和思想的行星,人們可以根據水星經過的星座,測算出給自己的運氣帶來的影響。吳海林是金牛座的,那年初春,按照星象學的說法,他個人的水星逆行。星象提示,水星逆行期間,金牛座要留意職場中與上司或同事間鬧不合,也可能會在意見上有爭執。所以那段時間他特別小心,處處留意,生怕有事。
海上的夜晚,涼風夾著寒氣,吹得膝蓋陣陣發痛。吳海林在海邊長大,知道膝蓋是最容易被寒氣侵犯到的地方。他取出毯子蓋在身上,身體覺得暖和了許多。他開了床頭燈,打開麥爾維爾的《白鯨》,找到上次讀到的段落。麥爾維爾在這一章寫道:“我們不妨找一個安息日的下午,在那種如詩如夢的陽光下,去城里轉上一圈。可你首先看到的還是海邊那一群群對著大海佇立凝望的人。他們或站或坐、或倚柱或靠墻,遙望著自中國而來的船只的船舷,入迷地欣賞著駛進駛出的大小船舶……”讀到這里,吳海林覺得燈光突然暗了,他放下書,聽到船體咕咚咕咚響起來,他覺得這個聲音很奇怪,便下了床,貼近窗口聽了一會兒,剛才的聲音好像消失了。他再次上床打開書頁,剛讀了一段,窗外傳來海鷗尖厲的叫聲,帶有幾分驚恐。小郭那只叫“巫婆”的貓突然跳下床,躲在床下喵喵叫起來。貓是通靈的動物。吳海林看著“巫婆”東躲西藏,貓眼露出驚恐的神色。
他問小郭,“巫婆”今天這是怎么了?
小郭把指頭壓在嘴唇上,小聲對他說,噓,小聲點,幽靈船來了。
幽靈船?什么幽靈船?吳海林露出驚訝的表情。
小郭走近吳海林,悄悄拉著他走到窗口,甲板落滿了月光,海水在月光照耀下發出一種詭異的顏色。不一會兒,遠處海面漂來一條船,船上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船周圍的海水是黑綠色的,在月光照耀下,能看到那艘船在海水中變形的影子。幾只海鷗不斷在船周圍尖叫著、盤旋著。吳海林覺得奇怪,因為根據常識,如果船上沒有人,船應該是順著潮水漂的,但那艘船卻逆著潮水,一直漂到離貨輪不遠的地方。
沒什么,只是一條幽靈船。我見得多了。小郭說了一句。
吳海林知道,海上的每次風暴都會奪走一些船和漁民,但看見幽靈船還是第一次。不久,甲板上站了十幾個水手,人們都從船艙跑出來,有人裹著被子,有人披著毛毯,還有人蒙著棉帽,人們衣著不整地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著那艘幽靈船。當幽靈船從“鯨魚號”貨輪旁經過時,吳海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幽靈船在靠近“鯨魚號”時放慢了速度,吳海林隱約看見船艙里有東西在晃動,當他凝神看時,那團東西又沒了。幾分鐘后,幽靈船幾乎擦著貨輪的船體,瞬間在黑夜里消失了。它消失的速度之快出乎意料,好像它的出現只是為了與“鯨魚號”短暫相遇。
幽靈船消失后,吳海林看見幾個水手張開的嘴,半天沒合上,就像沙灘上死去的海蚌。
“鯨魚號”貨輪遭遇幽靈船后,又在海上航行了三天,周末下午五點一刻進入海參崴港。那是個星期天,港口的霧很大,吳海林在甲板上看見了托卡內夫燈塔,這是號稱世界上最孤獨的燈塔,孤懸在海港入口狹長的半島上,塔頂的燈光在黃昏閃著寒光。
船上有個叫瓦西里的俄羅斯水手,家是海參崴的。瓦西里原來是俄羅斯遠洋公司的船員,因為經常隨船來青島,認識了一個中國姑娘,他和中國姑娘結婚后,離開了原來的遠洋公司,開始在中國打工。當年貨輪招水手時,他參加了招聘,船長發現一個黃頭發藍眼睛的老外,就讓水手長去問一下那個老外會不會說中國話,結果那個老外中國話說得很溜,就被船長錄用了,這個水手就是瓦西里。按照公司的指示,貨輪在海參崴卸下一批家用電器后,要在港口停留幾天,對輪機設備進行維修。瓦西里聽說貨輪要在海參崴停留幾天,他說自己想盡地主之誼,邀請船員們到市區吃飯。當瓦西里說出想請大家吃飯時,船員們連聲說,好啊,好啊,瓦西里同志,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然后大家就笑了起來,瓦西里也跟著笑起來,他知道這是電影《列寧在十月》里的一句臺詞。下船前,吳海林穿上那件藍色面包服,把自己裹得嚴嚴的,和小郭一起慢慢走出貨輪。海邊石階上,兩個年輕人在接吻,一個老男人在拉手風琴。當看到港口高高的吊塔時,吳海林竟產生了身在家鄉的幻覺。
瓦西里的妹妹在市區開了一家酒館,是由一座“二戰”廢墟建筑改造的,瓦西里說,這里曾是“二戰”時的一個軍營。酒館里掛滿了曬干的松鼠、雪雉、鮭魚、泥鰍和豬獾等食品。他們走進酒館時,迎面走來一個俄羅斯女子,瓦西里對吳海林等人說,這是我妹妹,她叫娜塔莎。娜塔莎穿著一身米色的牛仔裝,金黃色的卷曲短發,濃密的睫毛下有一雙幽深的眼睛,樣子像法國演員蘇菲·瑪索。她聽說來者是瓦西里的朋友,立刻走上前,給每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客廳里擺著幾張酒桌,酒桌前坐著幾對俄羅斯男女,一個年輕的水手在吹瓶子,他把嘴唇對著瓶口,閉上眼睛,吹出一段熟悉的旋律,吳海林聽出那是俄羅斯歌曲《一個年輕的水手在度假》的片段,他曾在海員俱樂部聽過這支曲子。一個戴著鼻環、長滿胡須的人在抽雪茄,這人讓吳海林想起美國NBA那個叫“大蟲”羅德曼的籃球運動員,當年,羅德曼和喬丹、皮蓬組成NBA歷史上防守最強的三人組,拿了很多NBA冠軍。三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每人摟著一個女人在餐桌前調情。瓦西里說,那三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是海參崴遠洋公司的水手。蘇聯解體后,西伯利亞地區經濟一度陷入危機,許多當地人重新回到熟悉的捕鯨業,他們常駕船從海參崴出發,前往鄂霍次克海捕鯨,那里是鯨魚出沒的海域。鄂霍次克海曾經叫拉姆斯基海,因為在當地的居民鄂溫克人的語言中,“拉姆斯基”的意思就是大海,當地人常去那里捕鯨,他們的許多錢財都是捕鯨手用標槍從大海里戳上來的。瓦西里說,當年他在海參崴遠洋公司時,曾在鄂霍次克海上看到地球上最大的動物——藍鯨,那是他當水手以來第一次見到藍鯨。那條藍鯨應該有二十多噸重,就像一條小型貨輪,體表長著當地漁民叫火山口的貝殼狀物,這種學名叫藤壺的東西,在藍鯨的身上星羅棋布,成為藍鯨著名的身體花紋。但是他的弟弟在一次捕鯨時掉進海里死了。說到這里,瓦西里臉上露出悲傷的神情。
娜塔莎酒館的火爐是用機油桶改成的,里面彌漫著一股炭火味。幾個俄羅斯水手一直在喝酒、抽煙,他們身上散發出朗姆酒和雪茄的氣息,以及女人和烤面包的氣味。一會兒,一個胳膊長著黑毛的年輕人從酒桌前站起來,開始哼唱俄羅斯民歌,他的聲音像一條漂蕩在海上的木船,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酒館立刻安靜下來,人們都在聽他唱歌。那個年輕人唱了一會兒,瓦西里也從酒桌旁站起來,他亮開嗓子加入了哼唱。吳海林知道瓦西里會唱歌,有一個夜晚,他在貨輪上聽到有人在哼唱,他從船艙走出去,看見甲板上有個身影,在對著遠方唱歌,他認出那人是瓦西里。吳海林能聽懂部分俄語,他聽出那是懷念家鄉的歌。那個年輕人發現瓦西里唱得好,便坐在椅子上聽他唱。瓦西里開始唱了一段民謠,接著唱捕鯨的歌謠,唱著唱著,娜塔莎也加進來了。娜塔莎能歌善舞,她端著酒杯邊跳邊唱,她唱了兩段后把酒杯往后一扔,酒杯嘩啦一聲碎在地上,兄妹倆一起唱起了當地的歌謠。慢慢地,瓦西里又把捕鯨的歌謠換成西伯利亞的拉纖歌,這首歌很長,是講述他們西伯利亞的祖先,為了生活如何離開家鄉,去遙遠的海岸拉纖的故事。歌謠里有很多方言,曲調凄涼,類似中國的陜北民歌。
唱完歌謠后,娜塔莎來到吳海林面前,目光柔和地看著他。見吳海林一人在喝酒,她找來一個酒杯說,喜歡我陪你喝酒嗎?吳海林說,當然喜歡,因為你是瓦西里的妹妹嘛。娜塔莎聽他說喜歡后,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想給吳海林倒時,被他用手擋住了。吳海林對酒精過敏,平常只喝少量的啤酒。娜塔莎酒量很大,她連干了三杯伏特加,喝完后,把杯子在他面前晃晃。吳海林覺得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丟面子,尤其不能在外國女人面前丟面子,就陪她喝了一杯伏特加。很快,吳海林覺得自己喝多了,眼前恍恍惚惚的。娜塔莎見吳海林不能喝酒,就起身邀他跳舞。吳海林就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和她跳舞。因為很多年不跳了,動作不熟練,吳海林總是踩娜塔莎的腳,這時,娜塔莎就露出嫵媚的表情。
那天他喝多了,啥時睡的也不記得了。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有個女人,仔細看看,是娜塔莎。吳海林有些害怕,覺得自己一定和娜塔莎發生了什么,但他發現自己是和衣而睡,娜塔莎也穿著衣服。他走到外面叫小郭,小郭沒在。他輕輕推了一下娜塔莎,發現她睡得很沉,沒有一點反應,心里才平靜一些。
沒發生什么就好,千萬不要發生那種事情。他在心里告誡自己。
吳海林走到窗口點了支煙,邊抽邊想昨天晚上的事情,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景。自己是怎么和娜塔莎睡在一個房間的?也許是自己先進了房間,娜塔莎后來進來的?或者是兩人一起進來的?他發現自己什么也不記得了,腦子昏昏沉沉的。其實昨晚喝酒時,他不斷告誡自己,少喝點,一定要少喝點,喝酒不僅傷身體,還容易亂性,但最終還是喝多了。
天慢慢亮了,吳海林看見娜塔莎還在睡覺,她睡得很沉,臉上還有一絲微笑,好像在做夢。他慢慢走出房間,輕輕把門掩上,然后朝街上走去。海參崴的早晨很安靜。他在路上叫了一輛出租車,飛快地朝海參崴港駛去。他走進貨輪的休息室時,小郭剛從床上起來。
小郭看見他進來,笑瞇瞇地問,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我一直等你回來。
吳海林朝小郭搗了一拳,說,是你小子把我丟在娜塔莎房間里的吧?
小郭笑著說,我怎么可能把你丟在娜塔莎房間里呢?那可是你和娜塔莎一起進去的,和我沒一毛錢關系啊。
吳海林問,你小子說實話,真不是你把我丟到她房間的?
小郭攤著雙手,一臉無辜的樣子說,真不是,我對天發誓,是你和她一起進去的。我叫了你幾聲,你都沒有聽見。
吳海林說,好吧,就原諒你這一次。以后可不能這樣啊,不能把我丟在女人房間里啊。
小郭說,是的,是的。我一定不會把你丟在女人房間里。說完哧哧地笑了起來。
六
貨輪在港口停留兩天后,海參崴下了一場大雪。俄羅斯廣播電臺預報說,一股來自北極的強冷空氣將在明天凌晨到達西伯利亞,然后迅速往西部地區轉移……老陶來過俄羅斯多次,知道海參崴寒冬的厲害,他通知大家明天老實在船艙待著,哪里都不要去。老陶說,海參崴冬天的最低溫度曾達到零下五十六攝氏度,汽車都發動不起來,許多人會在路上被活活凍死。大雪是從早晨開始下的。下雪前,空氣中有種奇怪的聲音,雪花仿佛樹上的樹葉從天空飄落,整個世界白茫茫的。這是吳海林見過最瘋狂的雪。
大雪下了兩天兩夜,寒風發出尖嘯之聲,整個海參崴籠罩在茫茫大雪中。“鯨魚號”貨輪被覆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像一頭龐大的鯨魚趴在寂靜的海面上。受暴雪影響,貨輪的供暖設備出了故障,船艙里的溫度迅速下降,舷窗玻璃出現一股股水汽,形成森林一樣的冰花。船艙到處發出設備萎縮和破裂的聲音:自來水管子在萎縮,桌子在萎縮,椅子在萎縮,床上的木板在萎縮,臉盆在萎縮;廁所里的水凝成一個冰團,吳海林甚至聽到自己的骨骼也發出萎縮的聲音。為了抵抗溫度下降,人們在船艙里跑步,來提高身體的熱量。他們排成首尾相接的隊列,圍著桌子來回跑,半小時后,身體的溫度回來了。他們從船艙取來備用的木柴,點燃多年不用的火爐,木柴點燃了,爐火在燃燒,房間暖和了許多。
暴雪過后,海面被冰雪覆蓋。巨大的冰塊在海水作用下形成奇怪的形狀,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冰山。來自世界各國的十幾艘貨輪被牢牢地冰封在海里。白天,藍幽幽的冰塊發出刺目的光芒,海面一片死亡氣息;夜里,托卡內夫燈塔不斷閃爍著,向船只傳遞海冰的信息。
“鯨魚號”貨輪一直停在被海冰覆蓋的海上。大雪導致食品供應出現短缺,瓦西里找人用電動雪橇送來幾天的食品,有雪魚、豬肉、蘿卜和土豆等。那些天,廚房整天中午開水煮土豆,晚上開水煮蘿卜,除了放點鹽,連油和蔥花也沒有。送來的食品很快就吃完了,船長找到瓦西里,要他再想辦法搞點吃的,瓦西里就聯系娜塔莎。娜塔莎在電話里說,沒有吃的了,土豆沒了,蘿卜沒了,連我們酒館的菜都沒有了,酒館已經關門好幾天了。瓦西里攤著手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船長,船長一臉不高興,他像一只發怒的豹子,在船長室里走來走去。
吳海林望著海上堆起的冰山,覺得大自然實在太神奇了。他想起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每年也會下幾場小雪,下雪后,他和小伙伴們在雪地里滾過鐵環,堆過雪人,也打過雪仗,但雪不久就化了。他小時候喜歡聽化雪的聲音,化雪時,冰凌像一個個空瓶子從高處掉在地上,發出啪啪的破碎聲。
哥,你去過漠河嗎?那里冬天整天下雪。小郭一邊舉啞鈴一邊問。
吳海林說,我去過綏芬河,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
你去過綏芬河?大老遠地跑那里去干啥了?小郭不解地問。
吳海林說,我有個朋友做木材生意,我去幫他看木材。
那年冬天,吳海林離開出租汽車公司后,擺了一段時間地攤,還在綏芬河一個林場待過兩個月。綏芬河靠俄羅斯邊界,冬季天寒地凍,最冷時,他不敢在外面小便,擔心尿液沒落地就凍成冰棍。那年綏芬河下了一場大雪,狂風裹著雪花,在街上橫沖直撞,外面一片雪白,像是要把世界都給埋了。路上行人用棉帽蒙著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像雪人一樣在路上移動。他看見一個老太太被風吹倒了,趴在雪地上,好長時間才爬起來。因為不適應那里的嚴寒,他不久就回了青島。
綏芬河離我們那里還有一千多公里呢。我們那里的雪可比綏芬河大多了,告訴你吧,我們那里才叫冰天雪地。小郭說。
十天后,冰雪開始融化,貨輪四處響著噼里啪啦的滴水聲。不久,海冰也開始融化了,融化后的海冰像漂移的大陸,從貨輪周圍朝四處漂去,最后慢慢消失在海面上。一群海鷗呼嘯而來,它們上下翻飛著,在海面上找尋食物,它們已經餓了很久了,而那些體積更大的冰山依然在海上浮動著,它們要再過些時間才能融化。貨輪甲板和舷梯結了一層冰,吳海林和新來的實習生去打冰,他們的手套浸水之后很快凍成冰塊,北風吹得臉疼痛難忍,呼出的熱氣在他們眉毛上結了一層白霜,兩人好像雪地里的北極熊。
甲板和舷梯的冰雪清理完后,貨輪加速行駛在回國途中。
這次從海參崴回來,吳海林沒去戴萍那里,而是徑直回到水手街的家。
水手街的房子是二十世紀初建的,二層樓房圍成一個個里院,大都家家相對,戶戶相鄰,幾家共用一個廁所和水池,要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去上廁所。吳海林是個遺腹子,他父親是在海里出事的。一年初夏,父親撐著木船去打魚,那片海離岸邊只有三十多米,但他父親就這么消失了。幾天后,有人捕到一頭虎鯊,在魚肚子里發現了他父親的一條短褲。那時,吳海林在他母親肚子里剛好七個月。父親出事后,母親因悲痛過度要跳海,被一個裝卸工救了,那個裝卸工就是他現在的義父。那時,他義父是個單身漢,在碼頭幫人裝卸煤炭。傍晚收工后,幾個裝卸工去酒館喝酒,往回走時,看見一個女人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后來,那個女人開始朝海里走去,她在海里越走越遠,很快就被海水淹沒了,義父拼命朝女人游去……女人被救上來兩個月后,吳海林出生了。
從記事開始,吳海林就把義父叫“爸”,他們一直住在水手街的房子里。吳海林心善,懂得孝敬義父。十二歲時,他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去趕小海。落潮以后,海邊礁石上會有一些蛤蜊、海帶,運氣好的話還會撿到海參。吳海林水性好,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再冒出來就在八十米以外了。他把撈到的海鮮拿到水手俱樂部去賣,那里常有一些外國船員,他們伸出毛茸茸的手,把閃著暗光的硬幣遞給他,然后提起海鮮,笑嘻嘻地走了。回家后,他把硬幣從衣服里掏出來,裝進罐頭瓶里。硬幣漸漸升高,一個月后,罐頭瓶被硬幣塞滿了。他把罐頭瓶捧給母親,讓母親去買油鹽醬醋。如今,水手街當年的里院已經拆遷,變成一棟棟高樓。這里雖然還叫水手街,但已不是破舊的里院了。小區里,一個清潔工推著割草機在割草,太陽把梧桐樹的影子投在地下。割草機發出一陣震動聲,驚飛楸樹上的幾只灰椋鳥,它們在空中繞了兩圈,落在剛修剪過的草坪上。一個女人在給狗剪毛,那是一只阿拉斯加犬。割草機的聲音突然加大,轟的一聲停了下來,顯然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阿拉斯加犬朝清潔工狂叫幾聲。清潔工試了幾次,終于把割草機重新啟動起來。吳海林剛走進小區,突然聞到一陣花香,他朝四周望去,原來是路邊的薔薇花開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出海時還是初春,沒想到回來已是春末。
這一年,吳海林已經三十二歲了,到了該成家的年齡,這是人生不可或缺的議程,但說到婚姻他還是有些猶豫。吳海林是個情感專一的人,他開出租車時認識很多漂亮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齡大一些的,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甚至公然在車上挑逗他,他都不為所動。那時他心里只有馬佳,雖然馬佳已不在人世了。他認為男人一生擁有自己喜歡的女人就足夠了,女人多了就麻煩。認識戴萍后,馬佳的影子逐漸在他心里淡去,他對馬佳的情感慢慢被對戴萍的情感代替。但在與戴萍的交往中,他盡量克制自己,不敢在感情上陷得太深,因為戴萍已經遭遇過失去男友的痛苦,況且她還有個四歲的女兒,而自己也是一個海員,如果遇到不幸,那樣對她會是致命的打擊。
這次回國途中的一個晚上,他再次夢到吳帆。這次,吳帆好像是他的老朋友一樣,吳帆在夢里對他說,吳海林,我知道你和戴萍在一起,咱倆喜歡同一個女人,這可是咱們的緣分哪。作為戴萍曾經的男朋友,我得嚴肅地提醒你,戴萍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對待她。他在夢里問吳帆,你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嗎?怎么還這么關心戴萍?吳帆接著說,你不要多問,這是我最后一次在夢里見你,我要回海里去了。說完,吳帆朝海里走去,海水迅速淹沒了他……吳海林大聲喊著,吳帆,你快回來,你快回來……這時,他從夢中醒了。
唉,原來是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鄰床的小郭被他的喊聲弄醒了,小郭關切地問,哥,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聽到你不停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他快回來,快回來。
他對小郭說,我沒事。真不好意思,把你也弄醒了。
沒事就好。小郭說完,很快就發出鼾聲。
吳海林卻再也睡不著。外面黑黢黢的。那天晚上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來想去,覺得命運真是個神秘的東西。
后來,他把夢到吳帆的事和姨媽說了,姨媽聽完后若有所思地說,凡是你夢到的人,不管今生還是前世,都是和你有緣的人,人生太短暫,要好好珍惜才是。
七
那個夏天特別熱,云層經常匆匆劃過,可總是不下雨。仲夏時,“鯨魚號”貨輪接到去埃及亞歷山大港的運輸任務。
貨輪到達亞歷山大港是個清晨。亞歷山大港是一座海上古城,著名的白色燈塔遺址和龐貝柱就立在岸邊。貨輪靠港后很快卸完貨物,這是一批非洲某公司的貨。吳海林從小就對埃及很向往,他本想去看一下尼羅河和古城卡諾珀斯遺跡,但船長接到公司指示,要求貨輪以最快速度返回。次日上午,貨輪便離開亞歷山大港,行駛在回國的途中了。
吳海林記得,貨輪是在黃昏時駛入亞丁灣的。他和新來的實習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房間換工裝。他把工裝上沾的油漆用汽油擦去,把工裝扔進洗衣機,撒上洗衣粉,打開開關,洗衣機開始轉動。這臺洗衣機性能很好,十五分鐘后,洗衣機工作完畢。他取出衣服,走到船艙窗口,把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水珠閃著亮光不斷從衣服上滴落,流進甲板銹蝕的溝槽里。因為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大家都很放松,在休息室里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老陶來到他們休息室時,小郭正在舉啞鈴。看見老陶來了,小郭開玩笑地說,陶水頭,來舉兩下?老陶朝他搖搖頭。要是倒退十年,老陶絕對敢跟年輕人比試一下,可現在不敢。這次出海前他剛去醫院檢查過,幾項血液指標都超標了,坐診醫生邊看測試報告,邊瞅著他說,哎,得注意了,中度脂肪肝,高壓一百六,平時得少喝酒,多休息。說完后又問,做什么工作的?
海員。老陶說。
海員?整天在海上晃來晃去的,那更得注意休息了。
好。老陶沒再說什么。他心里想,休息?我也想好好休息,可上了船就由不得自己了。
醫生接著說,除去幾項指標超標,其他也沒什么,都只是身體衰老的跡象。
哦?我才剛過五十二歲,身體就開始衰老了?離開醫院后,他在路上邊走邊想。
老陶跟吳海林和小郭他們開了一會兒玩笑,然后用嚴肅的口氣對兩人說,前面就是亞丁灣了,這里既是一條黃金水道,也是海盜出沒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老陶說完就出去了。
亞丁灣是位于也門和索馬里之間的一片海域,通過曼德海峽與北方的紅海相連,以也門的海港亞丁為名。老陶走后,吳海林朝遠處望去,碧藍的亞丁灣風平浪靜,一輪夕陽斜照在海面上,金箔一樣閃著光亮。他回到房間不久,聽到窗外傳來海鷗尖厲的叫聲,小郭那只叫“巫婆”的貓突然跳下床,在房間里東躲西藏,雙眼露出驚恐的神色。他問小郭,“巫婆”這又是怎么了?是不是外面又來幽靈船了?
小郭說,不會吧?怎么又碰到幽靈船了?我們的運氣不會這么差吧?
吳海林帶著疑慮的眼神走到窗口。他趴在窗口朝外看去,剛才夕陽斜照的海面,突然被一層霧氣籠罩,遠處漂來一條船。這條船和上次他們遇到的幽靈船看起來很像,船上沒有人,卻逆著潮流一路前行,一直朝貨輪方向漂來。
真的是一條幽靈船。吳海林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不久,十幾個水手從船艙跑出來,表情呆呆地望著那艘船。
好像不對。有人在身后說了一句。
吳海林回頭一看,是老陶。老陶站在離欄桿不遠的地方,一臉嚴肅。
好像不對。他又嘟囔了一句。
這時,十幾個水手的目光一齊朝老陶望去。
大家要注意了,離這艘船遠點。都趕快回房間。老陶的口氣從來沒有這么嚴厲過。
大家雖然對老陶的話不理解,但都陸續回到房間。吳海林回房間后,發現老陶一直站在甲板上,他想說什么還沒說出口,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槍聲。沒錯,從那艘船上傳來一串清脆的槍聲。警鈴和汽笛就是這時響起來的,七聲短、一聲長。這是第一次出海時老陶告訴他的:警鈴和汽笛連續響一分鐘,就意味著危險來了。
接著,人們聽到老陶的喊聲,是海盜船,索馬里海盜來了,大家做好準備!
索馬里海盜?吳海林想起幾天前從收音機里聽到的消息:索馬里海盜是專門在海上搶劫船只的組織。這幾年,隨著索馬里內戰的爆發,亞丁灣一帶海盜活動更趨頻繁,曾多次發生劫持、暴力傷害船員事件。索馬里海盜有四大團伙:邦特蘭衛隊、國家海岸志愿護衛者、梅爾卡、索馬里水兵。某年,一艘丹麥貨輪在距索馬里以東四百多公里的印度洋海域行駛時,被一群海盜劫持,這艘貨輪當時有二十多名船員,而劫持者就是“索馬里水兵”團伙。雙方經過一天的對峙,最終由國際海上突擊隊出手,殺死三名海盜后,救出了被劫持的船長和船員。
眼看那艘船離“鯨魚號”貨輪越來越近,船長命令貨輪改變方向,想脫離海盜追擊,但海盜船也加速追來,死纏著“鯨魚號”不放。半小時后,幾個海盜已經登上舷梯,他們端著AK47沖鋒槍,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船員們。吳海林當年在新兵連時,曾經使用1-1型半自動步槍進行訓練,他雖然沒摸過AK47沖鋒槍,但是他了解這款槍的機械性能,AK47沖鋒槍每個彈夾三十發子彈,近距離殺傷力特別大。雖然這次出海前,船員都經過防海盜演練,但第一次見到荷槍實彈的海盜,大家都有些手足無措。
水手們,抄家伙!這時,老陶以水手長的身份傳達船長的命令。
抄家伙!抄家伙!快點!兄弟們一起抄家伙!老陶高聲喊道。
聽到老陶喊“抄家伙”,十幾個水手頭戴安全帽、手持鐵棍和高壓水槍,從船艙各個位置沖出來,迅速出現在甲板上。他們臉上出現不同的表情:恐慌、憤怒、茫然以及無法用文字形容的神情。吳海林從庫房拉出消防用的高壓水槍,小郭拿出幾個空酒瓶,往里灌上易燃的“油漆水”,再用棉紗浸上柴油做導火索。
小郭邊干邊哆嗦著問吳海林,哥,我怎么覺得像是在拍電影。
吳海林說,咱們可能真的遇到海盜了。
小郭說,你說這些狗日的會不會真朝咱們開槍?
吳海林從部隊復員快十年了,對槍的概念已經淡了。
他說,我也不知道,大概不會吧。
小郭說,我怎么覺得挺害怕的。
吳海林對他說,你不用害怕,到時候你躲在我身后。
這時,他們聽到船長在打電話,船長一邊向國際海事局發出緊急求援,一邊向國內通報遇到海盜的情況。吳海林發現三名頭戴面罩的海盜很快登上貨輪,老陶命令船員向海盜投擲土燃燒彈,吳海林舉起高壓水槍朝海盜噴去。這時海盜開槍了,子彈朝他們射來,吳海林前面一個身影倒下了……半小時后,國際海警的直升機趕到了事發海域,直升機立即對海盜船發起攻擊。
海盜船逃離后,人們才發現老陶躺在甲板上。吳海林把他扶起來時,看見他滿臉是血,一道血跡正從前額涌出。
老陶的頭部被擊中了。貨輪離開亞丁灣后,以最快的速度行駛。途中,老陶的狀態時而昏迷,時而清醒。貨輪進入黃海已是傍晚,海邊的燈光不斷閃爍著,仿佛親人的眼睛。吳海林看著處于昏迷狀態的老陶,突然覺得自己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在這場與海盜的斗爭中,他真正體驗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想到這里,不覺一行眼淚流了下來。
八
貨輪靠岸后,船長安排吳海林和小郭把老陶送到醫院。
吳海林把老陶背在身上,小郭在旁邊攙扶著,他們一起往外走去。在碼頭門口,吳海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兩人把老陶扶上車,出租車迅速往醫院駛去。海員醫院離碼頭不遠,下車后,吳海林把老陶背到急診室,醫生給老陶查了血壓、心電圖和CT片。CT片顯示,老陶頭骨下面有個金屬狀的東西,有指甲蓋大小,那是一塊金屬彈片。吳海林看著黑乎乎的CT片,那塊彈片像夜空的一顆流星,闖入老陶的生命。
天哪!老陶真是命大。看到那塊金屬彈片后,吳海林在心里感嘆道。
辦完住院手續,小郭找來一輛擔架車,兩人把老陶抬到擔架車上,隨電梯升到六樓住院部。病房里有股濃重的來蘇水的氣味。兩人把老陶抬到病床上,吳海林讓小郭先回去休息。
老陶入院后一直打點滴,打完最后一瓶,已是凌晨四點,吳海林靠著床沿睡了一會兒。醒后天色已亮,他去給老陶倒尿液時,迎面看見戴萍從走廊走來。
吳海林望著她問,你怎么來了?
戴萍說,小郭告訴我的。估計你一直沒吃飯,我給你送點吃的。
戴萍手里提著水果和牛奶。她把東西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說,這是給陶叔叔的,然后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酸奶遞給吳海林。吳海林剛開口想說什么,戴萍又說,這是給你買的。吳海林接過酸奶,瓶子熱乎乎的。戴萍把東西放下說,我得去學校上課了,你要是有事情就告訴我,我就過來幫你。吳海林目送戴萍穿過病房,消失在走廊盡頭。
上次從海參崴回來,他一直躲著戴萍。直到去亞歷山大港的前一天,他和小郭一起去商店買食品,出門迎面碰到來給女兒買玩具的戴萍。
戴萍望著他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吳海林撒謊說,兩天前回來的。
她問,你回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他說,我媽媽身體不太好,我在家照顧了她幾天,所以就沒告訴你。
戴萍“哦”了一聲,臉上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吳海林回頭對小郭說,這是戴萍,是我的女朋友。又對戴萍說,這是小郭,是我的同事。
小郭和戴萍互相客氣了幾句。
戴萍扭頭問,你們什么時候再走?
吳海林說,明天就走。
她驚訝地問,明天就走?你怎么不早說?
他說,我現在不就在告訴你嗎?戴萍就不高興了。
吳海林回想起來,覺得那天不應該對戴萍撒謊。既然戴萍是真心的,自己也應該真心對待她。
老陶上午醒了,但是已失去記憶。他在床上看著吳海林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
吳海林說,陶水頭,我是吳海林,我是你的手下啊,你怎么不認識我了?
老陶問,吳海林是誰?我不認識這個人。
過了一會兒老陶又問,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個地方?
吳海林說,陶水頭,這是醫院,我們在醫院里。
老陶繼續問,在醫院里?我不是在船上嗎?為什么在醫院里?
看著老陶木呆呆的臉,吳海林扭頭望向窗外。
老陶以前記憶力特別強,平時,他的腦子幾乎是一張航海圖,對經常出入的東南亞航線上,哪里有暗礁、暗礁離海面的距離有多遠,他會說得一點不差;對貨輪經常去的港口有幾個泊位、港口深度是多少、港口區有什么商店,他心里都清清楚楚。但受傷后,老陶的腦子就如同一艘迷途的船,立刻失去了方向。
唉,當海員真是不容易,生死只隔了一塊彈片的距離。想到這里,吳海林的眼睛濕潤了。
醫院規定,陪護人員只能在床邊或地上休息。晚上熄燈后,走廊被幽冷的燈光照著,吳海林忙了一天,很快就趴在床邊睡著了。凌晨,海上的笛聲從遠處飄來,時斷時續的。他覺得老陶特別安靜,起身一看,老陶沒有聲音,他叫了一聲“陶叔”,老陶沒答應。他又叫了一聲“陶叔”,老陶還是沒答應。他把手放在老陶鼻子處,沒有呼吸。吳海林覺得情況不好,立刻喊了起來,醫生,醫生快來,老陶他沒有呼吸了……醫生從門外跑到床前,把手放在他鼻子上又用聽診器在他胸前聽了一會兒。
緊接著便是一番搶救,搶救之后,醫生把床單往上一拉,蓋住老陶的臉。
吳海林趴在床前大聲喊了起來,老陶,陶叔,陶水頭……老陶再也沒有回應。
老陶走了。
火化那天,老陶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后,吳海林望著那座高聳的煙囪,一縷黑煙裊裊升起,瞬間在空中消失了。吳海林在收拾骨灰時,從里面找到那塊彈片,那是一塊長三厘米、被燒得黑乎乎的菱形金屬。他用一張紙包起來,裝在自己口袋里。
老陶“頭七”過后,“鯨魚號”貨輪為他舉行了海葬。
上午,白色的水汽升騰如同鬼魅。水手和家屬們陸續登上船,吳海林抱著老陶的骨灰站在船頭,“鯨魚號”貨輪朝東南方向駛去,那是貨輪平時出海的方向。老陶的骨灰被緩緩撒進大海,水手和家屬們站在船頭,朝大海三鞠躬,隨后,吳海林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彈片,他看了看那塊黑乎乎的彈片,然后使勁朝大海深處扔去。扔完彈片后,回頭看見人縫里有個身影,仔細一看是戴萍。
戴萍穿一身素裝,夾在送葬隊伍里。她看了一眼吳海林,朝他微微點頭,他心里一熱。
晚上吃完飯,吳海林獨自站在陽臺上。一輪新月掛在夜空,好像大海上的一條船。遠處的海面被月光照亮,一艘貨輪正在啟航,一陣汽笛聲傳來,那是一種來自海上的聲音,隱隱的,卻有一種震撼的力量。他心里想,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條船,始終漂在神秘莫測的海上,不知道得經過多少風暴和波浪,最后才能到達碼頭。
戴萍從房間走出來,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兩人沉默了很久。
她說,當年,吳帆也是一名海員,他出事那年只有二十八歲。
他說,只要當海員,危險就一直在身邊,你不怕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怕。沒有什么好怕的,這是我命中注定的。
原刊責編 李 璐
【作者簡介】張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青年文學》《清明》《紅巖》《散文》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多篇。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