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寫莽園先生

畫家郭莽園

郭莽園，畫家、書法家、篆刻家，西泠印社社員、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廣州畫院藝術顧問、中國手指畫研究會顧問、廣東華人書法院名譽院長。擅書畫，兼攻治印，也工詩。國畫作品深入傳統，大寫意雄渾古拙，直抒性靈；書法醉心南帖北碑，尤以榜書見長。有代表作《阿福偷酒》《貍奴》《擊毬圖》《海福添籌》《漓江行》《意象敦煌》系列等。部分作品被人民大會堂、中國美術館、中國國家版本館、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廣東美術館、浙江省博物館等單位收藏。

一

廣州好友楊少鋒于六月底跟我微信，說7月12日在齊白石紀念館有“我自南來”郭莽園個展，想邀我一起去，隨即發來一些郭老先生的個人資料和作品圖片。

長期委身公門，我對藝事并不熱衷，特別是對廣東的藝術家鮮有接觸，自然對郭老先生更是陌生。看了少鋒發來的作品，心里顫了一下：此公非凡！

是日十時許，我先期到達齊白石紀念館。畫展開幕式安排在下午三點舉行，之所以早來，是約了齊白石紀念館原館長王志堅先生一起提前來展館，先睹為快。4個展室，148件作品，全是郭先生和朋友從他近些年的作品中認真挑選出來的精品。本來我對先生的作品有心顫的感覺，看了原作后這種感覺更升華了一個層次。展廳整體呈現出一片蒼茫大氣，我的眼睛像是承受到來自四周的某種東西的擠壓。對了，是這些特殊的大寫意畫作給視覺帶來的沖擊。這也不太像傳統文人畫啊！顯然我對傳統文人畫的印象還停留在隔簾觀物、暗出機杼那種樣子，而他的作品則完全是渾厚樸拙、深沉老辣的樣子。作品整體呈現出來的不是娟秀柔美那一路，而是粗獷硬派的風格。是不是他本身就不擅長或不屑于過多地從傳統畫派中汲取一些司空見慣的畫法或故意回避這方面的熏染？或者是他本身所追求的風格就是這種天然而獨特的存在？

形成這種觀感的主要原因是構圖、線條和用色。畫面的構造似鬼斧神工、大開大合，又巧妙自然。許多看似無意為之，實則獨具匠心。或山水或人物，寥寥數筆，蒼蒼片墨，化紛繁為至簡，如《敦煌意象》和《羅漢系列》等都是勾勒得恰到好處，拿捏精準，意象通達。其畫面用色和用墨也十分精到。可以看出他在作畫時并沒有將色膏按配色原則調成所謂逼真的顏色去涂抹，而幾乎是用色膏的原色去鋪排，使畫面呈現出更加厚重更具塊面的效果；其用墨比用彩反而更求變化，枯濕濃淡無不講究，特別有的長線是直拓而下，焦墨的皴擦可穿透紙背，線條功夫了得。觀別的國畫家在用線上很少見到像他這樣，每根線都是澀滯的，但認真去看，每根線條都帶有內涵。像畫鶴時，他只用一根墨線就刻畫出鶴足的形態，不用補筆和著色，韻味盡顯無遺。

更為驚嘆的是，老先生的詩書畫印俱佳。每幅作品中的題款、鈐印皆出自他本人手筆，值得細品。據說他五十多歲時因詩書畫印的成就加入了西泠印社。我認為，其書法的功底與畫力不差上下，源自六朝碑版中化出，若無數十年的積累呈現不出這樣的狀態。我有些納悶，當今書壇碑派書法是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興起，而這位耄耋老人篤守碑學概念，應該是比這早了許多年的事情了，這是什么由來？他好些作品都是以畫作中堂，兩邊配詩書聯，堪稱書畫雙絕，很傳統，很中看。

真乃鬼才！觀展后我對先生印象大好，更盼能早點結識。

二

午餐選在湘潭市雨湖區潤豐酒店，少鋒特意將從先生老家汕頭趕過來的幾個朋友和廣州來的黃國慶、云南來的管郁達等同我安排在一桌。

用餐沒多久，忽聽少鋒說老爺子來了，我等忙起身，看見莽園先生同香港文匯報幾個記者邁過門來。瘦高，深目，頭發虬曲、似雪，垂落的兩綹鬢發更添異相。眼里有光，笑意溫暖。他落座在我身邊，我一下子想起著名作家何立偉在《詠而歸》中對他的描述：有肖恩·康納利一樣的老帥，又仿佛中國版的老年普希金。果不其然。

先生話不多，聲音有點嘶啞，潮汕口音蠻重。八十二歲了，能讓人感受到這就是時光塑就的老人，包括其身形和涵養。

他談及這次展覽，稱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在湖南的首展。他這次來就是為了向齊白石老人致敬和向湖湘文化致敬。我們也很感謝他提前向在座各位袒露心扉。下午的開幕式上，他在致答謝詞時也是這么說的：“我簡單說三句話，一是向齊老先生致敬：齊老先生，我郭莽園在這里叩見您了！二是湖湘文化有這么深厚的文化底蘊，我想來這里吸收一點養分帶回廣東；三是希望與湖南藝術界的朋友們多交流，共同把文化事業繁榮起來。”

每年一次的“夢想芙蓉”當代書畫名家邀請系列展是齊白石紀念館一以貫之打造的展覽品牌，此回邀請嶺南畫家郭莽園先生，是具有一定的眼光和見識的。

這里不妨贅述幾句。先生被譽為新文人畫的代表人物，其藝術成就在當今畫壇占有重要地位。他沒有在官辦機構待過，沒有在藝術領域有過“一官半職”，也沒有進入主流畫壇。過去顛沛坎坷的人生經歷反而讓他更執著于追求的藝術理念，他骨子里散發出的天然野性，讓其藝術作品彰顯著難以復刻的鮮明個性，也使其才華、才情于現今得到廣泛認可。

著名美術評論家、書畫家梁江在主持2019年于廣東美術館舉辦的郭莽園藝術個展開幕式時說過：廣東如果沒有郭莽園，廣東的畫壇會遜色很多。因為如果廣東沒有郭莽園，廣東的藝術生態是不完整的。這話說出來不知道是中聽還是不中聽，不管怎樣，也是真敢說、說到點子上啊！

也是在那次個展上，央視名主持王志與郭莽園有過一次面對面采訪，一問一答是這樣的：

王志：我想請問一下莽園先生，今天到場的那么多朋友，你給大家導讀一下，我們為什么要看你的畫展？這次畫展最大的看點是什么？

郭莽園：這次畫展，就看郭莽園一天一天地老了，能不能畫。

王志：一個野生畫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年過半百才離開生你養你的故鄉，為什么會有那么旺盛的創作力？秘訣是什么？

郭莽園：因為野生的，大自然哺育了我。

王志：我們知道，有人論述過，什么是天才。有人說天才就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我想請問下莽園先生，你的配方是什么？

郭莽園：我沒有流過很多汗水，也不是天才，回答不了。

這回答讓人嘆服！先生的性情，在這一問一答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通過中午用餐這一小小場景，我觀察出先生處處體現出一位長者的風范。他起身敬酒，必走到各位的身后。因下午要參加活動雖只抿一小口，但禮數周到毫不含糊。湖南菜夠辣，加之當時暑氣很重，他很少動筷子，只舀了些湯喝，看后令人心痛。

餐后，他叫人拿來空白請柬就在桌上寫邀請函。在場每人都得到他親筆書寫的請柬。當時內子在側，他用筆寫上“周虹伶女史”幾個字，雙手遞給她。每封請柬落字都工工整整，絕不潦草簡筆。結字寬博穩重，令人愛不釋手。

下午的開幕式很隆重，紀念館內的會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湘粵兩地來了不少文化機構的頭面人物和藝術家朋友，還有湘潭當地的觀眾朋友。湖南人民給予先生這么高的禮遇，恐怕連他本人都沒有想到。熱火的場面與炎炎夏日撞在一起，給每個蒞臨現場的人留下的印象算是夠深刻的了。

這是跟莽園先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印象也是夠深刻的。

三

畫展過后回廣州上班，心里時刻裝著先生。我想起在湘潭時曾當面說過回廣州后就去拜訪，便跟少鋒聯系，煩請他跟先生約一下。23日下午他回信說已約好先生：次日下午4：30到畫室。

我按時來到廣州白云區的一幢住宅樓。少鋒接到我后來到先生的畫室。面積挺大，三百來個平方。兩張作畫的長案占了很大位置，上面擺滿了毛筆和顏料。靠左區域置放一張很大的茶幾，邊上一圈中式座椅。

先生跟上次見到的那樣，著藍色系的長袖襯衫，只是格紋細了一些，仍精神矍鑠。

打眼的是在連接里邊餐廳的門兩邊懸掛的一副竹刻對聯：六朝碑版橫胸臆，一介狂狷寫性靈。一看就知是先生自書。

從聯意看，先生筆下奇崛，放浪不羈，可謂“狂狷”；淡泊名利，格調高古，可謂“性靈”。觀其用筆，有《爨寶子碑》《開道碑》《好大王碑》的影子。之前我曾了解到先生書畫受業于嶺東三名士——陳半醒、趙一魯和梁留生，師出名門。千萬不要天真地相信他那句“我是野生的”的自嘲話，所謂的“野生的”只是指他藝術的執念和表現手法而已。

當時恰巧在湘潭認識的黃一漢和佛山的篆刻家朱廣賀、陳勁也在座，他們正好把先生前不久在佛山刻制的陶印送過來。

落座后，我便從自己愛好書法這個話題打開了話匣子，講述了自己學書過程中浸淫魏碑多年現追張旭、懷素的經歷，然后將手機中平時寫的作品圖片給他過目。沒想到他開口講：你寫得好呀，少鋒之前發給我看了。他細致地將我寫的東西看了許久，又說：寫得很松，已達到八成了，后兩成就是節奏問題。一是整體結構的節奏，二個是時間的節奏。我知道他這樣說的目的是鼓勵我這個書法愛好者在這條路上堅持向前走，并不是評價我達到什么水平。同時我也領悟到他講的結構上的節奏應該是追求作品整體氣息的變化，時間上的節奏應該是指學書每個階段要解決每個階段的問題。一語點破，確實高人。

進而他聊起了碑學與帖學的關系，認為重點是二者在用筆上的區別。他對我用寫碑積累的東西來寫草書覺得路子對，碑寫好了可以解決線質的問題，寫出來的東西會不一樣。

先生如此健談，燃在手指上的香煙沒有熄過。

在聊的過程中，先生的夫人在旁續茶。一看就知兩口子情深意篤且質樸寬厚，讓我沒感到絲毫拘束。

說起書法，他還提到過去的一個好友，名區潛云，是廣東有名的草書大家。他說自年輕起兩人就有很深交集，當時皆疏狂自傲，睥睨藝壇。現如今老友走了二十多年了，先生憶起他仍念念不忘，唏噓不已。他還說家里存有好友的書法集子，以后找出來送給我。

根本沒想到，如此德高望重的藝術家竟對一個接觸時間不長不算熟稔的人傾注這么大的熱情，給予那么認真的指導。

四

過了六時，先生邀請我等吃飯，到一個小老鄉開的飯館吃潮汕菜。

早聽說老人在廣東不僅詩書畫印了得，更是位美食家，在廣州能有機會與他吃飯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我們驅車來到“蔡溪記”牛肉店。這是一家百年老店鋪，總店在汕頭，此是開在廣州白云的一家分店。據說這家店一直以弘揚潮汕美食文化為己任，深得潮汕地區及海內外賓客的贊譽。

進得門來，年輕的店主就笑迎先生到靠里的包廂。先生親自點菜，并將要求對店主交代清楚，看起來對這里的出品爛熟于心。

然后他起身帶我到廳里去選調料。潮菜特別重視配醬調味，咸甜酸辣各有講究。對這些我完全外行，先生親自指導。小半碗醬油、兩羹陳醋、兩羮芝麻醬、三羹蒜蓉和一小撮蔥花，先生知我是湖南人，再囑我加兩勺辣椒丁，攪拌在一起就成了。

主菜是涮牛肉。端上的牛肉有好幾種品類，應是取自牛身不同部位，刀工十分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嶺南飲食尤其重視。

湯底是骨頭湯，而先生要的湯底是特別叮囑過的清湯，他講究個原汁原味。他下鍋生牛肉丸也很是講究，先將鍋里煮沸的湯汁用勺舀出澆在肉丸上面，再把肉丸慢慢下到鍋里。

接著就是開始享受美食過程了。光是全程聽他告訴我們怎么吃，我就已覺得十分新奇和難得了。

先上的是一道甜點。先生給我夾了一塊，不錯，清甜酥口。潮菜飲食習慣是起先和末尾都是一道甜點，所謂從頭甜到底。

過后，先生把我面前湯鍋的火先關了，用筷子夾了雪花匙柄放在湯里，說湯開了之后必須把火關了再將牛肉進鍋，涮出來的味道才鮮嫩。仔細品嘗，確實如此，相比平時吃火鍋那種一頓亂煮再撈出來吃的味道確實勝卻許多。

席間，幾乎每個人都在按照先生說的方法品嘗每道菜肴。

酒是少鋒帶來的洋酒。這舶來的美酒跟桌上的菜品一點都不違和。先生將他分酒器里的酒倒進一高腳杯里，二兩左右，就這么多，至終都沒再加，嗜酒不貪杯。

飯局到一半，先生的公子郭青和兒媳曉靚也趕來了。一家兩代人陪來客用餐，看出老人待客的熱忱和真誠。

我留意到先生開始就點了一罐沙茶醬，在用主食時才派上用場。主食是粿條，他親手將泡軟后再瀝干的粿條下到我面前的小鍋里，觀察到煮得差不多時再撈到碗里，再舀兩匙沙茶醬拌上，我嘗后感覺味道特別，夠味。看到我滿意的樣子，他才介紹這個沙茶醬是他老家汕頭的特產，并要店員拿一瓶給我帶回家讓家人嘗嘗。

我本來想問先生為什么對美食這么講究，又覺得不太禮貌就沒說出來了。可能是潮汕文化中本來就包含美食文化，一個對家鄉文化這么癡迷的人對家鄉美的東西都是兼收并蓄的，何況是這樣一個樂觀豁達的老人，對美食的偏愛何嘗不是對生活的一種積極態度？

這頓飯吃得酒酣耳熱，跟以往的飯局確實大不相同。

告別時夜至半濃。羊城仍燈火璀璨，恍若白晝。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老人跟我關系更近了。他一只手搭著我的肩，一只手跟我相握輕晃。我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熾熱。

我眼窩周邊也是熱的。這一天的細節令我感動。

再見，珍重，莽園先生！

2023年7月31日深夜于半壁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