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蕩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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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蕩街其實也就是一條穿村而過的縣級公路，那些民居沿著公路聚攏在一條曲折的路邊高低錯落，新舊交替，擁擠得幾無縫隙。臨街的房屋多是二三層樓房，甚至更高。背后的是舊屋宅，頂著密布苔蘚和瓦垢的舊屋頂，像鋪展開的一方方黑竹席，起拱的，布滿著魚鱗狀的篾紋。臨街的房屋毗連著舊屋，樓房的前排就做成了商鋪的格局，由中廳與后房相通。中間隔著一條仄仄的溝渠，或者他們稱之為溪流。水通常不大，也不甚湍急，隱隱地流淌著，深或可淹沒膝蓋，底下有一層細沙，長著一層綠藻，偶爾也有些荇菜和飄帶藻。在稍高的埠角，偶爾也見一叢石菖蒲或者澤瀉。一些魚不知死活從上游順流而下，沖撞到埠角上，撞得暈頭轉向的，竟然蹦上布滿蒼苔的石埠，再胡亂蹦落回水中。樓房上看得清后邊的舊屋，瓦頂、積垢、陳舊的門窗，有些衰朽的門楹和檻頭，腳踩上松垮作響，門樞干號著，由于缺少潤滑油，門樞生生磨出新痕來。老人多住在后房、平屋，行走方便，年輕人就住在前面的樓房里。鋁合金窗里燈光明亮，夜間一直亮著，與后邊老屋的昏暗燈光形成鮮明的對比。電視機在前屋的二樓客廳里，開著的聲響透出窗戶，直落在狹窄的巷弄里，也落在后屋的庭院間，一陣歡喧和音樂，讓這孤僻的村莊多了些時代的動靜。老人耳背，眼也不好，天一擦黑，就想關燈睡覺。雞還沒休息，老人屋里的燈就黑了，院中的狗百無聊賴地靜伏著，夜間它精神著，但陪它說話的老人卻已經入睡。狗頗有些落寞，就跑到前屋，想看看電視，客廳里已經擁擠一團，狗不敢進屋，就在門口蹲著，不時往屋里瞅瞅，看主人是不是想讓它進屋。主人冷眼一瞪它，狗便知趣地回到了后院，繼續伏在黑暗的屋檐下，頗有些不滿地嘟囔著，聲音沉在喉嚨里，于是，只是含混的聲音，幽怨似的鉆出。

夜晚的古蕩街像一條燈光掩映和交相照耀的光的長龍，除了一家便利店和若干餐館外，就是一個頗有些超前意味的酒吧和幾家發廊。來這里的多是從外面做工回來的年輕人，現在工廠關門的太多了，出去也很難找到事做，于是悻悻地回到古蕩街，過著無魂游神的日子，白天多半窩在家里睡覺，偶爾有農事，跟著父母下地干些活，剩下的就是悠長而無聊的日子。廖子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剃一個韃子頭，周邊剃光，頂上留一撮扎個沖天辮。古里古怪的，村里人不無微詞，對他就另眼看待。他平常挎著一把吉他（村里人說那是洋琵琶），到處溜達，無所事事，游手好閑。鄰居冷眼白他，對他很是冷淡，怕他進家里帶壞自己家的娃。廖子長相挺討女孩喜歡的，說不來的那種痞子壞，五官倒是周正的，但總體效果就是那種輕佻而浪蕩的感覺，特別是嘴角和眼神。他的眼里隱隱有股叛逆的銳氣，也有些玩世不恭的浮浪。他成了村里唯一酒吧的駐唱。嗓音一般般，靠的是吼和轟炸式的蹦跳舞蹈，吉他彈得不錯，單曲或者伴奏都很到位。廖子跟一大群女孩交朋友，事實上反過來，是一大群女孩愿意跟他處朋友。所以，這增加了古蕩村人對于他的厭惡。但事實就是如此，無可奈何，那些女孩也不是什么街溜女子，也是正經的姑娘。老倔嘆一口氣：世道變了，歪娃子有牡丹花罩命，可悲可嘆。老倔是以前的鄉村代課老師，在村完小干了三十多年，突然，村完小不辦了，搬到十幾里外的鎮上，村里通了一輛校車，專門接送古蕩村的孩子們。老倔在快退休的年齡突然失業了。他有個閨女，遠嫁外省，三五年也不回來看他一下。老倔成了村里唯一的光棍老頭，他眼睛不太好，平常戴著厚瓶底的近視眼鏡下地干活，眼鏡一離就只能看到滿世界模糊一片，混沌一片，他看近處，稍好些，遠處，就白茫茫的。

村頭有個風雨橋，在閩北，也叫它廊橋。古橋仿宋式復拱穿桁結構，不用一根釘子。橋頭搭一個石臺階，預設兩個埋木樁，叫穿龍鼻，橫著橋頭石礅穿一大鐵栓，固定那兩根獨立的木樁，左右飾一個避水獸，銅質的，水沖擊時會發出清脆的響動。橋的那一頭是棵銀杏樹，不遠處的村道旁是一些古樟樹，數百年的樹了，長成了郁郁含煙的仙姿。老倔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橋欄上對著流水發怔，回憶年輕時的情形：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山區跟現在唯一的區別就是那時候人多，老的少的全在家里，村圩日，沿街擺攤賣山貨的村民比現在的集鎮圩日還多。那時候沒什么錢，看上的，你隨便給就行，三分五分，三角五角的，豬肉攤很少，家境好些的，隔三五天來割條肉，肥多瘦少的，肥的熬油，瘦的煮成豆豉醬肉，煮一大壇子，夠全家吃上半個月，那鹽下得足，齁咸齁咸。丟給狗吃，狗嘗了嘗，咸得拉長了舌頭，一路小跑去找水喝。老倔那時候也就十來歲，山上的少干不了，下河摸魚撈蝦的，或者上山挖竹鼠逮花面貍，在洞口埋陷阱和夾子，放上一些炒得香的豆子或者豬油渣。這些東西是除了豬肉之外的最美味肉食了，只是逮到的機會少之又少。老倔回憶年輕時的情形，就自顧自地傻笑。旁人也不知他的心事，隨著他笑，莫名其妙地也笑了。樹葉隨風飛進廊橋，飛過頭頂，再落進溪流里，伸手就能夠捉住它，但似乎又是玩笑似的，那一大把的風，怎么攥得緊？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溪邊的草綠了黃、黃了綠，銀杏樹也大了一圍，香樟樹也大了好幾圍。人卻老成一根秋草，望著溪水里那蒼頭老影，佝僂著背，細得像一陣風就能吹跑。這日子像樹葉似的就好，吹光了再長，到明年春又是滿樹綠蔭。人這輩子也就一個春一個秋，剩下的只是漫漫的冬天了。老倔想起在這橋上碰到老婆的情形：她姓姜，隔壁姜家堰的人，時常端著一大木盆衣裳來廊橋底下浣洗。老倔在河邊摸魚，就看見了她的身姿，偶爾聽到她的喘息。一抬頭，撞在一起了，那時候的人羞澀含蓄，對上眼的時候，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老倔自己也臊個大紅臉，他俯下身來，捧起水沖了幾把臉，弄得滿頭水淋淋的。1973年底，他們就成親了，那時候，老倔剛從部隊退伍回來。老倔的家新搭蓋了一間耳房，給他當新房。山泥壘的墻，墻基下埋了大石塊，搭上橫七豎八的竹條算是鋼筋。老倔姓鐘，他爹鐘老蠻一個人搭起來的。老倔的性格像爹，倔強得很，無事不求人，蓋房子是大事情，但那年代，請人干活得招待，大肉蓋飯，他是拗著手指過日子的人，劃不來。壘土墻不是難事，一個夏天，他硬是將屋蓋成了。老倔成親那天，村里的人拎著肉來他家幫忙，山里人實在，到別人家吃喜酒，還自己帶肉去。都不容易，彼此互相體貼，肉也多半是肥得讓人咋舌，大肥膘燉爛端上桌，吃幾塊下肚，喝酒就沒了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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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這里作為閩浙兩省交界的貨物轉運棧，曾經風光一時。那時的古蕩街比現在還長，從連山腳一直綿續到碓溪頭。前店后房，沿街是干欄式的吊腳樓，倚著小杉溪，從院里走過來，跨過一個木板過道，像吊橋似的，平常可以收起來，讓前后斷開連接。腳踩得橋板吱呀呀顫響。那時候的香菇、筍干，以及茶葉等，堆在前院的貨棧里，還有浙江來的絲綢、瓷器和醫藥等，特別是上海來的洋油、水門汀（水泥）和洋鐵皮卷等，村里老人喜歡的陰丹士林布和南洋綢、油布傘和冶鐵的礦粉。村里有好幾家鐵匠鋪，也有仿油布傘的桐油紙傘坊。鐵匠鋪打的鐵隨著貨棧的馱工運到了浙江，主要是鐵劍和鐵刀，菜刀是最主要的產品。古蕩村自產的竹棉紙也是主要的外銷產品。古蕩街上有名的鐵匠老鋪現在只剩下一家了，男主人姓鐘，女主人姓藍，算是老倔的表親。這鐘祥鐵器鋪做刀劍和菜刀，也做些常用的農具。沿杉溪到松溪縣城采購鐵砂和精炭，加上從上海購來的礦粉和硼砂等輔料。一把刀的過程相當復雜，冶好的鐵塊，要反復鍛打，油淬和水淬交織增炭，刃沿加鋼加礦粉，比如鉻鎳粉和鉛錫粉。硼砂能夠保持在熱鍛時的穩定和抗氧化效果。硼砂澆在燒紅的鐵器上，吱吱化開，成為沸騰的汁液，鐵皮保持著熾紅的顏色，炭質細勻地滲入鋼體中。夜晚，只有鐵匠鋪的火仍然燒著，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偶爾在空曠的街上回蕩，那一頭是廖子撕心裂肺般的搖滾吼唱，吉他聲在打鐵聲伴奏下顯得極有特色。老鐘的兒子小鐘跟父親一樣宅鄉安土，不肯出去謀生，說，到哪里也是出力氣干活，還不如在家打鐵。打鐵不僅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像打刀劍，甚至是菜刀。反復鍛打一把鐵器，需要的是耐心和信心。從一塊鋼錠開始，夾一塊工具鋼做刃，鋼錠打成長條，折彎堆疊，再鍛打，直到刀坯出現了迷人的大馬士革鋼花，回紋像無定的流水波紋，像旋渦，像天上的流云。鋼與鋼結合，鍛冶成新的鋼，鋼就成了藝術品。

古蕩街上的食肆就多了，五花八門，有專做牛肉的牛肉炳和專做豬雜的老火記，有燙魚煲、羊湯館、酸筍粉面和糟魚仙。牛肉炳跟老倔同庚，他跟父親老八學殺牛賣牛肉，后來開飯館，殺牛的事情就交給堂弟。他專心做牛肉菜譜，水煮牛肉、大鍋燉牛棒骨、鹵水牛雜以及干牛肉片。醬紅色的牛排高掛在屋檐底下，滲著血水，米黃的牛肋骨從兩頭露出，像古怪的圖騰。他的店門口連條狗都不見，狗喜歡肉，但也怕渾身煞氣的屠夫。牛肉炳渾身的膘，肩膀已經被肉壓垮，直沿著兩肋垂下，在腰間堆積成寶塔形。他不時拈起一塊牛肉，送到嘴邊，吧唧吧唧地嚼著，表情夸張生動。牛雜考驗刀工，鐘祥記的解腕尖刀是剖切牛肉的利器。牛雜夾筋帶腱的，嚼起來頗費勁，切好了，一嚙就散，牛肉炳不時嚼幾塊牛肉，也是在嘗肉的咀嚼效果。古蕩街的黃牛是浙江來的，一小半是江西的黑背小種黃牛。浙江黃牛渾身黃毛，粉白的鼻頭，粉白的蹄，尾巴尖帶一撮白毛，稱五白黃牛，也叫慶元黃牛。上饒的黑背烏黃牛體形小，適合水煮和鹵水，五白黃牛肉厚膘肥，燙火鍋最美。古蕩街的牛肉鋪后就是解牛場了，牛肉炳的堂弟帶著三四個徒弟在這里解牛。古蕩街解牛的方法有些傳統，對牛來說，有點殘酷，但屠宰的結果都一樣。牛預先吃下帶糟的飼料，就處于半醉狀態，站立不穩，牛眼睛被蒙上一塊紅布條，解牛時，師傅會拍拍牛額頭，對牛說，我今天給你解脫，你尋一好人家投胎去吧，千萬別再做牛了。然后，一個大油錘貫頂一敲，牛立馬就倒下，四肢伸直，連掙扎都沒有。牛眼睛里漸漸蒙上一層灰色的翳，眼神也漸漸漶散。師傅一摸牛鼻子，還有一些喘息，牛的胸腔里的氣一點點瀉出，起伏一點點消減下去。師傅就動刀了，像解開牛衣裳似的，剝下牛皮來，帶著彩花和血點的牛皮扔在一邊。牛師傅喊了一聲，解脫了！然后，放血、解開肚掏下內臟，砍開牛腔，動作行云流水般。冒著熱氣的牛下水堆在一旁，由徒弟收去后房處理。牛肺和牛腎沒人吃，是準備給狗的禮物。解牛排由牛肉炳親自來，解腕尖刀順著牛肉間隙游走，絲滑完美，腱子、筋盤、骨關節、牛腩，一層層剝下。完整的牛排像個大遮罩似的取下，牛肉炳扛著它就往前面的食肆走，臉上溢著一層紅光，像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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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倔是從何時起，對做竹棉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他將已經廢棄多年的一個紙坊盤過來。跟他一起入坊的還有一個姓雷的制紙師傅。材料是山上的毛竹，當年生的新竹，端午節前砍下，新筍剛長高的那種竹最合適。剖開，搗爛，放在大溪里漂浸著，約半個月，竹穰就腐熟了，不過味道有些難聞。竹穰放在一個細篾籠里，浸泡后，懈開的竹穰像漚熟的細泥。米黃色，加石灰再硝成細纖維，漂洗后放太陽底下曬得干巴。過水后入水碓搗成泥，攤入撈池里，加入漂白水、礬精，充分攪拌成撈紙漿。抄紙、烘干、堆疊、裁切。竹棉紙里具體加了什么材料，只有那個姓雷的師傅清楚。竹棉紙有絲光棉紙和砑光紙兩種。絲光棉紙，有礬漿和一種樹藤汁，少許云母粉。砑光紙用料不詳，但加了一道碾軋工序。碓坊設在溪邊，水力推動，一邊是磨坊，一邊是碓坊，水車吱呀呀艱難地轉動。大石碾碾著谷米，小碓搗著竹穰，沉悶的聲音傳出去很遠。老倔從老師到紙坊工，角色變化大，身體變化也大。他的手有勁了，胳膊粗了不少，只是腰彎下去了，整個人也跟著塌下去。老倔說，紙出來了，竹棉紙出來了。他的臉上寫滿了夸張的表情。竹棉紙是包中藥的好紙，也是裱褙行的用紙。老倔卻將它卷成紙捻吸水煙。水煙是古蕩街男人們的一個特色，一只大竹節兩邊彎著兩根竹管，竹節里灌滿了水，一端是銅煙鍋連著裝滿水的竹節，上邊留著一節空的竹節，再從上端引出一根吸管。煙點燃了，嘴一吸，咕嚕嚕響一陣子，煙從另一端進了嘴里，再靜靜地回味片刻，吐了出來。煙黃濁濃稠，像從心底吐出來的塊壘。煙云之間，心事隨風飄散。老倔緩步走過牛肉炳的牛肉館，邊走邊吐著煙。牛肉炳問他要不要來點鹵水牛雜，老倔點點頭，就拐進店里坐下，擱下煙筒，渾身紙坊里特有的臭味，牛肉炳坐在他旁邊，毫無嫌棄的意思。

一碗姜味的牛雜湯下肚，老倔的渾身肌肉突然松懈下來，長長吁了一口氣，混雜的，甚至污濁的肺腔里，是他對于生活所有的感受。他抬頭對牛肉炳說，照樣記單，月底來結。有時候，他就這么窘迫難堪。回想在村完小代課的情形，他感覺現在無論做什么都缺乏那種激情，那是他喜歡的工作，現在，這些活只能算是打發無盡的無聊時光。餐館里也需要竹棉紙，用來蒸制糕點和鋪墊蒸炸食品。竹棉紙從書畫紙到食品包裝紙，是這個時代最黑色的幽默。生活即是真理，需要與否決定了一項產品的用途。書畫并不是時代最需要的東西，于是就讓位于美食。

老倔偶爾也會聽廖子彈吉他，聽他吼搖滾歌曲。廖子的眼神飄忽不定，頭發染成了艷紅色和朱砂金或者是藍雪，不時發現他的發型變化著。他的臉看上去蒼白而無光，眼神也是，空洞到像黑洞般，宇宙洪荒，時代在他的眼里只是娛樂二字。他所理解的生活就是與別人有所不同。在酒吧里，老倔坐在角落，仿佛是陌生世界的邂逅者。他的眼前出現了閃爍的燈光和旋轉的光影。音樂爆裂耳膜般，震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顫動。他有些不適應，便走了出來。遞給廖子一打竹棉紙，說，你那燈光太刺眼了，糊上它會好一些。然后歪歪斜斜走出酒吧，他并沒喝酒，但他似乎醉了，看著那些狂勁地扭著身軀舞動的女孩子們，他倍覺落寞和陌生。這里顯然離他的生活太遙遠了。他回頭盯了下廖子，感覺他跟他隔著一個星球。夜晚的古蕩街上，只有隨處游走的風和一些不甘寂寞的狗子，在街上追逐并嗥叫。

他在郭老四的夜攤前停下腳步，這里食客寥落，郭老四卻信心滿滿地站在攤前忙碌著。湯鍋里滾著奶白的湯，香氣撲鼻。蔥花、姜末、炸蒜泥、豆瓣醬和辣椒丁，老抽和陳醋、芝麻油。栲栳里盛著半熟的豬雜牛雜，方盤里堆著雪白的粉綹。粳米做的粉，滑嫩帶彈性，下湯一過，就撈上來，盛到碗里，冒著熱氣，澆上蔥花油蒜泥油芝麻油，撒上蔥花、姜末、辣椒丁，上一湯匙豆瓣醬，一拌，再從另一只栲栳里燙出豬雜牛雜，肺片、喉管心頭管，大腸頭豬小肚，壓上一塊豬血。老倔吃得風生水起，額頭直冒津汗。吃完了，一抹嘴，繼續走著，郭老四望著他的背影直搖頭。

4月底的山里，夜間還很冷，單衣不足以抵擋寒氣。古蕩村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入了夜，就不要滿街跑，免得沖撞了先人的游魂。有一家在做百日祭，門廊頭懸著白紙的喪燈，屋門黑洞洞開著，屋里咿咿嗚嗚吹著招魂號，牛角在巫師的嘴里吹出瘆人的號角，滿屋的人觳觫不已，膽小的就回避了。巫師吹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休息，讓孝子們給先人燒紙。紙在盆里明明滅滅，跳躍的火焰上似乎舞蹈著先人的靈魂。桌上的美食已經冷殘，院里一團漆黑，星子也不知躲藏在何處。風嗚嗚低嘯著。老倔一個冷戰，渾身不由自主一抖，自己先嚇了一跳。死者跟他熟稔，平常跟他下棋廝殺，也是好棋簍子，只是脾氣壞。他姓林，是古蕩村最大的姓。老林是心梗走的，平常臉色郁紅，老倔說你血氣偏熱，要注意清肝瘀敗火氣。走的那天，他一個人看電視，看著看著，被刺激了一下，脖子一梗，人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可惜當時家里沒人，等家人回來，人已經涼了，臉瘀成藍黑色。老倔望著門口的喪燈，不免唏噓，人如燈，一閃就滅了。他想起了老伴，走得也太突然。那年春季雨下個不停，天像漏了似的，溪水漲起來，他老伴姜氏卻非要去廊橋底下洗衣裳。結果水突然漲起來，山洪來時突然，根本無法預料。前幾秒溪水還平靜安詳，下一秒洪水轟隆隆來了，像無數野馬擁擠著踩踏著，朝下游沖去，摧枯拉朽，走沙滾石。她的木盆突然就被水沖走了，她想去拖木盆，結果連人帶木盆一起沖走了，洪水滔滔，一轉眼就沒了蹤影。到一個月后也沒撈著她的尸身。老倔女兒將怨氣撒在父親身上，說是他害了母親，遠嫁他鄉，不再回來。老倔于是成了老光棍。老倔一邊跑著一邊想著妻子姜梅花。

4

4月底到5月底，是轉瞬間的事情。老倔的竹棉紙坊進入忙碌的狀態。竹棉紙銷到省城，似乎突然被眾多畫家所喜歡，于是訂單從省城飛來。老倔卻發了愁，這么多訂單，他無論如何完不成。于是，低著腔向村里的老表求助。曾經做過雷師傅徒弟的雷強和雷力來幫助。四口碓開起來，產量上去了，而適用的竹筍似乎不夠，老倔只好去慶元買新竹，斫成碎塊后運回來。山里的歲月陳舊、雷同卻無不精彩。4月底滿眼鮮綠，清明蔥郁。陽雀子白天黑天叫喚著，“貴貴央——貴貴央——”。山上除了鷓鴣就是斑鳩的叫聲，杜鵑成為絕對的主角。日子像樹上的葉子似的，一天一個模樣，但總是與上一年雷同，甚至到連細節都是。

竹棉紙從烘墻上揭下來的剎那，紙坊里的光突然亮了，仿佛是從幽暗的深處升起一輪明月般，那瑩白如雪的紙張，從空氣里傳遞著一股新鮮的光。費西拿在耶路撒冷的哭墻前說的一句：“你抬頭，就看見了太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你便有光了。”這不是紙的光，是文明的光芒。蔡倫造出第一片麻紙時，他說，夜聞鬼泣，有神跳躍于案前，作揖行禮。竹棉紙堆積起來，老倔的眼睛也亮了，那是他骨子里的傲氣，那就是文化的底子，像一瓶酒，從壇底升起的那抹亮色。他粗糙的手撫摩著細柔的紙，古蕩街的風也不似這般細柔。想想雪天山上的積雪，堆成細柔的團塊，像玉山瓊樹，竹子壓得嘎嘎作響。紙在紙床上摞起來，眼里，仿佛是雪在一層層積起，也是文明在一層層堆積。曼妙的紙上筆走龍蛇，文字如燈，是大海上航行的艨艟，劃過夜空的流星。老倔坐在地上，默默地點燃了水煙筒。

往事一幕幕過片似的從腦海里閃過。古蕩村的完小那簡陋的壘泥墻教室里，朝北的窗戶糊上竹棉紙。因為冬天風大，而窗扉松動，原先的玻璃基本上過不了一個冬天。竹棉紙糊住窗窟窿，從外邊看，看到朦朧的光，聽到瑯瑯的讀書聲。窗戶是屋的眼睛，陽光從南窗外斜照進來，將窗戶上的竹棉紙映得一片橘黃，教室里的每張稚嫩的臉上于是也寫滿了這稚嫩的黃光。講臺的木條塌陷了一次又一次，他就重新鋪上新的木條。教室里的課桌損壞了，老倔拎回家重新修理。粉筆在殘破的黑板上寫著，不時突然折斷，后來，他將竹棉紙送到鎮上的學校，告訴老師說，如果黑板殘破了，就糊上竹棉紙寫，粉筆不容易折斷。但教室已經空了，學校也關上那銹跡斑斑的舊鐵門，那把鎖如今也銹死了。偶爾，路過完小校門，他都會駐足片刻，默默地擦掉臉上涌出的淚。那是他一生夢系的地方，如今和往后，都與他無關。

老倔突然想扎些風箏。記得許多年前，他扎了風箏給孩子們玩。學校里沒有什么娛樂活動，破籃球架上歪歪地掛著一只鐵籃框，孩子們赤著腳在長滿青草的球場歡逐著，將一只舊籃球往球框里扔。他的風箏有些簡陋，白竹棉紙糊在扎得粗糙的篾架上，一根粗棉繩牽著，迎著風，將風箏放起來。那風箏越飛越高，直到幾近云霄。老倔的眼睛里潤濕了，他看著飛得越來越高的風箏，看著操場上飛跑的孩子，他想，這就是古蕩街最大的事情。像村祠堂前豎著的天地君親師大牌位一樣，他原本想象著自己將來在祠堂里也能夠有一席之位。他是那個不太正式的老師。有一次，他跟雷師傅探討關于紙的由來，雷師傅說，那是孔子先生要的文房四寶之一，筆墨紙硯，從來就是人生的最大事情。不識字如永夜般，看不見文明的光芒。老倔說，他就想做紙到老。

古蕩街依舊在塵世的沉淪間浮沉著，像溪里的一片樹葉。有時候，街上的人不知日子的意義，生活到底在為什么？圖個啥？廖子一聽，眼白一翻，用勁劃拉一下吉他的琴弦，彈出一個莫名的聲音。牛肉炳一臉的茫然，夾起一塊肉往嘴里一塞，便滿臉笑意，開心地咂出聲音來，好吃，太好吃了。鐘鐵匠一聽，瞇起眼睛脧一眼即將鍛成的刀劍，那鋒芒像寒冰劃過眼際，讓人凜然一驚。便呼啦呼啦推著風箱，冶爐里的鐵沖起橘紅的火焰，隨著帶起炭灰和塵埃……

廊橋上坐滿了編閑話的村民，一壺茶，一方桌，一把瓜子，話語間，瓜子殼翻飛，茶盅重重磕在桌案上，發出激動的聲響。日子就是如此，溪水緩緩流過廊橋，日頭從古蕩街的一頭升起，向另一頭緩緩移動。一天天，日子像樹上的葉子般，一年年，古蕩街從來就沒有什么宏大主題，也缺少重大的人生思考。老倔的焦慮，成了別人眼里的另類，他總愁眉苦臉，終于，那一臉的皺紋凝固不動了，他的臉成了一枚秋后的老瓜。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