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理想的動物園

屋外的壁爐劈里啪啦地燃燒著。那天晚上，我伴著小浣熊和臭鼬們窸窸窣窣的咀嚼聲入睡，夢見了夕陽下的麋鹿和對著月亮嚎叫的白色狼群。

我住進(jìn)了一個動物園里。

這個動物園的特別之處在于它的普通。那里沒有大象和長頸鹿，沒有獅子和熊貓，沒有動物表演，也沒有讓游人投喂動物的飼養(yǎng)環(huán)節(jié)。整個動物園里為數(shù)不多的猛獸是一只常年睡懶覺的歐洲猞猁，還有兩群常在夜里互相對著嚎叫的狼。

里面生活的大部分動物都來自歐洲，因為動物園最初的主人在看了歐洲的各種動物園之后，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本地的動物園都在展示外來的動物，本土的動物卻沒有人愿意去了解？于是，他放棄了做大做強(qiáng)的宏圖大志，決定建立一個向游人展示歐洲那些不被人所注意甚至是被遺忘的物種的動物園。

這里多的是阿爾卑斯旱獺、土撥鼠、野豬、河貍、狍子和馬鹿。算得上外來者的動物只有狐猴、小浣熊和小熊貓。它們生活在一片極大的棲息地上，沒有籠子籠罩在它們的頭頂上，而且四處都是躲藏的角落，這導(dǎo)致我們這些伸著腦袋的游客常常望眼欲穿也尋找不到它們的身影。

由于動物園里食物充沛，阿爾薩斯的野生動物，或者是遷徙的鳥類，都愛來免費(fèi)蹭吃蹭住。狼群的棲息地上空被老鷹盤踞；鸛鳥在樹頂筑巢，隨時準(zhǔn)備把土撥鼠沒吃完的堅果一掃而光；馬鹿群居的草原上被路過的大雁密密麻麻地占領(lǐng)。

我去過法國和比利時的很多動物園，卻依舊感到這里很有些特別。在這里，人與動物的界限很模糊，甚至是由動物們來決定的。

在土撥鼠的領(lǐng)地，它們大肆在人腳邊亂竄，在離人幾厘米的土堆上躺平曬太陽。

鹿群里有一只特立獨(dú)行的鹿，它不和同類們一起躲在人去不到的地方，而是站在門口迎接每一個游客。我問它愿不愿意戴上我的帽子和我當(dāng)同伴，它美美地瞇起眼睛——我把這當(dāng)作是同意了。

狐猴在人們頭頂上順著橫亙的樹枝自由走動。它們的飼養(yǎng)員就像吹笛人一樣，晃動裝著胡蘿卜條的塑料盒子，它們就排著隊，緊跟在他身后，隨著他四處走動，甚至反復(fù)嘗試從樹枝上倒掛下來，跳到他的肩膀上。

我們這些在動物園里過夜的人，最大的享受，不是熊熊燃燒的壁爐，也不是欣賞用每年脫落的鹿角做成的吊燈，更不是吃無限供應(yīng)的奶酪，而是有機(jī)會在夜幕將要降臨的時刻，跟著向?qū)タ匆桓陌滋焖勖杀€狀態(tài)的動物們。

白天的動物們，不是因為法國夏天的熱氣烘烤而昏睡，就是因為對喧鬧的人群多少有些忌憚而躲在角落里。沉默安靜的夜晚，是它們活躍的時刻。

晚飯過后，正是太陽緩緩降落的時刻，我們一行十幾個人看著北極狐在萬籟俱寂中高興地在一塊石頭上上躥下跳。

狼群不再躲在叢林深處睡覺，而是親昵地你蹭著我，我蹭著你。禿鷲的眼睛在黑夜里閃著光，光禿禿的腦袋隨著人群的行動而轉(zhuǎn)動。

最后，我們在馬鹿棲息的草原上駐足，那里正好能看見一片粉色的夕陽，能看見太陽緩緩地落到樹冠之后。靠著依稀的光亮，我們能夠勉強(qiáng)看到馬鹿們在草原上吃草，還有的跳進(jìn)湖里，水花聲打破了夜里的沉寂。

觀景的木臺上展示著各種不同種類的歐洲鹿的角，向?qū)Ь椭粩鄿p弱的光線給我們介紹這些鹿的生活與死亡。直到天完全黑下去，我們才回到各自的房間。

我住的屋子在小浣熊的領(lǐng)地里，打開窗戶能看到一群圓滾滾的小浣熊到處游走。有的時候它們就站在我的窗臺下，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在等待我不經(jīng)意間從窗臺上掉下一片面包。棲息地里還有五只臭鼬，不過它們行動緩慢，與世無爭，和那些時常廝打的小浣熊格格不入。

不知道為什么，相比起那些分成了美洲區(qū)、非洲區(qū)、亞洲區(qū)之類的宏大動物園，我更喜歡這個土撥鼠在腳邊亂跑的小動物園。

讀到

建立一個只展示本地動物的動物園，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理想。這個包含無限哲學(xué)意味的隱性命題被作者一筆帶過，看似無意，其實(shí)是巧妙用心。文章僅僅記述了一次普通的動物園游記，沒有感慨，沒有點(diǎn)撥，沒有升華，亦沒有拋出宏大主題。但真相并非如此。

現(xiàn)代人對“陌生”有一種天然的向往，似乎只有去往不熟悉的地方、親近不熟悉的一切才能找到心靈的自由與依托。“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成為一些人的座右銘，也成為他們高調(diào)標(biāo)榜的生活姿態(tài)。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倦怠的身邊人、身邊事，是眼前的茍且與現(xiàn)實(shí)，這些被描繪得有些粗劣的存在，本身是無辜的，是我們誤解了它們。

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很多時候，我們的確誤讀了人生這本書。有些人是自己領(lǐng)會錯了，更多的人則是被一股無形的洪流裹挾。特別是在這個“算法”可以支配和改變你我的時代，我們偶然的念頭都可能被捕捉到，然后又被無限放大。于是，我們?nèi)嗽埔嘣疲覀冸S波逐流，我們跟隨別人的腳步去尋找所謂的“詩和遠(yuǎn)方”。

作者在標(biāo)題中一語道破，也道盡了其間包含的人生哲學(xué)。“一個沒有理想的動物園”，它的“詩和遠(yuǎn)方”是身邊，是當(dāng)下，是愛并珍惜那些離自己最近的事物和生命。這不是茍且，不是麻木，而是可貴的清醒。恰恰是這種被很多人遺忘或忽視的清醒，能夠讓我們在談?wù)摗⒆分鹄硐胫畷r不至于背離生活要義。

（讀稿人/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