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四月,院子里的花事漸漸繁忙起來。玉蘭都開了,白玉蘭、紫玉蘭、黃玉蘭,一樹一樹的,燦爛極了。海棠還要晚幾天。院子里種的是日本晚櫻,紛紛落落一大片。迎春花這時候大多開始謝了。這種花開得最早,每年不到三月里就星星點點,嬌黃耀眼。迎春嘛,是來給人間報信的。報什么信?春天的信呀。連翹就不一樣了。連翹這東西,跟迎春長得極像,乍一看,分不出是迎春還是連翹,都是金黃顏色,都是瑣瑣碎碎的花朵,親姊妹一般,可若是仔細辨認,還是有分別的。迎春幾個瓣兒?連翹幾個瓣兒?每次見人們大驚小怪的,舉著手機拍啊拍,老陳心里就嘆一聲,連迎春和連翹都分不清,真是的。
老陳是這個小區的園丁,負責院子里這些個花花草草。他成天穿一套灰藍色工作服——就是那種叫作勞動布的,質地結實粗硬,已經洗得發了白。他每天笑呵呵的,騎著那輛舊三輪車,車上放著他的工具,鐵锨啊,鋤頭啊,園藝剪刀啊,還有一些樹苗、種子、肥料,雜七雜八一堆。老陳在這個院子里工作,總也有十多年了吧。院子里的這些住戶,誰家幾口人,在哪個單位上班,夫妻和睦不和睦,子女是不是出息,他心里都有一本賬。老陳不愛說話,這也是他的好處。不像那些個愛扯閑話的人們,保潔大姐啊,保姆阿姨啊,鐘點工啊,保安啊,喜歡議論東家長西家短。因此,院子里的人們都對老陳很有好感。誰家有了不穿的衣物,用不著的東西,吃不完的食品,都會送給老陳。老陳也不客套,大大方方拿上,道一聲謝,不卑不亢的,倒讓人們對他生出一種敬意來。
院子里新搬來一戶人家,是一家三口,夫婦兩個,一個兒子。男主人矮胖,已經過早謝了頂,啤酒肚也有了,看上去總有四十大幾五十來歲吧。那女主人呢,高挑身材,白皙文靜,留著俏麗的短發,顯得干凈利落。老陳心里暗暗為這女的委屈。老家芳村有句話,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果然不差。那兒子應該在上中學,成天穿一套藍白相間的校服,瘦瘦高高的,戴副近視眼鏡,背一個大書包,也不理人,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那種又酷又孤獨的派頭。
因為這家住一樓,私心里,老陳跟這戶人家感情上好像更親近一些。這院子里的房子,一律是落地窗,臥室落地窗,客廳落地窗,還都不準裝防盜網。這也是物業的規定。物業的理由是,要保持小區外觀的美觀和統一。這規定看上去不近人情,可人家物業有底氣。人家治安好啊。這么多年,你聽說誰家出過事兒?安全、安靜、安逸、安心,這家物業公司進門的宣傳欄上,就是這么寫的。這戶人家樓后頭,是一大片綠地,種著很多植物,榆葉梅、紫葉李、紅花碧桃、木槿、柿子樹、山楂樹、劍蘭、白丁香、小葉女貞,總有十多種吧。前幾天,老陳把枯敗了一冬的劍蘭整理好,拿草繩捆住,又給桃樹和月季剪了枝。植物這東西,跟人一樣,你要對它們好,它們都是領情的。它們通情達理,知恩圖報,肯定會還給你一年的驚喜。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該施肥,什么時候該噴藥,什么時候該修枝整葉,老陳都清清楚楚,從沒有耽誤過。
這一天,老陳給院子里的植物們澆水,端著粗大的水管子,滋滋滋滋滋滋,大股大股白花花的水流沖向半空,落在花草樹木上,飛濺起一片片彩虹水霧,濕漉漉綠蒙蒙。空氣里流蕩著新鮮泥土的腥味,還有植物汁液帶著苦澀味的青氣,夾雜著濃濃淡淡的花香。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熨帖舒服。老陳沉浸在這熟悉流利的勞作中,心思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有人路過,說一句,澆水哇。他也不理會。不知道什么鳥,遠遠地叫一聲,又叫一聲。
一樓的窗子忽然打開了,正是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她見老陳抬頭看她,沖著老陳微微一笑,老陳愣了一下,“嗯”一聲,算是回答。女主人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一對小虎牙露出來,生動俏皮。老陳很后悔沒有好好答應一聲,哪怕隨便搭訕一句也好。沒上班?忙著呢?早啊?這些年,老陳的那口家鄉話也改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細聽,一點破綻都聽不出來。那女主人把雪白的紗簾拉開,把窗子又打開一些。晾衣竿晃悠悠搖下來,老陳看見,女主人在晾衣服。水管子里的水柱子唰啦啦噴出去,團團簇簇的小葉女貞被洗滌得新鮮生動,滾動著晶亮的水珠子。老陳把水管子小心挪動著,不讓水點子濺到她家陽臺上。陽臺上的實木花架子上,高高低低擺著一些植物,有的已經開了花,有的還打著花骨朵,有一盆巨大的鳳尾竹,搖搖曳曳的,把碎碎的影子搖落在落地窗上。那女主人來來回回走,看樣子,是從洗衣機里拿一件,晾一件,也不嫌麻煩,她把每一件衣服都仔細抻平了褶皺,弄得平平展展,才把它晾在衣架上。趁著她走開,老陳偷眼看看那一衣桿子衣服,襯衣、裙子、絲巾、襪子,還有內衣、褲衩、奶罩,女人家的小零碎,就那么沒心沒肺在風里招搖著,真叫人難為情。那女主人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衣服晾好。老陳低頭干活兒,沒有看見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窗子半開著,那些新洗的衣服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散發出好聞的香味,清新的、干凈的、瑣細的,是溫馨的家常氣息,跟外頭這些花花草草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叫人心里覺得莫名的妥帖,有種年月安穩的感覺。老陳輕輕嘆口氣。
疫情以來,他總有大半年不回家了。這種陌生而又熟悉的家常氣息,叫老陳情不自禁有點悵然。這么多年了,老陳都是一個人在北京。媳婦呢,在老家。怎么辦?沒辦法。家里還有地呢,還有一攤子家務事,種地,管老人,伺候孫子,喂著一群雞,還捎帶著在鄰近打點零工,紅白喜事,人情往來,七事八事,都在媳婦那瘦瘦的肩頭上擔著。老陳呢,出來好多年,也習慣了。園丁這工作,說辛苦也辛苦,說清閑呢,也算清閑,看你怎么比。那些在工地上賣苦力的,那些蹲在街邊、面前豎個牌子等零活兒的,那些沒日沒夜送快遞、送外賣的,哪個容易?老陳鄉下人出身,人又勤快,閑不住。在家種地不辛苦?那才是真的辛苦。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老陳在外頭多年,什么苦沒吃過?他這個人,知足。這也是他的好處,知足常樂。人哪,就怕不知足。在老家,人們把知足叫作識局。老陳是個識局的人,知道好歹,懂進退。如今又鬧疫情,一鬧就是兩年多了,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兒,誰都不敢說。眼看著人們工作也難找,錢也難掙——光他知道的老鄉們,有多少回去的?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愿意回去?誰愿意放著大城市的錢不掙,跑回老家去閑著?每每想到這個,老陳就暗自慶幸,幸虧啊,幸虧。
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霧靄,飛塵、花粉、水汽、露水的濕氣,氤氳一片,叫人忍不住要打噴嚏。一只橘貓懶洋洋走過來,睡不醒的樣子。這院子里流浪貓多,說是流浪貓,其實日子過得挺滋潤,有住處,有吃喝,好像還有人管洗澡。一個個養得油光水滑、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流浪貓的流浪氣質。神情呢,也是從容的、優越的,甚至還有那么一點莫名其妙的傲慢。娘的,比我還恣。老陳把水管子朝著那貓虛晃一下,那貓受了驚嚇,轉身就逃,還扭頭看他,眼神警惕。老陳高興起來。
一陣高跟鞋嘎噔嘎噔脆響,一樓那戶女主人打扮得光鮮亮麗,背著小包出來了。老陳低頭干活兒,他以為她會跟自己再打聲招呼,忙著呢師傅。那么他就會說,出去啊,天氣不錯呀。他的聲音應該是沉穩的、親切的,一個在這院子里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園丁,也算半個主人了吧——至少,也算個老熟人了。可是沒有。女主人低頭看著手機,高跟鞋嘎噔嘎噔從他身邊走過,聲音似乎格外清脆。老陳心頭忽然有點亂紛紛的,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看了一眼那個苗條頎長的背影,米白碎花長裙子一飄一飄,翅膀似的,空氣里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果香,又像是花香。老陳端著水管子,對著那些花花草草胡亂掃射一番,花草們在水流的沖擊下一陣東倒西歪。窗簾打開著,明晃晃的落地窗上映照出老陳的影子,花草樹木的影子,影影綽綽的,可以看見客廳里的家具擺設,墻上是一幅很大的字畫,有一片陽光落在那玻璃面上,反射出碎碎的光斑,跳躍著,有一點正好落在陽臺欄桿上。欄桿上掛著一個空花盆,被什么碰歪斜了,老陳也是手賤,鬼使神差地,竟然費勁地穿過密密實實的冬青墻,過去把它扶正了。一個不大的紫砂花盆,花盆里有殘存的泥土、干枯的葉子,看不出早先種的是什么植物。他剛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陽臺實木地板上,靠近欄桿的邊緣處,有個東西亮晶晶的耀眼。是一條金項鏈!老陳把那項鏈攥在手心里,左右看看無人,心里怦怦怦亂跳著。怨不得呢,一大早左眼皮就一直跳啊跳。芳村有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果然。
老陳在院子里忙了半晌,心里頭亂七八糟的。兩個小人兒在心里頭打架,你來我往,誰都不肯讓誰,午飯也吃得心神不寧,潦草幾口,沒滋沒味。吃完飯,他趕緊躲到自己的那間小屋里去。這小屋在小區二號樓的地下一層,平時存放雜物,也兼著老陳的宿舍。屋里擺設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方桌,都是小區里人家淘汰下來的,質量挺好,被老陳擦得干干凈凈。屋子小,沒有放椅子的地方,老陳就坐在床邊,伸手把那條項鏈掏出來。項鏈細細的,絞花,在燈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吊著一個小金葫蘆,小巧玲瓏,活靈活現的。在鄉下,葫蘆是吉祥物,葫蘆嘛,就是福祿的意思。人們喜愛葫蘆,其實就是圖個吉祥如意。那細細的項鏈靜靜地躺在老陳的手掌心里,常年勞作的粗糙大手,越發襯托出那項鏈的精致金貴。老陳想把那搭扣系上,笨手笨腳的,半天沒有弄好,倒弄出了一身汗。他娘的,治不了你。鼓搗半天,到底給扣上了。那個小金葫蘆悠悠蕩啊蕩,蕩得老陳心里頭越發亂糟糟的。他這是怎么了?居然,偷偷摸摸把人家東西拿回來了。活了半輩子,老陳什么時候做過這種事,鬼鬼祟祟的,一點都不體面,不磊落,不光明,真是的,好像是忽然鬼迷心竅,腦子一昏,就把人家的東西拿回來了。說拿還是客氣的,給自己留了情面——他不愿意說那個字眼,偷——其實,這跟偷有什么不一樣呢?人家的陽臺,人家的防腐實木地板,人家的陽臺欄桿,陽臺外頭種著茂密的冬青衛矛,一堵綠墻似的,除了園丁,別人根本走不到跟前去。這條項鏈,肯定是人家晾衣服的時候,不知怎么掉落下來的。要么在兜里裝著,要么被絲巾掛著,要么就干脆是女主人原本戴著干活兒,搭扣松開,掉地上了。不管怎么回事,老陳可以肯定,這條吊著小金葫蘆的、細細的金項鏈,就是那個文靜苗條的女主人的。老陳把項鏈湊到鼻子下面,輕輕聞了聞,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再仔細聞一聞,又好像沒有。老陳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不要臉!什么東西!然后把那項鏈拿一張紙巾包起來,放在枕頭底下,想了想,又拿出來,揣進自己衣兜里。午休時間,小屋里很安靜,白熾燈管發出咝咝咝咝的聲響。這地下一層采光不好,進屋就得開燈。老陳看著小方桌上那個挺大的搪瓷水杯,上頭寫著“朝陽綠化”幾個字,深藍勾邊,白地藍字,杯子邊上有一塊漆,忘了怎么碰掉的了。就這么個這,一個細鏈子,就把你弄糊涂了?真是的。活了大半輩子,大世面沒見過,可風風雨雨也是多少經過一些的。老陳是一個要臉面的人。在芳村,誰不知道老陳呢,大名陳愛國,小名二夾子——老陳在家里排行老二。可是到了城里,人們不知道陳愛國,也不知道二夾子,都叫他老陳。老陳,老陳,是親切的,也是溫暖的。即便是早些年,他還不算老的時候,人們也都叫他老陳,誰叫他長得老相呢。老陳就老陳,他答應得痛快,私心里覺得,老陳這叫法,好像是更有那么一點城市的意思。給他們“老陳,老陳”的一叫,他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老陳、小張、大劉、魏師傅,城里人都這么叫。有多少回了,老陳在院子拾了這個撿了那個,都是要立時三刻上交的。有一回他撿了一串鑰匙,沉甸甸一大串,當時就交到物業前臺。失主千恩萬謝,一口一個師傅,一口一個您,非要送他一箱蘋果。他哪里肯要。還有一回,他撿了一部手機,嶄新的名牌貨,亮閃閃誘人。手機這東西可不得了,跟別的不一樣,這么說吧,如今手機比錢包還重要,人們簡直是一刻都離不得。買東西刷手機,坐地鐵刷手機,叫車用手機,認路用手機,現在疫情,到哪里都是先讓刷北京健康寶。丟了手機,簡直就是丟了性命。老陳連飯都沒顧上吃,硬是找到了那個失主。那人是個黃頭發的小伙子,打扮挺酷挺潮,“哇塞,哇塞”大叫,高興得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弄得老陳怪不好意思。
從小屋上到地面,四月的陽光撲面而來,不大熱烈,卻溫煦宜人。他想起昨晚,媳婦跟他視頻,說二小子的對象差不多定下了,可人家嫌買的手機不是名牌的,鬧意見呢。怎么辦呢?媳婦在視頻里嘆口氣,眼巴巴看著他。好像他是齊天大圣孫悟空,拔根毫毛,吹口氣,一下子就能變出一部嶄新的名牌手機來。老陳沖著太陽瞇起眼,感覺四下里光芒萬丈。這個細細的金項鏈,吊一個那么惹人疼的小金葫蘆,要是那對象見了,恐怕就不會鬧意見了吧。這么金貴的東西,又這么洋氣別致,怕是只有在北京城,才能買得到吧。說起來也是鬧心。他那二小子左手有點小殘,小時候淘氣傷了一根手指頭,家里人不覺得,找對象的時候,這就是個毛病,是個“挑兒”。好不容易找下個對象,年紀大些,模樣丑些,倒都不礙,只要肯跟咱踏實過日子就行。可如今的閨女們,哪個是省油的燈?眼下人家鬧意見,說是為了一部手機,其實也還是為了那點“挑兒”。誰叫自家小子有短處呢,老陳嘆口氣。這條細細的金項鏈,說不定就能替二小子把個媳婦給牢牢拴住,拴在他們老陳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了卻他們老兩口的一樁心事。一只花喜鵲撲棱一下飛起來,落在不遠處的一棵銀杏樹上,拖著長長的尾巴,悠閑地東看西看。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芳村人都這么說。
二號樓后頭,有一組石桌石凳,幾個老頭老太太坐在那里曬太陽,聊閑天,都一律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老遠看見老陳過來,跟他打招呼,問他,怎么不戴口罩哇?老陳笑笑,沒事兒,院子里沒事兒。有個老太太說,疫情倒是沒大事兒,不出院兒,主要是花粉,花粉過敏。老太太絮絮叨叨傾訴起自己花粉過敏的痛苦。這老太太長得白白胖胖,十分富態,戴著綠油油的玉鐲子,脖子里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鏈,隨著她的動作,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真是奇怪。平時老陳怎么沒注意這些個瑣碎事呢?這老太太,總也有六十多歲了吧,比他媳婦要大上十多歲。要是兩個人站到一起,恐怕都要說這老太太更年輕,更面嫩。他想起媳婦那枯瘦的臉上,細密的褶子擠在一起,偶爾一笑,嘩啦一下打開,好像是打開一把憂愁的扇子。老太太還在訴說過敏的苦楚,流淚、打噴嚏、眼睛癢、鼻子癢,哎呀,痛苦極了。一棵粗壯的白玉蘭樹,把石桌石凳籠罩起來,雪白的華蓋一般。玉蘭花開得繁茂,仿佛一只只白鴿子,靜靜停駐在樹枝上。
二月蘭開得潑潑辣辣,每年這個季節,路邊、樹下、草叢里,深紫淺紫,一片又一片,到處都是二月蘭的影子。這東西命賤,不嬌氣,好養活,花期還挺長,每年二月里開始冒頭,直到四月末,進了五月份,還能星星點點看見它們。老陳拿著鋤頭,給那塊花圃松土。彎腰的時候,褲兜的那個小東西硬硬地硌人。老陳動一下,它就硌他一下,好像是提醒,又好像是警告。老陳心里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一股子邪火來。叫你硌叫你硌叫你硌。他奮力揮舞著鋤頭,花圃的泥土被濕漉漉翻出來,新鮮而濕潤,夾雜著濃郁的、芳香的土腥氣。這花圃老陳想好了種什么花,學名不知道怎么叫,鄉下人稱“死不了”。這也是老陳自作主張。在老家芳村,這種“死不了”很常見。因為好養活,幾乎不用管它,它就能自己發芽長葉,開一種細碎的、好看的小花,乍一看也平常,要是密密層層的花朵簇擁在一起,就顯出一種繁華熱鬧來。老陳喜歡這種花,就是喜歡它這種皮實勁兒,不事兒。你看這院子的花草們,哪個不得小心伺候著,饒是這樣,還動不動鬧毛病,動不動給你點顏色看。陽光嘩啦啦潑灑下來,滿天滿地都是。老陳出了一身大汗,感覺暢快了很多。這花圃在五號樓后頭,隔著一條甬道,就是那戶人家住的六號樓。老陳埋頭干活兒,一雙耳朵卻豎起來。恍惚中,他仿佛老是聽見嘎噔嘎噔的高跟鞋聲。真是有毛病了,一條項鏈,看把你給弄的,人家住著這樣的小區,這樣的大房子,還在乎這么一條細細的項鏈?不說別的,你光看人家扔出來的那些垃圾,都是高級禮盒的包裝,衣服啦、食品啦、化妝品啦、茶葉啦、煙酒啦、西洋參啦。這么說吧,人家不差這一星子半點子,壞了可以再換,丟了可以再買,在人家那里,這不過是小事一樁、小菜一碟。在自己這兒是個西瓜,在人家那里,不過是一粒芝麻。丟了一粒芝麻,有啥大驚小怪?說不定,人家那女主人梳妝臺上多的是各種首飾,金銀珠寶、玉石翡翠,各種各樣。說不定人家丟了這項鏈根本就沒注意,像掉了一根毫毛,輕飄飄任它去。可是,在自家這里,這項鏈就能給有“挑兒”的二小子拴住一個媳婦,派上天大的用場。老陳長長吁出一口氣,暗暗下定決心,要是那只花喜鵲飛回來,飛到六號樓后頭,飛到那棵銀杏樹上,他就立馬把項鏈還給人家。可要是那只花喜鵲,它不飛回來呢?老陳心里哆嗦了一下。不飛回來,也是天意,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他們老陳家活該要喜事臨門。
春天的黃昏,院子里浮動著淡淡的暮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花香、草香、飯香、菜香。人們在外面忙碌一天,都紛紛回家來,下班的下班,下學的下學。有送快遞的、送外賣的,穿著工作服,匆匆進樓出樓。那戶人家的兒子先回來了,背著大書包,塞著耳機,照例誰都不理。老陳發現,一樓的窗子紗簾拉上了,暖色的燈光滲透出來,密密層層的冬青衛矛上落下重疊的暗影。老陳蹲在花圃旁邊的草地上,眼巴巴盯著那棵銀杏樹。四下里安靜極了,夕陽仿佛給院子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薄金。平日里,這院子的鳥很多,嘰嘰啾啾吵人,真是怪了,今天,這個黃昏,竟然一只鳥都沒有,至少,這棵銀杏樹上,一只鳥都沒有。沒有布谷,沒有鴿子,也沒有——花喜鵲。
夕陽漸漸隱沒在樓群后頭。天邊是一片緋紅的影子,晚霞在靜靜地燃燒。老陳感覺身上的汗水在悄悄退去,緊繃繃的,像盔甲。院子里的路燈還沒有亮起來。有人家的燈光從窗子里流瀉而出,水波一樣,融化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忽然,一陣嘎噔嘎噔的高跟鞋聲響起來,由遠而近,越來越近。老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還忙著呀,師傅。那女主人的聲音清脆動聽。
老陳慌忙站起身,起得有點猛了,一時間頭暈目眩。暮色四合,滿園花木仿佛被涂上了一層深深淺淺的灰調,而點點燈火次第亮起來。鬼使神差地,他從兜里掏出那個溫熱的紙包,遞給那女主人,結結巴巴,半天才說出一句囫圇話。
花喜鵲——它沒飛回來——
原刊責編 張雅麗
【作者簡介】付秀瑩,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野望》、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舊院》等。《陌上》榮獲施耐庵文學獎,入選《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6)、《收獲》文學排行榜(2016);《他鄉》榮獲十月文學獎,榮登2019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入選《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9);《野望》榮登202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文學評論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七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年度好書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