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電影《燃燒》劇照,劉亞仁(左)
2月9日,韓國京畿道驪州監獄,一名身材略顯發福的年輕男子走出高墻。守在門外的記者聞風而動,一時間快門的咔嚓聲不絕于耳。
出獄的人是李勝利,他是亞洲頂流男團Big Bang前成員,因涉性賄賂與毒品問題被調查,最終鋃鐺入獄。同一天里,同樣吸引了媒體目光的,還有一位當下的韓娛頂流—青龍獎最年輕的影帝劉亞仁。韓國警方透露,劉亞仁輾轉多家醫院多次,以非醫療目的開取管制藥物異丙酚。
這已經不是首度有韓國一線大咖涉毒,權志龍、河正宇、《江南style》的原唱“鳥叔”PSY……涉毒明星囊括了演員、歌手、唱跳偶像、幕后制作人等演藝圈內的各個行當;他們所涉及的毒品,包括異丙酚、大麻、冰毒、可卡因、氯胺酮和海洛因,堪稱常見毒品的百科全書。
明星涉毒的韓娛,是韓國毒品問題的一個側影。三星“太子”李在镕、南陽乳業創始人孫女黃荷娜,都因毒品問題被提起訴訟,去年發生的梨泰院踩踏事故,也一度被傳與有人免費分發毒品相關。

2019年5月14日,Big Bang前成員李勝利抵達首爾中央法院接受逮捕必要性審查
單從數據上看,十余年前,韓國每萬人毒品犯罪數不過2人,但短短的十余年間,韓國毒品犯罪日趨年輕化。在網絡聊天室中,冰毒甚至被明碼標價。正如韓國《亞洲日報》所描述的,“毒品清凈國”已經成為了韓國的過去式。
2019年2月,首爾已有了幾分春天的氣息,但幾位韓國女生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她們的思緒飄回了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們在“國民偶像”李勝利開設的夜店里游玩,但突然就喪失意識了,直到第二天一早醒來前的記憶,似乎也隨之消失。
如今,一則被曝光的監控視頻顯示,在昏暗燈光的掩護下,一種名為“G水”的“迷奸藥”被倒入了女生的杯子中,她們的遭遇可想而知。
“G水”全稱4-羥基丁酸(即GHB),是一種無色無味的中樞神經系統抑制劑,在臨床上多作為麻醉劑使用,在許多國家都被列為毒品或管制藥物。
一石激起千層浪。毒品、性交易,這樣糟糕的關鍵詞深深刺痛了韓國民眾的神經,涉毒問題讓韓國警方不得不介入。隨著調查不斷深入,李勝利及歌手鄭俊英被指參與中介性交易、賭博、涉黑、嫖娼等,背后疑似涉及警界高層與政府官員,韓國娛樂圈最黑暗的一面,再次被揭露到公眾眼前。
諷刺的是,盡管“勝利”案引發了韓娛“地震”,時任總統文在寅也下令徹查,但警方在從李勝利的夜店里搜出大量“G水”的情況下,依舊無法坐實其涉毒—盡管他被指控的9項罪名全部成立,最終也只被判刑18個月。
法不嚴則不治。輕縱涉毒者,讓韓國公眾人物有恃無恐,“勝利”事件當初被曝光時,Big Bang隊長權志龍在日本吸食大麻被捕的往事也再度被提起,但他在韓國的事業基本未受影響。
而和劉亞仁一樣異丙酚上癮的韓國名人不在少數。
2013年,女星樸詩妍被指控在一年內注射了185次異丙酚,在懷孕7個月時依然有注射記錄,但她最終只被判刑8個月,且因孕期并未在監內執行;2020年,實力派影帝河正宇被控非法使用異丙酚,最終僅被處以300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17萬元)的罰款;2021年,三星掌門人李在镕被認定于6年間41次非法注射異丙酚,但只被罰870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47萬元)了事。
曾在韓國某媒體娛樂版塊工作數年的嗷嗷告訴《看世界》,對于濫用麻醉/精神類藥物或吸食大麻的行為,究竟該不該認定為吸毒史,在韓國民間始終有爭論。因此,對于上述兩類的涉毒藝人,民眾乃至媒體并非完全抵制。“(他們)演藝事業肯定會受到影響,但不至于被全面封殺。”
以演員朱智勛為例,在2019年出演爆款電視劇《王國》翻紅后,他因吸食大麻被判刑的“黑歷史”也被舊事重提。此后,朱智勛雖然不缺片約,但事業始終未能更上一層樓。
在嗷嗷看來,正是因為藝人涉毒后存在復出的可能,所以不少韓國明星對于毒品的危害缺乏正確認知,對濫用藥物等行為抱有僥幸心理,進而染上毒癮。
單在立法層面,韓國控制毒品的決心并不弱,很早就制定了《精神類藥品管理法》《毒品法》《大麻管理法》等三部法律,并在2000年將之合并為《毒品管理法》。該管理法在此后多次修訂,對毒品犯罪的處罰并不手軟:以吸毒為例,在中國,初次吸毒觸犯的是《治安管理處罰法》;而在韓國,只要吸毒就必定會受到刑事處罰。
可惜的是,立法上的嚴格敵不過執法時的有所選擇。對于這一現象,檢察官出身的韓國總統尹錫悅感觸頗深。在他看來,韓國十多年前還是個不存在毒品問題的國家,但檢、警有關掃毒工作的分配不平衡,導致雙方合作不順,最終造成工作效率下降。
在網絡聊天室中,冰毒甚至被明碼標價。

2021年10月26日,三星電子副董事長李在镕因涉嫌非法使用鎮定劑出席庭審

女星樸詩妍被指控在2013年注射了185次異丙酚

河正宇被控非法使用異丙酚,僅被罰款3000萬韓元

韓劇《王國》劇照,主演朱智勛曾吸食大麻
如今,韓國毒品問題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涉案者低齡化、技術化,以及大量外國人參與等情況,困擾著韓國警方。幾乎所有與毒品有關的數據都在上漲。
去年10月,韓國犯罪搜查研究院公布數據:十年間,外籍人員在韓涉毒犯罪的數量翻了6.5倍,從2012年的359起,上升至2021年的2335起,其所包含的國籍也增至71國;販毒類嚴重罪行的比例上升明顯,平均不到5個外籍涉毒人員中,就有一個是毒販。
這也從側面反映了,跨國販毒集團越發重視韓國“市場”。2022年,韓國檢方繳獲毒品1295.7公斤,創下歷史新高,這是前一年的3倍多,冰毒、可卡因、大麻等常見毒品均有涉及。

2022年8月11日,韓國仁川國際機場,緝毒犬正在展示毒品探測技能
韓國《亞洲日報》援引的兩份調查顯示,韓國“MZ一代”(即千禧一代與Z時代的合稱,約為1980—2000年間出生者)毒品犯罪人數在過去5年間增加160%;2018年以來,韓國毒品犯罪者里,學生增幅達到2.5倍,遠超整體的1.3倍。
某案件中,藏在電腦背后遙控指揮的,不過是一名18歲高中生。他在社交軟件上,以半公開方式向特定人群銷售毒品,而他的毒品系從海外販毒集團的上線手中獲得。
得益于互聯網的加持,這位高中生匯聚了一批與他年齡相仿的販毒分子,輕易搭建起一個完整的販毒組織。截至2019年底,有超過21.7%的毒販通過網絡販毒,隨著越來越多“MZ一代”涉毒,這一比例或許還將繼續增加。
大量青年涉毒,與韓國的夜店文化發達不無關系。從社會層面來看,不斷高漲的房價,難以實現階級躍升的現實,壓得韓國年輕人喘不過氣。夜店里昏暗的燈光,動感的音樂,一起編織起了一場迷離的幻夢,讓他們得以暫時擺脫煩惱;借助夜店的特殊環境,一些毒販也將毒手伸向了前來尋歡的年輕人。
另一方面,不少知名藝人是夜店常客。與常人相比,他們更容易接觸到毒品。嗷嗷表示,自己工作的地方位于首爾江南區繁華地段,其曾不止一次目擊知名藝人出入夜店。這些具有影響力的藝人一旦涉毒,作為“壞榜樣”必然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更多年輕人。
韓國最高檢察機關大檢察廳于2021年發布的《毒品犯罪白皮書》顯示,韓國毒品犯罪人數已多年保持在1萬人以上,與十年前相比幾乎翻了一倍,毒品犯罪形勢相當嚴峻。也難怪有韓國網友自嘲稱,毒販的增長率遠高于國家人口增長率。
《韓聯社》報道顯示,只要打開網站搜索毒品或者相關暗語,就能輕易檢索到不計其數的相關帖子,且買賣雙方完全不需要見面,以至于“購買毒品猶如網購一樣簡單”。
2013年底,韓國男子組合EXO新專輯《12月的奇跡》同名單曲發布,隨即登上了多個音樂網站的實時榜首。組合成員們在MV里的深情演繹,收獲了粉絲一聲又一聲尖叫。
那是韓流席卷亞洲的時代,自從韓國政府1998年正式提出“文化立國”戰略以來,“白幼瘦”的審美牢牢地占領了韓國主流輿論,連男明星也是如此。
MV里、電視上那婀娜的身材,讓懷揣明星夢的韓國年輕人羨慕不已。在病態審美的驅使下,肥胖率遠低于世界平均水準的韓國,卻吃下了排名世界前列的減肥藥。

在2020年,全韓57家污水處理廠都檢測出了冰毒等成分。圖為韓國半坡大橋噴泉
有韓國網友自嘲稱,毒販的增長率遠高于國家人口增長率。
當韓國年輕人將一顆顆五顏六色的藥物放進嘴里時,他們不會想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在身體里種下了藥物濫用的種子—而《12月的奇跡》的音樂制作人,將會在多年以后因吸毒和持有毒品被捕。
乙支大學成癮康復和社會福利系教授Kim Young-ho在接受《韓國先驅報》采訪時表示,不少吸毒者都是從濫用處方藥開始的。常見減肥藥中,芬特明等4種藥物是可控制食欲的精神類藥物,因其有致幻效果和一定的成癮性,在多國被不同程度禁用,但其在韓國接受程度卻很高,病人甚至成癮者可以輕易搞到醫院處方。
韓國大檢察廳曾在報告中指出,該國民眾中,濫用麻醉藥品或精神藥物的問題十分嚴重。按照該機構估算,2018年7月到2019年6月的一年間,麻醉/精神藥品處方患者達1786萬人,相當于每3名韓國人中,有1人獲得該類處方,單是異丙酚的處方患者就已高達773萬。
濫用現象如此普遍,韓國民眾對毒品問題缺乏切膚之痛,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2020年,韓國食品藥物安全部首次采用污水分析法推算毒品問題:一整年的監測發現,全韓57家污水處理廠都檢測出了冰毒等成分,約半數檢測出了異丙酚、搖頭丸等成分。
按照該部門推算,韓國冰毒日均濫用量約為每1000人18毫克。面對日趨嚴峻的禁毒形勢,韓國依然只專注于打擊,而輕視康復。韓媒援引青瓦臺相關人士觀點稱,迄今為止,韓國尚未建立足夠的吸毒者康復機構;Kim Young-ho教授表示,毒品犯罪再犯率很高,要想徹底解決毒品問題,懲罰和康復必須齊頭并進,但目前在康復治療上,立法、預算與設施都明顯不足。
(文中嗷嗷為化名)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