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陳同失戀有一陣子了。每天還是七點一刻起床,在樓下吃碗陽春面。街邊加拿大白楊樹只余幾片零星的葉子,一群麻雀忽來又走。就像林簡要走時一樣,留也留不住。
吃完陽春面,付完錢,走二里路坐電車,上班、下班,再坐電車回來,在超市里挑一些新鮮的茼蒿,拿起又放下,隨后又拿起。
他自小愛吃涼拌茼蒿,自從跟林簡在一起之后,她聞不得這個味道,他便也不吃了,她愛吃蘆筍,他也漸漸喜歡上了。分手后,他也很久不吃茼蒿,現在可以放心吃了。買回去,清洗之后切碎,拍蒜加香油和醋,完全是按照從前的配方,但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想象中好吃。他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打開電視和所有的燈,站在陽臺上望著人潮燈海,十月的風帶著微微的寒意,吹得他渾身一顫。他退回客廳,望著孤燈影綽的臥室,也許是剛才涼拌茼蒿的醋放多了,此刻從牙齒一路酸到心里。
兩個人的生活,忽然變成一個人,終究是不習慣。
兩周前,林簡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她所有的行李,包括一盆網購來的多肉植物,這個房子,再也沒有了她的氣息。可是與她所有細枝末節的往昔,卻在此刻侵入腦海。
陳同遇見林簡那日,是四月里的連綿陰雨破天荒晴了的一個傍晚。
他在日料店里吃壽司,她和幾個人稀稀拉拉地進店,她推開門的那一刻,他瞥見外面濃密烏云里透出一絲金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間的恍惚。
林簡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身正裝,但是眉眼間清麗又和善,齊肩的黑色頭發襯得她越發白凈。她就在他不遠處落座,他吃完最后一顆壽司,又跟服務員要了一份,看著一旁的姑娘和幾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談生意,神色似有怯懦,但卻始終挺直著背。
陳同的最后一份壽司,吃了一個小時,他聽見隔壁桌的林簡同客戶邊吃邊談,成功拿到了訂單,她堅持付賬,之后和客戶一道出了門。
陳同也起身付賬,卻瞥見林簡方才坐的地方落下了一把橙色的傘。這便是他們相識的契機,他拿著傘追出去,她請他吃了一個甜筒。后來陳同才知道,那時候林簡還是個實習生,談成了第一筆訂單,興奮得像個孩子,他陪她一邊走一邊吃甜筒,她眉眼彎彎藏不住笑,與剛才在餐桌上假裝鎮定的人,仿似兩人。
之后,陳同又一次在日料店遇見她,依舊是談單子,只是這一次對方沒買賬,她依舊堅持付了飯錢,她推門出去就看見他。這一次,陳同請她吃甜筒,她低垂著眉眼,咬著甜筒生生憋出一個笑來。那一刻,陳同愣住了,她身上散發著青春的光輝,那是他已經失去了好久的東西,若要問他是什么時候對她心動的,大概便是那一刻吧。陳同跟她交換了聯系方式,偶爾約著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像許多情侶開始談戀愛的途徑。當然,這一切都是陳同主動的,林簡再傻也明白他的意圖。
一天天相處下來,兩人不出意外地戀愛了。
那時候誰也沒想過結婚,只是熱戀著,每時每刻都要發個視頻。戀愛兩個月后,林簡畢業了,他去幫她拿行李,兩人拖著行李在大街上轉了三四圈,她支支吾吾地說要住幾天酒店找房子,他便鼓起勇氣把她的行李提回了家。
那時,陳同一個人為了工作方便,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小單間,廁所是公用的,林簡同他在那兒蝸居了一周后,他決定換個寬敞的房子,至少要一居室。
拖朋友的關系,他很快找到一處房子,不僅貴還離公司有些遠,但是距離林簡的公司很近,她可以步行到公司。所以,他還是咬咬牙訂了下來。
搬家那天,陳同跟林簡都請了假,整理好房間時,天已經黑了。他們累癱在客廳的沙發上,夏日的穿堂風吹得滿室輕盈,她抬起頭忽然吻上他的臉,又將頭埋在他頸窩,軟軟的頭發撓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第二天,林簡開始布置房子,從網上買來各種炊具、家居裝飾,還買了一盆多肉植物放在書桌上。林簡很注重儀式感,第一次開火煮飯挑了個日子、訂了個蛋糕,兩人在餐桌上吃著煎糊的小牛排,笑得前俯后仰。
那一刻,陳同望著她臉上的笑,有一種不真實的幸福感。
他是家中獨子,因為性格內向一直獨居,從前也談過一場很長久的戀愛,但是異地戀,只有短暫的溫存,這種真實的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他第一次體會。那天晚上,他跟她一起洗碗,一起坐在陽臺上看星星的時候,他第一次想到了結婚這個詞,但又被自己嚇了一跳。畢竟他們從相識到相戀也不過三個月的光景,而她才剛剛畢業,他怕說出來嚇到她,所以就藏在了心里。他只想著,就這樣戀愛下去,一定會水到渠成吧。
因為距離公司遠,他必須得早點起床,在樓下吃碗面,然后趕去公司,晚上準點下班,匆匆又趕回去,在超市買菜。累,但是幸福滿滿。
他和林簡都開始學下廚,一個人煮飯另一個人就洗碗,一時興起就手牽手下樓散步,披著星光踩著月影,在人潮燈海里有一對璧人的影子。他們還計劃冬天的時候養只貓,明年春天的時候買輛二手車代步,日子看起來就要順風順水了,陳同卻沒能守住這份溫情。
八月的一天,天灰得像灰雀的翅,他正在上班,忽然接到一通電話。熟悉的聲音從那端傳來,陳同聽出是顧小應,他立即沉了臉,腦海里的思緒亂了起來。顧小應是他的初戀,從16歲愛到22歲,雖然6年都是異地戀,但她卻是他所有的青春記憶,是愛恨之始。所以顧小應約他見面時,他沒有立即拒絕。在前塵往事里走一遭,再木頭的人也會有些動容,雖然他并不清楚那是對顧小應的留戀,還是對青春歲月的懷念。
最終,他決定去見她。如果是以前,他是不會去見她的,但現在他有了林簡,想起她就覺得心頭一暖,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所謂的初戀。他想,見見也無妨吧。
從前,他跟顧小應戀愛的時候,曾約定大學畢業后選定同一個城市工作,他不遠千里跑來這里才知道,她要出國留學去了。兩人不冷不熱地鬧了一場,他自知無趣便提了分手,從此兩人再無來往。他本就念舊,即使分手,她也反反復復在他心里住了好久,直到遇見林簡,他才從那深淵里爬出來。
陳同跟顧小應的見面很倉促,她只是突然回國探親,兩人喝了杯茶寒暄幾句之后就散了。末了,她在離開前說了一句對不起,他說了一句沒關系。
兩人各自退回人海,也算了卻一樁舊事。
一切都很自然,他也沒想要告訴林簡,以免橫生枝節,他還是要回公司打卡下班,然后買菜回家,跟林簡享受簡單溫馨的生活。但沒想到他那么不走運,偏偏遇上一起車禍,堵了好久才回到公司。
當他提著菜回家的時候,林簡從問他為什么回來晚了開始,一直問出他去見初戀的事。她本來歡歡喜喜回家等他一起煮飯,也只是隨便問問他為什么回家晚了,卻引出這一堆事來,他解釋不清楚為什么要去見顧小應,她也死心眼地認為他對初戀仍戀戀不忘。
林簡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哭,眼淚在眼窩里聚成小小的湖,他火急火燎地解釋,沒想到越說越扯不清楚。林簡一氣之下,提著包就跑了出去,他遲疑了幾分鐘想挽回面子,沒想到跑出去卻再也找不到她了。電話打不通,他在家等了一個晚上,她也沒回來。
第二天一早,她來說分手,順便帶走了所有的行李,他賭氣便沒追上去。只是陳同不明白,為什么小小一件事會鬧到不可收場的地步,但是若想到林簡瞞著他去見前任,瞬間又理解了她的心情。也終于明白,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連見面也是對彼此的打擾。
就算是初戀,也是留在回憶里的最好。
林簡的離開,讓陳同消沉了好些時日。分手后,他依舊自己煮飯,也沒打算換房子,他總感覺她還會回來。
冬天過去之后,陳同又遇見林簡,周末兩人在超市里,他拿著她愛吃的蘆筍,她卻拿著他愛吃的茼蒿,兩人怔了怔,頓時濕了眼眶。
陳同這才知道,原來林簡在隔壁小區租了房子,去年冬天還在小區里收養了一只流浪貓,而他前幾日才剛剛買了同事的二手別克。一切都剛剛好。像所有吵架又和好的情侶,對芥蒂絕口不提。
從超市里出來,陳同鼓起勇氣說:“不如去我家煮飯吧。”林簡俏皮地說:“剛好我家煤氣壞了。”兩人相視一笑,仿佛所有的不快都被時間和愛消磨掉了,林簡洗茼蒿的時候,陳同忽然從背后抱住她。
從來不會說情話的他,望著窗外暮春的太陽說:“風和日麗,我很想你。”
她則說:“愛情有時苦,但有時甜。”
責編/季守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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