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
哭泉礦建礦的時候條件非常艱苦。職工住的是牛毛氈粑粑房,三四個人一間宿舍。沒有像樣的床,磚頭支起幾塊木板就算是床了。
那個年代礦上沒有澡堂。職工升井后自己燒點水在宿舍里隨便洗洗,洗得干不干凈也就那么回事了。倒班緊的職工有的干脆就不洗澡了。升井后弄點吃的,呼呼睡一覺,睡醒又要下井了。他們來不及洗澡,也懶得洗澡。反正洗干凈又得弄黑。時間長了,有些職工的被子就像煤一樣黑,上面沾著煤粉和油漬的東西,黑得看不出被罩原來的顏色。
那個年代煤礦都是放炮攉煤,采煤技術落后,隱患不少。炮工在當時屬于技術人員,工資相對高點,工作風險大但時間相對自由些。放完炮,他們就可以升井休息了,不用在井下煎熬到下班時間。
李富貴是一名炮工,一米七五的個頭,聰明精干的一個小伙子,心思細膩,喜歡動腦子。他在礦上已經干了三年多了,如今已經把炮工這套技術研究得爐火純青。這天,李富貴和往常一樣,換上黑黝黝、冷冰冰的工作服,下井了。井下黑漆漆一片,下井的人就是鉆進煤里。礦燈所到的地方有些亮光,其他都是黑漆漆一片,好像打著手電筒在黑夜里行走,深一腳淺一腳的。他到了工作面后,像往常一樣,開始做放炮前的準備,引線,排炮。他瘦削的身板,在黯淡的燈影里跑前跑后地忙碌著、搖晃著。
以他以往的經驗,今天這個班放一次炮根本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需要進行二次放炮。每次放完炮后,眼前都是濃煙滾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礦燈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要待濃煙慢慢褪去,查看完工作面的情況后再決定怎么干活。這次放完炮后,還沒等濃煙褪去,李富貴就見工友們從工作面跑出來了。他問怎么回事?工友們告訴他,頂板來勁了,可能要冒頂!李富貴不以為然,冒頂來勁有什么了不起。不怕頂板來勁,就怕人不來勁!人一來勁,就把頂板頂回去了。
他有點著急了,心里想著今天剛好是大倒班,等兩次炮放完后,他就可以升井回家看媳婦和娃了。于是,他堅持要到工作面去放第二次炮,誰也攔不住。
在工作面里,他用一根椽子問頂,“頂”沒有拒絕回答,只不過回答他的是一塊石頭。那石頭太大了,太具顛覆性和毀滅性了!李富貴撤身不及,被石頭豎著死死壓住了。
工友們一下子全懵了,嘶喊聲一片,工作面上亂成了一鍋粥。大家都瘋狂地徒手刨煤,想盡快救出他。經過幾個小時不停地努力,終于把他從煤堆子里刨出來了。可整個人都已經成了濕黑濕黑的泥蛋蛋了。幾個身體健壯的小伙子把他從井下一步一步地背到井口。礦上唯一的老式吉普車,已經在井口等著,拉著李富貴一路狂奔向醫院……
那一年的李富貴25歲,風華正茂,已經成家了。經過醫院十幾個小時爭分奪秒地搶救,李富貴的命總算是保住了,可后續康復不容樂觀。他媳婦大他一歲,生個兒子兩歲多,女兒剛過半歲。他媳婦來醫院陪護他,整日以淚洗面,眼睛哭得紅腫。他們的女兒太小了,還沒斷奶,他媳婦只能背著女兒來醫院照顧他。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也可能是不愿意待在醫院里,天天哭鬧。他兒子在家里由奶奶帶著,天天哭喊著要媽媽。
醫院從大城市請來了幾波專家會診,結果都一樣:沒有痊愈的可能,從肚臍眼以下恢復知覺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說,李富貴下半身癱瘓了,從此要與輪椅相伴終生了。日子像翻山,累得很,難得很,可也就這么硬撐著,一天天過去了。
李富貴在醫院住了一年多,孩子們也各自長了一歲。
平時醫院里病床都是滿滿的,一到了臘月二十幾醫院的病人就一天天少了,到年跟前,就沒幾個病人了。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空蕩蕩的樓道就剩下李富貴一家三口。醫生說等做完最后一天的治療,明天就收拾東西出院,回家過年去吧!換個環境,心情能好些,病也會好得快些。
這天晚上的李富貴,躺在病床上兩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表情呆滯,兩個顴骨突顯,嘴唇蒼白。在他的眼里整個世界都黑茫茫的,看不到一絲亮光。冰冷的病床,一動不動的他,好似沒了呼吸,看上去好嚇人。他女兒在媽媽懷里睡著了,睡得香甜。也許孩子已經習慣了病房里的生活,把這里當成了家。
李富貴的媳婦滿臉的憂愁,深陷的眼睛已經干涸。一年多的貼身照護已經將她熬得臉色蠟黃,眼圈發黑。明眼一看,就是缺營養,少睡眠。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的時候,他們告別醫生,坐上送他到醫院的那輛吉普車,出院回家。一年多了,李富貴撿回這條命后第一次走出病房,本應高興些才對,他呼吸著外邊久違而陌生的空氣,卻并沒有絲毫輕松的感覺,整個氣氛都很凝重。一路上,李富貴沉默地看著窗外,每過一段路就要經過一個小村莊,時不時地還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這是一條他走了二十多年的回家路,這條路曾經讓他滿心歡喜。而今,他的心境徹底變了,絕望、懊喪。近鄉情更怯,他想讓車子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他害怕回家,他不想見村里任何人……
車子還是緩緩地進村了,停在李富貴家門口。工友幫忙卸完東西后,安慰他幾句,就坐著車子離開了。李富貴家的兩間半土坯房建在村子中間一個挺顯眼的地方。聽說,這是李富貴結婚的時候,自己找人建的,還欠了外債。家里長年沒住人,異常的寒冷。他媳婦進屋后,先生著了爐子,家里才漸漸有了點暖意。雖說是年三十,家里沒有一絲過年的喜氣。自從李富貴出事之后,他們家人的笑容好像河里的冰凌,凍結在了那個冷峭凜冽的冬季,硬若磐石,紋絲不動。
進門的堂屋里有一組簡易衣柜,右手邊是一間臥室。臥室里邊一張不算太大的床,孩子都小,一家四口平時擠擠也就夠用了。一張餐桌,一張寫字臺,都靠墻擺放著。臥室十幾平方的小房子塞得就剩下門后邊和中間的小塊空地了。左手邊的半間是廚房,里邊有灶臺、大案板子等廚具。角落里放著一些豬草雞食之類的飼料,和種地用的農具。
李富貴兄弟四人,有個姐姐,他排行老二。父母的身體還算健康,獨門獨戶地生活在一個院子里。不一會,李富貴的母親就將他兒子送過來了,這一家人總算是團圓了。
聽說李富貴回來了,鄰居們三三兩兩的過來看望。隔壁來旺家送來了自家養的雞,茍勝家過年殺了一頭豬,給拿來了一吊子豬肉,村頭大姑家送來剛出鍋的油炸包子,還有屋后的權家從菜窖里給扒了些蘿卜、白菜、土豆,擺了一大堆……這個年他們家沒置辦年貨,可剛回到家,過年該有的東西他們都有了。鄉鄰們慷慨地把他們各自家里過年的喜氣連同他們贈送的食物送到了李富貴家。
年好過,日子難熬。春天到了播種的季節,李富貴媳婦開始收拾農具,盤算種子了。她本想著李富貴腦子好用,跟他合計合計種地的方案。問了他幾次,他都不吭聲,跟沒聽見一樣,一副不理不睬、聽天由命的樣子。后來,他媳婦索性不問了,一個人忙里忙外地張羅著。她種完了自家所有的地,低價承包了鄰居看不上的薄地。每天早出晚歸,扛大力,跟男人一樣硬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親朋好友看著心疼,有人就勸她帶著兩個娃再找一家吧。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心里放不下這個家,放不下兩個孩子和李富貴。只能咬著牙,慢慢地熬著,熬著……
剛從醫院里回來的李富貴天天躺在床上,每天連輪椅都不愿意坐。村里人來家里串門,幾乎都是他媳婦在應付,他很少說話,啞了一樣。除了偶爾和牙牙學語的女兒說上幾句簡單的詞句,其它任何事情都好像與他毫無牽連。
一年過去了。有一天,一身汗水的媳婦從地里回來準備做午飯。剛到院子里就看見李富貴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他眼光清澈、明亮,面容祥和,一雙兒女正圍著爸爸轉圈圈嬉笑地追逐著......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媳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出現了幻覺。她揉了揉眼睛,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她的眼淚瞬間模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再也無法控制,徑直走進了臥室,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不管兒女們怎么叫她,悲喜交加的她都聽不見,沉浸在自己狂風暴雨的世界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云開霧散,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才想起該給他們做飯了。于是,她急匆匆跑進廚房,卻驚訝地發現大案板上放著已經做好的兩道菜:一個是西紅柿炒土豆片,另一個是白菜豆腐燉粉條。鍋里冒著蒸汽,揭開鍋蓋一看,箅子上是熱騰騰的饅頭,下邊有煮好的玉米糝子稀飯……
從這天以后,李富貴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坐著輪椅房前屋后出出進進,游刃有余,他不但能打理自己的生活,還開始幫助他媳婦規劃耕種方案。他根據土地的遠近、貧瘠及出力情況,選擇合適的種子。玉米、黃豆、菜籽,都按照他的規劃該種啥種啥。他熟悉節氣,哪個節氣種什么種子他一清二楚。從此,李富貴負責轉動腦筋,安排里里外外所有事情,包括做飯,帶孩子。他媳婦照他的安排出力干活。他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井井有條,漸漸變得有滋有味起來。
又是幾年過去了,他們的日子越過越順了。每天孩子上學后李富貴就空閑在家,他有些著急。他想著村子離鎮上趕集的地方有十幾里路,都是黃土路,一下雨泥濘難行。當時村里的兩臺農用四輪車是村民們趕集唯一的交通工具。大多數人都是步行去趕集,買的東西都要肩挑手提地拎回來,費時又費力。一般人家半個多月才去集市上采購一次東西,有的人家甚至時間更長。李富貴的媳婦天天忙著地里的活,常常錯過趕集的時間,缺鹽少醋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李富貴琢磨著要不自己開個小賣部,這樣就可以解決自家日常需要,經營好了,說不定還可以增加家里的收入呢。說干就干!最開始的時候,李富貴在臥室門后面放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用紙箱子搭建了兩層隔擋。擺放了一些小孩吃的零食,品種不多,可是村里小孩多,經常從他家出出進進,生意還挺紅火。
李富貴的小賣部幾年經營下來,陸續增加了油鹽醬醋、各種食品、煙酒副食,越弄越大,品種越來越齊全,他還積攢了不少經營小賣部的經驗。除去他們家日常所需,李富貴手里還攢下了一筆錢。
現如今,李富貴的兩個孩子都工作了,家里日子也好過了。不知道是母親的善良、勤勞感染了他們,還是父親的堅強、智慧激勵了他們,他兒子繼承了父親的精明,自己開了一個沙發廠,生意紅火;他女兒出嫁后,生了兩個兒子,做著個體生意,日子過得也不錯。
春風和煦的早上,李富貴搖著輪椅到了院子里,舒心地坐著,品嘗著兒子孝敬他的漢中仙毫,呼吸著山野清新的空氣?;叵肫疬@些年來自己的遭遇和走過的路,一句老話浮現出來:太陽門前家家照!
難道不是嗎?
李富貴的臉上露出了從容、自信又滿足的微笑。
宋 燕:陜西省銅川市宜君縣人,畢業于延安大學中文系,現供職于陜煤銅川礦業公司。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及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