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宋韻今輝”藝術特展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吸引了大批觀眾。山水非一物,山水是萬物。中國文聯副主席、浙江省文聯主席、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許江為大家講述他是如何理解宋韻,理解中國山水精神的。
中國人的山水依戀
十多年前,我策劃過一部微電影:一個背對著觀眾的人正在觀看北宋畫家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鏡頭迫近,越過背影,逼入遠山的局部,墨點隱約可辨,肌理依稀交織。接著,鏡頭漸退,“溪山”變作真山,最后回到背影先前的位置,但其所面對的已成美院山門之外的青山。這部微電影以游戲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道理——我們要理解中國傳統的山水眼光,進而用這種眼光觀看我們周圍的真山真水。
什么是山水的眼光?中國畫家畫一座山,通常先在山腳下住一段時間,在山腰又住一段時間,山前山后來回跑,又無數次登上山嶺遠望,最后整座山了然于心,待要畫時,和盤托出。一畫之中,山腳與山體俱見,山前和山后齊觀,巔頂與群巒并立,這就是所謂的“高遠、深遠、平遠”。不為透視所拘,不受視域所限,山水草木一體相看,煙云山壑騰挪反轉。古人把這種方法稱為“飽游而飫看,游目而騁懷”。山水眼光是一種不唯一時一側的觀看,更是將觀看化入胸壑,化成天地綜觀的感性方式,意在呼吁將山水之觀化作我們觀察世界、理解自然的方法。
山止川行,風禾盡起。中國人的內心始終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山水依戀。何謂“山”?山者,宣也。宣氣散,萬物生。山代表著大地之氣的宣散,代表著宇宙生機的根源,故而山主生,呈現為一種升勢。于是,我們在郭熙的《早春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中看到山巒之浩然,在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中看到群山延綿,陶然不絕。
何謂“水”?水者,準也。所謂“水準”“水平”之意。“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相對山,水主德,呈現為平勢、和勢。于是,我們又在《千里江山圖》《富春山居圖》中看到江水湯湯,千回百轉。五代畫家荊浩有言:“山水之象,氣勢相生。”正是這種山水之勢在開散與聚合之中,在提按與起落之中,起承轉合,趨背相異,從而演練與展現出萬物的不同情態、不同氣韻。
山水非一物,山水是萬物,它本質上是一個世界觀,是一種關于世界的綜合性的“諦視”。所謂“諦視”,就是超越一個人瞬間感受的意念,依照生命經驗之總體而構成的完整世界圖景。這種圖景是山水的人文世界,是山水的“諦視”者將其一生的歷練與胸懷置入山水云靄的聚散之中,將現實的起落、冷暖、抑揚、明暗納入內心的觀照之中,形成“心與物游”的存在。
在畫中吐納元氣
多年前,我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欣賞北宋郭熙的《早春圖》。這幅畫于薄絹之上的作品曾經或許擁有淡雅的顏色,然而一千年的歲月將它“煮”成了今天蒼潤的褐色。我們在這里看到一片奇幻的山壑被一層層的煙云包裹著,寧靜而悠遠,峻拔而生機勃勃。這是早春即將來臨之時的山中景象——冬去春來,大地蘇醒,山間浮動著淡淡的霧氣,傳出春天的消息。
再進一步細看,遠山重巒疊嶂,氣勢雄拔,近崗怪石聳立,古木參差。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有靈氣的一片樹林了。樹木正在生長著新葉,一片春天的生機。在中央高聳的巨石兩邊有奇妙的山水,左邊巨石的下方是迷蒙的水面,一家人正從船上蹣跚而下,顧盼有致。在盤桓的山腰處,有農人披著蓑衣負擔行走。而在右邊,一個瀑布疊著一個瀑布,注入桃花潭水,流瀑之上是一片飛檐陡壁的建筑,這分明是一棟隱身在群山中的屋宇。再舉目向上望,山壑翻轉而上,煙云渺繞之間,層層峰巒隱隱出現,那峰上的樹木迎風招展。
看著這幅畫,如行游在山下山上、山前山后的風景之中。我們可以在這些景色中與天地相往來,這就是中國繪畫,這就是中國山水。我們在畫里看到的不僅是風景,更是遭遇一片風景的世界。在我們眼前打開的不是一個鏡頭,而是使我們的身體在這里穿梭往還,使我們的心在這里吐納元氣的觀看與體驗。這就是與西方繪畫和攝影作品全然不同的中國繪畫。
在這些生動蒼潤的描畫之中,我們還感受到了筆和墨的美,這種美最能體現山水的形神。我們還能從這些活脫脫的筆墨中,感受到一種游戲的意味,見證一種人性的風貌。正是這種“戲墨”的方法最自由也最有效地把我們帶入對“象”的體察之中。“象”既不是自然對象,亦非純然意識里的“心象”,而是在自然對象與純然意識之間的遼闊無際的世界。我們在這種“象”的體察中,走進了中國繪畫的世界,走進了詩意棲居的世界。中國繪畫讓我們獲得自然的詩意、生命的詩意。我們沿著這張《早春圖》可以一步步地走入感知的深處,走入中國山水精神不可見的深處。
(摘自《解放日報》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