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的俊杰

黃偉

何杰

在2513年前，希臘士兵菲迪皮茨為傳勝利戰報，不顧自己傷情，從馬拉松鎮狂奔42195米到雅典城，最終壯烈殉國，其英雄壯舉久為世人傳頌。1896年首屆現代奧運會上設立了馬拉松賽項。今年3月19日，24歲的寧夏小伙何杰在無錫馬拉松賽上跑出2小時7分30秒，將塵封15年多的全國紀錄縮短了45秒，被國人矚目與點贊。

何杰何許人也？

何杰出生于1998年12月，他的家鄉在石嘴山市平羅縣靈沙鄉，父母亦工亦農，披星戴月地勞作。何杰小小年紀，就要幫著打理家里的十幾畝玉米地。

何杰家到小學校有四五里地。他同小伙伴們追逐打鬧去上學，放學后將鼓鼓的書包存放在校門口的小超市，讓讀初中的大姐騎車帶回，自己奔跑回家。5年級，他就包攬了校運會800米和1500米冠軍，“沖過終點線，同學們夾道歡呼，學校還獎勵了毛巾，酷極了。”

2013年秋，全市6公里越野賽，一個身著中國紅運動服的青年蹬著單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孤雁領飛的何杰身后，下道后對何杰說：“你被選上了。你動作不怎么好看，但特別拼。”何杰這才知道，他是寧夏回族自治區田徑隊教練馬自成，正組建隊伍，備戰下屆全運會。

何杰在無錫馬拉松賽上到達終點的瞬間

全隊50多號人，何杰最小。但他在跑道上從不服誰，不到一年，5000米差點沖破16分。這年區運會5000米決賽，他出發不久，右腳釘鞋被踩脫，竟光著一只腳跑完剩余的10圈，拿下一枚銀牌。

可是，下邊的路就有點坎坷了。2020年秋，何杰轉正未有音訊，每月訓練津貼800元，還不夠支付正上大學的學雜費。老母親務工時，不慎被彈起的鋼絲打壞了左眼。為了生計，何杰在學校與運動場之間兩頭跑，每天早晚騎電動車往返寧夏大學。學習與訓練兼顧太難了，校方對課時、學分要求很嚴，自己讀書毫無優勢，訓練經常要單干，不系統，難有長進。有幾個月，他深陷抑郁與糾結，人生道路雖長，但關鍵就在那么幾步，眼下這路該怎么走？

有好心人多次規勸：“不行你就專心讀書吧，將來當個體育老師也不賴。”

媽媽不同意：“兒子，你都練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總得給自己留個交代吧！就這么離隊，算什么？”

時來運轉。2020年年底，中國田徑協會副主席田曉君找到正在備戰東京奧運會的國家馬拉松集訓隊教練肖麗，明確提出：“男子馬拉松要有突破。現在高原地區優勢基本形成，但全國還有好多地方有潛力隊員散落，協會準備讓你單獨建一個組，先招幾個年紀小一點的，備戰巴黎奧運會。”

早年，肖麗也曾參與培養獲世錦賽女子萬米銀牌的鐘煥娣及王華碧等名將，近來，男子馬拉松彭建華亦有2小時8分50秒的不俗成績。肖麗敢想敢說敢做，做事干練利落，多次發出誓言：“我不甘心，不服氣，也不想認命，中國馬拉松不能無聲無息。”

今年2月19日，何杰成為首位獲得深馬冠軍的中國選手。

不料，她四處求援，卻一一碰壁：想來的她看不上；她想要的，對方用五花八門的理由婉拒。

一天，同在河北壩上基地集訓的馬自成教練推薦了何杰：“2小時18分多，還沒轉正，集訓隊員，有點練不下去了，想去上學。”

肖麗也聽到有人反映“這孩子傷病多破事多，還老請假”。小伙子力量不足，跟腱有點炎癥，又長年在學校和運動隊之間兩頭“兼職”。

考慮到全運會何杰沒什么硬任務，肖麗不想有太大壓力，就把他調到國家隊當陪練，這樣大家也不會有太大意見。她聽了建言，“直接將調令發到寧夏體育局”。

不久，何杰跟著肖麗到了云南，與他佩服的師哥彭建華同組。彭建華只比何杰大兩歲，但水平高出不是一星半點。剛開始，何杰連一半的訓練都陪不了。在公路上跑，拉開一點，肖麗就讓他上車。可小伙很自覺，氣剛喘定，就沖教練點頭示意：“我沒事了，讓我下去吧。”肖麗將車停在隊伍前，跟不上了再上車，緩過勁再放下。漸漸地，何杰坐車時段越來越短，終于全程陪跑，彭建華到最后3公里才能甩開他。全組整日里互相拖、拉、拽，對何杰的進步起了很大作用。

何杰在去年9月柏林馬拉松上。

事實上，肖麗從來沒有把他當陪練。

何杰說：“ 我身高才1米66，體重53公斤，偏矮。教練一上手就給我打氣，說日本高手中這種身材有的是。她幫我細摳技術，完善鞏固小步快頻、放松舒展的跑姿，慢慢將我比賽步幅穩定在1米65，步頻一分鐘210。以前我力量不足，教練單列一周四堂小力量課。每堂課后一一點評，告訴我哪里沒練到，還要加強什么。練到后來，都不用說話，只要看她一個眼神，我就明白了。”

師徒年齡差四十來歲，生活中肖麗慈祥可親，隊員叫她“奶奶”，但何杰不干：“別這么叫，都把人叫老了”，就改稱“教練”。肖麗一進場地，馬上換了臉譜，隊員背后稱她“魔鬼教頭”。肖麗聽聞沒有生氣，專題講解當年在云南親眼目睹女排世界冠軍日本隊教練大松博文的訓練課，強調“馬拉松歷年排名世界前100名的選手，日本占10%，人數列第二。我去過日本執教，明顯感覺他們能有今天，就是吃常人吃不了的苦，忍受別人忍受不了的煎熬”。

2021年9月，何杰在第十四屆全運會馬拉松賽中取得第四名，這是寧夏代表團在當屆全運會上的最好名次。

當年12月21日，世界田聯公布了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達標成績，男子馬拉松高達2小時08分10秒，超過全國紀錄5秒。頓時，悲觀聲浪鋪天蓋地，“太高了，高不可攀”。

為沖出重圍，闖進巴黎奧運會，中國田協提出：“從肖麗小組開始，在訓練手段和運動量上大膽創新，力爭有所突破。”

田曉君等鼓勵肖麗繼續貫徹“三從一大”科學訓練原則，探索“三天一個馬拉松”。原先有效的課程不變，每周總跑量達240-260公里，增加三分之一。領隊閆濤從國外網站收集了大量國際上大運動量的訓練資料，協助肖麗指導科學訓練。

教練肖麗在指點何杰（中）等隊員訓練。

肖麗（左）和何杰（右）慶賀勝利

去年9月，何杰和馬拉松世界紀錄保持者基普喬格在肯尼亞同場訓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杰也豁出去了，要求自己先行：“我年輕，恢復快，我上！”

隆冬時節，昆明市郊呈貢海拔1900米，凌晨5點開練時，氣溫冰點并不罕見。一堂課要跑40公里，甚至45公里。肌肉神經和心血管的機能與刺激強度相關，只有平日練就適應賽時的神經頻率沖動，才有可能厚積薄發，量質轉化。整個冬訓周期，肖麗和科研團隊嚴密監控何杰的身體狀況，除常規醫護手段外，還盯緊他測晨脈，及時調整計劃。

肖麗多次激勵隊員：“你們上升空間都很大，但必須做好細節，最重要的是自律。比賽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不要賽后說我本可以。”彭建華插上一句：“努力才合格，自律才優秀。”何杰以蘇炳添幾近嚴苛的自律言行為榜樣，業余時間只要不在隊醫那里，就在桌前讀書記筆記，閉目回放當天的“電影”。如果第二天上強度課，他會早早上床，甚至晚七八點鐘就睡覺。除夕各運動隊都休息，肖麗還帶著他們跑40公里。

上大學期間，何杰對哲學頗有興趣。他相信教練經常強調的超長距離項目練到了，抬腿就有，沒練到，實力就不夠，指望賽時超常發揮，根本沒譜，厚積才能薄發。

肖麗曾7次帶隊去肯尼亞，駐地海拔2100-2300米，那是高原訓練的風水寶地。高原訓練能有效激發機體的補償機制，提高有氧和無氧耐力。如果處理得好，回到平原的一周內，有如虎添翼之勢。但是，高原訓練易疲勞，恢復體力時間長，訓練難以把控。

去年9月，何杰第一次去肯尼亞，看到一幫十幾歲的小孩，個個細身長腿，長韌帶弓型腳，赤腳踩沙石土路如履平地，不知疲倦地狂奔。何杰受到震撼，一些在國內完不成的課程逐一突破。

三周后，何杰直飛德國柏林。首次出國參賽，教練不在身邊，高原訓練時間不足，出國前北京天熱，加上新冠疫情影響，何杰難以進入狀態。即便如此，他還是跑出了2小時11分18秒，創個人最好成績。

今年2月19日，深圳國際馬拉松賽。考慮到當地天熱，立交橋多，又臨近無錫大賽，是否參賽，團隊舉棋不定。但深圳賽日正逢大課節點，平常訓練很難達到這一高強度，正是個好機會，就決定報名。由于錯過了特約選手報名時間，何杰要了個大眾號碼。

不設目標，何杰跑得很放松，后程按計劃頻繁變速，將多名外國選手全部拖垮，這項賽事首次由國內選手奪取冠軍。

3月19日，太湖湖畔春光明媚，3萬余人站在全國馬拉松錦標賽（無錫站）起跑線后。

發令前夕，肖麗再次提醒：“我們練到了，最低要求必須拿下國內冠軍，達到布達佩斯世錦賽2小時9分40秒的成績標準，35公里后如果有機會沖擊巴黎奧運標準，就全力以赴。主要對手肯尼亞恩諾克上月跑了2小時5分47秒，能跟就跟，不跟就沒機會了。”何杰點點頭說：“教練，在終點等我好消息。”

何杰對計劃早已爛熟于心，每公里配速在3分02秒以內。他看看表，平均心率173，平均步頻210，完全在訓練能力范圍內，心里很踏實。35公里，肯尼亞恩諾克沖了出去，跟還是不跟？何杰一看，分段成績已經達標，想想教練一再提醒他穩中求勝，沒有貿然跟隨，仍按原計劃跑。

恩諾克身影漸漸遠去，何杰成了大部隊中領飛的孤雁。領跑吃虧是條鐵律，在前邊“兜風”不說，沒有群體的互動與刺激，心理的孤獨與低落在加倍耗損人的神經能量。何杰受過足夠的領跑訓練，現在，只要配速不超過每公里3分10秒，就有望沖破全國紀錄并達奧運標。那個舊紀錄已經沉睡了近16年，今天豈能放過。奧運會更為他夢寐以求，東京奧運會曾失之交臂，巴黎奧運會當仁不讓！

出現“極點”了，氣短乏力，真盼有人能上來帶一段，可現實無情，何杰咬牙獨自死嗑，賽道邊觀眾群里不時響起“阿杰，好樣的！”“加油！咬牙頂一頂”“突破歷史”的聲浪。

到40公里，計時鐘顯示2小時過一點，破紀錄和奧運達標幾無懸念。恩諾克的身影不斷拉近，何杰熱血沸騰，漸入一種忘我境界，壓線后撲倒在地。他爬起后，第一時間找肖麗教練，沖上去一把緊抱，恩師的含辛茹苦，自己的忍耐和血性，換來了今天的一切……

短短幾天，何杰個人社交平臺視頻訪問量超過1000萬。

沒兩天，肖麗就潑冷水了：“盡快一切歸零，別忘了成績背后是整個團隊和幾代人的努力。”

關于未來，何杰表示不給自己設限，他將認真練好每一課，賽好每一場，“馬拉松距離太長，不可預測因素太多。”

肖麗說：“何杰還沒到馬拉松的黃金年齡，隊友董國建36歲還在爬坡，現在我們各項保障又那么好，他應該還有很大提升空間，下一步希望他沖進2小時6分，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田曉君概括說：“何杰這幾年一直往上走，每場大賽都有突破，證明肖麗已經找到了一套適合他個體特點的系統模式。現在，國際上男子馬拉松水平很高，今年亞運會想戰勝日本和西亞的主要對手，就要有跑進2小時6分的實力，這不容易。除了訓練水平要有新的提高，比賽的氣候、場地、線路、氣氛也十分重要，還需要整支隊伍帶得好，個人節奏把控得當。真心希望何杰能在國際賽場上再有突破，為明年奧運會奠定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