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威
新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從新中國成立伊始到新世紀開端,在特定的社會經濟關系與文化背景下,行政管理工作一直替代著社會工作的角色,形成了動員為先、管理為輔和“非專業追求”的社會工作初始模式,①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經驗與發展》,《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在愈發呈現異質性、開放性的社會現實與靈活性、包容性的制度框架之內,也引出了促進社會工作本土化發展的整體構思。 20世紀80年代,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發展轉軌促使專業社會工作開始重建。此時,多樣的社會福利保障面向,以及西方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不斷引入,使得社會對專業社會工作的需求愈發強烈;沿襲數十年的傳統社會工作也依然捆綁在我國的政治制度內涵之上,發揮著回應民生的主要作用。彼時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發展處于傳統社會工作和專業社會工作共存的形式之中,“嵌入式發展”的現實描繪與“嵌入性”的路徑解釋便應運而生,二十多年來統合理論與實踐,以專業發展為主體視閾,在解釋現實的同時也不斷引導、調適著本土社會工作發展實踐。
2023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明確組建中央社會工作部,作為黨中央的職能部門,負責統籌指導人民信訪工作,統籌推進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和基層政權建設,統一領導全國性行業協會商會黨的工作,協調推動行業協會商會深化改革和轉型發展,指導混合所有制企業、非公有制企業和新經濟組織、新社會組織、新就業群體黨建工作,指導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建設等。民政部的指導城鄉社區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建設、擬訂社會工作政策等職責等被劃入中央社會工作部。省、市、縣級黨委也要組建社會工作部門。①新華社:《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求是網,http://www.qstheory.cn/yaowen/2023-03/16/c_1129437444.htm,2023-03-31。這標志著中國特色社會工作范疇已經基本形成,并被給予了很高的制度定位。專業社會工作也將更加系統、深入地“嵌入”到社會治理的整體之中,這一改革必將成為我國社會工作本土化發展的新坐標。
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結構本源,也是“嵌入”作為解釋特定發展特征被引入的客觀原因,來自學界對國家權力與專業發展之間復雜交互性關系的討論:從政府角度來看,二者在實踐中仍是一種在層級架構之內政府保障專業發展的“庇護關系”,政社關系的分離只存在于政策和制度本身的討論之中,并不存在于社會行政結構的低層;②范明林、王拓涵、張鐘汝:《國家法團主義視域下政府與非政府組織的互動關系研究》,《社會》2009年第4期。從社會工作專業發展的視角看,專業追求與行政統合帶來的功能泛化之間存在策略性博弈,本土社會工作便在這博弈空間之中漸進發展。專業社會工作通常肯定政府在功能、資源上對社會工作發展的作用,具體表現為社會服務機構通常依托政府購買服務介入到公共與社會服務領域中,呈現一種“本土化”建構的樣態。而政府則認為社會工作服務是一種技術專業性工作,需要融入中國的本土化情景,從而擴大在固有政策與社會關系環境下的再生產能力,同時保證其在國家行政框架下的生存。當代本土社會工作發展一直處于這種制度化行政與專業自主性發展“二元”路徑的調適、專業化理論與本土化實踐的張力當中,因而長期經歷著專業性與行政性社會服務工作合作與磨合的發展模式。③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展》,《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2期。
縱觀國內學術界對本土社會工作的研究歷史,“嵌入式發展”逐漸成為理解和研究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的主流路徑之一。進入21世紀以來,討論中國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論文更是呈現了明顯的上升趨勢。以“嵌入”與“社會工作”或“社會組織”作為共同主題關鍵詞在知網中搜索發現,研究與思考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主題的學術文章呈顯著上升態勢。④這里搜索的“嵌入”主題中,包括“嵌入式發展”“互嵌”“反嵌”等直接相關的關鍵詞。所囊括的發表論文針對這一主題本身的理論研究成果,并不包括對以“嵌入”為理論視角進行的實證研究。

圖1 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相關論文數量變化
從內容上看,隨著以社區服務為宗旨的專業社會工作在我國社會治理領域的開展,學界對于基層治理當中的社會工作研究開始關注到專業本身的“嵌入性”定位,并相應地基于專業社會工作發展與治理間的互動,衍生出多重“嵌入式”關系解釋。包括從宏觀的制度性格局與基本功能的角度分析社會工作的“嵌入式發展”;①張昱:《嵌入亦或轉型:社會工作發展路徑思考》,《中國社會工作》2012年第1期。從社會“管理”到“治理”的轉型過程中,社會工作在不同層面上的“協同性”作用;②王力平:《社會工作與基層治理的協同發展》,《甘肅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強調社工機構在嵌入帶來的間斷均衡關系與“弱獨立”③許小玲、彭華民:《資源與權力:多元互動中社會工作機構發展模式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定位下,需要擺脫依賴性所導致的專業建制化,④朱健剛、陳安娜:《嵌入中的專業社會工作與街區權力關系——對一個政府購買服務項目的個案分析》,《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3期。倡導開拓以漸進市場化和技術自主性為代表的新型發展路徑,⑤彭善民:《上海社會工作機構的生成軌跡與發展困境》,《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從而構建出通過社會工作實現“國家—社會”力量良性轉化的“能促型”(enable)關系格局;等等。⑥林閩鋼、戰建華:《社會組織的自主性和發展路徑——基于國家能力視角的考察》,《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8年第1期。而后,“嵌入性”概念內涵愈益豐富,在解釋社會工作能動發展策略時展現了一種結構性交織的關系內涵,同時也與多樣的結構要素產生多向互動。制度層面,承載專業發展的社會組織通常以一種“拒斥—互嵌—反噬”的策略,嘗試在嵌入與脫嵌之間建立起有邊界的自主性;⑦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資源層面,行為導向的“資源互補”逐漸替代了動機導向的“資源依賴”,致使嵌入的結果更加關注主體對客體能力的提升;⑧李健、郭薇:《資源依賴、政治嵌入與能力建設——理解社會組織黨建的微觀視角》,《探索》2017第5期。組織層面,社會工作治理與生活場域中的嵌入過程開始注重符合權力體系的優化作用,⑨徐珣:《社會組織嵌入社區治理的協商聯動機制研究——以杭州市上城區社區“金點子”行動為契機的觀察》,《公共管理學報》2018年第1期。以實現協同性與精準性的服務整合。⑩易艷陽:《場域嵌入:助殘社區組織發展路徑探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最后,基于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現實,“嵌入性”關系也發生了諸多實踐性流變,并呈現出多重建構性的發展趨向。由“行政吸納社會”所引導且發揮公共服務補足作用的社會工作“功能性嵌入”,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逐漸向由制度整合需求和社會價值融入為導向的“結構性嵌入”轉變。?? 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 唐文玉、馬西恒:《去政治的自主性:民辦社會組織的生存策略——以恩派(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 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 文軍、吳越菲:《超越分歧:社會工作整合理論及其應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工作正嘗試“脫嵌”于社會治理的行政閾限,同時在本土環境下建構一種“去政治化”的專業自主性,?? 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 唐文玉、馬西恒:《去政治的自主性:民辦社會組織的生存策略——以恩派(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 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 文軍、吳越菲:《超越分歧:社會工作整合理論及其應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并在實踐中產生了一系列策略性行動。這也讓政府對社會工作的態度發生了從“雙重管理”到“激勵培育”的改變,?? 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 唐文玉、馬西恒:《去政治的自主性:民辦社會組織的生存策略——以恩派(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 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 文軍、吳越菲:《超越分歧:社會工作整合理論及其應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以政府力量參與專業制度性競爭形式的“反向嵌入”?? 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 唐文玉、馬西恒:《去政治的自主性:民辦社會組織的生存策略——以恩派(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 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 文軍、吳越菲:《超越分歧:社會工作整合理論及其應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也開始出現。而“嵌入式發展”實踐也在呼喚我國社會工作專業的整合理論。?? 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 唐文玉、馬西恒:《去政治的自主性:民辦社會組織的生存策略——以恩派(NPI)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 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 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 文軍、吳越菲:《超越分歧:社會工作整合理論及其應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
總的來看,對于社會工作在我國“嵌入式發展”的思考多置身于多樣化社會實踐或空間行動內涵之中進行,并在研究發展中形成了包括制度空間、自主性、不同嵌入向度等相關概念話語,這些概念相互整合,塑造出了本土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研究體系。但社會工作“嵌入”的視角始終難以完全體現出較為宏觀層面的理論張力,因而也少有結合實踐將“嵌入”作為概念或歸納性理論體系進行分類與整合的研究。與之相對的是,對“嵌入”的理論研究和觀點思考中,更多關注社會工作與長期行政化主導的社會治理之間存在難以完全協調的知識與話語體系,即“制度環境要求”和“互動空間中追求”的關系等“嵌入”的前端理論問題,而對“嵌入”本身及其在具體情境中的意義卻較少討論,因此難以真正詮釋“嵌入式發展”和“嵌入性”的本土社會工作對社會關系協調、多元主體協商與公共服務整合的巨大意義。
結合發展現實與研究回溯,社會工作的“嵌入”從最初對專業發展狀況與脈絡的描述與概括,逐漸變為專業化和本土化中的核心議題,而后又呈現出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所指的“范式化”趨向,即“規范性的定律、應用等(exemplar)組成相關問題,以及希望被解答的問題如何組織、科學結論如何被解釋的科學意義”。①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頁。那么,這種由現實出發的、具有理論規范意義的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路徑體系及其塑造邏輯如何?我們又是否可以超越長期“嵌入式發展”經驗視角,以及以生存為導向的專業發展路徑,重新思考“嵌入式發展”在本土社會工作發展中理論定位,并在現有的發展條件上進一步釋放社會工作的發展潛能?這些都是在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現實和研究到達一定數量和體量的階段性節點時值得總結和思考的問題。
“規范性”常被用于分析作為自主個體“人”的行為,作為一個從倫理學而來的哲學概念,它既以規則來約束和評價人的行為,也以道德來重新定義人的本體。“規范性”強調主體之間的交流與互動,而后將獲得的經驗訴諸知識范疇的先驗演繹,或者實踐范疇的理解承認。科學哲學延續了這一論斷,認為所謂規范性問題主要探討關于事實的“經驗科學”與關于行為的“規范科學”之間的關系問題,并將其轉化為概念化的命題與推斷,從而指導和影響實踐。因此,自然化科學哲學所面臨的規范性問題,實質是從“是”到“應該”的推理合法性質疑。②于金龍、吳彤:《科學哲學中的規范性研究述評》,《哲學動態》2007年第1期。以“規范性”作為基礎視角分析主體的行為,能讓規范化的行動更有說服力,也更容易審視主體性行為所存在的普遍性問題。
對于事物的規范認知相當重要,甚至是不可消除的。它最初被理解為事實所決定的確定性認識,并可以轉化為“規則”的形式約束主體及其行動。隨著從語義到內涵的理解深入,“規范性”逐漸從事實決定轉向為事實推論,這讓“規范性”的規則理解展現了“非認知”(noncognitive)的態度,并表達出“非事實”或“非主張”(nonfactual or nonrepresentational)的概念,③Brown, J., “Interpretative Expressivism: A Theory of Normative Belie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79, No.1, 2022, pp.1-20.以彰顯主體面對事實規則時所持有的自主實踐態度。因而“規范性”更是一種能力,它產生于最基礎的情感體驗和非理性之中,并非只有說出來的“遵守規則”才是遵守規則。④胡瑞娜、杜海濤:《規范性的神話——基于非概念內容的規范性理論何以可能》,《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21年第1期。雖然自然主義者(naturalism)難以接受這一點,但“規范性”仍然能夠提供事物特殊的呈現方式,并予以認知與交流,讓我們在對具體實物的意念中找到可對外聲明的資源(declarative resources)。⑤Matthew S.Bedke, “Naturalism and Normative Cognition”,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78, No.1, 2021, pp.147-167.
有鑒于此,本文所提到的對社會工作“嵌入性”與“嵌入式發展”的“規范性”認識和理解,不僅是在我國社會治理中逐漸形成的、國家權力與行政體系對社會工作認識時使用的規則體系,也是社會工作自身以實踐對規則予以回應的具體態度,即專業社會工作在本土發展的實際過程規范了對社會工作發展道路的理解與預期。一方面,在社會轉型與治理升級的要求之下,國家與地方政府選擇從“作為方式”到“作為理念”引入專業社會工作,并通過法律法規、行業守則、職業倫理的外顯規則化,以及政府與組織和民眾協調互動的實質規則化,保證專業、行業發展與國家意志的步調一致;另一方面,面對規則化的影響,專業社會工作在本土化過程中調整實踐態度,進而衍生出了修正(adaptive)與建構(innovative)的兩種基本發展路徑:⑥吳帆:《現實元素的解析與嵌入:對社會工作理論的適應性和本土化思考》,《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前者強調西方社會工作框架與實踐技術對本土文化和需求情況的適應,后者強調社會工作致力于本土文化和情境中發生的問題,以此為基礎從內部建構社會工作知識。在這種條件下,“嵌入”作為我國社會工作發展的外顯特征,也逐漸規范了從專業社會工作角度對知識生產、實踐發展和職業進步等諸多專業發展議題的理解,并成為現階段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的規范性概念基礎。
有學者認為,實在論與建構論是對“規范”最早的兩種解讀模式,二者都承認存在某種規范事實(normative truth),即真實存在著某種特殊的、能夠規范我們思維和行動的規范屬性。①馬晨:《概念、社會與規范性——黑格爾的規范性理論之爭》,《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區別在于前者將規范視為既有存在,而后者將規范與規則視為社會“創造”的,個體只是具備“發現”規則的能力。因此,傳統“規范性”的概念也具有義務性和超越時空性兩個基本特征:②郭貴春、趙曉聃:《規范性問題的語義轉向與語用進路》,《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8期。前者強調對行動者主體實踐的調節與約束作用,實踐主體才能保障其基本的知識、資源與能力獲得;后者強調規范適用的時間性與空間性,因而規范面對具體時間與情境的變化只有相對的意義,規范也有對錯之分與需要廢止的時候。也正因為有這種區分,“規范性”從認識論的角度既能夠探究事物本質的要素與產生條件,對事物自身予以理解;也將先驗性的自我意識置于知識的客觀必然性之前,“從而將規范性奠基于先驗必然性,使知識概念先驗于表征概念”,③郭貴春、趙曉聃:《規范性問題的語義轉向與語用進路》,《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8期。完成以普遍法則對經驗性對象的規范性再構。
“嵌入”④“嵌入”的概念最早由波蘭尼在論述市場與社會的關系時提出,他認為“市場嵌入社會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市場應牢牢附屬于整體社會建制”。格蘭諾維特進一步定義和發展了“嵌入性”的解釋,并將其作為一種理論框架論述出來。與波蘭尼對嵌入性“社會構件”的解釋不同的是,格氏將嵌入性的概念內化在社會建構的過程當中,在理論取向上,它聚焦于關系網絡的嵌入,并將嵌入性進一步向政治和文化延伸,嘗試從較為中觀的分析性視角,探討行動者(個體抑或組織)如何嵌入處于社會下位的關系網絡或政治文化。也正是如此,格蘭諾維特將“嵌入性”類型化,為嵌入的經驗研究提供了理論對話的框架。雖然二人對于“嵌入”的理論論述主要集中在市場與社會的關系,且由于理論存在多重性和邏輯的張力,導致學術界普遍認同二人對于“嵌入性”的理論解釋存在“永恒性整體嵌入”和“關系性深度嵌入”這兩種取向上的分歧。但這種爭論將嵌入理論從經濟與社會關系引入到更廣泛的社會科學當中,尤其是對于復雜社會樣態的主體與不同制度背景的行動體系之前的互嵌、脫嵌的分析,更是強調了異質性的經濟和市場行動對社會結構的嵌入性,從而表明了社會學將市場經濟容納為經驗世界和歷史性嵌入的獨特視角。參見符平:《“嵌入性”:兩種取向及其分歧》,《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5期。(embeddedness)的規范性內涵既表示一種狀態,又是一個過程。因而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格局由專業弱嵌入逐漸轉變深度嵌入的過程⑤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展》《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2期。中保留著極強的建構性存留。我國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提出,源于近30年來專業社會工作在我國發展道路的現實狀況與未來預期,長期以來專業社會工作從“舶來”,到進入和適應本土的發展環境,大量從業者與研究者基于我國的社會治理現狀與特征總結出與行政協同的社會工作本土發展樣態和產生條件,并逐漸整合形成了“嵌入式”的規范理解。與此同時,學界借用“嵌入”的概念提出對本土社會工作自重建到發展的指導性理論,并逐漸深入甚至形成本土社會工作“嵌入性”發展的研究場域,衍生出“雙向嵌入”“多層嵌入”“融合共生”等概念性知識,以及單一主體、多元主體等研究視角,并在經驗層面獲得了較廣泛的認同,乃至于指引和再構了政策或地方政府對社會工作發展的理解與回應。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基于現實的對本土社會工作發展規范性認識隨著相關概念的不斷串聯而體系化,一定程度上再構了對社會工作發展的理解。即“嵌入式發展”具有科學的知識基礎,因而本土社會工作依托社會服務和各種組織載體的發展,大都沿襲“嵌入式”的發展定式。
隨著合作主義對政社關系邊界柔化作用的進一步推進,社會工作以多樣化形式嵌入到國家的社會治理體系當中,找到了生存與發展的路徑。行政性的治理與服務在這一過程中也不斷學習,主動尋求公共服務轉型和需求的價值融合,并將行政化治理理念逐漸嵌入到更容易被接納的社會工作專業話語體系當中。社會工作也在嘗試從傳統行政化主導的社會治理體系中脫嵌,從而在社會服務市場化環境中尋求更加開放的“自主性”表達。基于此,“嵌入式發展”便能夠以“嵌入”“脫嵌”與“互嵌”的向度進行歸納和區分,并予以規范性的解釋與表達,形成一種相互關聯的路徑圖景。
最初的社會工作“嵌入性”是面向國家治理體系的“異質性”嵌入行為,在方法論上包含行政權力主導型互動的結構和功能性特征。“法團主義”視角的研究者將這一特征視為“謹慎地規約著從事專業社會工作的各個組織單元的權力,并需要在一定結構當中限定各個組織單元形成一種孤立的、強制性的、非競爭性的、有等級秩序的和功能分化”①Philippe C.Schmitter, “Still the Century of Corporatism?”, Review of Politics, Vol.36, No.1, 1974, pp.85-131.的秩序。因而“嵌入式發展”的出現,彰顯著國家對專業社會工作發展的理解,也表明社會工作的發展在我國是國家管理邏輯與社會共同行動意志之間的一種統合。專業社會工作的“自主性”也開始展現出內生的一面,并在行政體系與社會組織發展的制度框架內不斷擴大,例如,體制性的界限變得模糊,在體制內的人士和機構可以通過操作和轉化從事體制外的活動等。②管兵:《統合、嵌入、參與:社會組織發展路徑探討》,《浙江學刊》2017年第1期。
但這種內生性并不代表自主性行動與國家關系的轉變,或者說,社會工作發展的底層邏輯仍是一種在國家統籌下主動尋求全面且深入的嵌入。這集中表現在作為本土社會工作重要載體、承擔公共服務功能的社會組織的發展,經由政府讓渡服務空間,也具有突出的“嵌入性”發展特征。③易艷陽:《場域嵌入:助殘社區組織發展路徑探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但這種政府主導下培育、孵化的社會組織的存在,一直為“公民社會”研究者所詬病,原因在于它們并不存在基于組織自主性的和社會價值的“嵌入性”特質。因此,從具體行動來看,尋求主動嵌入的社會工作表現出相較于“國家法團主義”而言更為柔性的“行政吸納”特征。“吸納”的概念,揭示了社會轉型過程中基于行政控制建構的、以國家與社會融合為特征的“行政吸納社會”制度模式。④康曉光:《轉型時期的中國社團》,(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9第2期。“吸納型嵌入”管理模式的前提是政府與社會組織(或社會工作)之間應當是開放性的系統。⑤林兵、陳偉:《“吸納嵌入”管理:社會組織管理模式的新路徑——以浙江省N市H區社會組織服務中心為例》,《江海學刊》2014年第1期。政府對社會組織行動機制以及專業社會工作功能“吸納”,體現的是政府對社會組織實施“嵌入”策略的積極應對,同時也是政府主動轉變職能、回應社會工作服務帶來的擴大化社會效應,及其所造成的復雜制度環境的主動性策略。這類策略較有代表性的是近些年在各地興起的政府牽頭下建立樞紐型社會組織和協會管理模式。
無論國家的強勢“統合”,還是以“吸納”為代表的主動應變,社會工作的主動嵌入都使政社關系出現了新的討論空間,但也弱化了社會工作的實際效果。社會組織在承接和實施項目行動時,往往會受到社區權力的約束,造成外部服務行政化、內部治理官僚化和專業建制化;⑥朱建剛、陳安娜:《嵌入中的專業社會工作與街區權力關系——對一個政府購買服務項目的個案分析》,《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3期。專業社會工作引領下的服務嵌入,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原有街居治理機制的影響,產生“政治嵌入”或“體制嵌入”;⑦熊躍根:《論中國社會工作本土化發展過程中的實踐邏輯與體制嵌入》,王思斌、關信平、史柏年:《社會工作專業化及本土化實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77頁。政府購買服務機制造成的多重責任邏輯也會導致基層政府與社會組織“合謀”對政績與表面效果的片面追求。⑧陳天祥、鄭佳斯:《雙重委托代理下的政社關系:政府購買社會服務的新解釋框架》,《公共管理學報》2016年第3期。總的來講,社會工作的主動嵌入和國家的“吸納”應對,為本土性社會工作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必要的“動員資源”和“權力資源”,⑨楊寶:《嵌入結構、資源動員與項目執行效果——政府購買社會組織服務的案例比較研究》,《公共管理學報》2018年第3期。保障了社會組織的生存和專業社會工作發展的穩定性。
“自主性”是一個復雜的結構性概念,它強調的是專業社會工作及其載體社會服務組織按照獨有的專業邏輯和目標來行事。實際上,專業自主性的表達更多地依賴組織自主性的確立。美國學者朱莉·費希爾(Julie Fisher)認為社會組織的“自主性”與七個方面的要素緊密相關:組織的承諾、財政分散、公眾基礎、技術專長、管理知識、策略知識,以及培訓政府工作人員的經驗。⑩朱莉·費希爾:《NGOs與第三世界的政治發展》,鄧國勝、趙秀梅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72頁。萊斯特·薩拉蒙(Lester M.Salamon)將NGO的特征概括為五個方面——組織性、非政府性、非營利性、自我管理和志愿性,?均包含著“自主性”發展的意涵。因此,“自主性”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概念,其行動中充分體現主體能動性和專業特質。社會工作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并非對立。“依附即非自主”的思維定式容易得出國家與社會之間既有“對抗”又會“協作”的矛盾結論,從而無法對本土社會工作與社會組織的發展愿景與現實進行嚴格區分。①王詩宗、宋程成:《獨立抑或自主:中國社會組織特征問題重思》,《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但不可否認的是,“自主性”不僅是社會組織產生和社會工作發展的必需要素,也是社會工作在適應治理變革過程中的重大挑戰。②David F.Suárez, “Collaboration and Professionalization: The Contours of public sector funding for Nonprofit Organizations”,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 Theory, Vol.21, No.2, 2007, pp.307-326.在西方研究視閾中,社會組織與社會工作的“自主性”,是一種較為絕對的資源獨立性存在,展現的是非政府組織作為社會市場主體,與政府之間的博弈、競爭以及利益妥協基礎上的合作,以此來彰顯一種自由、自主的社會文化。在中國的制度與社會背景中,“自主性”發展,源于“國家—社會”之間的良性關系。社會組織通過多種形式的“與國家商榷”(Negotiating the State)來與政府互動,從而獲得生存空間和自主性。③Tony Saich, “Negotiating the State: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Organizations in China”, China Quarterly, 2000, Vol.161, pp.124-141.這種良性關系被定義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構,只有當形成社會自我治理能力的提升和國家治理體系的優化格局時,社會組織“自主性”與本土社會工作的自主發展才可能實現。在“強國家—弱社會”的社會結構當中,追求以“依附性”引導“自主性”,才能實現對國家政策產生影響的“獨立性”。④林閩鋼、戰建華:《社會組織的自主性和發展路徑——基于國家能力視角的考察》,《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8年第1期。
隨著以專業“自主性”帶動組織發展自主性的趨勢逐漸形成,近些年我國政府對社會組織的管理意向也發生了從“雙重管理”到“激勵培育”的轉變,從而使一些社會組織在具體實踐層面產生了試探性規則拒斥、主動性制度嵌入、破壞性制度反噬等自主性策略行動。⑤王春:《拒斥、嵌入、反噬:社會組織行動策略與制度適應邏輯——基于S市公益創投的觀察與思考》,《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專業社會工作在更加包容的制度環境中也尋求進入社會服務市場,以此來進行更加開放的專業“自主性”表達。但這種嘗試“脫嵌”的行動仍然是在國家賦予自主權力下,受制于制度對嵌入行動規范條件的“鑲嵌式自主”。⑥劉振、徐永祥:《中國社會工作的生成路徑與發展困境——基于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天府新論》2017年第5期。因此,社會工作在整體性的嵌入式發展進程中的“脫嵌”行動,只是國家與政府在長期社會組織管理與社會工作吸納實踐過程中,尊重專業與學科本身發展自然生態的一種引導。或者說,本土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中的“脫嵌”仍是一種“嵌入”的延伸,在政府職能轉型和社會治理多元化的背景下,“自主性”也是促進專業社會工作推動國家治理向社會化發展的關鍵。⑦鄧正來、丁軼:《監護型控制邏輯下的有效治理——對近三十年國家社團管理政策演變的考察》,《學術界》2012年第3期。因此,本土社會工作發展中的“脫嵌”并非是一種結構“自主性”驅動產生的必然結果,而是一種基于對國家和制度邊界認識的規范性理解與行動。
在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過程中,社會組織所發揮的專業服務功能逐漸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和認可,并獲得了利益需求與支持表達的合法地位;政府也在基層社會服務領域大力倡導“政社合作”,通過購買服務進行資源再分配的方式,實現“資源優勢”和“專業技術”的有效結合,以追求最快、最有效地實現服務的專業化改良。二者從實踐的角度出發,在目標一致的基礎上達成了合作。然而,這類合作并非由于社會工作與治理體系之間能夠各自自主、自立地互動,而是源于政府的公共服務功能與專業社會工作之間存在的社會服務型共同話語。國家權力需要一套符合社會人文環境、具備工具先進性的具體實施途徑,因此基層治理部門在一定程度上不斷習得社會工作的專業技術優勢,通過實踐參與、專業認證的過程,逐漸將理性選擇下的“政社合作”,反轉為習得專業知識后對社會組織的“逆向替代”,⑧楊寶、楊曉云:《從政社合作到“逆向替代”:政社關系的轉型及演化機制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19年第6期。或者尋求直接嵌入社會組織,抑或政府力量嵌入購買服務中,進行“反向嵌入”。⑨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3期。“逆向替代”與“反向嵌入”的出現,無疑在社會工作與社會組織逐步進行的行政化脫嵌過程中,施加了反向的推力,形成了社會工作發展在資源條件上仍追求主動嵌入,基層治理在理論與價值上追求“服務學習”的“嵌入”回應,最終形成雙方“互嵌”的態勢。而以專業知識和技術為基礎的社會工作,在政府的反向嵌入回應中仍然堅持一種層級性的深層嵌入,以追求迂回式的承認發展邏輯。①陳偉杰:《層級嵌入與社會工作的專業性——以A市婦聯專業社會工作服務試點為例》,《婦女研究論叢》2016年第5期。從根本上看,這仍然意在以理念上刺激社會服務體系、福利政策的不斷優化,以及專業從業人員技術能力和教育體系的不斷強化,從而讓國家、政府對待與社會工作的關系,可以在以國家對待服務為主的勞動力,轉型到“向社會投資”的“再商品化”潮流當中②房莉杰:《平等與繁榮能否共存——從福利國家變遷看社會政策的工具性作用》《社會學研究》2019年第5期。進行話語溯源。因此,在政府與社會工作的“互嵌”之中,體現出的是本土性社會工作從專業知識體系層面不斷向行業外沿延伸的成效,也是政府與公眾肯定社會工作價值塑造、職業認識與專業化發展的一種必然結果。
我國專業社會工作的作用與基層治理體系之間的關系仍處于優化過程中,社會工作本身也從這一過程中不斷找尋著自身的專業定位。本土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是社會工作本身具備發展的自主意識和能力,在“嵌入”并被規范下來的過程中,展現出的維持現狀和超越現實的變化狀態。因而有其固有的形成邏輯,也衍生出特定的現實圖景。基于對本土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現實狀況的理解,學界也不斷提出對本土社會工作自重建到發展的指導性理論建構,從目標、動力和空間的維度再構了對本土社會工作發展過程“嵌入性”的規范性認識,并反作用于新的專業發展歷程,對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產生復雜的影響。
從20世紀80年代社會工作專業恢復重建伊始,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就承擔著回應經濟體制轉軌和社會保障機制改革造成社會制度功能衰弱問題的期待。正在經歷重建的社會工作專業逐漸以專業技術的形式被政府吸納,引導著婦聯、殘聯、共青團等組織所提供的行政性、非專業性傳統社會服務向專業化的實務工作作技術靠攏。因此,本土社會工作發展之初被國家承認了在優化社會服務過程中擁有成效和價值,以及知識倡導與傳播功能,從而被賦予了“專業合理性”。“合理性”是政府作為主體,經由制度體系的運行定義出的社會工作屬性,也是社會工作開始被認可與接納的標志。隨著專業實務效能在社會問題回應過程中的不斷顯現,專業社會工作依托非官方形式的社會服務組織發展,逐漸由被制度吸納的服務方式,轉變為被公眾接納的服務領域。從而使專業社會工作開始追求在國家制度體系當中穩定運轉,并獲得相應認可的獨立“合法性”。
“合法性”(legitimacy)是指某一事物由于被判斷或被相信符合某種規則而被承認或被接受,或者說它本身具有了被承認、被認可、被接受的基礎。③高丙中:《社會團體的合法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 2000年第2期。施密特(Philippe C.Schmitter)認為,在“法團主義”當中,某一非國家建立的組織獲得合法性,需要得到國家的認可,并被授權給予本領域內的代表性壟斷地位,作為交換,它們在需求表達、領袖選擇以及組織支持等方面,受到國家的必然控制。④Philippe C.Schmitter, “Still the Century of Corporatism?”, Review of Politics, Vol.36, No.1, 1974, pp.85-131.“政治”本身就是一種規范化的社會交往,它意味著社會管理必須具備清晰的管理主體、透明的管理內容和規范的管理方式。哈貝馬斯將政治合法性整合為“審議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與規范主義范式的融合”,⑤郭天一:《對哈貝馬斯“重構式”政治合法性理論的反思——以合法性研究范式為視角》,《學術探索》2018年第7期。它通過協商、審議等過程論證實踐,進而使某一話語參與者在論證過程中獲得自身的合理確證。因此,無論是在多元文化價值還是社會普適性的政治話語空間當中,主體的“合法性”都要通過必要且合理的制度建制與社會價值體現來為自身贏得必要的制度空間。在“合法性”的框架之內,提供專業服務的社會組織之間不再只是一種競爭關系,更是一種同行關系。專業社會工作也依托社會組織最終以制度和法律等形式在國家治理體系當中固定下來,充分建構起具有鮮明本土化特征的專業話語,并使其保有政治合法性。⑥梁昆、夏學鑾:《中國民間組織的政治合法性問題——一個結構—制度分析》,《湖北社會科學》 2009年第3期。
從上述論述不難看出,“合理性”是社會工作的嵌入式發展策略的身份基礎。但從“合法性”的角度,其實更容易理解作為專業社會工作發展載體的社會組織及其服務的存在和發展,及其背后的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邏輯。首先,“合法性”的身份要求社會組織具備一定的制度標準,①這里的“制度標準”指國家開始對實施專業社會服務的社會組織從登記、注冊、以及開展服務的多個階段施行統一的管理標準,以界定和規范社會服務組織的行事權限與功能定位。早在1989年,《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明確規定,申請成立社會團體,應當經過有關業務主管部門審查同意后,向登記管理機關申請登記,并確定了人員、名稱、場地、經費和責任等方面的六大社會組織基本條件。從2000年到2016年,民政部先后發布了《關于成立以人名命名的社會團體問題的通知》《關于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有關問題的通知》《民辦非企業單位名稱管理暫行規定》等多個規范和定義社會組織的規章和政策,逐步建立了全面、具體的社會組織國家認定體系。這會讓社會工作的功能性載體(如社工機構、專業社工等)擁有了體系中的定位,從而獲得主體合法性。無論是主動嵌入,還是系統脫嵌,都是以標準化定義的主體合法性為基礎的。事實上,無論往何種方向“嵌”,社會工作都已經成為基層治理體系中不可或缺的環節。其次,合法性身份要求社會工作遵循制度運行的程序和規則。無論黨建引領下組織動員路徑,還是社會公共服務從資源“配給制”向“項目制”的升級,本土社會工作都實現了主動調整與配合。例如,從“協同治理”“運動式治理”再到大數據支持下的“數字化治理”,都能看見社會工作在社區治理模式創新中作為手段與方式對于治理機制的靈活銜接。最后,合法性身份要求社會工作接受對于價值合法性的規訓。價值合法性是指將一項政策或措施置于既定的價值領域去考察,如果符合某種既定的價值標準,就具有合法性。②唐土紅、陳蘭:《從工具合法性到價值合法性——我國權力合法性的價值范式轉型》,《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我國社會制度所定義的價值標準是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分階段與方式地服務最廣大的人民群眾。③周曉毛、何紹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制度:構成、特征及價值》,《光明日報》2015年9月2日,第7版。社會工作具備將服務扎根于基層,促進人際和諧與信任的天然優勢,因而被納入國家促進人民美好生活建設福祉的戰略行動體系中來,借助專業知識的力量不斷詮釋著黨和國家兌現價值使命的標準與要求。
“嵌入式發展”的目的是使社會工作由“合理性”向“合法性”變化,并最終達到了二者的融合。這雖然是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的機會空間,但“合法性”的持續被夯實也不可避免地對專業的“合理性”造成制度約束。合法性的制度身份建構并未改變政府對于社會工作長期以來作為技術手段的“合理性”判斷。社會工作在現有制度身份內涵下的“嵌入式發展”,會使自身的工具與媒介性作用被放大,表現為行政體系或基層政府愈發注重社會工作作為技術的實踐價值,而忽視其理論內涵。政府與公眾愈發忽視社會工作在本土環境下發展性內涵的產生和對于社會服務行業的基礎性扎根。此外,社會工作在地方語境的差異性、多種意識形態的影響等也會使其專業性淡化。④吳越菲:《社會工作“去專業化”:專業化進程中的理論張力與實踐反叛》,《河北學刊》2018年第4期。由此可見,制度身份的合法性為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帶來了合理布局的基本條件,也為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陷入嵌入性的路徑依賴埋下了伏筆。⑤劉振、徐永祥:《中國社會工作的生成路徑與發展困境——基于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天府新論》2017年第5期。
馬爾科姆·佩恩(Malcolm Payne)將社會工作與體制之間的互動視為專業本質特征之一,他認為,“創造社會工作實務運作之社會脈絡的力量”,包括社會政策、社會立法和社會服務制度等影響社會工作目標的各種制度環境因素。⑥胡杰容:《制度環境與社會工作專業發展:澳門的實踐與借鑒》,《社會工作》2019年第2期。本土社會工作的“嵌入式發展”也是在外部的社會需求環境,與內部的政府服務管理體系共同影響下產生的。因此,一方面,專業社會工作帶來的技術與理念優勢對更高治理效能的制度環境提出了要求。我國社會服務環境仍存在服務領域不均衡、服務梯度差異明顯等諸多問題。⑦從服務對象看,青少年、老人和兒童得到的專業社工服務相對充足,而針對殘障、婦女、貧困群體的社工服務相對較少。從服務領域看,社區矯正是近年來發展最迅速的領域,尤其是戒毒社會工作成效顯著。而企業社會工作、社會救助社會工作等領域尚未得到很好的發展。研究發現,10年來企業社會工作和社會救助社會工作的案例數量皆為5個,僅占全部獲獎案例數量的2%。北京、上海、廣東、深圳等專業發展“高地”已經形成,邊遠貧困地區、邊疆民族地區和革命老區在近10年間社會工作實務發展緩慢,服務需求與服務提供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張力。參見魏爽:《近十年我國社會工作實務發展回顧與反思——基于全國優秀社會工作案例的文獻研究》,《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非典”爆發、汶川地震、上海靜安火災事件、青海玉樹地震和甘肅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等突發性公共事件,都需要社會工作者參與,協助政府開展災害社會、心理需求評估,幫助受災人員紓緩悲傷、化解焦慮、穩定情緒,促使其理性面對災難,積極參與災害自救。 2012年,中央政府首次通過公共財政資助機制加強對社會工作服務組織的培育和扶持:中央財政安排2億元專項資金,用于支持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服務項目,并帶動了3.2億元社會資金。而在地方層面,以廣東省為例,截至2015年底全省共投入超過40億元購買社會工作服務,而2018年,僅當年該省的購買社會工作服務財政投入就超過17億元;①《領跑全國!廣東年投入17億元購買社工服務,持證社工8.2萬人》,《南方都市報》2019年3月12日。另一方面,本土社會工作的形成與行業扎根也需要良好的制度環境保駕護航。在政府的社會服務職能和福利責任不斷擴張的基礎上,國家通過增加對社會福利和保障方面的財政投入、進一步發展社會工作管理立法等措施,不斷改良社會工作發展的制度環境,保障本土社會工作擁有明確的行業路徑。與此同時,隨著《慈善法》《民法總則》相繼生效,國家對社會工作的組織命名、服務程序等方面的法律規定也越發完善,同時也在政策上不斷設置就業準入和薪酬福利標準,保障社會工作發展的良好內部制度環境。
制度環境的外部要求和內部需求共同推動了社會工作嵌入到國家治理系統中,但也一定程度上規范了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行動意識與實踐路徑,造成專業服務效能標準不一。具體表現在:一方面,社會服務的需求越大,對制度環境放寬的要求也就越大。地方社會工作行業規模越來越大,資金投入越來越多,服務產出(個案、小組等)也越來越多,但是受到過度強調購買服務績效等“GDP思維”的影響,服務的社會效益和社會效果卻不盡如人意,出現“有增長無發展”的內卷化傾向。②徐道穩:《深度職業化:我國社會工作發展的新階段》,《中國社會工作》2021年第9期。社會服務市場規則的逐步放寬,也加大了社會工作嵌入的依附性,使得競爭的專業職位越來越多地基于在一個特定領域的實踐表現出的能力,而不是擁有的一個特定的專業背景,③John A.Franklin, Kit Eu, “Comparative Employment Opportunities for Social Workers”, Australian Social Work, Vol.49, No.1,1996, pp.11-18.社會工作實踐中專業理論與倫理被迫缺席。另一方面,專業與行業發展要求的增多,也塑造了本土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慣性。例如,一些小微型的草根社工機構在政府孵化與扶持下應運而生,但卻形成了對內部支持環境的過度依賴,造成部分社會工作機構“因嵌入而生存”,而非“為發展而嵌入”。近些年,政府也開始引導社會服務市場的建設,促進社會服務企業化運作,以及社會企業的建設。但政府主導下的內部制度環境調整,客觀上將本應促進自主性發展的社會工作責任意識和實踐智慧“規范”了起來,這不僅強化了社會工作內生發展的嵌入意識,也使社會工作向外脫嵌依賴制度牽引,這對于專業多元發展路徑的探索會造成不利影響。
政府與從事專業社會工作服務的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一直是反映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狀況的重要體現。政社互動一直是一種不斷變化的、充滿沖突與妥協的動態過程。④汪錦軍、張長東:《縱向橫向網絡中的社會組織與政府互動機制——基于行業協會行為策略的多案例比較研究》,《公共行政評論》2014年第5期。在這一合作格局下的社會工作嵌入,既被定義為專業主體性發展的制度空間:社會工作的發展需要始終圍繞著國家進步和社會治理進程來進行,在這一空間之中社會工作的本土化擁有較強的主動性;又是一種具體行為模式的柔性行動閾限,以此來定義專業主體性發展的社會空間:在基層的社會工作服務常常作為國家功能末梢的補充,并以此為基礎建設具有文化內生和價值融合特征的社區“公共性”,⑤伍玉振:《內生與融合:新時代我國城市社區公共性營造的內在邏輯與路徑培育》,《學習論壇》2019年第9期。因而容易被限定在微觀的工作情境中,難以實現社會工作最終的“社會化”目標。社會工作機構、社會服務組織與政府之間的互動關系,在理論層面上的制度設計與現實層面上的實際行動中亦有所不同。這種差異也讓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呈現出較為明顯的理論設想與現實情況的分野,造成“嵌入”最終以一種“社會工作在本土發展樣態”的淺層概念被規范起來。
改革開放以來的政社分權,使社會不斷產生一種基于“離心”(centrifugal force)于政府權力之外的獨立自主性。社會發展對政府公共服務職能的要求愈高,專業社會工作技術支持下的服務型社會組織的大量建立,反映出政府、社會與市場主體在特定治理場域開始超越了組織角色、職責與邊界,在特定的制度回應需求與權力框架要求下走向組織間互動、合作與聯合。①Gerry Stoker, “Governance as Theory: Five Propositions”, International Social Science Journal, Vol.50, No.155 2010, pp.7-28.但以“輿論生產”和“利益生產”為核心的社會組織公共性,與以“權力生產”為核心的國家公共性之間存在建構方向與公私關系價值上的差異。②唐文玉:《社會組織公共性:價值、內涵與生長》,《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提出,通過“政社分開”推進社會組織“明確權責、依法自治、發揮作用”。自此相關制度設計愈發給予社會組織以獨立的表達機制,讓其不再受到與自身不兼容的條框結構的約束,從而進行作為治理主體的社會政治參與。例如,在社區黨建等組織性的多主體治理參與空間當中,以維持黨建對社會組織“服務”與“引領”的動態平衡,促進黨建對社會服務機構的嵌入與本土社會工作的自主性嵌入之間耦合。③侯利文:《社會組織黨建的過程與機制研究》,《社會科學輯刊》2021年第3期。可以說,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面臨愈發良性與寬松的政社互動環境,這為專業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對象、目標和方法都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基層治理場域中的“政社互動”長期以來處于公共服務領域“條塊分明”的職能配置結構之中,這讓社會工作更多地作為治理工具與通向民生的路徑。我國“政社互動”在基層的開展模式大致分為三種:授權模式,即政府以授權的形式將部分微觀、具體性的社會管理職能轉交給社會組織履行;契約模式,即政府以簽訂契約的形式將部分微觀、具體性的社會服務職能轉交給社會組織履行;轉制模式,即政府將部分履行微觀、具體性社會服務職能的公共服務性事業單位轉制為社會組織。基層政府可通過這三種模式將部分微觀的、具體性的社會管理與服務職能轉交給社會力量。在這一過程中,可以轉變政府職能、精簡政府機構、減輕政府財政負擔,還可以拓展社會組織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從而實現政府與社會力量的互動合作。但三種模式在財政來源、監督管理、信息反饋方面基本相同,區別只在于具體互動的形式。這就讓以社區為陣地的主流社會工作實踐嚴重依賴專業化的社區關懷模式,并十分強調個人和家庭層面的咨詢與干預措施。但這也忽視了一個事實,即社會工作者和社會工作組織必須扎根于當地社區,發展以社區為基礎的社會工作。因此,專業社會工作雖然在以“政社互動”為主要方式的實踐模式中實現了嵌入乃至互嵌,但與社區生活仍相距甚遠,缺乏直接動員和整合社區的能力。④Ai-tang Wei, Ming-sum Tsui, “Conjuncture and Cultural Reproduction in the Process of Embedding: Social Work Practice in the Context of Government Purchase of Services in China”, China Journal of Social Work, Vol.11, No.1, 2018, pp.18-40.
規范的社會工作嵌入發展及其所帶來的“自主性”等議題是所有半專業化職業體系的普遍困境,我們需要尋找新的思路,跳出這個困境。⑤郭偉和:《轉型社會工作再探討——超越當前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策略之爭的新思路》,《社會工作》2022年第3期。從上文的分析來看,長期以來我國社會工作發展處在被目標、動力與空間所定義的本土性身份、條件和內涵之中,這也規范了專業發展自身的策略空間和自主能力:“向行政嵌入”會造成社會工作發展的路徑依賴,而“反嵌”“互嵌”“脫嵌”,會讓社會工作的專業特質難以凸顯,還會對專業自主能力在時代與社會發展環境中的定位產生不利影響。雖然規范的“嵌入式發展”路徑符合現階段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的實際情況,但仍需要重新思考“嵌入式發展”研究樣態在專業社會工作中的科學定位,建構出合理且符合專業發展變化的知識框架和理論體系,從而進一步釋放社會工作的潛能。這需要從日益更迭的時代與發展需求,以及自身能力的建設過程之中,找到與國家治理體系和日常生活范式之間的共同點,使社會工作在符合既有發展環境的基礎上,重新回歸到專業性理論所定義的發展初衷。
在嵌入行動的過程與狀態之中,社會工作的功能在于通過系統性公共服務的優化與“項目制”服務的開展等多樣化形式,在不同的功能場域發揮其專業實務的優勢。這不僅是現階段社會工作自主發展的權宜性依托,也是社會工作在行政體系與社會認知中的功能定位。在規范的路徑下,無論是政府“孵化”的社會組織,還是非營利性的民辦社會工作機構,其專業使命和發展愿景均在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圖景之中逐漸轉化為接受監管與效績監督的實務輸出功能。以功能績效為主軸的社會組織專業服務評價機制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從業者對專業和自身職業發展的期待。社會工作的專業追求與價值內涵,在于促進人民的福祉,這與新時代背景下黨建引領實現“以人民為中心”,提升人民幸福感、安全感、獲得感的總目標是內在契合和互相強化的。①徐選國:《從嵌入系統到嵌入生活:我國社會工作的范式轉向與時代選擇》,《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年第3期。因此,基于社會工作“社會性”的概念特征,以專業視角和價值面向從社會運轉與人民生活的多維層次,關注人的主體性和微觀系統的交互性,是社會工作專業與職業發展的目標本質,也是其社會功能發揮的最終歸宿。無論是制度定義、還是權宜策略,“嵌入式發展”都不應抹殺社會工作注重個人主體生活的基本內涵。社會工作就是希望在具體的場景中調節人與情境之間的動態關聯,這或許也可以成為中國社會工作理論建構的本體論基礎。②何雪松:《社會工作:知變、適變、求變》,《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本土性社會工作的發展,需要在保持與政府和相關職能部門協同合作的基礎上,逐漸超越通過制度“向下施力”的功能路徑,將資源鏈接與關系建構的專業能力直接作用于民眾的生活場景之中。
隨著基層政府的職能從經濟發展向公共服務的深度調整,專業社會工作成為實現公共服務均等化目標的重要力量,各類相關社會服務組織也是“多主體公共治理聯動機制”主要吸納對象。長期以來,我國社區治理情境中的社會工作參與一直處于政府的權威式整合,以及分類控制和體制擴容的政策導向之下,無論是被動式的吸納還是策略性的主動嵌入,都使社會組織成為權力、秩序和需求整合的被動參與者。③徐珣:《社會組織嵌入社區治理的協商聯動機制研究——以杭州市上城區社區“金點子”行動為契機的觀察》,《公共管理學報》2018年第1期。隨著現代化社會治理實踐與話語日益增強,政府對于社會工作的領導逐漸受到社會需求復雜化和公共意識覺醒的影響,因而逐漸淡化,繼而呈現出一種專業主導、資源嵌入的“合作共生”的互動模式。具體表現為社會工作專業發展的政治合法化與政府提供公共服務的精準化、個性化之間的共生關系。④宋道雷:《共生型國家社會關系:社會治理中的政社互動視角研究》,《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3期。在現實層面,社會工作機構和社會服務組織的注冊、成立門檻愈來愈低,各類背景的機構大量萌發,讓專業社會工作的引入在基層社會治理工作中不斷普及,也實現在更為微觀治理層面上的嵌入。
黨和國家將基層社區治理的目標定義為“治理共同體”建構,社區逐漸從地域當中“解放”,大眾希望建立一種嶄新的日常關系聯結,從而“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尋找安全”。⑤齊格蒙·鮑曼:《共同體》,歐陽景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頁。而在普遍自由權利的抽象要求與在特定背景下對這些要求的具體解讀之間,存在著一種永久的權益張力。這種緊張關系必須在專業從業人員的日常判斷中正視它。因此,具備專業知識、技術和理念的社會工作者和社會服務組織,像教師和其他專業人士與組織一樣,更需要在抽象概括的自由主義權利和特定社區的部門價值觀之間做著中間工作⑥Chris Clark, “Moral Character in Social Work”,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Work, Vol.36, No.1, 2005, pp.75-89.——承擔“紐帶”的職責:一方面,以社會工作的專業方法與實務方式取代部門分立與和合作機制下的絕對和相對行政化手段,在治理過程中有效規避治理資源和能力的短缺和浪費問題;另一方面,在有針對性的治理實踐中模糊部門的治域,在尊重公民知情權和社區公共性的基礎上,以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和方法解決問題,從而覆蓋社區治理的全局。
“科學循證”的社會工作本身不乏知識產出能力,這也讓“社會工作者”帶有“專業性”標簽。但政府的復雜科層結構與專業發展階段約束等結構性情境,卻使“嵌入式發展”的慣性帶來了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承認的問題。⑦陳立周:《“找回社會”:中國社會工作轉型的關鍵議題》,《思想戰線》2017年第1期。專業承認不足導致了社工的“專業角色”往往難以超越“工作角色”。久而久之,實務泛化造成宏觀理論、微觀理論和經驗事實之間嚴重脫節,雖然有著逐漸成熟的專業認證機制,但社會工作知識散落于社會各行各業,難以聚合成面向行業發展的“組織同理心”(Organizational Empathy)。①Ed Silverman, “Moving Beyond Collaboration: A Model for Enhancing Social Work’s Organizational Empathy”, Social Work, Vol.63,No.4, 2018, pp.297-304.此外,在長期的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的微觀歷程中,許多一線社工雖有社會工作專業知識、實踐技能和經驗傍身,卻就職于行業之外;或者雖然在社工行業工作,甚至身居具有專業要求的職業位置,但卻未接受系統性專業知識培養,實質上是“類專業”工作人員。持續向行政體系深入嵌入產生的制度約束下資源與空間條件的限制,不僅會降低專業人才對社會工作的職業期待,同時也對體制內的行政、公共服務人員提出了“后發式”的專業技術要求,這讓整個社會服務行業與行政治理體系的邊界關系始終模糊,難以圍繞實務技術、合作能力、領導力等綜合素質,構建起以社會認可的薪資體系為核心的社會工作者職業藍圖。
長久以來,在西方國家,社會工作不僅作為一門學科而存在,更是一項具有高度專業性的職業。美國在20世紀90年代初從事社會工作(持證)職業的人數就已經達到67萬人,其中近一半的人擁有社會工作學士或碩士學位,相關職業更是不勝枚舉。②包括:社會服務(康復、個案管理、青年或老年人團體工作);社區工作(為社會服務組織和非營利組織、兒童照護和社區發展機構工作、環保團體募捐);復歸(緩刑、假釋);商務(廣告、市場營銷、顧客研究、保險、房地產、人事工作等);院校機構(管理、校友關系、辦公室行政);健康服務(計劃生育、濫用藥物、康復訓練計劃、健康規劃)等。M.Gibelman, P.Schervish, Who We Are: A Second Look, Washington DC: NASW Press, 1997, p.34.而這個數字是我國截至2021年取得社會工作者職業水平證書的人員數量。③數據來源為民政部舉行2021年第四季度例行新聞發布會,慈善事業促進和社會工作司副司長陳軍的介紹。http://society.people.com.cn/n1/2021/1105/c1008-32274648.html我國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化與職業化仍有很長的路要走。西方社會工作發展至今,一套龐大的社會工作職業體系的建立,有賴于這種自身專業化和職業化之間的良性對話。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自工業經濟社會建立之日起,建立在技術專門化基礎上的勞動分工日趨精細,因而一項職業必定會參與社會分工。社會工作職業化與其他任何一個專業的職業化歷程相仿,不僅需要制度的約束與保障,更需要社會經濟發展與自由競爭的大環境。我國本土社會工作職業化發展的歷程,也正是專業社會工作者運用自身專業知識和技能,創造財富與尋求認同的道路。“嵌入”不是一種發展模式,而是本土社會工作發展理論路徑中的必經環節,不僅需要國家關注社會工作專業本身的功能、效益,更需要國家激勵社會組織與相關從業者進行具有專業獨立性的職業拓展。
作為獨立的學科,社會工作具備特殊的價值與倫理、科學的研究與工作方法,同時也擁有融合了多學科背景、融匯了復雜經驗場景的專業理論脈絡。專業理論也是社會工作以自身為主體,在制度框架下的多向嵌入行動中獲得合理性與合法地位,以及策略行動優勢的基礎之一。社會工作的理論自覺是指社會工作實踐認識的一種正確態度,以及社會工作者自我反思的理論品質,其本質上是要求把實踐問題轉化為理論問題。④文軍、何威:《從“反理論”到理論自覺:重構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長期“嵌入式發展”讓大量的實務工作趨向行政性和碎片化,造成專業實務的泛化,進而形成理論與實踐的分野之勢。學科知識體系的豐富與發展是專業主體性進步的基礎,也是社會工作尋求超越制度的約束、進一步詮釋其社會性、在社會治理話語體系中追尋更高定位的立身之本。社會工作面臨的長期挑戰是,如何在有治療效益的、有價值的創新與對弱勢客戶有害的、可能是剝削性的治療之間找到一條明確的界線,并在其中行動。⑤Frederic G.Reamer, “Social Work in a Digital Age: Ethical and Risk Management Challenges”, Social work (New York), Vol.58,No.2, 2013, pp.163-172.這就需要大量的理論知識和科學的專業方法論作為服務的技術引導與價值依據。本土社會工作需要以建設性的批判方式,深思熟慮地考量經典的理論、先進的方法與工具,以及現實的工作環境之間的可接受性與可契合性,著手對與這些新穎的干預措施相關的結果進行嚴格的、精心設計的評估。在這一過程中,以自覺的理論學習和理論運用帶動本土社會工作的理論創新。
“嵌入”并非僅是對社會工作在我國發展的經驗歸納與演繹,還是一種理論建構。自我國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這一判斷提出二十余年來,“嵌入”一直作為解釋與反思性的中觀理論視角,嘗試將社會工作的專業使命與我國階段性的社會發展狀況相聯結,也承擔著對本土社會工作發展實踐指引的角色。本文無意對“嵌入性”的視角予以批判,恰恰是希望重新認識作為本土社會工作發展階段性特征理論總結的“嵌入”。“嵌入式發展”不僅是本土性社會工作發展的理性選擇,更是我國特定的國家關系、行政體系與社會形態所定義的制度結果。雖然社會工作將“嵌入”到行政體系及其治理場域之中當作權益性、階段性發展的策略,但國家權力機制運轉調整和政府職能體系改革等因素仍然不斷調節著制度權威的適配能力和作用力度,從而規范社會工作專業發展能動的調整空間與能力,這讓社會工作“嵌入式發展”過程仍舊有反噬其專業價值的風險存在,社會工作的專業優勢與知識價值也容易在“嵌入”過程中,被制度給予的身份定義,從而在環境條件和空間約束下被淡化。因此,本土社會工作的發展不應因“嵌入”視角的固有存在,以及“嵌入式發展”的規范性解釋被規約,而喪失專業發展的主動性與自主性。
從實踐的角度看,“嵌入”是本土社會工作發展在面對專業“創造性轉化”①田毅鵬、劉杰:《中西社會結構之“異”與社會工作的本土化》,《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難題時的應對之策。本土社會工作的“嵌入式發展”也是對在我國特定的社會發展進程和差異性地方語境中表現出來的專業流變性的合理歸納與理解。綜合多年來本土社會工作實踐經驗與理論研究來看,雖然“嵌入式發展”已成為特定規范的本土社會工作發展范式之一,但“嵌入式發展”無論作為一種現實狀態向理論轉化趨勢,還是作為一種理論創造指引現實專業與行業發展,兩種取向之間始終存在著的張力。這不僅反映了社會工作發展的“專業理性”與“穩妥理性”②王思斌:《我國社會工作發展的專業理性和穩妥理性》,《中國社會工作》2022年3月上。之間的溝通與理解問題,更是建構以現代性為主的社會職業系統、專業系統與社會整體系統間的耦合機制,并以實踐為主體進行規范化研究的問題。歸根到底這是中國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問題。可以預見的是,社會工作的專業發展必然迎來開放性和分層性,并且更加深層次地“嵌入”多部門主體合作治理的關系網絡中。但只有將社會工作與國家、政府之間關系的核心關注點加以連接和整合,并結合具體的實踐尋找切合實際的本土社會工作理論定位與概念解釋,才能指引專業、行業與從業者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