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驍勰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人口遷徙是人類歷史進程中的重要事件之一。遷徙即由于群體內部成員意愿或外界環境影響自愿或被迫離開自己的原居住地,尋找新的棲息之地的一種集體現象。由于在遷徙過程中,生活空間與文化模式隨著地理位置變化而不斷發生轉變,所以,遷徙群體成員的思想觀念也會隨之豐富。遷出地作為成員們的精神原鄉與其文化記憶緊密連接,而遷入地作為現實的故鄉是成員們身份重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即群體共同歷史的建構與記憶場所。
西南地區是我國少數民族人口分布最多的地區。我國有55 個少數民族在西南地區有常住統計,其中符合常住人口數大于5000 人和獨有世居民族兩項標準的民族有32 個,例如彝族、白族、傣族、佤族、苗族、怒族和土家族等。而這32 個民族中有20 多個民族都曾有過大規模遷徙的歷史,按歷史源流可劃分為:氐羌族群系統、百濮族群系統、百越族群系統和苗瑤族群系統。可以說西南地區各少數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遷徙的歷史,在各民族的文化記憶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與遷徙相關的片段。此外,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經濟的發展,當代以來西南地區出現了新的人口遷移浪潮,特別是城鄉人口流動及各民族之間的交流、交往和交融,促成了新一代少數民族青年們遷移記憶的構成;歷史與當下兩次不同的人口遷移活動,也在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中直觀地反映出來。
目前,少數民族文學領域對各民族遷徙記憶與遷徙書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間口承文學的民族遷徙歷史呈現及敘事模式,還有現當代作家文學中的遷徙敘事兩個方面。王清華在《哈尼族的遷徙與社會發展——哈尼族遷徙史詩研究》中,通過對哈尼族遷徙史詩《哈尼阿培聰坡坡》文本的研究,認為作為長期遷徙的民族,哈尼族的社會發展與遷徙活動密切相關。①參見王清華:《哈尼族的遷徙與社會發展——哈尼族遷徙史詩研究》,《云南社會科學》1995年第5期。在《西南少數民族遷徙史詩述略》中,朱飛鏑認為西南地區少數民族遷徙史詩能從多側面和多維度反映一個民族的一段歷史。①參見朱飛鏑:《西南少數民族遷徙史詩述略》,《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王淑英在《云南少數民族遷徙史詩的敘事程式》里,通過對云南遷徙史詩群的形態分析,分析各民族遷徙史詩的程式化特性及交流網絡。②參見王淑英:《云南少數民族遷徙史詩的敘事程式》,《民族文學研究》2016年第6期。在《云南哈尼族遷徙史詩中的契約敘事》中,王淑英、和麗君將哈尼族史詩契約敘事的基本結構分為兩個類型。③參見王淑英、和麗君:《云南哈尼族遷徙史詩中的 “契約敘事” 》,《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在《黑龍江柯爾克孜族的遷徙記憶與歷史書寫》中,馬欣認為柯爾克孜族的祖先遷徙歷史正在通過更加多元的手段記憶與傳播。④參見馬欣:《黑龍江柯爾克孜族的遷徙記憶與歷史書寫》,《黑龍江民族叢刊》2021年第3期。相比民間文學研究,對作家文學的相關研究成果還較少。鐘進文的《在 “失憶” 與 “記憶” 之間——中國人口較少民族文學 “跨境敘事” 研究》,詳細分析了人口較少民族書面文學創作從 “失憶” 到 “記憶” ,再從 “記憶” 到 “失憶” 書寫模式的形成邏輯及其文學意義。⑤參見鐘進文:《在 “失憶” 與 “記憶” 之間——中國人口較少民族文學 “跨境敘事” 研究》,《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5期。在《新世紀少數民族文學歷史敘事的方式及其問題——以藏彝走廊作家為中心的討論》中,劉大先認為少數民族作家們重述被遮蔽的歷史,其中包含著多個對立面的統一。⑥參見劉大先:《新世紀少數民族文學歷史敘事的方式及其問題——以藏彝走廊作家為中心的討論》,《中國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綜上所述,目前在民間口承文學方面,有關遷徙記憶與遷徙書寫的研究已經取得豐富的成果,但是關于少數民族作家與遷徙記憶的研究,還有拓展與延伸的空間。
本文在前輩學者的基礎上,選取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文學中羌族、彝族、傣族、佤族、拉祜族、哈尼族和傈僳族等的代表性作家,嘗試分析、探討歷史與當下兩次人口流動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與意義。第一次遷徙記憶建構在各民族的遷徙歷史之上,關聯著精神原鄉與現實故鄉兩個文化空間;第二次遷徙記憶源于當代西南地區城鄉人口遷移,關聯著現實故鄉與城市新鄉兩個文化空間。而上述三個不同的文化空間,正好與德國學者揚·阿斯曼提出的文化記憶、集體記憶及交往記憶三種記憶模式相互對應,且直接關聯著作家文化身份認同的轉變。當遙遠的 “故鄉” 成為現實的 “他鄉” ,過去的 “他鄉” 成為當下的 “故鄉” ,群體記憶的紐帶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斷裂之后的重新接洽。
揚·阿斯曼在《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與政治身份》一書中提出了文化記憶概念,并認為文化記憶的主要功能是為了進行身份定位,即保存代代相傳的集體知識并確定文化的連續性。文化記憶最有效的保存手段是語言與儀式,且相較于儀式而言,文本作為被傳播的對象在文化記憶傳承過程中有著重要意義。對于有著遷徙經歷的民族而言,遷徙事件已成為其群體內部共同完成并創造的集體記憶事件,是 “大多都帶著自己民族精神的胎記,并努力尋找著自己的源頭,然而,最終能夠與那一大光陰互相照亮的,只是那個宿命的血緣約定者” 。⑦馬丁:《家園的頌辭與挽歌》,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頁。因此,作家在其文學創作中對于遙遠精神原鄉的書寫,是一種自覺締結集體記憶、完成群體自我確認的方式。
遷徙歷史不斷演述與傳承是群體嘗試尋找 “我是誰” 的答案的過程,其不僅能幫助群體中的成員完成自我身份定位,還能通過講述群體內部的共享事件來傳播身份認同的相關知識,深化內部成員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例如部落起源、民族遷徙和英雄事跡等。少數民族作家作為本民族的一員,從幼年時起就通過民俗儀式、民間口承文學等方式,了解到本民族的遷徙歷史,而這些經歷也影響著他們成年之后的創作。有遷徙相關文化記憶的少數民族作家,通常會在作品中表現出對于遷出地的眷戀及惋惜之情,例如拉祜族作家娜朵在小說《獵虎人》中通過山寨頭人之口,講述了拉祜族從青海流域一帶南遷至云南的故事: “頭人看著那只木虎嘆氣,他又想起北方的家園。那是多美的地方喲,地肥水美,每天都能獵到很多野味。那里是拉祜祖先居住的地方,可是因為一場戰爭,拉祜人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女人們哭了,男人咬緊了嘴唇。拉祜人拖兒帶女地跟著頭人走了” 。①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拉祜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41-42頁。書中作者對于拉祜族遷徙歷史的描寫可以理解為一種再記憶,即對民族歷史地的再尋根。雖然她筆下的北方 “故鄉” 已不再有具體的指向,但北方已成為拉祜族人封存在集體記憶中的精神原鄉,所謂 “北方是拉祜人心中的圣地,那里是祖先的生息地” 。②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拉祜族卷)》,第29頁。
與拉祜族作家娜朵相似,遷徙也是哈尼族作家存文學創作的關鍵詞之一。在小說《獸之谷》中,他以茶王的口吻講述了哈尼族從青藏高原南遷的歷史: “我從林子里飄來的歌聲聽出,你們是快把這段歷史遺忘了。知道么,上千年前,在霧之谷住著你們的老祖宗,是他們從遙遠的‘奴美阿瑪’把我帶到這里” 。③存文學:《獸之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1991年,第78頁。茶王在故事里,像一個歷史見證者,其存在意義和遲子建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最后一位鄂溫克族酋長 “我” 相似,都是 “記憶老人” 類型角色。存文學在創作前期書寫了許多與哈尼族的北方遷出地及漫長遷徙路相關的故事,也通過遷徙故事表現出對過往歷史在新文化背景之下逐漸被遺忘與遮蔽的復雜情緒,以及渴望遙遠精神原鄉能以集體記憶的方式不斷被再回憶、再確認的期盼。
除小說外,遷徙歷史和精神原鄉作為文化記憶符號,還多見于少數民族作家的詩歌創作中。羌族詩人何健的詩歌《羌民》就講述了從原鄉遷徙至新地的故事:
你——爾瑪人的后裔
何時從黃河之源游牧到岷江兩岸
銀色盤舞的江水
栓住粗礦豪放的性格
一尾神翎響箭
釘穩游蕩的腳跟
丟掉羊鞭圍獵刀耕
……
一切都在遷徙的旅程上
……
我不老的民族
不屈的先民
蒼鷹也嫉妒你坦蕩的胸懷
從不嘆息疲憊嘆息命運
一切……都融在古樸的肝聲里了
讓永恒的自然靜靜地靜靜地
去理解
這原始而深沉的感情④歐陽梅主編:《羌族文學作品選》,成都:成都時代出版社,2010年,第4-5頁。
從詩歌中可以看出,作者對精神原鄉的深深眷戀之情及對羌族遷徙歷史的文化記憶。羌族人一代代銘記著那遠去的土地和離開的家園,并在艱難的遷徙道路上形成了堅韌不拔、安靜沉著的民族性格。
與之相似,哈尼族詩人李克山在其組詩《生活在故鄉》中也表達出對于過去的北方故園無盡的懷念與向往之情。詩人將祖先比作河流,河流匯流而成是哈尼族千百年來維系情感的精神血脈,他們朝著北方原鄉的方向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又順著北方原鄉的方向將亡魂送歸故里:
在這塊沉沉如睡的黑土地
我們總是懷念祖先
懷念他們篝火閃現的靈魂他們是一些星星
游弋成我們的天空
……
他們是一條河流
流成我們黑色的血液
黑色的血液啊 洶涌著
從遙遠的北方奔來
經過南方一千次葬禮的洗禮
又回到遙遠的北方家園①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哈尼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296頁。
在世代與北方原鄉的神交中,遷徙的文化記憶被一次又一次深化。哈尼族詩人井力的詩歌《消失》也是一首寫給民族遷徙的抒情詩:
遷徙的往事
似乎已經久遠,
南行的足跡是否已經消逝?
總有后生者向北走,
又走回,
用自己的雙腳感受前輩艱難的跋涉;
用自己的心地踩踏先輩來時的路。
先輩來時的足印啊,
深刻在一代代哈尼人的心脾。②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哈尼族卷)》,第302頁。
遷徙記憶已經成為整個哈尼族共同的文化記憶,構成其文化延續和發展的內核。作家們在作品中對于本民族精神原鄉及遷徙創傷記憶的書寫,一方面是文化記憶對作家幼年時期的影響在成年之后以文字形式自覺建構的表現;另一方面也是作家自我民族文化身份認同的表現。由此,遷徙文化記憶的書寫成為有遷徙歷史的作家的創作特色與標志。
當一個群體從歷史的遷出地進入現實的遷入地時,除了以文化記憶的方式保持對遷出地的懷念與想象之外,隨著時間推移,群體的新成員們在遷入地出生、成長,遷出地已成為他們記憶中的精神原鄉,主要作為構建共同文化記憶的基礎與完成自我文化身份確認的標志;而遷入地又成為他們現實的故鄉,作為哺育民族繁榮發展的土地和新家園意識的承載場所。當代西南少數民族作家們作為在遷入地成長起來的新生代,現實中的故鄉是他們創作的靈感源泉,是他們作品中的重要文化空間,在此地的生活也是他們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多元化發展的重要契機。
揚·阿斯曼將群體共同的記憶范疇分為黏結記憶與集體記憶兩種類型。黏結記憶與集體記憶都屬于具有社會強制力量的記憶,黏結記憶多用于個體,而集體記憶則是一種集體認同的傳播。對于記憶的發生,這位德國學者繼承了尼采認為記憶的本質是被制造出來的觀點。除了描寫遙遠的精神原鄉外,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們還對目前的居住地即遷徙的遷入地著以大量筆墨,當精神原鄉已經成為不可返的精神標志后,作家們將其情感寄托于扎根的新家園之上,在這片曾經的 “他鄉” 萌生出新的家園意識。
由于受到遷徙歷史的文化記憶影響比較大,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在對現實故鄉進行描寫時采取了兩種不同的書寫策略。
其一,在故事開篇有意識地穿插一段與遷徙歷史相關的書寫及新家園由來的介紹。如佤族作家董秀英的小說《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在開篇描寫到: “阿佤人的祖先,一個赤裸著全身,腰前吊塊獸皮、臉上刻滿皺紋、頭發白花花的男人,雙手捧著燃燒的柴皮,領著十來個同樣赤裸的同族人,走上了小路。小路鋪滿老野牛的腳印,細細長長的這是野牛的路。走了三天三夜,來到有條小溪、長滿野果的山梁。他們把這個地方叫班老” 。③董秀英:《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6頁。作者在此對故事中的文化空間班老的由來進行了詳細的介紹,雖然這里出現的時間 “三天三夜” 、人物 “十來個同樣赤裸的同族人” 等有夸張和想象的成分,但簡單的故事是佤族漫漫遷徙之路的縮影。傣族作家郎志剛的小說《亮山的馬吃谷地》,對瀾滄江邊馬吃谷地的由來進行了介紹: “馬吃谷地原先不叫馬吃谷地,它什么名字也沒有。起先,它只不過是趕馬人走的一條趕馬路,后來老昆、大八金、田壽三家人家的祖先來到這里并且看中了這里,然后就安了家。他們在路邊的荒山坡上開出一丘丘的臺地,撒下谷子……天長日久,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們寨子的名字” 。①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佤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167頁。文中對馬吃谷地由來的介紹也能看出民族遷徙歷史的影子。
與上述例子相似,傈僳族詩人摩魯的組詩《暗處的花朵》,也有關于傈僳族祖先選擇遷徙到怒江上帕的描寫: “隨畜而遷、順江而徙的傈僳人/像原野之上的星光/散落三江。祖先要尋找居住地/面對公雞祈誓:到地心位置時/鳴三次;面對土鍋/祈誓:到地心位置時/ 一碗米煮成滿鍋飯。之后/大地上的傈僳人/至上帕,至怒江西岸。/半夜公雞叫三遍;一碗米/煮成滿滿鍋。坶昵瑪,/地之心,在上帕” 。②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傈僳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350-351頁。詩歌對傈僳族祖先遷徙和選擇新棲息地的歷史進行了描述,詩人的筆墨之間一方面表現出對于遷徙歷史地的再記憶;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對新家園怒江峽谷的無限熱愛。在世代傈僳兒女的心里,上帕是大地的心臟,是傈僳族祖先為后代子孫們尋找到的美麗新家園。
其二,少數民族作家們在創作中對遷入地即現實的故鄉,也表現出深深的熱愛之情,主要是通過文學來強調交往記憶在各民族中的重要性。顛沛流離的民族在新的故鄉安居樂業,逐漸發展壯大,使得他們將對遙遠 “故鄉” 的感情逐步投射到扎根的 “他鄉” 之上,由此萌生出新的家園意識。并且在與新文化空間的碰撞之中,作家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變得逐漸多元化和豐富化。例如彝族詩人吉狄馬加在詩歌《土地》中從歷史與當下兩個維度,表達了對于故鄉土地的感情: “我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不只因為我們在這土地生/不只因為我們在這土地死/不只因為有那么多古老的家譜/我們見過面和沒有見過面的親人/都在這塊土地上一個又一個的逝去……還因為它本身就是那樣的平平常常/無論我怎樣地含著淚對它歌唱/它都沉默得像一塊巖石一聲不響/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時候/當我在這土地的某一個地方躺著/我就會感到土地——這是彝人的父親/在把一個沉重的搖籃輕輕地搖晃”③吉狄馬加:《一個彝人的夢想》,北京: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64-65頁。此處可以感受到詩人對于今日之故鄉的深深眷戀和熱愛,這不僅是因為彝族人的祖先選擇了這片土地,更是因為這片土地養育了一代代的彝族兒女,已成為彝族集體記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傣族作家波香樂在散文《童年·袈裟》中,表達了傣家兒女們對于故鄉西雙版納的情愫: “也許是上天的旨意,讓我出生在這美麗而又神奇的地方,成為西雙版納水一般溫柔善良的傣家人中的一員,又讓我的心里增添了一份榮耀和自豪” 。④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傣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324頁。西雙版納作為遷入地及傣族人民新的家園,是 “今日民族的降生之地,在群體集體記憶或早期文人創作書寫中刻意強調,并突出其特色,其目的是強化家園意識,樹立美好的理想” 。⑤鐘進文:《在 “失憶” 與 “記憶” 之間——中國人口較少民族文學 “跨境敘事” 研究》,《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5期。波香樂的創作可以看成其在記錄當下生活家園集體記憶的同時,也自覺地進行著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構。當遙遠的精神原鄉成為符號,扎根的現實故鄉成為新的創作源泉,新家鄉賦予了作家新的文化身份想象空間,對與精神原鄉截然不同文化結構的現實故鄉的認同,使具有民族遷徙歷史的作家形成雙重文化的身份認同。例如氐羌族群系統的作家,既能認同祖先及遷徙地的游牧文化,又能熱愛自己親身經歷的狩獵習俗與農耕文化,他們在文化身份的選擇與認同上表現出更加包容和開放的態度。
在有關新家園集體記憶的書寫中,傈僳族作家們的感情最為直白和炙熱。例如傈僳族詩人喬國新在詩歌《大怒江之冬》中關于怒江與 “我” 關系的書寫:
啊!大怒江
我愿意是一滴水
晨曦時落入你懷中,從此
感受你的博大
領略你的永恒①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傈僳族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286頁。
詩人在詩歌中表達出對于遷入地怒江的熱愛之情,這是一種情感的轉化,也是一種書寫方式的調整,主要來源于在現實故鄉出生和成長的經歷。現實故鄉給了作家們無盡的創作靈感,相比于懷念遙遠的精神原鄉,贊美和歌頌現實中的故鄉是作家們的創作策略之一。由于新家園的接納使得漂泊的群體繁衍、成長,新的家園已成為其群體交往記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組詩《滇西斷章》中,傈僳族詩人李貴明寫道:
怒江,我的出生地,
我的故鄉我的族譜,我的臉
我命運的護身符,我生命的經幡
你是我體內流動的血和眼眶里的淚水
你是維系我全部尊嚴的生命之河
你是我自己漸漸遺忘的乳名②中國作家協會編:《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傈僳族卷)》,第361頁。
怒江大峽谷、高麗貢山和碧羅雪山,這三處地點是傈僳族緊密關聯的三個空間,也是作家們經常使用的元素和關鍵詞。地點是構成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人與地點之間情感聯系的建立需要一定的集體記憶事件作為基礎,現實故鄉為遷徙群體提供了安寧穩定的生活空間,且為他們提供繁衍生息的機會,在世世代代居民與遷出地的互通之中,已經建立起互相依存的緊密關系。作家在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集體記憶的生活經驗及其與扎根的 “他鄉” 之間親密的情感往往會通過作品直接展現出來。上述兩類不同的現實故鄉書寫策略,正好體現出了作家作為群體的一員,對于群體過往歷史及當下集體記憶的自覺記錄意識以及自我文化身份的多元認同。
交往記憶即隨著不斷向前的當下人們同時進行的記憶,是一種隨時在變化的記憶模式。 “伴隨著我們的過去的記憶,因為它屬于我們,而且因為有一種鮮活的交際的需要,這一需要存活在當下;記憶支撐著我們,并被我們所支撐,我們記住它是因為我們需要它” 。③揚·阿斯曼:《宗教與文化記憶》,黃亞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9頁。在城鄉關系互動日益頻繁的當下,城鄉人口結構與20世紀對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從21 世紀前十年看,鄉村人口向城市流動是發展的大趨勢,越來越多的鄉村人口遷移進入城市,為城市注入新的活力。從近十年看,城市人口遷移的浪潮已經基本形成,且出現了人口從城市到鄉村的回流。在此背景下,越來越多的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也成為新遷移人群中的一員,各民族之間的交流、交往和交融建構起新的交往記憶。而交往記憶又塑造了新的文化空間,豐富了少數民族作家們的身份認同意識,使他們成為融入小城鎮和都市中的新成員。
筆者認為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的成長路徑主要有: “鄉村——教育、工作——都市” “鄉村——教育、工作——小城鎮” “都市、小城鎮——教育、工作——都市、小城鎮” 三種路徑。第一種路徑的代表作家有彝族作家阿庫烏霧、佤族作家董秀英、拉祜族作家娜朵、哈尼族作家存文學等。第二種路徑的代表作家有佤族作家依蒙紅木、哈尼族作家艾扎、傈僳族作家密英文等。第三種路徑的代表作家有羌族作家葉星光、傈僳族作家李貴明、佤族作家布饒依露等。從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的經歷可見,當代少數民族作家的成長是多元文化混雜的產物,幼年和童年時期是他們文化記憶與集體記憶的生成期,而青年時期是他們交往記憶的生成期。隨著文化空間的不斷變化,作家們的心態也在逐漸發生轉變,且直接反映在創作中。因此,除了描寫遙遠的精神原鄉和生長的現實故鄉外,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作家將描寫的筆觸延伸到小城鎮和都市。當現代氣息濃郁的城市成為作家們扎根的新鄉后,他們也完成了精神上的再次遷徙。作為城市的 “外來人” ,少數民族作家在面對新文化空間時,一方面帶著文化身份再次塑造的焦慮感;另一方面又展現出積極融入新鄉的身份自覺。
第一種書寫策略是少數民族作家們在進入城市生活之后,對于嶄新的城市文化空間產生了焦慮的情緒,于是,他們筆下出現了一群從山村進入到城市的小人物,并給小人物們安排了不同的結局。例如哈尼族作家存文學的小說《望天樹》中的飄紅,他本來是山村里樸實的愛伲小伙,一次因啞巴的好意提示,通過聽地預測到地震的到來而避免了山寨的災難得到意外升遷。生活突如其來的變化使飄紅的欲望也逐漸膨脹,他不僅拋棄了自己的發妻麥婭,還玷污了傣族女孩;甚至為了得到青睞,偷走父親留下的獸藥,失手毒殺了玉光的未婚妻雅格。可雅格的死并沒有喚醒飄紅的良知,他為了在事業上有更好的發展,進入更發達的城市生活,靠勐巴納西迷人莊老板林云海的金錢鋪路,最終事情暴露,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飄紅在成長的道路上,由于意外升遷進入小城工作是其性格前后轉變的分水嶺。后期的飄紅為了地位與利益迷失了自己的初心,曾經善良、樸實的他變得面目可憎,甚至屢次越過道德的紅線。過去他想著如何讓家鄉的村莊變得美麗富饒,后來則為了彰顯自己所謂的 “大公無私” ,不為自己出生成長的山村修一條路,使小村莊進入了更可怕的貧困中。與飄紅相反,存文學另一部小說《碧羅雪山》中的迪阿魯父子,則是積極融入現代城市的代表。迪阿魯的父親是封閉村莊里較少有機會到過省城的人,卻因第一次接觸現代都市制造出許多離譜的鬧劇。受到的諷刺和嘲笑使迪父下定決心帶領全村人搬遷,他的精神也影響了兒子迪阿魯。成年后的迪阿魯為實現父親的愿望和讓村莊里的孩子接受現代教育而努力奮斗,雖然故事最終以悲劇結尾,但作家在字里行間表現出對迪阿魯父子的同情及肯定。存文學出生于云南省普洱市寧洱哈尼族彝族自治縣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山村,畢業于云南大學文學院,后在普洱市、昆明市兩地工作和生活。他的創作中融入了許多遷徙入城的 “新人” 對于城市新文化空間與原有民族文化空間碰撞的思考和感悟,其中有融合也有碰撞,但都表現出了融入城市新鄉的熱情和對自己新文化身份的認可。
第二種書寫策略是少數民族作家們表現出積極融入城市新鄉的身份自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佤族作家布饒依露。她的父親是一名出生于湖南省的佤族機械工程師,而母親是臨滄南臘的普通佤族婦女,布饒依露出生于臨滄,在昆明市長大,之后又到北京工作。在《 “內部視角” 看變遷——對話佤族作家布饒依露》的訪談錄中,主持人問: “我覺得你的佤族作家身份意識的覺醒,與北京這個文化空間有些關系,它促使了你的成功,而寫作的成功,又鼓勵和強化了你的此類寫作。有一點特別要提,云南少數民族中,佤族的文化特征鮮明,這或許是你的重要助力。”①龍成鵬:《 “內部視角” 看變遷——對話佤族作家布饒依露》,《今日民族》2019第6期。布饒依露回答: “很多年后,我慢慢意識到:我在北京的寫作和生活,可以說是親身實踐一個課題:‘少數民族文化怎樣與中原文化共存發展’。我的寫作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得到了社會廣泛的稱贊和關注,說明這兩種文化可以很好地共存發展。我甚至還發現,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少數民族文化反而很被重視,被認為‘應該受到保護’了” 。②龍成鵬:《 “內部視角” 看變遷——對話佤族作家布饒依露》,《今日民族》2019第6期。布饒依露在創作中也表現出了對于城市新鄉的身份自覺。在散文《路旁樹》中,作者發現昆明市街道上的許多樹木長得歪歪扭扭,很是奇怪,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她發現樹木的歪斜與人為拴鐵絲來晾衣服、曬被子有關,因此,以昆明市市民的身份,批評了此類社會不良現象。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布饒依露對城市新鄉已經萌生出新的 “家園意識” ,她以城市市民的身份自覺進行寫作,完成了新身份的確認。與此相似,傈僳族作家楊澤文在散文《城市的邊緣》中寫道: “畢竟我既離不開純美無言的自然景色,同時也離不開現代文明的不斷洗禮。”③楊澤文:《卑微者最先醒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55頁。楊澤文出生于云南大理,先后在大理大學、云南大學求學,目前在大理生活。城市生活的經歷給作家帶來思想上的轉變,山村與都市都成了他離不開的文化空間。這種在山村與都市之間尋找平衡的過程,也是作家的文化身份認同發生轉變的契機,兩種文化的碰撞使作家的文化身份更加多元和豐富。
無論作家采取何種策略書寫扎根的城市新鄉,都是他們文化身份通過精神遷徙的再確認。首先,與沒有遷徙歷史的民族相比,有遷徙記憶的少數民族作家的群體文化身份和自我文化身份確認的過程更為復雜且多變,地理空間的移動往往伴隨著群體內部成員觀念的變化,因此,他們在看待現實故鄉與城市新鄉的時候,態度都是樂觀、積極和主動的。其次,從遷徙記憶的現實意義來看,不論對于作家本人的成長和本民族的發展還是與其他各民族之間的交融,它都起著重要的推進作用。外部文化空間與內部精神世界的遷徙,使得民族內部成員之間的凝聚力與信任感相互建立,有助于維持內部的團結。同時,由于獨特的遷徙集體記憶,有遷徙歷史的民族與其他民族之間形成了開放交流并互幫互助的關系。作家對于城市新鄉的書寫是文化認同感與精神歸屬感的體現,他們在努力與其他民族一起共同為建設扎根的城市新鄉而奮斗。
總之,西南地區的遷徙民族從不同地域遷到西南后,與當地的民族雜居生活。在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過程中,遙遠的原鄉已經逐漸模糊成為精神歸屬的象征,而現實的故鄉成了哺育今日民族成長的土地。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作家在進入城市生活以后,以新的 “家園意識” 融入其中。他們從民族文化與民間口承文學里的遷徙文化記憶熏陶中成長起來,又將現代性目光投射到本民族的生存現狀及未來發展,開始將自己對于遷徙的思考與感悟融入作品中,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