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翔
南海日出
躺在南海波濤上,一夜無夢
黎明時分我們隱隱聽到太陽的聲音
從東方傳來,起身涌上郵輪甲板
轟隆隆一個遙遠影子拱出海面
一點點地紅,一點點地動
像一個壯漢坐在浪巔上歇息
我們凝神,幾乎聽到他粗重的呼吸
紅霞已鋪出錦繡大道,待一會兒
就要大步走上天空,照看豐饒之海
曙色群島,漁歌駛過古老帆影
昨夜波濤幽暗,天邊幾點漁火
是漁民兄弟在水下勞作,礁盤的魚
強光一照,一動不動。這多像
我童年故鄉的鄉親連夜收割麥子
萬物闃寂,天上月亮拎著馬燈
紅日升,照看祖先生息之海
腳下海水的深淵,游過浩蕩魚群
波浪起伏湛藍旅途,我們雀躍歡呼
張開雙臂,與南海日出一一合照
你將抱回晨曦,我將抱回濤聲
午夜時分
午夜時分,我在南海舷窗
看見了月亮,黑黢黢大海一無所見
天上月亮,一顆孤單的心
一只明亮犁鏵掛在天上
翻耕心中往事,無邊無際的靜寂
空無一人大海,夜幕蒼茫
遠處小小的島嶼隱沒于浪谷
甚至沒有一盞燈火,一聲汪汪狗叫
我想起幾千里之外的家
想起少年時離開的前勝村
我這個游子有時夜半歸來,母親
聽出我腳步聲,己把燈點亮
把大海舀干
借先人海底沉船的藍花大碗
我把大海舀干,露出海底遼闊平原
島嶼的群山崢嶸,魚群變成鳥群
潛游改為飛翔,巨鯨發出鳥鳴
鐵錨改成風箏,漁輪改成飛艇
海溝改為游泳池,臺風修改為春風
問題是,舀出的海水往哪兒倒呢
地球上何處有這樣的大坑
一朵碾盤般浪花涌來,大海撲哧
笑了——巨神,像原諒了我這
冒失想法,知道我將變成一個老人
有時啊,又是一個天真兒童
那拉提草原
像嗅到一種遙遠熟悉的氣息
它從草原那邊的坡地跑來
黝黑鼻子拱著我的腿,我的褲腳
我蹲下,它依偎在我身邊
如久別重逢,這樣忘情親昵
撫摩它的頭,柔滑皮毛的脖子
那一雙孩子般的眼睛望著我
近處是低頭吃草的羊群,牛和馬
仿佛從幻覺里跑來的一只狗
與我竟有如此天然的親近
像孩子般望著我,猛然感到
它是從我記憶里跋山涉水而來
童年故鄉家中一模一樣的大黃狗
我沒能力保護它,被惡人偷殺
這是今生?那也許是它前世
再看一眼,就迢遙千里了
我們今生很難再見,它還在那邊
目不轉睛望著我,漸漸隱沒于
天地間渾茫,那也許是我所不能
了解的超凡之物,神賜之物
良渚古城
一支風中葦花飽蘸夕陽
簽收這天地間白駒過隙的一日
青草山徑,偉大典籍的索引
從遠古時空抓一把啁啾撒進暮霞
瑤山村落人家朵朵鳥鳴
獨木舟恍惚還停泊古河灣
劃過歲月重重敘事,五千年星光
如游子還鄉,童謠的家園
想向良渚博物院大屏幕影像里
扛農具走來的先民打聲招呼
層層疊疊日月深掩的城邦
古今融為一體,永不湮沒的關聯
一群野花繞過先民草舍舊址依然
跑到今日河水邊,它們推搡著
象形符號筆畫里一陣嬉鬧聲
而陳列的石鐮恍惚動了一下
郊野稻田,代代相傳躬身勞動
在這豐收時節我想喊出水上王都
一只飛來的白鷺,遠古的回音
滑落近旁稻浪,時光的寂靜
從照片里翻找
從手機前幾天麗江照片里
翻找清晨曾讓我出神的那片朝霞
懸停在天邊,大自然的神采
高原的風吹過萬事萬物
邈遠紅霞,似乎挪動了位置
古城苔蘚波光,幽微水聲
細長藍天撐滿花傘的麻石小巷
山川敞開雄渾壯闊,生活的祥和
街邊老人面容安靜,一群
服飾鮮亮的少女羞澀地微笑
我們匆匆到來又四散而去
夜涼月光如水,老水車轉動歲月
生生不息的大地,內心眷戀
遠處玉龍雪山的影子喊住腳步
我們竟一時茫然不覺
2005年8月我來過麗江
翻找從昆明跟我一起來的那位
納西族上尉,黑紅臉膛,質樸小伙
這里是他故鄉,這位軍人兄弟
如今不知生活在何處
玉龍雪山落日
此刻雪山向高原浪濤般攤開
磅礴影子,陡峭雪峰兀立
群山的燭臺,拱起一支潔白蠟燭
峰頂落日,跳蕩古老的燭光
三江并流,三支波濤隊伍
這時也停住夕光閃閃的紅銅鐃鈸
在人神之間,在天與地之間
萬物屏息傾聽更為強大的存在
落日寂靜,天地怦怦的心跳
暮霞秋月,幾聲唧唧蟲鳴
(選自《福建文學》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