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海兵
下午6點的都市
小陳,這是下午6點的都市
人潮已沖擊出旋渦
從大石東路折向鹽市口,北拐
萬馬奔騰,紅綠燈在搖晃
小陳,陰云下CBD群峰涌動
藍色玻璃窗鑲嵌的紅星路,布椋鳥
倒懸著搖搖欲墜的巢穴
有人起身聽山雨將至
有人坐看風云
而你,在20秒一班的地鐵刺來之前
把50米的臺階留給了虛幻的人群
小陳,這是下午6點的都市
總府路上奔跑著充電的羊群
你說過馬賽馬拉的
遷徙季,支付寶中的斑馬、羚羊、獅群
此刻正轉過金融廣場
攪起了藍色的雨
毛埡壩草原
有個嫁到毛埡壩草原的
江南女子,帶著兩坨高原紅
牽著她滿口康巴語的女兒
在八月之中的一天去看白鶴
倉央嘉措的白鶴從夕陽下飛過
提著憂傷的群山
群山很重,野花遍野
江南女子以手作檐把山頭的
月亮碰得搖搖晃晃
被狼嚎磨得很薄的月亮
和花海的距離隔著
一層鏡面的水銀的距離
為一架空客320留出了航線
亞音速的白鶴飛過了理塘
是五百年前的事,但叮叮當當的
花依然在開,像溫柔的子彈
——送我們每人一顆
江南女子也有一顆
小女兒也有一顆。月亮沒有
王小望
在峨眉山清音閣的
一塊溪石中,刻著兩行字
王小望——1976
正是枯水季節,字跡
仿佛干裂了的嘴唇
1976,王小望你把時間
留在了石頭上
經歷清流、洪水,和陽光的
暴曬。有時候也是陰天
許多游客匆匆走過
有時候下著雪,空山
空無一人
刻著王小望名字的石頭
死在了1976年,或者
從此誕生
王小望,現在的清音閣
已禁止火燭,殿前的青苔
讓通向小溪的路似是而非
木魚聲倒還按時響起
那些魚游向了哪兒?
那些魚是否在石頭上
重新浮現
落日謠
夕陽總是落不下來
樹枝搖晃,鳥兒們的
焦急讓春天泛起了一層層
濕漉漉的波紋
一天將逝,有些人消失在
黃昏的路上,一些人
等待著他們穿過黏稠的夜色
挑著桃花的燈籠回來
夜幕輕薄,何以用來埋人呢
落日一個接一個掛在
書生一樣的草上
落日如母親下沉的乳房
落日如蒼茫四濺的露珠
玉蘭花
午后的萬人小區是安靜的
高樓縫隙中的幾株玉蘭花
不聲不響地綻放
白色的瓷上有春天的裂紋
白色的瓷上陽光如煙
一只小蜜蜂懸停在陽光和
滲血的裂紋中間
托著玉蘭花沉重的呻吟
曾經人聲鼎沸的小道、廣場
垃圾桶、朝向中庭的萬千窗口
只有流浪貓和鴿子在沐浴
那些空空蕩蕩的花香
那些恍恍惚惚的花香
玉蘭花帶著春天的鑰匙
打開一扇門又關上一扇門
它花瓣高挺,像動蕩的乳房
它花瓣落下,把人間鋒利的鏡子
安置在空椅子旁邊
老父親站在落日下
多病的老父親站在醫院的草坪上,落日西斜
那褪去的余光一點一點,把他抹成沒有溫度的
倒影。多少年他都在黃昏中仰望天空
星漢飄移,從一個黎明
到另一個黎明,只有
中間最黑的部分掩藏過,人間的悲喜
那些勞碌而乏味的白晝
尖銳且傷神。只有等日光落下,全部的
日光落在埋人的草叢,萬草葳蕤
被夕陽一分為二的老父親
金色的一半,有令我眩暈的
微冷。他嵌入夜空的頭顱,與黑暗輝映
此刻醫院響著鐘聲,如另一個
提前鋪開的,黎明
月亮
孤狼的心,唯有月亮可鑒
它叫一聲,月亮就顫巍巍
把冰涼的水珠撣在
空蕩蕩的大街、原野、森林
和老舊唱機的枯針上
小嬰兒嘴角吧嗒,窗簾和燭光
分開藍絨布的馬蹄
這上半夜歸于蘋果花的隱穩
下半夜動蕩,銅質的敲門聲
如螞蟻推動木紋
有多少人夜晚走在水銀
脫落的鏡子的背面,黃花翻卷
一小隊海浪抬著月暈來到
教堂、醫院、小巷,廢墟的毛邊
世間文字清冷,如光華散盡
夜色空空
雷聲啊,敲在夜的邊沿
像死去的老銅匠
又把天空修修補補
我也該修修補補了
眼睛、耳朵、腳
千瘡百孔的背影和
春天一小潭快干涸的心
雷聲沉悶,總有一小塊
會掉進中年的黑中
躡手躡腳地把門窗推開
世界上所有的春天都是
花在擂鼓,使勁喊
使勁喊
那一點點的痛,花朵和
雷聲都替你喊完了
夜色空空,叫醒你的人
消失在回音嗡嗡的
骨頭中。而大地動蕩
空懸一枚無依無靠的
鼓槌
(選自《作品》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