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魂兒就丟了。于是,不得不撕扯,不得不荒涼,不得不去尋找,不得不以詩之語言去召喚。
我的地理故鄉是桑干河流域一個名叫南洼的小村。西鄰上游的古人類發源地泥河灣遺址,東鄰下游的涿鹿黃帝城遺址。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塞外山村。
我的紙上家園是行囊般的詩歌。從第一首詩發表至今,整整二十年。這不長不短的二十年,如一首反復涂鴉的詩,甚至分不清是自己涂鴉了詩還是詩涂鴉了人生。
從故土到紙上,再從紙上到故鄉,到底有多遠?
這二十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寫了些什么?走過哪些路?讀過哪些書?閱過哪些人?所有的淚與笑、悲喜與麻木,仿佛都被時光抹去,但又折射到心里,成為寫作的底色。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這句古詩很早就刻進了我的“鄉愁”,也讓我對故鄉的追蹤更加撲朔迷離。我一次次橫跨桑干河,奢望以此確認我和故鄉的關系。然而,我的“桑干河”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祖先為何擇此地定居,數百年之后我又為何棄它而去?
毛姆說:“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他在這里終于找到了寧靜。”
或許先人們找到了他們的安靜,而我卻沒有這個福分。在日復一日的漂流與奔走中,我已經走丟了自己。而此時,我似乎漸漸明白,這三十年的奔走與二十年的書寫,其真正意旨正是為了還鄉,更為奔走之軀還魂。
2012年,南洼村再無人煙。這個被祖輩安放在我命里的故鄉,只能去夢里尋找。那年,而立之年的我,卻失去唯一的支點,夢里夢外都不知該立于何方。
詩人大解說:“我把天嵐稱為原鄉歌者,是因為他的詩中,總能感到土地和時間的氣息彌漫其中,透出一種蒼涼感。無論是深處故土還是異鄉,甚至游走于城市的人群中,他的詩都帶著地理元素給他的深深烙印。循著文字的線索,我們可以追溯他的生命譜系和精神源頭,查找出他的文化基因。這是個人的胎記,也是個人的密碼。如果沿著他的生命歷程繼續往回走,你會發現寬大的記憶和消逝的人群,在那里,時間已經腐爛,土地的恒久沉寂與塵世的喧囂早已構成了萬古的悲愁。”
“如果一世奔流終不能還鄉/誰能安慰一滴水的荒涼//如果連詩神都無力描摹/窗欞、煙囪和人間的舊煙火//為何你仍愿意帶著死灰復燃的/奢望,回去走一趟……請不要再提山高水長/不要再提滿天星斗的光明//誰能潛回故土為孩子叫魂//你與誰貼面熱吻,又冷淚橫流。”這是我多年前寫下的詩句,與大解老師的評論不謀而合。
帶著書卷和燈盞,我東奔西走,努力去安放自己。好在還有詩,作為行囊,作為囈語,更作為朝圣之辭。
2013年,我寫下“一定是我一錯再錯/一條路走到黑才遇見大雪/在孤遠的驛站/十指合不攏的暗夜/雪花落得陡峭/我的腳印一個比一個陡峭”。是的,“你說河東河西都是故鄉/我說沿著絕壁往回走,就是我的原籍”。
從故土到紙上,再從紙上到故鄉,到底有多遠?
時至今日,我才遲鈍地感知——每一次歸鄉都是鋌而走險。在路上,在夢里,在遙遠的心安之處。或許,故鄉本是一場命中注定的懸案,事發的時間、地點、人,都并不重要。
2023年,詩在心,筆墨已淡。“我只想把厚厚的詩稿放下/在西山透涼的暮色里低首獨坐/任暮色四合,凝露成霜/鳥獸安歇,風吹草動皆止于紙上。”
愿每一個浪子心懷故土,皆得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