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
抗戰時期,晉察冀邊區的文藝工作者以詩歌為武器,喚起民眾,打擊敵寇。炮火硝煙中的街頭詩、槍桿詩、詩傳單以及詩詞、歌謠發揮了巨大作用。晉察冀邊區的抗戰詩歌為根據地廣大軍民提供寶貴的精神食糧,取得了輝煌的創作成就。其中成就最為巨大、影響最為深遠的詩人莫過于被聞一多譽為“時代鼓手”的田間和他的“戰地社”戰友們。
筆者多年來尋訪到曾與田間一起在晉察冀從事詩歌創作的魏巍、錢丹輝、商展思、胡可、姚遠方、甄崇德等文藝前輩,以及邊區著名詩人邵子南、曼晴、方冰、郭小川的親屬后人,記錄下那一頁頁雄渾悲壯的抗戰詩篇、一曲曲蕩氣回腸的英雄頌歌。
邊區三大詩社之首的“戰地社”
“戰地社”是晉察冀敵后抗日根據地影響最大的一個詩歌團體,它不僅擁有一大批成績斐然的詩人,而且在它主辦的詩歌雜志《詩建設》周圍,聚集了邊區幾乎所有重要的詩歌創作者。“戰地社”以其異常活躍的詩歌活動,一批重要詩人的巨大影響,以及創辦時間最久的詩歌刊物,團結了邊區規模龐大的詩人和業余作者,成為邊區詩歌創作的主要堡壘。“戰地社”的領袖人物田間和邵子南,在抗戰之前即享有文名,在延安同時發起組織了“街頭詩運動”,來晉察冀后又共同領導了詩歌團體“戰地社”,他們不僅以自己的作品帶動詩歌創作的發展,而且編輯刊物用以推動創作,扶植新人,同時撰寫理論文章引導邊區運動逐步走向了繁榮。
1938年12月,西北戰地服務團所屬的詩歌團體“戰地社”的主要成員田間、邵子南、史輪、曼晴等,來到了晉察冀。同月,延安東北挺進縱隊也到達晉察冀邊區,縱隊成員錢丹輝、蘭矛、葉正煊等醞釀的詩歌團體“鐵流社”宣告成立。于是“戰地社”與“鐵流社”合作,共同組織了一次街頭詩活動日。為了繁榮邊區的詩歌創作,擴大街頭詩的影響,“戰地社”除了出版《戰地》外,于1939年2月又創辦了《詩建設》。“鐵流社”也于1939年3月編輯出版了《詩戰線》。在他們的努力推動下,街頭詩運動迅速風行全邊區,為紀念延安街頭詩運動一周年, 《詩建設》還發起一千首街頭詩創作活動。
“戰地社”作為邊區最為活躍的詩歌組織,它之所以取得了顯著的藝術成就,除了領導人物田間、邵子南的能量巨大之外,詩社中一批創作骨干也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們以自己的上乘詩歌作品擴大了詩社的影響,并為整個團體贏得了榮譽。在“戰地社”的創作骨干中,成績比較突出的詩作者還有許多,曼晴是其中代表之一。抗戰爆發后,曼晴流亡到武漢,后到延安參加西北戰地服務團,1939年隨團來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在邊區,曼晴當過戰地記者、邊區文救會駐會干部,編輯過《邊區詩歌》《詩建設》等詩刊,被孫犁譽為晉察冀“新詩運動的播種人”。1942年,曼晴到曲陽縣抗聯會工作,編輯了《鋼筋硬骨傳》;1947年石家莊解放后,主編了《石家莊日報》副刊,以后相繼擔任石家莊電臺臺長地區文聯主任等職;1981年出版《曼晴詩選》,由老戰友、文壇大家孫犁作序。晉察冀邊區的“街頭詩”運動
著名抗戰詩人田間的老伴葛文是石家莊市鹿泉人,我與這位老鄉作家有著十多年的交往,談起田間和他的街頭詩,葛文老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1939年,詩人田間從延安到晉察冀,他以“戰地社”之名創辦了《詩建設》期刊,與錢丹輝等人創辦的“鐵流社”相聚,以詩作為鋒利的戰斗武器。街頭詩是抗戰期間詩歌走出學校、走出課堂、走向大眾的產物,它像投槍、像號角,一出現就受到根據地人民的歡迎。晉察冀邊區街頭詩運動開展得聲勢浩大:“在許多群眾集會上,都散發著紅紅綠綠的詩傳單,在對敵人展開的政治攻勢中,也有用詩傳單形式制成的宣傳品。”
田間認為街頭詩運動“是使詩歌服務抗戰,創造大眾詩歌的一條大道”。《街頭詩歌運動宣言》號召人們“不要讓鄉村的一堵墻,路旁的一片巖石,白白地空著”。田間的街頭詩最為突出,結構上采用“階梯式”分行形式,詩句短而有力,節奏感強,在群眾中廣為流傳。他的名詩《假如我們不去打仗》激勵了無數軍民與敵人英勇作戰:
假如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
“看,這是奴隸”
田間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道:“大約是在1939年,我在一個村莊的門樓上,看見了《假如我們不去打仗》這首詩,用很大的字寫著,還配著一幅畫,這使我感到街頭詩的力量,也感到這是人民在鼓勵我們和我自己。……有一位鄉村的老太太,提著一籃子雞蛋到集上去換紅綠紙,為的是回到村里,叫人去寫街頭詩。”可見,街頭詩創作在晉察冀開展得多么廣泛深入,它已經真正和晉察冀人民的斗爭生活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
因為街頭詩形式短小,語言通俗,內容緊密結合抗戰,所以便很快在晉察冀的土地上生根、開花了。曼晴的《寫標語》就極具街頭詩的特色:
把這些
有力的標語,
戰斗的標語,
統統地寫出來,
讓每個鄉村的墻壁,
都披上武裝。
短短的幾句,包含著多么豐富的內容,多么深刻的哲理。從某種意義上說,街頭詩也是“戰斗的標語”,它對群眾的鼓舞力和召喚力,是其他樣式的文藝作品難以比擬的。正如田間所說:“街頭詩無口號的內容,把許多故事形象化了、詩化了,同時又是短小的、精悍的、明快的,像匕首出現在多處,因而出現打倒敵人和動員群眾及慰勞戰士的明顯作用。”
1956年7月1日,黨中央在中南海召開慶祝建黨三十五周年大會,詩人田間應邀出席,毛澤東在會場、大廳與各界人士親切交談。那次毛澤東曾與他說到抗戰時期的街頭詩運動,毛澤東說,“你們搞的街頭詩運動,影響很大,各解放區都寫街頭詩,起了很大作用。文藝配合革命,是我們的光榮傳統……”
詩人田間被譽為“時代的鼓手”
聞一多在《時代的鼓手》一文中,稱贊田間的詩說:“這里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梁三日的余韻,沒有半音,沒有任何‘花頭,只是一句句樸實、干脆、真誠的話,(多么有斤兩的話!)簡短而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這段評語,精辟地概括了田間街頭詩的獨特風格。
田間原名童天鑒,安徽省無為縣人。中學時期開始寫作具有反帝反封建色彩的新詩,1934年在上海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以“健康、結實、戰斗的小伙伴”的姿態登上詩壇;1935和1936年連續推出《未明集》《中國牧歌》《中國農村的故事》等三部詩集,并以充滿蓬勃的斗爭生活氣息、迥異于前人的粗獷剛健的風格,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抗戰爆發后,他創作了《給戰斗者》等大量洋溢著愛國主義激情的詩篇,積極鼓動人民奮起抗戰,被聞一多譽為“時代的鼓手”。1938年初,田間在西安參加了西北戰地服務團,夏天到了延安,這期間他創作了《呈在大風沙里奔走的崗衛們》《假如我們不去打仗》《義勇軍》等詩歌名篇。1938年冬,田間隨西北戰地服務團來到晉察冀邊區,1939年起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晉察冀分會副主任,兼任邊區文聯常務委員、邊區文救會執行委員、邊區詩會主席等職,先后主編了《詩建設》《山》《鼓》《晉察冀文藝》《詩》等文藝刊物,為繁榮發展河北敵后根據地的詩歌創作作出了杰出貢獻。
田間在邊區創作了一些在現代文學史上留下深刻印跡的“街頭詩”名篇,比如《堅壁》:“狗強盜,/你要問我么:/‘槍、彈藥,/埋在那兒?/來,我告訴你:/‘槍、彈藥,/統埋在我的心里!”這首詩全篇都由答話構成,沒有任何敘述、描寫或提示,簡潔得不能再簡潔。而通過這樣幾句答話,詩篇卻異常生動鮮活。
他寫的一組《名將錄》是對邊區五位高級將領的詠唱,寫人敘事相當詳細具體。《偶遇——題聶司令員》寫了聶將軍在行軍途中與一位老鄉的交往,他在老鄉的門前歇馬、喝茶,同老鄉親切交談,詢問年景和莊稼,還風趣地同老鄉開了個玩笑。詩篇采取倒敘的寫法,把老鄉事后的恍然大悟放在篇末,給詩作涂上了一層幽默、歡快的色彩。《馬上取花——題楊成武將軍》寫了楊將軍指揮的黃土嶺殲滅戰的勝利,詩中有阿部的進攻,也有我軍的秋季反“掃蕩”,但都是一種虛寫,詩篇舉重若輕的描寫意在頌揚這場戰斗的神奇。詩人通過主人公所做的某一件事情,突出表現其精神風采和性格特點,刻畫出人物形神兼備的藝術形象。
1943年邊區文藝整風之后,田間響應黨的號召,到農村基層深入生活,直接同農民群眾打交道,思想感情發生了新的變化,并從民歌和群眾語言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形成了其詩歌的民族化、大眾化藝術風格。田間后期的詩歌采用了大量的群眾口語和農民諺語,運用了民歌的構思、想象方式和比興、對偶、重疊等表現手法,詩歌章法句式大體整齊,又靈活多變,極大地適應了中國老百姓的欣賞口味。詩歌通俗易懂,鄉土氣息濃郁,讀之朗朗上口,具有一種民歌、民謠的風味。胡風曾深刻指出:“田間是第一個拋棄了知識分子底靈魂的戰爭詩人和民眾詩人。”
從1958年起,田間擔任河北省文聯主席。他與梁斌、李滿天等著名作家一起,辛勤耕耘,為河北文學事業帶來了燦爛的春天。田間擔任河北省文聯主席二十多年,在他的影響和推動下,河北成長起了一大批青年詩人。河北被稱為“詩歌大省”,基礎就是在那個時期奠定的。田間對詩歌的激情和創造力,一直到晚年都沒有減退,他的創作思想和做人的風格一直影響著河北詩人。田間倡導并主持召開的“懷來詩會”和在他直接關心下召開的“涿州詩會”,都已經成為河北詩歌發展史上的重要會議,對當時河北的詩歌創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和推動作用。
著名敘事詩《戎冠秀》《趕車傳》
十五年前,我曾應邀赴京參加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的“時代的鼓手·詩人田間誕辰90周年學術研討會”,并捐獻了自己珍藏的1949年版田間長詩《趕車傳>(“中國人民文藝叢書”),由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建功代表現代文學館接受捐贈,還頒發了館藏證書。
真正標志著田間詩歌卓越成就的,是詩人“開辟了紀念碑式的大敘事詩的方向”,陸續創作的一批長篇敘事詩。發表于1940和1941年的《親愛的土地》和《鐵的子弟兵》是邊區最早出現的兩部敘事長詩。前者以劉大發、王桃夫婦的生活道路為線索,描寫他們熱愛土地、保衛家鄉的斗爭;后者則講述了牧羊人鄧興華為抗日參軍入伍,最后成長為戰斗英雄的故事。兩部長詩“反映晉察冀現實的兩個主要的側面。只有在親愛的土地上,才能產生鐵的子弟兵,只有鐵的子弟兵才能保衛親愛的土地。詩人以時代的眼光來照耀出邊區新的家庭和新的人物之成長,以及群眾怎樣為保衛家鄉和祖國的斗爭。”這兩首長詩發表后在邊區產生了較大影響,特別在“比較完整的反映邊區生活,以及口語化方面,……起了開辟道路的作用。”
在此基礎上,田間于1945和1946年又連續發表了兩部著名的長篇敘事詩《戎冠秀》和《趕車傳》。第一首詩以紀實的方式敘寫了戎冠秀在舊社會的苦難經歷,獲得翻身后積極擁軍支前、成為英雄模范的過程,熱情謳歌了這位子弟兵母親的高尚心靈,正如詩人開篇深情所唱:
我唱晉察冀,山紅水又清。
山是那么紅,水是那么清。
如果有人問,請問好老人。
這位好老人,好比一盞燈。
戰士給她火,火把燈點明。
她又舉起來,來照八路軍……
好老人叫啥?名叫戎冠秀。
好老人住哪?家住下盤松……
另一首《趕車傳》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史詩型長詩,在田間的詩歌創作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作品描寫具有強烈反抗性格的貧農石不爛,在自發的反抗失敗后來到晉察冀邊區的河北,看到共產黨領導使“天底下出了活路”,回鄉發動群眾,領導窮人獲得翻身。長詩的藝術形象堅實而完整,故事生動,結構嚴謹;形式上以五字上下的句式和短促有力的節奏,保持和發展了個人的藝術風格,同時創造性地運用一些民歌的表現手法,吸取生動活潑的群眾語言,給長詩帶來了動人的色彩,代表了詩人在向詩歌民族化、大眾化努力方面取得的新成就。
詩人田間個性鮮明的詩歌作品,一直被文學界譽為“詩歌匕首”,在全社會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在民族危亡之時,挺身而出,以筆為槍,投入戰斗,體現了一個作家、詩人的擔當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在此意義上說,他的詩歌已經超出了文學范疇,體現出一個民族的自尊、自強精神和不滅的良知,成為我們的寶貴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
田間的戰斗精神和創作歷程,對于當下的文學創作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尤其是詩人如何放寬視角,既不放棄自我,又能夠關注社會和現實,關注信仰和心靈,關注理想和未來等方面,具有許多值得借鑒的意義。在那次北京紀念田間90周年誕辰的盛會現場,懸掛著筆者代表河北詩詞界題寫的賀詩條幅,重錄如下,權當結語:
當年擂鼓譽詩壇,浴血太行筆劍寒。
多難興邦傳號角,幽燕詩魂今又還!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