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新學校。我、安紅、德吉草、杰道,四人形影不離。河那邊的同學不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也不愿意組成一支龐大的“隊伍”。開學那天,阿爸專門從牧場回來了。阿爸充當了我們四人的家長,阿克貢巴開著拖拉機,拉著我們,浩浩蕩蕩去了新學校。
新學校已經不新了,但對我們來說,卻是新鮮的。學校建在多瓦鄉政府和派出所中間,顯得氣派、大方。三幢三層高的樓房,一幢是教學樓,一幢是學生住宿樓,還有一幢是教師宿舍樓。教學樓和學生住宿樓左右相對而建,教師宿舍樓緊挨著學生宿舍樓,呈“品”字格局。前面是學校大門,后面是寬闊的操場。操場不遠處,還有一排平頂房,是食堂。
阿爸安頓好之后,又帶著我們去找班主任老師。我覺得阿爸很可笑,都是大孩子了,還有什么好交代的呢?
阿爸走在校園里,見老師就握手問好,還不失時機地說:“我來送四個孩子,平常很忙,操心不上,就交給你們了。”阿爸還真當自己是我們四個好朋友的家長了。聽阿爸如此說,我羞得躲在他身后,不敢大大方方站在老師前面。
班主任老師叫劉筱乾,年輕帥氣,穿戴講究,一看就是城里人。找到班主任劉老師時,阿爸反而沒有在校園里那么大方了。我們站在門口,只偷偷往里看,不敢走進劉老師的宿舍。
劉老師給阿爸倒水、讓座。阿爸小心翼翼,只半個屁股擔在凳子上。
劉老師說:“都是你的孩子嗎?”
阿爸說:“是的。”
我們站在門口,相互擠了下眼睛,偷偷笑著。
阿爸看見我們的怪動作,連忙又說:“不是,不是。”
劉老師也笑了起來,說:“是親戚家娃娃吧?”說完后,又對我們說:“你們進來,別站在門口。”
我們怯生生進了劉老師宿舍,在阿爸身邊站成一排。
阿爸說:“是鄰居家娃娃。四個一起長大的,一個巷道里的,和自己的娃娃一樣。”
劉老師又笑著說:“那你們鄰里關系特好吧?”
阿爸漸漸放松了,他將屁股挪到凳子中心,笑著說:“和一家人一樣。”
劉老師說:“四個娃娃學習怎么樣?”
阿爸說:“送到學校里就是念書來的,應該好著呢吧?”
劉老師又問我:“叫啥名字?作業都做完了嗎?”
我抬起頭,低聲說:“叫道吉扎西,作業都做完了。”
劉老師接著又問了安紅、德吉草和杰道,他們一一回答了。
劉老師又對阿爸說:“學校實行月假制,到時候要提前來接。”
阿爸說:“都是山里娃娃,不用接。”
劉老師說:“安全很重要的。”
“呀!”阿爸答應了一聲,說:“那娃娃們就交給你了。”
劉老師笑了笑,說:“我們會好好教的,這個你放心。”
阿爸就這樣將我們交給了劉老師,他好像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任務,下樓梯時挺起了身子,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
二
第一個月假轉眼就到了。想起來,四個星期是多么地漫長,但在忙亂中,又感覺和多瓦村一個星期的時間差不多。不過,接下來是整整七天的假期,我們無比興奮。
放假那天,學校門口擠滿了人,也停滿了摩托車和拖拉機,都是來接孩子的。中午時分,徹底冷清了下來。我知道,阿爸根本來不了,可劉老師又不讓我們走。
劉老師拿來籃球,這下我們高興壞了。德吉草在旁邊看著,說實話,劉老師打籃球的技術不怎么樣。
三個人是無法打比賽的,劉老師又把鄉政府門口玩的兩個學生叫了過來。六個人也只能打半場,打半場更累人,一會兒,劉老師就氣喘吁吁的了。
中場休息時,劉老師一屁股坐在籃球上,對我們說:“我可是老師,你們要老實點。”
“你不像老師,沒有這么帥氣的老師。”杰道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劉老師聽見了。
劉老師說:“老師就不能帥氣了嗎?”
安紅說:“我們以前的楊老師和您就不一樣。”
劉老師說:“怎么不一樣呢?”
杰道說:“楊老師課講得非常好,可是他……”
我接著說:“楊老師喜歡鉗我們的鼻子,鼻涕流在手指上,在衣襟上抹下,然后繼續上課。”
德吉草又搶著說:“楊老師的頭發和胡子是長在一起的。”
劉老師皺了皺眉頭,接著哈哈大笑,差點從籃球上翻倒。
“從現在開始,我要對你們四個嚴加管教。要想打籃球,每天先給我背誦一篇課文。”笑罷,劉老師立刻嚴肅了起來。
我們吐了吐舌頭,默不作聲。兩個學生見劉老師嚴肅起來,趕快走了。
德吉草突然站起來,沖到劉老師跟前,抓住他的手,翻來覆去摸著手表,然后說:“您不像老師,像老板。”
“就是老師,還是班主任呢。”劉老師笑著說。
“肯定是老板。”杰道也這么說。
“你怎么知道的?”劉老師問德吉草。
德吉草認真地說:“您有這么好的手表,還愛玩球,不是老板才怪。”又說,“你的手表能接電話嗎?”
“能呀。”劉老師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德吉草說:“我阿爸也有一個,好幾百呢。”
“我的只有十塊錢。”劉老師說。
“誰信呢,十塊錢的手表只有拼多多上才有。”德吉草說。
“你還知道拼多多?真厲害。”劉老師說。
“我阿爸經常在拼多多上買東西,不過要騎摩托車去很遠的地方才能取到。”德吉草說。
“我的也是從拼多多上買的。”劉老師說。
德吉草說:“你是老板,不會從拼多多上買手表。”
劉老師說:“你知道這么多?”
德吉草翹起了小嘴巴,說:“都四年級了,十歲了。我會漢語,也會藏語,還會英語呢。”
劉老師說:“你會這么多,那我就不給你當老師了。”
我們都笑了起來。
下午了,阿爸還是沒有來。劉老師開車送我們到多瓦村,我們纏了他很久,他找了很多借口,不肯到家里去坐會兒。
“劉老師,過兩天我們打場比賽吧?”我小心地問劉老師。
劉老師說:“好呀,過兩天打比賽。但你們不能耽誤學習,本來上學就遲了。”
“哦呀。”我們高興地答應了劉老師,飛一般朝村里跑去。
三
月假的第三天,我、安紅、杰道,同時還叫上了杰道弟弟,我們一同去學校找劉老師。
劉老師果然在學校,他一個人在操場上打籃球。劉老師見我們突然來到學校,顯得有點不高興,但瞬間又和藹起來。他說:“你們怎么來了?不是放月假了嗎?”
“來打比賽的。”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怎么來的?”劉老師又問。
“走過來的。”我說,“又不遠,我去過牧場,那才叫遠呢。”
劉老師“哦”了一下,接著說:“你們三個,我只一個人,怎么打比賽?”
杰道說:“分你一個隊員。”
劉老師笑了笑,說:“你們隊輸了怎么辦?”
杰道很自信地說:“我們隊不會輸。”
劉老師說:“萬一輸了呢?”
杰道見劉老師口氣很硬,便低下了頭,囁嚅著說:“輸了給你酥油和糌粑。”
劉老師哈哈大笑,說:“好,男子漢說到就要做到。”
杰道紅著臉,也說:“好。可是,您輸了呢?”
劉老師說:“我自然是不會輸給你們隊的。”
杰道說:“萬一輸了呢?”
劉老師說:“我可沒有酥油和糌粑。”
我說:“你輸了就給我們買個籃球。”
劉老師愣了一下,然后就爽快地答應了。
比賽開始,劉老師和安紅一隊,結果輸得很慘。劉老師一時半刻無法買來籃球,只好將自己的籃球給了我們。我們抱著籃球,瘋了一般在操場上跑了幾圈,之后便恭恭敬敬地給劉老師鞠了一躬。
“劉老師,你太厲害了。”杰道說。
劉老師說:“厲害嗎?你們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我們都不說話,安紅更是不敢抬頭。
劉老師又說:“是不是?”
劉老師太厲害了,他果然發現了我們的秘密。
我吞吞吐吐,磨蹭了一陣,才說了實話。我說:“劉老師,你一定會輸的,因為我們就想贏走您的籃球。”
杰道也說:“放假了我們沒地方去,去牧場又太遠了。村里有籃球場,可我們沒籃球。”
劉老師笑著說:“以后要說實話,不能有這樣的鬼主意。籃球輸給你們,但我會贏回來的。”
我們都笑了起來,說:“你好好培養幾個屬于自己的隊員吧。”
劉老師說:“對,要好好培養幾個,將來和你們好好打場比賽。”
安紅說:“劉老師,和我們一起過‘六一吧。”
杰道說:“你肯定不知道,我們的‘六一有多么熱鬧。”
劉老師說:“有多熱鬧呢?”
我說:“要買很多糖和彩色的氣球,還有新衣服、滑板車。”
杰道說:“還要跳吉祥甘南的鍋莊舞,要比賽。”
安紅說:“要吃很多西瓜,要做許多手工。”
我說:“還要包兩千個藏包呢。”
杰道說:“德吉草都會包藏包。”
…………
我們七嘴八舌,爭搶著說。劉老師聽著聽著,就背過身去,偷偷擦了把臉。
“劉老師,你怎么了?”我問劉老師。
劉老師說:“我讓你們說得饞哭了。”
安紅說:“劉老師,你別哭了,到時候我們分你好吃的。”
劉老師笑了起來,他說:“過‘六一的時候,我給你們買好吃的,從北京買。”
“北京很遠的。”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劉老師說:“從北京到咱們村子,三天就到了。我從拼多多上買。”劉老師又說,“我開車去取,很快的。過‘六一的時候,我還會去你們家,給村里的小學生們也分點。”
安紅哭了,我和杰道也快哭了。
我哽咽著說:“劉老師,你怎么不早點給我們當老師……”
安紅流著淚說:“劉老師,你真好。”
杰道抽泣著說:“劉老師,下次我帶你去我們家牧場,牧場上有酥油,還有曲拉……”
劉老師摸了摸我們的頭,說:“嗯,我們一起去,叫上德吉草,你們不是一家人嗎?”
是的,我們是一家人。我的阿爸是大家的家長,可是,他很忙,放月假的時候,都顧不上來接我們。
我說:“春天了,牧場上很忙。”
劉老師似乎知道了我要說什么,他認真地說:“那以后放月假了,我送你們到村口吧。”
杰道說:“不用送,劉老師,我們走著很自由的。”
安紅對杰道說:“如果遇到下雨天呢?”
劉老師說:“你們不是說我像老板嗎?老板有車。”
我們給劉老師深深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劉老師。”
劉老師這次鄭重其事地說:“要記住,安全和學習一樣重要。”
我們點了點頭,抱著籃球,離開了學校。路上,我們又商量了一件事情,以后在劉老師的課上,要爭相舉手,不僅回答問題,還要勇敢提問。當然,這件事一定要告訴給德吉草,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四
四月中旬,草皮剛松動,遠處的群山上依舊冰雪連天,可是牧場上已有人偷偷挖蟲草了。
有蟲草的地方越來越少,草場承包到戶后,大家都不愿意破壞草皮。挖蟲草只能跑到很遠的高山草原上去,也只有高山草原上才有更多蟲草。那里的蟲草個兒大,能賣到好價錢。
早就商量好了,放月假后,就到村子對面很高的山頂上去挖蟲草。于是,我們扳著指頭,數著日子,等著放月假。
安紅的計劃比我和杰道的還周詳,他說:“放假七天,要挖七十根蟲草,賣了錢買一套《楊家將》連環畫,剩余的再買個游戲機,再剩余的就請我們在鄉政府門口的飯館里吃頓飯。”
杰道說:“等挖到蟲草,就買雙旱冰鞋。”他還說,“挖不到也沒辦法,蟲草詭得很,有靈性呢。”
德吉草說:“那個山頂上有狼,蟲草都讓狼吃掉了。”
我們不贊同德吉草的說法,看得出,德吉草其實不愿去。她舅舅在城里工作,隔三岔五來學校看她,她不缺零花錢。她遲早要去城里讀書,我們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說而已。
我的愿望當然也是能挖到許多蟲草,因為我想買輛自行車。
阿爸再三強調,不讓我東奔西跑。阿爸的心里只有學習,可他從不來學校,連家長會都不參加。只要我乖乖坐在家里,他就覺得我的學習一定會好起來的。實際上,阿爸根本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關在籠子里的鳥兒怎么能長大呢?高年級的同學們都說,我們多瓦村來的都是井底之蛙,永遠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精彩。
月假第一天,我們乖乖在家寫作業。第二天,我們早早就出發了。山頂很遠,我們繞過村口的青稞架,沿山坡一直走,中午才到山頂。風太大了,安紅拿的兩包薯條還沒打開,剛放到地上,就被大風刮到山底去了。
站在山頂看不見多瓦村,也看不見村口的青稞架,我心里有點怕。會不會真有狼呢?安紅和杰道已經趴在地上,翻著枯草,艱難地尋找蟲草了。大約過了一小時,我們就餓了,可蟲草的影子都沒找到,剛出門時的雄心壯志已消失殆盡,都想回家了。
杰道說:“再找一會兒,我們就回家吧。”
安紅說:“不能分散,也不要沿著同一個方向找,蟲草見到人就會躲藏起來的。”
我聽著就生氣,說:“蟲草又不是人,怎么會躲藏起來?虧你還是大學生。”
安紅和我爭辯著,說:“大人們都這么說的,還說沒有那富貴命,找一輩子都不會找到的。”
“大人說的全都對嗎?”我大聲說,“他們找不見,就會把一切推到命運身上,是不對的。”
杰道說:“別爭吵了,再找一會兒吧。天一陰,山頂上會凍死人的。”
天邊果然飄來了一團烏云,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風在吼叫。我們都有點兒害怕,但還是繼續趴在地上。
終于找見了一根蟲草,我輕輕碰了一下它暗紅色的嫩芽,又將手縮了回來。就像當年掄小火爐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一樣。我慌忙用雙手蓋住草皮,睜大眼睛,看了看距離我有十來米的安紅和杰道。他倆依舊貼在地上,目不轉睛。山頂上是一坨一坨花白的雪,天空里偶爾有山雀飛過,它們發出尖厲的聲音,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透過手縫,我看了又看,蟲草暗紅色的嫩芽在雙手的呵護下,直直站立著。跪在地上,我開始用右手指使勁摳著四周的草皮,黑黑的土立刻鉆進了指甲。我又換了左手指,一直到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疼了,蟲草才露出了它羞羞答答的、肥胖如毛毛蟲一樣的半截身子來。
蟲草挖了出來,我捧在手心里,又認真看了一會兒。蟲草的身體上沾滿了污黑的土,露出不多的身子,呈現出白中略帶淡黃的一圈一圈的節環。我用手指輕輕摳掉蟲草上污黑的土,然后又在掌心吐了點唾沫,將它放進去,弄濕,再用衣服邊兒小心地擦了擦,完整的蟲草終于露出了它的身形。
“一根,兩根,三根……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很快就能買到了。”我掌心向上,捏著蟲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蟲草藏在貼肉的襯衣口袋里,沒有告訴安紅和杰道。他倆似乎也找到了蟲草,突然大呼小叫起來。
我慌忙跑了過去,問:“找到了嗎?”
安紅說:“找到面搟杖(沙參,多年生草本植物,農牧村的孩子們常常挖來吃)了,快餓死了,可是挖不出來。”
杰道站起來,望了望天空,說:“我們根本不像是來挖蟲草的,連個工具都沒拿。回吧,這個山頂上沒蟲草。”
我沒說什么,因為我知道,這個山頂上有蟲草。下次放月假,我會偷偷來挖。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一根蟲草遠遠不夠。
我們幾乎是小跑著下了山頂。到了山底,太陽暖暖的,天空上的烏云突然不見了。我借口去一處凹坑里上廁所,其間偷偷從口袋里拿出蟲草。緩緩展開手掌,看見躺在手心的、睡著了一樣的蟲草,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安紅開始喊了,我一看,他倆已走出了很遠。將蟲草小心翼翼裝進襯衣口袋里,我歡快地向安紅和杰道跑去。
到了村口,我們已經走不動了。大家坐在青稞架下歇息,商量著下次放月假再去別處挖蟲草的事情。就在我們說得最開心時,村口的大路上出現了幾輛自行車,我們站起身,跑了過去。
他們共五人,三個男的,兩個女的,戴著頭盔、眼鏡、頭巾、手套,還背著大背包。看著他們如此洋氣的裝扮,我的腿像生了根一般。
見我們圍著不走,他們將自行車放倒在地,也坐在青稞架上,然后從包里取出水壺和餅干。
一個瘦瘦的男子說:“多好呀,空氣這么清潔,住在這里心情該有多舒暢。”
另一個較瘦的男子接著說:“真是世外桃源。”
兩個女的看了看我們,然后笑著問安紅:“你叫啥名字?怎么不上學呢?”
“我們都是大學生了,放月假了。”杰道搶著回答。
他們沒有問我,可我沒有忍住,說:“我們去挖蟲草了,就是想買輛自行車。”
另一個女的說:“好幾千呢!那要多少蟲草呀?”
我生氣地說:“蟲草比你的自行車貴多了。”
那個女的又說:“那你挖了多少?我看看。”
安紅說:“一根都沒挖到。”
他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瘦瘦的男子又說:“這里的確好,就是太落后了。”
另一個較瘦的男子笑著說:“越是落后的地方,越能保持原始的生態。”
兩個女的很快吃完了一包餅干,又打開另一包。安紅和杰道一直看著,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來,吃個餅干。”那個女的說,“特好吃的。”
“進口的餅干。”另一個女的又說,“你們肯定沒吃過。”
安紅和杰道伸手接了過來,放到嘴里,輕輕咬了一小口,然后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接她們給的餅干,大聲說:“我不要你們的餅干。這里很落后,你們干嗎還要來這里?”說完就轉身走了。
他們又吃又喝,笑聲不斷,根本沒有回答我。
我不明白,城里多好。我從電視上看過高樓大廈,以及各種各樣的好吃的,還有電梯和火車。住在這里怎么會有多好呢?我長大了要住在城里。我想,他們說的全都是騙人的。
那自行車太漂亮了,我的腿不聽使喚。“山頂上的蟲草能買一汽車自行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咬緊了牙,瘋一般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門口,緊緊抱住嘛呢旗桿,傷心地抽泣著。
五
阿爸從牧場上回來了。阿爸坐著阿克貢巴的拖拉機,拖拉機上除了大黑,還有大黑生的三只小黑。
大黑看見我,飛一般撲了過來。我摸了摸大黑的頭,大黑舔著嘴,像見到親人一樣。可是阿爸執意要將大黑拴在門外。我知道,阿爸有他的想法。我要去學校,阿媽要去地里干活,大黑只能看門了。
阿爸說:“大黑要拴在門外,千萬不能放出去。一旦放開,會咬傷別人的。”阿爸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大黑一直在牧場,突然來村里,見到那么多陌生人,肯定會咬的。我在門外給大黑搭建了一個小房子,里面鋪了草,可是大黑并不領情,草被它拋了出來。三只小黑十分可愛,它們一直在家里亂轉,還發出嗚嗚的叫聲,吃飽之后,就躺在屋檐下,一到晚上,就去門外,和大黑臥在一起。
安紅時不時會在門外大聲叫我名字,有大黑,他不敢大大方方進進出出了。大黑對安紅不友好,看見安紅,總是撲來撲去狂叫不已。我呵斥幾聲,它才停止,蹲在它的小房子門口,驚奇地看著我們。
三只小黑和大黑不一樣,安紅給它們點饃饃,它們就跟在安紅屁股后頭轉圈。安紅很喜歡小黑,他給我說了,想要一只。我舍不得,只好將權力推給了阿爸。安紅有點不高興,他說等下次阿爸來了自己去要。其實給他一只,也是可以的,我只是覺得小黑還小,不應該突然將它和它的阿媽分開。為此安紅好幾天都不來我家,擺出要和我絕交的姿態來。
這天下午,阿爸回來了。到插箭的日子了,阿爸一定會回來的。我去找安紅,說我阿爸回來了,讓他去要一只小黑。
安紅在我阿爸跟前,吞吞吐吐地。我說:“阿爸,給他一只小黑吧。他一定會養好的,他很愛小黑。”
阿爸笑著說:“你們是朋友,送只小狗,沒啥了不起。”
安紅連忙感謝,并要立刻帶走小黑。
阿爸又說:“給杰道也送一只,你們一人一只。三個小狗是兄弟,你們也是。”
我和安紅都笑了起來。
阿爸說:“但你們不能耽誤學習。小狗現在還不能拉走,還吃奶呢。等到賽馬節時就可以了。”
阿爸這次回來是專門來插箭的。阿爸給我說:“插箭節的來歷源遠流長——傳說很久以前,藏族部落之間互相征戰,箭既是原始的武器,又被當作英雄的精神象征。后來,大家就把戰死疆場的英雄供奉為神,并把他佩帶的箭插在山岡上,既是祈求和平,也是對英雄的紀念和膜拜。”
每逢插箭日,人們會帶上準備好的祭祀供品,騎著馬,在神山附近的平緩處安營扎寨,時辰一到,一并前往山岡。插起來的箭叢藏語稱“拉卜則”,是用數米長的木桿作箭桿,用彩繪的木片為箭翼,無鏃,有刀狀,亦有矛狀,一并插成一叢,周圍用柵欄圍住,外壘石塊,上縛經幡,綴以羊毛、哈達等潔白之物。箭叢多在高山之巔,遠遠望去,莊嚴肅穆,恰似昔日之英雄臨風而立。
阿爸還說:“插箭節在時間長河里逐漸起了變化。現在安營扎寨的情況少了,代之以騎摩托車去插箭。但是‘桑子(祭奠供品,有酥油、糌粑、清水等清潔之物)不能缺少。首先要‘煨桑(藏族祭天地諸神的儀式,即在燃燒的松枝上灑上酥油、糌粑,讓濃煙繚繞于天空),然后眾人高聲齊喊——啦嘉啰!同時向空中拋撒隆達,祈求山神保護該地人畜平安、好運連年。”
第二天早晨,我和杰道,還有比我們更小的孩子,跟隨大人一同向山岡走去。春天已經到了尾聲,而甘南的春天似乎才剛剛開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格桑花支起花苞,海子蕩漾著層層柔波。酥油蘑菇頂破草皮,撐開雪白而粉嫩的小傘。馬匹在山坡上自由徜徉,阿媽們坐在帳房前歡快地紡線。
當我們快到山岡時,安紅也追趕過來了。他一邊喘氣,一邊抱怨我和杰道。其實,村子里的漢族人也有這類集體活動,時間也在每年農歷四五月,他們把這項活動叫“造山神”,其意義和“插箭”如出一轍。“造山神”時同樣要“煨桑”,撒“隆達”,請喇嘛誦經。
我們扛著“箭”在山梁上奔走,除了覺得威風,更多的則是一種心靈深處的不可名狀的興奮。一支支長長的神箭層層迭插,高高地聳立于山岡之上,拋撒在空中的“隆達”像雪片一樣在陽光中飛舞。大家舉著自家的箭,圍著桑臺由左向右轉圈,“啦嘉羅,啦嘉羅”的呼喚聲再次在大山深處回蕩……
插箭到中午就結束了,我們幾個在山岡上逗玩了一會兒,等大人的影子看不見時,才極速地從山岡上奔跑下來。
阿爸又要回牧場去了。臨走前,阿爸專門對我們說:“一定要好好學習,在學校里不能惹麻煩。”
我說:“別人的阿爸都來接送。”
阿爸想了一下,說:“你們是大學生了,還需要接送嗎?你們要像格薩爾一樣,當個大英雄。”
我說:“你不來接送,劉老師會送我們回家。”
阿爸又想了一下,說:“下次給劉老師帶點新鮮的酥油,不能太麻煩人家,你們都是大學生了。”
我心里想,劉老師是城里人,才不吃酥油呢。不來接也好,我只是覺得心里不舒服,好像我們沒有阿爸一樣。
阿爸又去牧場了。阿克貢巴的拖拉機從巷道里開了出去,一直到看不見他們的影子,我才回家。安紅已經告訴了杰道,再過一個月,他也可以帶只小黑回家。杰道聽了很興奮,跑回家,給小黑找好吃的去了。
“要像格薩爾一樣,當個大英雄”。阿爸的話一直縈繞在我耳畔。其實,小時候我已去過山岡,參加過插箭儀式。因為阿爸說過,要當英雄,就必須先向山神報到。草原上的孩子,長大都是男子漢。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美麗的夢。夢里,我手持利劍,威風凜凜地站在山岡上,我已經變成了遠古時代的英雄。
六
每到月假時,老師就布置很多作業。然而再多的作業,也阻止不住我要當個草原騎手的心愿。賽馬節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段時間,我疏忽了大黑和小黑。安紅和杰道已與大黑混熟了,小黑也完全被他倆給的好吃的所收買。
阿媽不知道我的心愿,見我悶悶不樂,就試探著問:“道吉扎西,是不是想阿西了?”
我不想給阿媽說,因為阿媽不能給我一匹小紅馬。可我又不愿讓阿媽擔心,我該怎么辦?
阿媽又問我:“阿咪姥姥(對孩子的愛稱,意為媽媽的寶貝),你怎么不高興了?是不是在學校里遇到啥麻煩了?”
我再也不想隱瞞阿媽,于是就說:“阿媽,我想要匹小紅馬,我要當草原上的小騎手。”
阿媽聽了之后,愣了一下,之后便笑著說:“小紅馬不是問題,問題是你還小,降服不了小紅馬。”
我委屈地說:“我已經變成遠古時代的英雄了,小紅馬會聽我話的。”
阿媽呵呵笑出聲來,說:“你現在是我的英雄,不是草原上的英雄,等你再長大些吧。”
其實我知道,給阿媽說也是白說,阿媽不能給我一匹小紅馬的。
阿爸從牧場上回來了。阿爸意氣風發,說今年牛羊長得肥壯,草原上草也很茂密,準備要多出欄些牛羊,買個小貨車。
阿爸跟阿媽說話時,總不讓我聽見,但我都聽見了。阿爸從牧場一回來,我就睡不著,總想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點秘密來。果然,阿媽說到我要小紅馬的事情了。
阿媽說:“道吉才讓想要匹小紅馬,說了好幾次了。”
阿爸說:“還小呀,他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不能分心呀。”
阿媽停了一下,又說:“整天想著小紅馬,恐怕心思早不在學習上了。”
阿爸也停了一下,接著說:“要不把牧場上的馬駒拉過來,已經半歲了,在家養著吧。”
“呀!”阿媽說,“那樣也好,有個安慰的,就不會分心了。”
我聽著差點沒笑出聲來。阿爸和阿媽似乎發覺我沒有睡著,便不再說話了。
阿爸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阿爸剛一走,我就把阿爸晚上說的話告訴了安紅和杰道。
“我終于有小紅馬了。”我說。
安紅說:“小紅馬能進賽場嗎?”
我說:“一定能。”
杰道說:“你要去賽馬節賽馬嗎?”
我說:“我要當個草原上的小騎手。”
安紅和杰道羨慕極了。可是他們并不知道,阿爸給我的只是小馬駒。
“你不養小黑了嗎?”安紅又問我。
“養呀。”我說,“下月小黑就不吃奶了,到時候我們一起養。”
“哦呀!”杰道說,“你阿爸說了,三個小黑是兄弟,我們也是。”
說完之后,杰道伸出手,我和安紅將手搭在杰道手背上,一同大聲說:“我們也是兄弟!”
七
阿爸終于將馬駒從牧場拉到村里來了。是小紅馬沒錯,身上沒有一根雜毛,拴在門外,像一團燃著的火焰。
小紅馬似乎知道我是它的主人,因而顯得特別乖,無論抱脖子,還是牽鬃毛,它都不會動。眼睛特別明亮,我盯著它眼睛看時,它才會眨一下。當它長長的睫毛再次打開時,我就看見了太陽和我一同在它的眼睛里。
小紅馬和大黑一樣,起初也是認人的。它不讓安紅和杰道靠近,一靠近,嘴里就發出響亮的鳴叫,還會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揚起蹄子。這時候,我會伸出手,慢慢靠近它,然后摸摸它的額頭,它立刻就乖了。安紅和杰道很不服氣,但依然不敢靠近。
小紅馬給阿媽帶來了麻煩,阿媽除了忙農活外,還要給我的小紅馬割草。阿媽也盼我們的月假,放月假的那七天,阿媽就不用操心小紅馬了。
自從有了小紅馬,放月假的時間一到,我們的心里就急躁起來。在放月假的前兩天,從食堂打飯時,我總會多要一個雞蛋,偷偷藏起來。等一放假,我就飛一般奔向多瓦村跑,再也不和劉老師打籃球了。
一到家,我們先要跑到小紅馬跟前。我從書包里拿出雞蛋,剝了皮,準備喂給它。安紅在旁邊哈哈大笑,說馬是吃草的,不會吃雞蛋。我忐忑著,將雞蛋送到小紅馬嘴邊,它大嘴一張,兩個雞蛋一下就沒了。雞蛋是吃下去了,可是小紅馬張著嘴,瘋狂地咳嗽著。
杰道說:“馬不會吃雞蛋,估計是讓蛋黃噎著了。”
于是,我們和安紅又趕緊舀來一盆水。小紅馬喝了半盆,漸漸恢復了安靜。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給它留過雞蛋。不僅僅因為怕安紅和杰道笑話我,我是怕小紅馬真被噎著了,會得病。
小紅馬長得很快,剛從牧場拉過來時,還沒我高。短短一個月,我站在它身邊,就看不見對面的安紅了。
我一放月假,阿媽就再不用操心小紅馬了。阿媽讓我們早上寫作業,下午才許牽著小紅馬去山坡上。
太陽落山前,我們又牽著小紅馬,按時回家。大黑見我們回來,使勁用舌頭舔嘴。三只小黑也漸漸大了,總是圍著我們團團轉,還會發出各種各樣討好的聲音。
晚上的時間是特別難熬的。阿媽總是忙忙碌碌,我坐在炕上寫作業。可我的心早就跑到賽馬節上去了。賽馬節的日子越來越近,然而小紅馬還沒有完全長大。屋檐下的鴿子發出咕咕咕的叫聲,也像是幫我祈福——小紅馬,小紅馬,快快長大吧,快快長大吧。
這樣的夜晚里,我的心里總是很亂,不能安靜地寫作業,也不能跑到草原上,騎著小紅馬狂奔。草原小騎手的心愿一直藏在心底,然而有誰能知道,我小小的心靈里已有了一片無垠的草原。
八
終于等到了賽馬節,整個村子都瘋狂起來。賽馬場在村子不遠的一處草灘上,一陣細雨剛停,太陽朗照,不大的草灘像洗過澡一樣,渾身濕漉漉的。草尖上的露珠在陽光下發出點點亮光,橫跨在賽馬場上空的那道彩虹,如一座拱門召喚遠方的駿馬。這里就是英雄的賽場和騎手的天地。我牽著小紅馬,安紅在右邊,杰道在左邊,當我們來到賽馬場對面山坡時,儼然是三個小騎手。
草灘背后是更遠的草原與群山,濃霧在草原群山之間翻滾著彩色的波浪。你要仔細瞧才會發現,綠的是茂盛的青草,白的是成片的羊群,紅的是喇嘛的袈裟,還有各色各樣的格桑花和身著節日盛裝的人群。河流自遙遠的天際迂回而來,緩慢、悠閑,仿佛也為迎合節日的心情,而收斂了匆匆的步伐。
賽馬在這里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和廣泛的群眾基礎,是廣大牧民群眾最為喜愛的運動項目之一。傳說中,格薩爾被流放到草原后,就是騎著河曲馬在賽馬會上奪冠稱王的。后來他以瑪曲草原為基地,帶領戰將和驍勇的士兵,騎著河曲神馬南征北戰,取得了輝煌的業績,譜寫了一部人類歷史上恢宏的英雄史詩,成為藏民族和中華民族的驕傲。英雄總是活在人們的心靈里,對英雄的追尋源自對和平的向往。為紀念英雄格薩爾的拼搏進取精神,草原上每年都要舉行賽馬大會。
賽馬節聲勢浩大,賽前的法號更是渾厚深沉。桑煙煨起來,五谷和圣水拋撒在松柏枝上,隆達飛起來了,它們像草原上的花朵,像草尖上的雪片。那么多的紅綢黃絲帶挽系在馬頭,那么多潔白的哈達披掛在馬背上。如此盛大的場面下,我的小紅馬也不安分起來,它打著響鼻,前蹄不住高揚。
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像馬這樣深刻地改變著一個民族的文明進程。馬使廣大草原的距離縮短,茶馬古道上馱來的東西,使人們知道了草原以外的新鮮事物。因為有河曲寶馬,格薩爾才能所向披靡,統一安多草原。人們都來親近馬匹,表達活著的喜悅,表達今日的幸福和歡樂。一輪接一輪的呼叫在身邊響起,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才能讓身體里的快樂流淌出來,才能呼喚出遠古的英雄情結。賽馬這種民間傳統文化的存在,就是給人以力量和勇氣,給草原以新的希望和期盼,聆聽蹄聲撞擊蹄聲的回響,簡單平凡的草原生活就找到了慰藉,樸素的日子也有了繼續前行的力量。
我一邊牽著小紅馬,一邊伸出手,三只小手緊緊握在一起,朝著草原和群山大聲喊著——我們是草原小騎手!
原刊責編 張佳偉
【作者簡介】王小忠,男,藏族,甘肅甘南人,著有詩集《甘南草原》、散文集《浮生九記》《黃河筆記》、小說集《五只羊》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