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六歲那年,我坐父親工作的機動貨船去上海看病。剛上船,我甚是興奮,東摸摸,西瞧瞧,在父親的床鋪上滾來滾去。我將父親的海員同事一律叫“阿伯”:船長阿伯、做飯阿伯、光頭阿伯、老貓阿伯……
這是一次決定我命運的出行,父親和母親面色凝重。我兩歲多就去上海看過病,醫生說我還太小,不宜做手術,等到了七八歲再來。父母揣著希望挨過了一天又一天,我剛滿六歲,他們便等不及了。那個未知的結果如同懸在他們心頭的刀,寒氣逼人。
船還沒駛出內港,我的活潑勁兒漸消,頭重,眼皮重,手腳發軟,整個人像被慢慢抽光了精氣神,感覺軟綿綿、暈乎乎的,直呼難受。阿伯們說:“才開出幾步遠,小囡就暈船了,那這一趟可有罪受了。”果然,待船入外海,海浪如無數雙巨掌重重地拍打著船身,貨船搖搖晃晃、起起伏伏,我頓覺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熱流東沖西撞,身上滲出汗來。未等母親將臉盆端近,我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邊吐邊哭。母親一手端著臉盆,一手輕拍我的后背,連聲說吐掉就好了。吐過后的確好受一些,然而沒過多久,胃里的食物再次涌上喉嚨,嘔吐如浪頭般一個連著一個,到后來,吐出來的只有黃色的膽汁了。
父親和阿伯們勸我喝水,稍微進點兒食,我似被揉碎般癱在床角,無力回應。父親打開小窗,想讓我呼吸點兒新鮮空氣。船上的床比較特別,裝有木門,可隨時上移,像個柜子,靠海那面有窗,圓形的,跟我的腦袋差不多大,打開即可看見大海。清涼的風撲面而來,我聽到了舒緩的音樂,旋律柔和,宛如仙子在海面起舞,輕盈地跳躍,之后,又化作一股細長的水流,在我身體里緩緩流淌。起初,我以為樂聲來自海上,于是把臉貼在窗上,看有沒有船與我們并進,不過我很快反應過來,扭過腦袋看向對面,見一位阿伯坐在床沿,低眉斂目地吹著笛子,他個子高,微微弓著身子,頗為隨意。從此,我便喚他“笛子阿伯”。
笛子阿伯暫停下來,問我好不好聽。我說:“好聽。”“要不要聽?”“當然要聽。”他又把笛子橫在嘴邊,手指好似有彈性,不停地按住再抬起,我的眼睛和耳朵很忙,已無暇顧及其他。母親趁機就著豆腐乳,喂我吃了大半碗湯飯。阿伯們說:“小囡挺堅強,能吃東西就好,還可以扛一陣子。”
何止一陣子,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對抗暈船了,畢竟,那會兒我那么生龍活虎,隨著笛聲搖頭晃腦,裹起毯子趴在窗戶邊上數過往的船只。笛聲輕輕滑過我的耳朵,傳到了海上。彼時,天色已晚,星星點點的漁火忽明忽暗。不遠處,兩艘船慢悠悠地往前開著,像兩個閑適散步的人,不緊不慢地與我們同行。我想,說不定是船上的人聽到了裊裊笛聲,不舍得開遠呢。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關上了窗,周圍靜了下來,空氣暖暖的,有人問我:“還聽不聽笛聲?”我含混地回了個“聽”。他輕笑:“這下嘴巴要吹破嘞。”我好似躺在了搖籃里,笛聲如雨點般落下,溫柔地落在我的身上。
一覺醒來,船已經停靠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了,要在這里裝貨。父母要帶我坐公交車去遠房親戚家。我們途經一條正在修的路,泥濘且漫長,在我的耐心消磨殆盡時,總算抵達目的地了。晚上,我們住在親戚家的閣樓上。第二天,婆婆帶著我們去醫院。
不同于心事重重的父親和母親,一路上,我睜大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直到進了醫院,躺在手術床上被推進一個房間時,我才感到害怕。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圍著我,捏捏我的膝蓋,彈彈我的腳底板,說了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話,其中一個人還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我被推了出來。醫生說不用做手術了,我長舒了一口氣,這意味著我可以回家了,我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開心地哼著歌。而母親卻靠在那面雪白的墻上,呆坐了很久。
終于回到船上了,阿伯們迎了過來,圍著我們詢問情況。我抱著婆婆給的奶糖和糕餅,鉆到父親的床鋪上。小圓窗真是好,能看到停在碼頭的各種船,人們行色匆匆,像一條條魚兒游進游出。我偶爾轉頭看幾眼聊天的大人,大家都神情嚴肅,有人嘆息,有人在安慰父母。
黃昏時分,笛子阿伯又吹響了笛子,他的一縷頭發翹著,嘴唇干干的,浮起一層皮。總覺得這一次的笛聲跟之前的不大一樣,低沉、渾厚,讓人聯想到一大團烏云,壓抑而沉重,似要掉下來。大家都沒有說話,我也不好意思搞出什么大動靜,只重復一個動作—把花花綠綠的糖紙壓平。海鳥的叫聲傳來,忽高忽低,忽遠忽近,聽著有點兒煩。
船在碼頭裝貨需要好幾天,那一日,父親趁自己有空,想帶母親上岸散散心,畢竟,那是母親頭一次到上海。一整天的時間,把我托付給誰好呢?起初,我不愿獨自留下,眼淚汪汪的,可當笛子阿伯拿出笛子在我跟前晃了晃,我便改變主意了,決定這一日跟笛子阿伯在一起。
我問阿伯:“你的眼睛為什么老是瞇著,是吹笛子太費勁了嗎?”阿伯哈哈大笑,回答說:“習慣了,我從小眼神就不大好。”那我放心了,若是吹笛子不用瞇眼睛,我也想學,瞇眼睛可不好看。我撫摸著笛子,滑滑的,涼涼的,笛身上鑿了好幾個小孔,其中一個孔上貼了白色的薄膜。當知曉這層薄膜是雞蛋殼的內壁時,我瞠目結舌,真是不可思議。阿伯吹笛子時,薄膜會微微顫動,我有些擔心它會突然破裂。
阿伯跟我打賭,我會唱的歌,他都能吹。我暗暗鉚足了勁兒,記不清當時唱了哪些歌,大概是《小燕子》《洪湖水浪打浪》《采蘑菇的小姑娘》之類的,有的能唱全,有的只能唱半首,最后,連只能哼一兩句的歌都翻了出來。阿伯的笛子實在神奇,我慢它就慢,我快它也快,笛音始終忠實地追隨著我。其他的阿伯們進進出出,打趣道:“呦嗬,這是開音樂會呢!”
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每當憶及那日的笛聲,我總會想到歡快、清亮的泉水,一路淙淙而流,在陽光下飛濺出閃亮的碎末。
船還要將貨物運輸至別處,暫時不返回我們居住的小島,父親只得委托另一艘船將我和母親送回家。在夜里換船時,我睡得正香,被抱來抱去也沒察覺。大概到了后半夜,或許是嗅到了陌生的氣息,說話聲、腳步聲、咳嗽聲時有時無,我醒來看向四周,幽暗、局促,一想到這艘船上沒有父親,也沒有笛子阿伯,我的心里悶悶的。
父親與笛子阿伯交好,后來兩人即使不在同一條船上工作,也會時常聚會。每隔一段時間,笛子阿伯便會來我家,每次見我都是“又長大了,時間過得真快”之類的話。
聽父親說,笛子阿伯十七八歲在船上做炊事員時就開始吹笛子了,多年過去,他對笛子的喜愛只增不減。船靠岸后,經常有其他船上的人過來跟他切磋技藝。有音樂相伴,他的日子過得倒也不枯燥。
一次我去海邊,看各種船只在海面上航行,恍惚間竟聽到了笛聲,那么縹緲、悠遠。或許在其中某一艘船上,也有一位愛吹笛子的人吧。
后來,我離開了故鄉的小島,通過父親零星得到了關于笛子阿伯的消息—他去渡輪站工作了,退休了,視力越來越不行了……前幾天,父親說他和笛子阿伯加入了島上的老年協會,笛子阿伯負責吹嗩吶。我很驚訝,為什么是嗩吶,而不是笛子?我猜,大概因為老年人喜歡熱鬧喜慶的氛圍吧。可我心里還是執拗地響起了阿伯的笛聲,婉轉悠揚,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