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澶淵之盟是宋遼在大體勢均力敵的情況下,所達成的盟約。盟約的簽訂使雙方都達成了各自的戰略目的,是一份宋遼都比較滿意的協定。澶淵之盟的簽訂,使得宋朝節約了大量用于北方邊患的軍費。由于盟約,在雙方邊境貿易的過程中,宋朝居于主動地位,又可以大量獲利。合約簽訂帶來了相對持久的和平局面,這一和平環境所帶來的間接的經濟增量,更是不可估量。
關鍵詞:澶淵之盟;軍費;貿易比較優勢;經濟增量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3)04-0016-06
“澶淵之盟”是研究宋朝和周邊少數民族關系的“熱”話題,其對于北宋財政的影響,學界也多有論述。長期以來,一般認為澶淵之盟加重了北宋的財政負擔。這種結論長期在史學界占主流,并影響到了歷史教科書的撰寫。這些年來,有學者就其影響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見,但大多數是沒有做財政數據上系統的梳理和比對,因此,用系統的眼光厘清澶淵之盟對北宋財政經濟的減量與增量的影響,并對其作定量的深入探討有其必要。
一、澶淵之盟是宋遼都比較滿意的雙贏協定
北宋建立之初便面臨著北面強遼的軍事壓力,但當時全國大部分地區尚未統一,內政方面又面臨著驕兵悍將的威脅,宋太祖對遼也只能采取隱忍和牽制的策略。整體而言,宋太祖一朝,在遼宋邊疆采取的主要措施是安置悍將,給予其極大的軍事自由指揮權,以保證宋對遼的壓制性態勢。加上這一時期遼朝內部政治腐敗,統治階層上層斗爭不止,政局不穩,在宋太祖朝遼也不敢對宋有過多經濟利益的訴求,太祖后期雙方關系有所緩和。
太宗以“斧光燭影”的方式繼承大統,由于其繼位的合法性遭到質疑,為了轉移內部矛盾和輿論焦點,采取了通過對外戰爭的方式來創建功勛,積累政治資本,以獲得王朝上下對其皇位合法性的認可。然而,幽燕之役宋軍以三倍于遼軍兵力的優勢,折戟沉沙,大敗而歸,軍事上的失利,使得太宗政治上蒙羞,對遼朝的態度也發生了較大變化,由主動進攻轉為被動防御。相反的是,這次軍事行動卻讓遼軍看到了宋軍的軍事實力,也激起了遼對于宋財富的急切渴望,遼軍頻頻南攻,宋軍大致處于防御態勢。整體而言,此時雙方戰場上互有勝負,據史料記載太平興國四年九月宋軍在滿城(今屬河北省)“三戰,大破之”殺敵數萬,并繳獲千余馬匹和其他大批物資[1]。遼景宗死后,遼圣宗即位,遼太后蕭氏攝政,宋廷低估了這位女性統治者的能力,以為可以趁機一雪前恥。不料,雍熙北伐宋太宗再次大敗而歸,甚至險些喪命,宋太宗統治集團產生了遼軍不可戰勝的恐懼性認知,從此放棄主動北伐,對遼政策轉向了全面防御,“守內虛外”的統治思想就此形成[2]。
戰場上的態勢往往是此消彼長,宋朝雍熙北伐的失敗使得遼朝統治集團徹底看清了宋朝的軍事實力,加之中原王朝風華物美,極大地刺激了遼朝上下的戰爭熱情,基于對財富的追求和對對方軍事實力的蔑視,遼朝統治者放棄了消極防御的政策轉為主動進攻,從此遼軍時常發動對宋戰爭。
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閏九月,遼軍南下,一路攻城略地,僅用了兩個月就攻到澶州城下。澶州地理位置特殊,遼軍若攻下澶州,很快便能到達汴京,宋朝危在旦夕。前線軍情傳到京城時,朝野上下一片混亂,毫無主張,逃跑主義路線幾乎一度占了上風。參知政事王飲若勸宋真宗南逃金陵(今江蘇南京),陳堯叟卻勸宋真宗避亂成都(今四川成都)。宰相寇準在殿前都指揮使高瓊等人的支持下,力排眾議,絲毫不顧及兩位重臣的顏面,當著真宗的面說“誰為陛下畫此策者,罪可斬也”[1],建議真宗親征,抵抗遼軍的進攻。為了增強面對強敵的信心,以圖扭轉戰局,寇準吹噓了一通真宗的神武英明,最終在其強行裹挾下,真宗才勉強到達前線。
通過對宋朝前三代皇帝與遼朝關系梳理可以看出,面對強敵,太祖尚且可以維持局面,太宗也曾試圖決一雌雄,但戰場上的失利已經給宋朝軍民留下了失敗的陰影,這種恐懼戰爭的心理不能不影響到宋真宗,此其急于求和的心理基礎。其二,從宋朝的政治傳統來看,遵守“祖宗家法”是多數皇帝需要遵循的施政綱領。全面防御、避免戰爭的對遼戰略在父輩已經形成,真宗無意突破這一外交政策。其三,從個人能力尤其是軍事素養來看,真宗也不愿意用軍事手段解決問題。與父輩不同,真宗從小長于高墻深宮,沒有太多軍事經驗,本就無抵抗的決心,澶淵之盟的時候完全是被寇準鼓動才勉強上前線,目睹了戰場的兇險,更是無心戀戰。當遼提出議和的時候,正中下懷,當即答應,并派出使節談判。宋真宗的反應可以看出,他是希望盡快以非軍事的手段解決目前的戰爭危機的。
宋真宗對于這場談判是有心理預期的,在派曹利用去遼軍營談判之前,就已經許諾百萬之內可以完全接受的談判底線,從后來真宗的反應來看,這個底線還可以更低到三百萬,宋真宗是有急切的以財物換和平的愿望的,這是對對方戰略意圖充分考慮同時對彼此利益綜合平衡之后作出的決策。以己之長——財力,補己之短——武力,這看似是膽小怯懦的表現,但何嘗不是統治者權衡利害得失的理性思考的結果。對宋而言,恢復幽云十六州的戰略意圖已不可企及,第三代君主更沒有蕩平遼朝一統華夏的雄心壯志,既然如此,議和,保持現狀,維護大宋王朝基本的體面,無疑是目前最佳的選擇。就遼而言,戰爭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追求財富的手段,如果通過談判就可以實現長期穩定的獲得財富的目的,同時又避免了戰爭的一切不確定性,那無疑也是最佳選擇。事實上,看似強大的遼軍也正遭遇著瞬息萬變的戰場所帶來的不確定性,此時的遼軍,長驅直入,后勤補給已然困難;戰事開始,連損大將,士氣萎靡,持續戰爭已經給遼朝的統治者釋放了不利的信號,此時,見好就收,通過和談謀求財富,無疑是代價最小的明智之舉。因此在求和的主觀意圖上,雙方是不謀而合的。
既然如此,剩下的無非是談判籌碼的問題。宋真宗大筆一揮,許以談判代表百萬籌碼,寇準限定在三十萬,曹利用不辱使命果然以三十萬復命。
史料對于曹利用復命的記載頗值得玩味:
入見行宮,上方進食,未即對,使內侍問所賂,利用曰:“此機事,當面奏。”上復使問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終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侍入曰:“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宮帷淺迫,利用具聞其語。及對,上亟問之,利用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上曰:“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故利用被賞特厚[1]。
在這段記載中最值得品味的是宋真宗態度的變化。起初以一百萬作為可以接受的籌碼,當誤認為是三百萬的時候,一時難以接受大叫一聲“太多”,似乎略有心疼。然而,略做盤算就做出了比較理性的答復,認為“姑了事,亦可耳。”即便三百萬可以平邊患,也還是可以接受的。當他后來確認是三十萬時,喜不自勝,內心覺得賺了兩百七十萬的大便宜,于是才會重賞負責談判的大臣曹利用,并且詩興大發,“作回鑾詩,命近臣和”[1]。顯然,宋真宗對于談判的結果是非常滿意的。
對于遼朝而言,盟約簽訂以后迅速撤兵,不數日張凝等言“契丹已出塞”[1]。從之后遼遵守契約的情形來看,對于這次盟約當時的統治者也是滿意的。事實上,澶淵之盟促進了遼朝由游牧經濟向農業經濟的轉變;為培育人才,遼朝不得不發展自身教育文化,進一步推行科舉制,這使遼人的整體文化素養得到了顯著提高,文化教育事業獲得巨大發展;澶淵之盟”簽訂后,宋遼停戰,實際上切斷了遼朝擄掠人口的主要來源,是對遼朝奴隸制的極大抑制,也緩和了階級矛盾;“澶淵之盟”簽訂后,隨著階級關系、社會構成的變化以及民族融合的加快,遼朝統治集團內部出現統一官制的呼聲,遼朝統治者作了相應的法律調整;“澶淵之盟”簽訂后,遼宋雙方保持“友好”往來,進一步促進了遼朝各族人民學習中原文化。與此同時,漢族也深受契丹文化的影響,民族融合趨勢得到進一步加強[3]。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三個結論:
第一,遼朝為追求財富而發動的戰爭,目的已經達成。深陷戰爭泥潭的遼朝,此刻也非常清醒,繼續進軍自己未必能夠有更多利益,何況攻城掠地也并非其興趣所在。倘若每年在不動用武力的情況下可以如愿得到固定的歲幣,就能夠實現了其戰前基本的戰略意圖,澶淵之盟使得遼朝可以避免軍事行動潛在的風險,又能持續的獲得穩定且不菲的經濟收益,遼對于這次軍事行動的結果是滿意的。從以后與宋相處的結果來看,正是基于對和談的滿意,遼朝也基本信守了宋遼和議的相關承諾,雙方保持了相對持久的和平。
第二,宋真宗將這次軍事行動同樣視為其處理民族政權關系的重大勝利,甚至影響到了后代統治者,基本形成了宋朝以后歷朝統治者對于處理邊患問題的依賴性路徑。真宗以較小的經濟代價,避免了遷都,維護了大宋王朝和自己的尊嚴,從回京之后大肆封賞群臣的舉動來看,宋真宗對這次親征結果也是滿意的,當然之后被教唆認為是“城下之盟”要大搞封禪來遮羞,則完全是基于意氣的面子之爭,而非基于利益權衡。
第三,既然當時雙方對于這次軍事行動的結果都表示了滿意,這種滿意的基礎一定是基于各自利益計算的“雙贏”性的協議內容。因此可以認定,至少在當時看來,澶淵之盟是實現了對彼此經濟利益均有“增量”效應的盟約。
二、澶淵之盟有助于實現宋朝財政經濟增量
澶淵之盟對于遼朝的經濟利益實現增量比較容易理解。對于宋朝而言,每年需要增加對遼朝的歲幣,無疑這會增加財政開支,從表象來看,是造成財政經濟的減量的,顯然對遼有利,對宋有害,雙贏似乎無從談起。這是財富總量一定假設前提下的線性思維所得出的必然結論。然而,如果全面系統地來看待澶淵之盟,則可以發現,對于宋朝的財政經濟利益而言,至少有三筆增量的帳可以算。
首先是軍費的減量而造成的財政間接增量。邊疆的和平,邊防壓力緩解,理論上可以大大節約軍費的財政開支,財政總收入一定的前提下可以“節流”,財政間接增量就能夠實現。軍費開支取決于兩個主要因素,一個是軍隊的整體數量,一個是軍事人員的個體福利。宋遼澶淵之盟之后,因為盟約的簽訂,宋遼邊境上的軍隊數量確實有減少的跡象。宋朝的軍隊大體分為三種,禁軍、廂軍、鄉兵。其他或有四種之說,有所謂役兵、民兵等稱呼,大體可以看成是鄉兵的別稱。真正需要國庫出錢來養的兵是禁軍和廂軍。從現有的史料來看,確切地掌握宋朝軍隊數量的變化幾乎不太可能,宋人記載軍隊的數量極其隨意,也比較混亂。一方面,因為軍隊數量歷來是軍事秘密,從統治者角度而言即便是統軍將領對軍隊數量也未必需要知曉。史載,太祖皇帝召見武將黨進,問其“兵籍幾何?”黨進支支吾吾,太祖不僅不惱,反而對其贊譽有加[1]。另一方面,宋朝長期沒有一個有效的軍隊數量統計制度,致使其數字非常混亂。加上軍隊中缺籍現象普遍,為了多領軍餉,中飽私囊,統兵將領謊報軍士數量時有發生。根據程民生教授的研究,宋太宗朝末期的至道年間包括廂軍在內的總兵力是六十六萬六千人,其中禁軍三十五萬八千人。真宗朝總兵力九十一萬兩千人其中禁軍四十三萬兩千人[4]。真宗朝從整體而言相對于太宗朝兵力是增加的。但是,事實上在簽訂“澶淵之盟”的第二年也就是景德二年(1005年)正月,宋真宗的確有一次大規模的裁兵,“壬子,詔河北諸州強壯,除瀛州城守得功人,第其等級以聞,余并遣歸農,令有司市耕牛送河北。”[1]在澶淵之盟以后宋真宗時期的總兵力確有減少的趨勢,史載至和元年 (1054年)范鎮所言:“景德中契丹內冦靈夏不臣。是時兵不滿五十萬。西備北御沛然有余。”[1]從范鎮所言“景德中”大體可以判斷此兵力為宋真宗大規模裁軍之后。到至和年間經歷了約五十年,兵力人數已經大增了。必須要說清楚的是,宋朝各個時期兵力整體是增加的,至和年間“今兵備之”,養兵的費用一年多達數百萬緡,這種現狀一定程度上與各地出現的叛亂相關,如儂智高在嶺南地區的割據,同時也與宋朝整體軍事訓練與軍隊管理策略相關[1]。這種軍費的增加與北方尤其是和遼朝關系并不直接關聯,是另外軍事困境所引起的軍費增量,不可以與宋遼關系影響的經濟增量和減量之間混為一談。這五十萬軍隊相對于宋太宗末期的六十六萬,數額已大大減少。
究其原因,普遍認為真宗朝國防力量的銳減,是當時朝野上下對于談判造就的和平現狀心存依賴的一種反應,與澶淵之盟達成的和平局面是有內在的關聯的,對此富弼有清醒的指出,“當國大臣,論和之后武備皆廢”認為契丹“必不敢背約,謂邊不必預防,謂世長安,謂兵永熄”[1]。因此,相較于澶淵之盟之前,假定其他因素不變的情況下,澶淵之盟之后軍費應該是減少的。當然我們所說的只是一種理論狀態,真實情況的軍費增加,正如前文所言,是因為出現了其他軍事困境的變量。歷史的具體情況是復雜的,縱觀宋真宗朝軍隊的整體數量沒有減少,加上澶淵之盟之后對軍事將領的各種賞賜,軍費整體而言未必減少,但這個增量,不是由于澶淵之盟帶來的,而是其他因素,就澶淵之盟而言,邊境裁兵,是有利于減少軍費開支實現財政節流的。
從當時朝廷重臣的觀感來看,也認為澶淵之盟確實減少了軍費的開支。宋朝宰相王旦認為澶淵之盟所送的歲幣,相對于戰爭對峙狀態的軍費而言,是不足稱道的。公元1008年,王旦曾對真宗說過:“國家納契丹和好以來,河朔生靈方獲安堵。雖每歲贈遺,較于用兵之費,不及百分之一……”[1]這種觀感并非王旦一人,后來富弼也曾在《河北守御十二策》中指出:“自此(澶淵之盟)河、湟百姓凡四十年不識干戈,歲遺差優,然不足以當用兵之費百一二焉。則知澶淵之盟,未為失策。”[1]澶淵之盟時,王旦任參知政事、權留守東京事,富弼曾任任仁宗朝宰相,也曾兩次出使遼朝,兩人生活的時代距離澶淵之盟很近,盡管其說法中不免有夸大其詞的成分,但就觀感而言,認為澶淵之盟確實省下的軍費是確定無疑的。
第二筆賬要算的是榷場貿易中宋朝財政經濟的增量。依據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1772年4月18日一1823年9月11日)完善的國際貿易的比較優勢理論來看,商業貿易本身并不是完全的彼輸此贏的競爭關系,而是可以通過交易實現雙方共同經濟利益的增長的。也就是說,在宋遼貿易中可以實現“雙增雙贏”的經濟關系。在這個理論里面,交易雙方存在不同的優勢分工,這種優勢分工通過商品交易的方式可以實現雙方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假設,遼朝人平均每月能夠飼養十匹馬,但每個月只能制造兩件鐵器;宋朝人每個月能制作十件鐵器,但每個月只能飼養兩匹馬。在和平且可以互市貿易的情況下,如果遼朝人和宋朝人都專心做自己擅長的事情,那么每個月他們就可以有十匹馬和十件鐵器,通過交換,各自平均的財富值是五匹馬和五件鐵器。如果他們不能互相交換產品,遼朝人只能用一半的時間放牧,一半的時間制作鐵器,他每個月就只能飼養五匹馬,制作一件鐵器;宋朝人也是這樣,一個月只能制作五件鐵器,飼養一匹馬。最后加起來,他們每個月只能飼養六匹馬,制作六件鐵器,各自平均的財富值是三匹馬和三件鐵器。如果考慮戰爭的因素,尚若有三分之一勞動力在打仗,財富平均量只能是兩匹馬和兩件鐵器,比他們和平條件下彼此分工交易下降了百分之六十。這是一種簡單的理論模型,真實的歷史情景當然要復雜得多,但這種理論的推演,至少可以揭示“商業交換不創造新價值”的短視,更深刻地闡釋商業的深層價值。按照這種理論推演,遼擅長畜牧業,北宋精于手工業,通過邊境的榷場貿易可以整體提高雙方的生產效率,以實現雙方利益的最大化。
回到歷史的真實,即便按照對抗性的“輸贏”視角來看宋遼貿易,宋朝經濟的增量也是不言而喻的。一般而言,在貿易中居于主導的優勢地位的一方,往往可以憑借其貿易中的優勢地位獲得較多利益。這種優勢地位一方面表現為掌握貿易的主動權,另外一方面表現為其貿易產品的高附加值。在北宋與遼、西夏的邊境貿易中整體而言宋是處于主動地位的。澶淵之盟后,北宋相繼在新城、雄州、霸州、安肅軍、廣信軍設立榷場,允許北商前來貿易,宋遼兩國之間的貿易關系迅速恢復,北宋向遼、夏、吐蕃輸出的產品主要有茶葉、繒帛、羅綺、書籍、漆器、粳糯、香藥、犀角、象牙、瓷器、姜桂等,遼向北宋輸出的產品有“銀錢、布、羊馬、橐駝”[5],西夏有“駝馬、牛羊、玉、氈毯、甘草、蜜蠟、麝臍、毛褐、羱羚角、岡砂、柴胡、蓯蓉、紅花、翎毛”[5]等物,其中牛羊為大宗。從這些商品的種類可以看出,遼和西夏所需要的物品具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均為生活必需品;二是以深加工高附加值的手工業品為主。生活必需品決定了這些物資對于遼和西夏的重要程度,而高附加值決定了這些物質的貴重程度,顯然這兩個因素都是有利于北宋掌握交易主動權和實現貿易高附加值優勢的。至于北宋進口的商品,大部分都是牛、羊之類的畜牧產品,因為北宋自身就擁有相當發達的畜牧業,具有很強的自給自足能力,對于這些商品的需求并不迫切,北宋唯一不能出產、被遼夏禁止出口的戰馬,又可以從吐蕃、女真以及西南少數民族那里獲得。這就決定了宋朝在榷場貿易中整體處于主導的優勢地位[6]。宋朝的政治家對北宋在貿易上的優勢地位有著清楚的認識,張宗道就將西夏在經濟上對北宋的依賴比成魚和水的關系,認為“天朝,水也;夏國,魚也。水可無魚,魚不可無水”[7]。司馬光對于雙方貿易中的依賴程度認識則更為深刻:“西夏所居,氐羌舊壤,所產者,不過羊馬毽毯。其國中用之不盡,其勢必推其余與它貿易;其三面皆戎狄,鬻之不售;惟中國者,羊馬毽毯之所輸,而茶采百貨之所自來也。故其民如嬰兒,而中國乳哺之矣!”[1]嬰兒對于母親的依賴,何其形象地揭示了宋與周邊政權的貿易中所居的主導地位。
從貿易金額來看,宋對遼的貿易處于優勢地位,獲得了極大的利潤。據統計雙方的貿易規模十分龐大,僅河北一地的貿易額就逼近每年一百五十萬貫,北宋也因此獲利匪淺,“歲入四十萬貫”[5]這統計的僅僅是官方交易的利潤,如果將民間貿易和走私貿易考慮進去的話,宋朝整體對于遼朝的榷場貿易獲利會更多。這些財富無疑遠遠超過了送給遼朝的歲幣。后人宋昭曾說:“蓋祖宗朝賜予之費,皆出于榷場。歲得之息,取之于虜。而復以予虜,中國初毫發無損也。”[8]當時也有人說:“祖宗雖徇(原文作“狗”,誤)契丹歲輸五十萬之數,然復置榷場與之為市,以我不急,易彼所珍,歲相乘除,所失無幾。”[9]這些論述都看得出來,由于榷場貿易,整體而言宋朝在邊境貿易中處于出超地位,而出超所產生的大量利潤是足以償還給遼、西夏每年的歲幣的。
第三,和平局面所造成的財政經濟增量。宋太祖以來常年的戰事,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宋朝經濟的健康發展,所謂“百萬家之生聚,飛挽是供;數十州之田土,耕桑半失”[10]。太祖之后的屢次對外戰爭中所造成的巨大損失,都使得宋朝的統治者苦不堪言。因此對于宋朝而言,實現邊境的和平已經成為了歷代統治者的共識。一方面,和平作為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條件,其本身的經濟價值不容忽視也難以估量。根據聶崇歧先生考證,北宋時期“綜一百六十五年中,兩朝和平時間為一百二十二年,其失和者僅四十三年而已”[11]。宋遼之間由于澶淵之盟而達成的和平局面,長期維系,這成為宋朝經濟繁榮、文化進步、社會安定的重要外部條件。另外一方面,如前文所言,在澶淵之盟簽訂的第二年,宋真宗就下令,讓大批的士兵復員回鄉務農。士兵復員,對于財政的開支是一個重要的減量;士兵釋甲歸田,勞動力增加,生產力發展,對于財政的增加又是一個增量。一增一減兩個方面,不僅減少了國家的軍政開支,還有利于河北等主戰場的生產力的恢復。這種生產恢復的情形在盟約簽訂后的幾年便凸顯出來,權三司使丁謂曾上奏朝廷,談及景德三年(1006年)財政狀況說,“新收戶比咸平六年計增五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戶,二百萬二千二百一十四口”,“賦入增三百四十六萬五千二百九”[1]。如果說這種增量不足以表明是由于雙方實現和平直接帶來的,那蘇東坡在談及此時局勢所言,“真宗自澶淵之役卻狄之后,十九年不言兵而天下富”[12]則無疑認為天下富與十九年不言兵之間是有因果關聯的。正如西塞羅所說,最勉強的和平也比最正義的戰爭更受歡迎。澶淵之盟的結果是皆大歡喜,得到了各界普遍認可。對于盟約帶來的和平穩定,即使是對澶淵之盟持否定態度的王安石也曾作《澶州詩》予以贊頌:
“去都二百四十里,河流中間兩城峙。
南城草草不受兵,北城樓櫓如邊城。
城中老人為予語,契丹此地經鈔虜。
黃屋親乘矢石間,胡馬欲踏河冰渡。
天發一矢胡無酋,丞相萊公功第一。
蘇轍也認為:“稍以金帛啖之,虜(遼)欣然聽命,歲遣使介,修鄰國之好,逮今百數十,而北邊之民不識干戈,此漢唐之盛所未有也。”[13]今天的學者也普遍認為,澶淵之盟是值得提倡的可以接受的處理民族政權的有效方式。
結語
從以上經濟利益的算計來看,澶淵之盟確實對宋朝財政總體具有增量的作用。其負面影響不在經濟而主要在政治和軍事上,對于軍隊而言“和久必墮”,合約的好處是如此顯而易見,必然使得北宋諸臣難以拒絕這樣的利益誘惑,當面對軍事壓力的時候,形成力主和談的路徑依賴。宋廷過分依賴議和的手段輕視武備建設從而在邊防上長期陷入被動挨打的境地[2]。這幾乎也成為宋朝統治者,處理對外關系的一種祖宗家法,到南宋高宗趙構時,在面臨來自金朝的攻擊時,本能地將自己向金求和的行為看作是效仿真宗“澶淵之盟”的良策,“真宗與契丹通和百余年,民不知兵;神宗雖講武練兵,實未嘗用。朕自始至今,唯以和好為念”[14]。如果我們忽略其人格上所表現出來的怯懦,此論調恰恰從另外一個反面證明了,議和對于宋朝財政經濟的增量頗為可觀,以至于兩宋歷朝統治者乃至于君臣上下朝野內外,對于議和都能夠達成某種默契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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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
The Influence of Chanyuan Treaty on the Economic Increment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HUA Chun-yong
(Guangxi Minzu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6, China)
Abstract: The Chanyuan Treaty is a covenant reached by Song Liao. The signing of the covenant made both sides achieve their own strategic goals, which was a win-win agreement that both Song and Liao were satisfied with. The signing of the Treaty of Chanyuan made the Song Dynasty save a lot of military expenditure. In the course of the two border trade, the Song Dynasty could make a lot of profits. The indirect economic increment caused by the peaceful environment caused by the signing of contracts is even more immeasurable.
Keywords: Chanyuan Treaty; Military Expenditure; Trade Comparative Advantage; Economic Increment
收稿日期:2022-12-19
作者簡介:華春勇(1980-),廣西民族大學歷史系歷史教育學專任教師,中學高級教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宋史、歷史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