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躲進了云層里

路火羊

關于那個大院的記憶，是多彩的。

在還未上學之前，我經常和曾祖母待在一起，待在大院里。

一場春雨過后，院子旁邊的老杏樹帶來春意，綠葉在春風中擺動著身姿。古稀之年的曾祖母拿著拐棍在樹干上敲幾下，一些綠葉簌簌落地，曾祖母彎腰撿起幾片，在衣服上象征性地擦一擦，然后把葉子的三分之一含到嘴里，兩只手捏住葉子，開始吹氣。葉子在嘴唇上輕微地跳動，發出一些聲響。

曾祖母說：“這個叫口琴，能吹出好聽的音樂。”

我站在一旁大笑，反駁道：“一點也不好聽，像是有人在放屁。”后來我因為這句形容，被我媽教育了一頓。

我學著曾祖母的樣子，拿起一片葉子含住一部分開始吹氣，吹得口水流了一下巴。

曾祖母會罵我“小臟蛋”，然后用手揩掉我的口水。她拉著我走出院子，在門口的柳樹上折幾根柳樹條子，選取質量較好的一段開始擰，這是一個考驗力度的活，曾祖母很拿手。等擰得枝干和樹皮分開時，輕輕抽出里面的枝干，再選擇一頭拿指甲摳一摳，嘴唇含一小截開始吹。

曾祖母說，這叫口哨。

我喜歡這個聲音，比吹樹葉的聲音好聽多了，更重要的是，我也可以吹出聲響。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口哨，發出的聲音不一樣。后來念了書，學了物理，我才明白這其中的原理。

夏日的晚上，月亮掛在天邊，一家人吃過晚飯，坐在大院里乘涼。曾祖母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上面放一塊厚厚的墊子。

奶奶切好西瓜端出來。奶奶切的西瓜很大塊，像月牙。我捧著一片月牙，吃得汁水從嘴角沿著脖子往下流。往往一片還沒吃完，胸前就被汁水浸濕了。曾祖母順手拿起裝西瓜的紅色塑料袋圍在我胸前。

吃完西瓜，曾祖母拉著我去里屋換衣服，還拍拍我鼓起的肚子 ：“這顆西瓜熟了。”套新衣服的時候，她順便撓我癢癢。小孩的、老“小孩”的笑聲混在一起，從里屋傳到院子里，再傳到遙遠的未來。

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和曾祖母并排坐在門檻上。

我問曾祖母：“月亮去哪了？”

曾祖母說：“月亮躲進了云層里。”

我又問：“你會躲到云層里嗎？”

曾祖母笑著回答：“如果有天你看不到我了，我就是躲進了云層里。我能看到你，你可要聽話哦。”

繁星滿天，夏風很溫柔，我依偎在曾祖母的懷里。曾祖母指著星星說：“這顆是牛郎星，那顆是織女星。”我順著曾祖母指的方向看去，根本不知道曾祖母指的是哪兩顆，卻還是拉長音調“哦”一聲。

后來上了小學，學習了牛郎織女的故事，曾祖母那天晚上說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又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但是直到如今，我還是不知道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

曾祖母也會給我講數星星的孩子。曾祖母說，東漢時期的張衡發明了地動儀。

“地動儀是什么？”

“地動儀就是預測地震的。地震呢，是一種自然災害，會死人的。有了地動儀，就能預測地震，減少災害，保護生命。”曾祖母解釋得很詳細。

我口出狂言：“我長大了也要發明一個預測地震的東西。”但是長大念了書，學了物理，想起從前的話，終究只是童言無忌罷了，畢竟我連牛頓定律都搞不明白。

某天下午，爺爺從外面買了幾只雞回來，打算養大吃肉。奶奶把雞養到雞圈里，白天大家忙的時候，院里只有我和曾祖母兩人，一只“厲害”的雞從縫隙里擠了出來。小孩子的好奇心和精力是無限的，我想抓住雞，于是追著雞跑。曾祖母怕我磕著碰著，在后面追著我跑。

我追不上雞，它跑的路線很曲折，還會找一個我鉆不進去的地方鉆進去。曾祖母也追不上我，她拄著拐棍，腳是被纏過的，看起來很小，走路不穩。在這場我跑她追的“戰役”中，似乎沒有贏家。

秋天快來的時候，我跟著爺爺去了學校，混在學前班里。大字沒識幾個，但喜歡賣弄，拿著繪本教曾祖母認字。對了還是錯了，我倆誰也不知道，但都笑得很開心。

我看著曾祖母的臉，問她：“太太，你怎么長得不好看呀，臉上都是線。”曾祖母大笑，額頭上、嘴角處、臉上的“線”更深了。她說：“這叫皺紋，因為太太老了嘛，人老了都會長皺紋，你老了也會長的，不過太太是看不到咯！”

那時候的我很納悶，為什么會看不到呢？太太雖然看東西有時看不清，但又沒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理解了曾祖母的意思。

上了小學后，我的生活基本都被學業占據了，只有周末才能放開了玩。曾祖母坐在院子的一角，看著我和小伙伴們玩。

我們一起繞著院子滾鐵環，用磚塊壘一個簡易的乒乓球桌打乒乓球，還坐在水泥臺子上下象棋。我們隨便找個東西墊到屁股底下，擺上象棋，走一兩步后，學著大人的模樣，手撐在下巴上，假裝沉思。實際上，我們懂啥，就知道馬走日，象走田。

冬天，大院里落了雪。我在屋里坐不住，要跑到院子里玩雪，媽媽阻攔不讓去，曾祖母發話了：“讓孩子去玩嘛，多穿幾件衣服就是了。小孩子，屁股都跟裝了彈簧一樣，坐不住。”

我盡情地在雪地里踩踏，團雪球，雙手、臉蛋凍得通紅。回到里屋，曾祖母用干癟的雙手攥著我的小手，用布滿皺紋的臉貼著我的臉，給我取暖。

春節到了，大院里會掛一個大紅燈籠，每個房間亮著燈，整個村落都很亮，節日氣氛濃烈。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美食，看春晚。家里買了麻子，大人們嗑得嘴唇上粘滿了麻子殼。曾祖母教我把麻子當成瓜子那樣嗑。直到現在，我都是這么嗑麻子的。吃口香糖吹出泡泡也是曾祖母教我的。

我一天天地長大，曾祖母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她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學校上課。那天爸爸接我回大院，家里人很多，就跟春節時一樣熱鬧，但氣氛不一樣。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曾祖母。

哦，曾祖母說過，如果我看不見她了，她只是躲進了云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