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個毛病,就是耳朵太靈了,像兩個超大功率的助聽器,常人覺得丁點大的響動,在我聽來無比清晰。喧嘩中,我能分辨出誰的手機響了;夏夜里,空調冷凝水滴落的聲音如同雷鳴。這種特異功能除了大幅降低我的睡眠質量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我的聽力也不是生來就這么好的。小時候我爸媽甚至覺得我耳朵不太好使,因為我每次看動畫片都必須湊到電視機跟前。直到有一天,我媽和她的同事周老師講起這件事。這位熱心的中年女士問我媽,是不是從來沒給你兒子掏過耳朵?
那會家里還沒挖耳勺這種東西,我媽搖搖頭,說從沒顧過這事。周老師一拍膝蓋,那我明天帶一套工具來,給你家阿凱掏耳朵。
第二天,周老師取出工具:兩支挖耳勺(一長一短),一把小鑷子。她讓我坐到日光燈下,自己過了一把外科醫生的癮,連掏帶挖,像是發掘什么寶藏,恨不得把我的耳石都摳出來。最后,她當真用鑷子夾出一大塊固結的耳垢來。從此我進入了一個目不明但耳聰的新世界,盡管我本人不太情愿。
或許正因為這種特質,我才遇見那件事。
九十年代末期,我讀小學四五年級,每天放學早,尤其是周五,兩點半就下課了。我媽是中學老師,我放學后就走到我媽學校,等她下班把我帶回家。
周五這小半天,我媽得上課,沒法管我。我從來不愛做作業,在她的辦公室坐不住,我也不愛跟其他教師子女玩,小孩子湊到一塊就會排座次,多沒意思。久而久之,我喜歡在學校里亂逛,然后一個人待著。
那個中學不大,但從正門進來卻有四幢教學樓,越往里的教學樓越舊。最里面的一幢,舊得墻上都沒刷漆,水泥地也到處開裂,整體造型有點像石庫門。現在想想覺得非常有味道,我們市里也很難看到這種建筑了。
舊教學樓那會就說要拆了,所以學生都到新樓里上課,只有實驗室、圖書館和音樂教室還留在這棟樓,校合唱隊每周五都到這里來排練。
那時候我也不懂懷舊一說,在一個小學生眼里,世界大都是新的。這個地方不僅妙在舊教學樓,還有一片林子,大概占據了一個操場的面積。
水杉、梧桐、銀杏、楓楊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老樹,上面都掛著“愛護樹木”的殘舊木牌。樹干肆意生長,甚至干脆把木牌裹進樹身,大大小小的樹洞扭曲虬結。樹冠連成一片天,抬頭看不見一朵云。晌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點點飛塵在金色的光柱中旋轉,有種很安靜的感覺。小樹林的盡頭有一小片空地,那里立著單雙杠、高低杠。我常常攤開四肢,把自己掛在雙杠上,抬頭看著天發呆。
我媽會給我兩三塊零花錢,我就買了零食去那里吃。我一般在小店里買一個豆沙面包或香腸面包,就是插在木筷上的那種。后來學壞了,開始買比巴卜、大大卷、奇多或者小浣熊,就為了里面的貼紙、卡片,或者去買路邊攤的鐵板里脊肉。我不愛吃蔥,但肉串上撒一把蔥,刷上辣椒粉,燙平了吱吱作響,別提有多香了。就算我媽跟我說了無數遍那是老鼠肉做的,我都當沒聽見?,F在的里脊肉早就沒那味兒了,可能真是用豬肉做的吧。
初夏,樹林陰涼,蟬噪一陣接著一陣。臨近冬天我就不下來了,因為冷。那件我至今也沒想明白的事情,發生在秋天。
當時我念五年級上學期。秋風掃過,已有寒意,大片金黃的落葉在空中翻飛,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腳踩上去嘎吱作響。
我照舊掛在雙杠上,音樂教室就在不遠的水杉樹蔭下,里頭有人合唱,鋼琴也在應和。我很享受這種氛圍,就算效果馬馬虎虎,也足以傳達給我朦朧的悲秋情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里頭還分了聲部,這廂唱罷那廂唱。忽然從歌聲里冒出一個不和諧的女聲,倒不是因為唱得難聽,而是唱得實在太好了。
鶴立雞群。
就算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也能感覺到那不是普通中學生能唱出來的水平。但也不像領唱,感覺這人是在搗亂,東唱一句西唱一句??赡芩膊皇谴嫘牡模皇怯X得合唱隊的水平太小兒科了,索性就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那是一種純粹而自由的美,時而騰空而起,時而伴風而息,隨心所欲,無人能羈。

更奇怪的是,她這么耍性子竟然沒人阻止,其他人倒是按部就班地各唱各的。據說這個音樂老師的性子還挺厲害,照理不會這么縱容對方胡來。誰知雙方竟相安無事,直唱到夕陽西墜,暮色四合。
我那會差不多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對那個聲音充滿向往,不由想象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擁有如此曼妙的歌喉。她多半是一位調皮又美麗的少女,或許還是某位老師的女兒,才讓音樂老師礙于情面不能出聲呵斥。我腦補了對方的形象,大概就像《美少女戰士》里的火野玲,或者《新世紀福音戰士》里的明日香,當然,頭發得是黑的。
如此想象著,下課鈴響了起來,中學生們嘰嘰喳喳地從教室里涌了出來,我遠遠看著人潮,當然無法分辨出哪個是“火野玲”或者“明日香”了。
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只等著下周再探個究竟。但她下周還會不會出現,可就不好說了,萬一音樂老師去她爸媽那里告狀,她就不大可能出現了。
懷著這份忐忑,我熬過了整整一周,準時守在雙杠上。合唱聲再度響起,這周唱的是《友誼地久天長》。
那個孤高而美妙的聲音,也不負我的苦等,再度在音樂教室那頭響起。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我再也待不住了,雙手一撐就下了地,沖動推著背,直把我往音樂教室攆。沙沙沙,我的足音落在厚厚的枯葉上;篤篤篤,我的足音響在空空的走廊上。
但奇怪的是,還沒等我接近音樂教室,那個聲音就消失了。我氣喘吁吁地趴在教室的木制窗欄上,里頭的歌聲是如此平平無奇。只有那片鑲嵌在矮墻上的藍綠玻璃碎渣閃著零落的光,仿佛在憐憫或者嘲笑我。
音樂老師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蹲在窗下。這個時候剛好有個校工阿姨迎面走來,和我四目對視,我頓時一陣尷尬,只好撒丫子跑了。
那之后我有了顧忌,那個聲音亦然。我也曾硬著頭皮追逐過那個聲音幾回,但每次“她”都像小美人魚化成的泡沫頃刻消失。我倆始終緣慳一面,或者說對方一直在躲著我。
再后來,那個聲音徹底消失了。我從困惑到失望、氣憤,再到放棄。但習慣卻很難改變了,即使是天氣轉冷,我依然待在那片空地上,也說不清是在等什么。
冥冥之中終有定數。
入冬之前,恰逢天氣晴好,我媽學校組織了一次全體學生秋游。但我媽要留在學校開會,還是讓我過來等她下班。
我裹緊校服斜倚在單杠邊上,呆呆地望著音樂教室厚厚的窗簾。一個小學生懷著這種莫名其妙的希望,陷入無意義的傷感,現在想來著實矯情,但當時的心情確然低落。天空也變得陰沉沉的,秋風漸厲,吹得樹聲如嘯。
就在這時,那個蟄伏許久的聲音再次出現了,鋼琴伴奏小心翼翼,唱卻唱得毫無顧忌,再無半分遮掩。這回的歌曲不再是《友誼天長地久》《送別》或《讓我們蕩起雙槳》,也再沒有業余的歌聲從旁阻撓。那是一首我從沒聽過的獨唱,那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莊嚴,宏大,美妙,恩仇盡泯。
她是天生的歌者。

歌聲帶來恨意和謎題,載著巍峨的都城和宮墻,盤旋在林間的每一片樹葉上。此時陰云驟然收攏,暮秋的陽光照進歌聲,化去世仇與怒火。涓涓愛意流淌成男女的剪影,落在琴鍵上翩翩起舞。
歌聲也裹挾著我,向音樂教室而去。所有學生都不在校內,唯有她在室內獨奏獨唱,此時只要走進門去,就能一睹廬山真容。此時我心中一清二楚,錯過這次機會,這個秋天的謎語將再也沒有謎底。
我猛地推門,歌聲與琴聲戛然而止。
我早該猜到真相。
年邁的校工裹著灰藍泛白的工服坐在鋼琴前,身體僵直,滿臉錯愕驚惶,一根拖把歪斜在旁充當聽眾。我細看她的臉,蒼老而憔悴,兩頰有燙傷留下的疤痕,丑陋又猙獰。
她被我的突然造訪抽干了所有力氣,撞碎了所有美麗。校工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嘴唇緩緩翕動,沙啞至極的聲音刮擦著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這完全不是那個婉轉高歌、自由無羈的聲音,這是一捧灰燼。
我當時還太小了,但即使是現在的我,在那一刻也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過去了那么多年,我和當時那個小學生一樣,只能呆立在原地?;剡^神來的時候,校工已經走了。無論是誰的希望,都破滅了。我還能聽見碎裂的聲響,用我靈敏過頭的耳朵。
我丟了魂,渾渾噩噩地往回走。走到我媽辦公室的時候,她剛開完會回來,正要帶我回家,卻見我目光渙散,模樣不太對勁,還以為我被人欺負了。我向她描述那個兩頰有燙傷的老校工,我媽回想了一下:“哦,那個阿姨啊,雖然樣子有點嚇人,但平時和和氣氣,也不說話,怎么能把你嚇成這樣?”
音樂老師在邊上附和:“阿姨人很好,就是有點怪,我們合唱隊訓練的時候,她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p>
“你們沒聽說?。俊敝芾蠋煵逶挼?,“人家阿姨年輕的時候是女高音,本來要到蘇聯參加比賽的,后來挨了斗就成啞巴了?!?/p>
上了六年級,我媽給我辦了公交卡,讓我自己回家,畢竟我長了點個兒,我媽騎自行車帶我有點吃力。半年后,舊樓連帶林子被一股腦推平,一棟奇丑的新樓拔地而起。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這位校工。
后來我聽說世界上有一條鯨魚,它的頻率與眾不同,以至于沒有同類能聽到它的聲音。我想起那位校工,或許她就是那條鯨魚,而我偏偏耳朵出了點毛病。
她是最孤獨的歌者,我是她唯一的聽眾。
她的鯨歌在時光的洋流里鳴響。
再往后互聯網普及,我聽到了當日那首詠嘆調——歌劇《圖蘭朵》里的《今夜無人入睡》,原唱是男高音。當日的妙不可言,終究無法再現。
創作談
本篇的創作契機是一次同好間的寫文活動,需要圍繞“歌手在最重要的比賽前失聲”這一線索寫一則短篇小說,由此回溯,過去的點滴漸漸浮現。文中不少細節來源于我少年時期的真實經歷,相信能引起一些同齡朋友的共鳴?;貞涍^往,童年時的零嘴依然留有余味,被砍伐的古木仍根植于記憶的角落,而校合唱隊的歌聲偶爾還在周五黃昏響起,為逝去的光陰伴奏。
小學時代的我掛在雙杠上,在夕陽、音樂與落葉的共同作用下,體會到超越年齡的微妙情感。在現實中,我在那片林子里消磨了不少時間,并沒有發生特別的故事,倘若如實記錄,本文未免波瀾不驚,那亦真亦幻的歌者因此應運而生。她完全出自虛構,其真實身份是故事最大的反轉。她美妙的歌聲與外表間的巨大差異,注定本文滑向近乎幻滅的結局。如同一去不返的時光,“她”的存在和我的少年時代一起終結在那被拆除的校園。
一碗蓋飯,男,現居浙江寧波,業余碼字的打工人;曾獲首屆三體主題科幻征文大賽入圍獎;作品散見于腦洞故事板、知乎鹽選專欄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