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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向日葵

2023-05-24 14:12:36肖勤
小說月報 2023年4期

那天凌晨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干瘦的修車仔抱著個嬰兒來看急診,說換尿布著了涼,幺幺咳了一整天,剛睡著,他怕半夜醒了再咳,抱來讓青玉給開點藥。

不咳的藥就行。滿身機油漬的修車仔表情焦灼不安,說到幺幺剛睡著時,下垂的眼皮不停抖動,他伸出手抹了抹眼角,那是一雙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手,異常干瘦、骨節突出、指甲漆黑、指縫中也全是黑色的機油漬。青玉有些心痛,但她還是帶著職業性的不滿詢問——白天就咳為什么半夜才送來?寶貝媽媽呢?

他媽……跑了,我白天忙修車。修車仔說著眼圈紅了,抱緊懷里毯子裹著的嬰兒,毯子很舊,已經洗得半掉毛,上面粉色的小胖豬圖案臟得不行,像極了一只被人遺棄的小臟豬。

那時候青玉壓根兒沒想到這個生病的嬰兒有問題,她只覺得眼前是個可憐的打工娃,沒承想遇到的會是狼。還好職業使然,她絕不可能不看病人情況就亂開藥——必定是要看一眼孩子的。

你把毯子揭開我看看。她搓了搓手,讓即將接觸嬰兒的手指變得溫暖些,春夜的診室有點寒涼。

修車仔卻慌亂挪開,哀求說,不看了吧,一動他就醒,又得咳,下午咳得都吐奶了,奶粉貴。

青玉心頭一軟。

她和于合結婚快十年了,還沒有孩子,于合說不急。可每次看到軟軟糯糯的奶娃她總會心顫。

于是她用羽毛般細柔的聲音說,還是要看看的,我動作輕一點?

不看了,你就開點藥吧。修車仔堅持,開點止咳糖漿什么的,幺幺不嬌氣,喝點糖漿就好了。

青玉溫和地笑了,說,你大半夜跑來看急診就為了開一瓶止咳糖漿?什么止咳糖漿管用?你要自己會開方子還來醫院做什么,對吧?說話間,修車仔緊張的表情和他那頭枯黃的頭發讓青玉的腦子莫名響起警報,心頭沒來由地咯噔一下,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于是,趁修車仔不注意,她迅捷伸出手,一把掀開虛掩在嬰兒臉上的毯子,手指不經意間觸摸到一片冰涼。

只瞥了一眼,青玉頓時全身發麻。

那是個死嬰,面色烏青。

之后的事青玉記不太全了,她當時實在嚇壞了,滿腦子都是小嬰兒,恍惚間那小嬰兒竟睜開眼,死死盯著她,小眼睛血紅……再一轉那血紅的眼珠又變成了修車仔的,他像一匹頂著秋天草垛的瘋狂的狼,眼里長出獠牙,死死咬著她,然后大聲狂吼——害死人了!醫生害死人了!

午夜時分的醫院頓時像漲潮的海水一樣翻涌起來,雜亂緊張的腳步聲紛至沓來,醫院這種地方向來是不缺人的,不到兩分鐘,整個走廊和大廳便擠滿了人,連送外賣的小哥也丟下摩托不甘落后地擠到人群前面來。人人皆媒體的時代,無須提醒,有人錄像有人拍照,興奮成一團。

慘白的燈光下,年輕人抱著死嬰在大廳里狂聲嘶吼——就是她!就是她!大半夜的,我來了一個多小時,她卻在睡覺!就是她耽擱時間,害死了我娃!

青玉無辜茫然地呆站在大廳導診臺前,完全傻了,眼前白晃晃全是手機,都對準著她,她下意識擋了一下臉,但這個動作讓她顯得很心虛,混亂中她大腦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滿了東西,嬰兒死亡的氣息和那青紫色的嘴唇,像福爾馬林液體一樣濕答答包裹著她,人們在說什么、吼叫什么、對著她照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看到院辦張主任和院紀檢室的李主任火冒三丈沖將進來,鐵青著臉,他們沒有跟她說話,甚至青黑的眼眶和白冷的眼仁中還帶著劃清界限的生冷和戒備。

查監控。主任皺著眉,冷靜地控制住局面。

青玉長長松了一口氣,回頭間卻看到滿臉淚水的修車仔站在人群中,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卻又如釋重負的表情。青玉來不及思考,只覺得很快真相就會水落石出。

電腦屏幕上,凌晨一點二十一分,修車仔抱著嬰兒沖進大廳,步伐零亂,他掛了急診,然后跑到她診室門口。畫面里,修車仔伸出手,明顯有敲門的動作,然后他停下來,探了探頭,緩緩坐到旁邊的候診椅上,過了一會兒,他又抱著嬰兒到門口停頓張望,再次敲門,最后又退回來坐下。直到凌晨兩點二十九分,他才再次走到門前,推門而入……

她值夜班睡著了,就是她耽擱了我家幺幺,幺幺才八個月啊!修車仔緊抱著死嬰,動作夸張地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青玉怔怔地看著屏幕。

現在她全身是嘴也說不清。

她哪里睡覺了?算算她已經失眠好幾天了,修車仔只是做了個敲門的假動作——他知道醫院有監控,他的敲門和等待都是圈套,嬰兒早在來醫院前就死了,否則半夜三更來掛急診的,誰會老老實實抱著病娃坐在那里等一個多鐘頭?

但她說不清楚,場面太混亂,死嬰又明明白白擺在那兒,慘白的小臉,灰白的小嘴唇,細得像小貓爪一樣的小手指,它們無助地卷曲著,像要抓住什么,讓人不忍目睹。

尸檢!尸檢可以查出死亡時間和這嬰兒的死因……青玉步伐零亂,追著一言不發的李主任匆匆走出監控室,在擁堵的人群中掙扎出一句。

尸檢?人群立即炸開了鍋。

青玉忘記了,筑城是一個有著諸多獨特風俗的西南邊地,比如放在山洞里不埋不棄的棺材,比如幼兒出門必須系在衣襟的剪刀……這個充滿現代工業氣息的城市,內里依然是神秘古老的紋理,有些習慣是天長日久不容更改的,在這里,驚擾年幼死亡的孩子是最大的忌諱,就連安葬和悼念也必須秘而不宣。

樸素的人群顯然被激怒了,他們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地湊上來。

當保安把青玉從擠攘推打中解救出來時,青玉的眼鏡已經給打沒了,馬尾散落,白大褂還被扯掉了扣子,這些都不算,不知挨了誰耳光,臉上火辣辣一片。

快走啊!保安狼狽地躲避著揮舞的拳頭,狠推了她一把——你快走。

青玉這才回過神來,驚魂未定地逃出急診大樓,跑上平安大街,失去扣子牽絆的白大褂像一對白色的蝴蝶翅膀,悲涼地顫動羽翼。一輛輛車從她身邊拐著彎驚險萬分地駛過,她一邊狼狽不堪地閃躲,一邊回望身后那閃著巨大紅十字光芒的急診大樓。

賣甜酒湯圓的女攤主愕然地看著她,手里的勺子高高舉起,在青玉看來,這女人也是要攻擊她的,全世界都在攻擊她。

她慌張懼怕地看著這個微胖的女人,往后退了兩步,差點被馬路牙子絆倒,倉皇間,什么東西從她眼里淌下來,滾燙。她抹一把濕痛的臉,胡亂脫掉白大褂,摔在濕漉漉的地上,轉身跑向車流。

青玉并不喜歡這座城市,這個城市四面都是山,又常不見太陽。連綿的群山間,巨大的銀色輸送管將礦石從山上運到城里,像一條盤在天地間的貪吃蛇,城里到處是巨大的煙筒,它們向城市輸送著復雜的氣體,除了這令人嗆咳的氣體,街上到處充斥著汽車尾氣、火鍋、燒烤和烈酒的味道,混濁混亂。不像家鄉那座臨江的小縣城,四季溫潤,干凈得像幅畫,春雨季節,霧雨籠著青蔥的茶山連綿入云端,不是江南勝似江南。可是她有什么辦法呢?這座野蠻生長的城市里有于合,這是她執著地留在這個地方的全部勇氣和理由。

雨絲細柔如絨毛,夜半的城市燈火迷離,她的照片在醫院門口的宣傳欄里閃著朦朧的光芒——那是個知性又冷靜的女人,位居筑城十佳最美醫生榜首,她目光安然,正對著詩和遠方微笑。

然而此時此刻,和那張照片同樣面孔的女人卻成了一只驚慌失措的過街老鼠,只能且必須在一盞盞窺探的夜燈下撲向滾滾車流。

緊急剎車的出租車司機沒有生氣,這是醫院門口,半夜從醫院里飛奔出來的都是需要天使拯救的人。

需要幫什么忙?人到中年,鋒芒過去,司機聲音溫和如天使。

她說不出話,握著車門把手的手不停發抖,眼淚成串滴落。

司機收回眼神,緩緩把車駛出平安大街,到了紅綠燈才問,走哪兒?

煤、煤礦村。青玉好不容易說出三個字,喉嚨里有溫熱的液體淌過,是的,煤礦村,那里是她的家,她和于合的家。

出租車繞行而上,爬上筑城唯一的城中山,這里是老礦區,曾經繁華喧鬧,是筑城最熱鬧的所在,如今黯淡在歲月的褶皺里。

青玉在半山腰五道拐下車。

司機看一眼黑麻麻的樓棟,突然問她,家里有人嗎?

剛逃出劫難的青玉全身一抖,趕緊答,有啊,有。然后跳下車飛奔向院門。

其實家里根本沒人,怎么會有人呢?于合已經離家多日不歸。

打開門,一股寒濕撲面而來,這個春天總是陰雨不斷,墻壁是冰的,空氣也是。青玉沒開燈,蜷縮進沙發,目光呆滯,腦子里放電影一樣不斷閃回醫院里的一幕幕。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溫純老實的好孩子,成績好,但不夠機靈,所以當不了班長,永遠當學習委員。高中班主任常說,這孩子就是太老實,以后成事成在這個上,敗事也要敗在這個上。這話今天是應驗了——現在回想起來,她在候診大廳里失控地大喊尸檢,簡直就是作死。

掛鐘已指向凌晨四點,于合又不回來了吧?自從她在他手機里翻到那些照片后,于合便避而不見,這在以往的生活中是不曾有的,于合像一只灑脫頑皮的金毛,陽光大男孩那種類型;又有點像拉布拉多,見到陌生人比見到親媽還親,總之從來就不是沉默倔強的類型,一個人突然間變成這樣,情況顯然比青玉想象中嚴峻。想到這里青玉有些驚慌,什么東西正在迅捷地從她手心消失,她即將一無所有——在這個她拋棄全世界換來的城市。

那些鬼照片眼下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于合回來,這城市除了于合她什么也沒有。

青玉摸出手機,翻看于合數日前發過來的舊信息——那個紀錄片快播了,改片、加班、不回。

青玉不知道“那個”紀錄片到底是哪個,仔細想來,這些年兩個人各自忙著,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并不多。她在急診,每天看得最多的除了鮮血就是瀕危病人,這樣的事回來不想說也不便說,吃飯時不行,睡覺時更不行,那就沒時間了。于合則是忙拍片子,經常一出門就是個把月。兩人一個經常上夜班,一個整天不是出了門就是準備要出門,要湊一起吃個飯都有點難。因為作息時間不同,不到三十五歲他倆已經分房睡了,偶爾于合會半夜摸過來,輕車熟路卻又匆匆了事,青玉高興又生氣,覺得他不像是來親熱,倒像是半夜起床上廁所,這話說出來惡心的到底是自己,只有不說,但情緒憋著,久而久之她就不愿意了,于合只好黑著臉又鉆回他那邊睡去。

除非咱們要個孩子。早晨起來,有時青玉會主動撒嬌以示妥協。

于合不買賬,才華橫溢的他對他們現在的房子、車子、位置都不太滿意,尤其是房子,這是他父母當年房改時買的廠區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最熱鬧最俏的地方,現在成了筑城最舊最老的地方,在山上不說,住的人還魚龍混雜。

我要讓寶寶住在觀山湖看風景。于合驕傲地梳理著他桀驁不馴的鬈發,親愛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們還需努力。

沒想到革命道路走到一半,寶寶還沒要成,于合卻把初心弄丟了。那啥,就像科里組織學習時大家哄笑成一團的段子,說老王的狗死了,他傷心得不行,想給它留個墳,于是跑到山上生了堆火想先把它火化,結果燒著燒著味兒挺香,最后老王忍不住,就把狗肉給吃了。主任老鼎慢條斯理說完,環視了會場一周嚴肅地說,你們不要笑,這個段子是告訴你們,“不忘初心”四個字說出來容易,要堅持下去是很難的,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把初心給丟了。

老鼎就是個烏鴉嘴。

握在手里的手機從未如此灼熱過,犯錯的是于合,可他至今都沒有主動打過一個電話,她確定要打過去嗎?告訴他她需要他?

需要他——這樣脆弱又卑憐的話青玉說不出口。自尊心卡著她的喉嚨,最終她選擇了放棄。

微雨不知何時已停,天快亮時,山頂墨色的樹梢影間竟然升起半彎殘月,是上弦。月光透過窗簾淺淺淌滿屋,如憂郁行走的挽歌,她看著那縷月華,鬼使神差地緩步走上陽臺——后來想起這一刻,就跟撞了邪似的。

從七樓向下望,彎曲向上的盤山水泥路像古老致幻的魔法符號,一束車燈沿著它詭異地駛上山,最后繞進樓下的院子,那是一輛白色寶馬,它小心翼翼駛過寂靜的夜,如劃過水波的幽靈,無聲地停在單元樓下。

天都快亮了啊,原來世上還有這么多人,和她一樣煎熬在所有人都安然沉睡的夜里。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副駕駛位走出來,灑脫地甩了甩鬈發,帶點慵懶,帶點狂放,正是令她沉醉多年的模樣。

是于合。

青玉的心漏跳了半拍后,然后劇烈地跳動起來,像當年初戀時一樣,她快樂得變成一只鴿子,伸開白色的翅膀撲騰撲騰想要飛下陽臺去。可她還沒來得及探出身子歡聲低喚他的名字,緊接著又一個纖細的人影從駕駛位鉆出來,追上前緊撲向于合。

于合被她撲得急沖了兩步才停住,他有點緊張地左右張望,拿手去掰那雙手。

那雙手卻肆無忌憚地緊箍著不放。

青玉愕然張大嘴,仿佛被箍的不是于合,而是她,窒息的感覺一浪接一浪朝她打過來,她緊張的喉嚨發出臨近死亡的人才會發出的喑啞的嚯嚯聲。

好半天,于合轉回頭用力地推了超短裙一把,好像是生氣了、拒絕了,然后眨眼間他又突然把她摟回來,就像歌劇里的演出,生離死別的兩個愛人,推開抱緊,訴盡萬般離別苦,破除萬般世間障,最后生死相許——于合最后決定返回去,打開車門那一刻,他下意識抬頭朝樓上望了望,青玉嚇了一跳,趕緊縮回脖子,把自己潛藏在黑暗里,心臟咚咚亂跳著,好像偷情的人是自己。

…………

早晨十點多,青玉在清脆的鳥鳴聲中昏昏沉沉醒來,正是紅嘴藍鵲喂育幼鳥的季節,煤礦村后山樹林里的鳥鳴聲一天比一天嘈雜。

她從沙發上掙扎起身,蓬頭垢面地走向臥室。

臥室空蕩蕩的,沒人。

客房、衛生間、書房都沒有人,她神經質地翻找床腳,甚至打開所有的抽屜,都沒有人。

滯后的記憶終于蘇醒過來,是了,于合并沒有上樓,他被超短裙重新牽回了車里。

“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捉走了。”不合時宜地,她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咯咯咯,她被自己逗笑了,聲音沙啞,鬼似的,仿佛不見的真是唐僧。

青玉邊笑邊打開水龍頭,捧起水胡亂潑灑,濕答答的頭發貼在慘白的臉上。鏡子里有個女人在說話——于合,你不回來,我本來想跟你講的,我看到了一個死嬰,好嚇人。

屋子沉靜如深海,除了涓細的水流聲,無人回答,也無人安慰。

老鼎來電話。

院里的意思是,你先在家休息,等網上風頭過了再說。老鼎悶聲悶氣地說。

哭了一早上的青玉這才意識到昨晚的事沒完,也就是說,昨天晚上她的天塌了兩次,然而這并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現在她還被壓在廢墟里,卻無人營救。青玉頹然打開手機微博,果然在網上看到了陌生的自己,表情驚恐猙獰,下面的跟帖鋪天蓋地,問候全家的、祝早升極樂的、送她癌細胞免費三件套的……青玉按捺著性子往下翻,到最后實在看不下去,手指哆嗦,眼前發黑,胸口越來越緊硬。憑著醫生的本能,青玉強迫自己放下手機鎮靜下來,走進廚房,她得吃點東西才能撐住。打開冰箱,拿出幾個雞蛋,她想煎荷包蛋,結果接連打四個蛋都掉到了地上。青玉索性將空碗狠摔到地上,胡亂披了件開衫下樓去吃東西——網友都在咒她死,可她要死也得當個飽死鬼。

煤礦村聽起來是村,其實是座礦山,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筑城最老最早的一批廠區房就建在這里,順著狹窄的山路從山腳到山頂,一路蜿蜒向上全是房子,后來礦沒了,廠也沒了,煤礦村成了“三不管”地帶,到處是農民、工廠職工和外來務工人員亂搭的違建房,密密麻麻的鴿子房和廠區房交錯在一起,彼此見縫插針,如同天作之合,容納三教九流,于是整座山成了一個混亂怪誕又充滿煙火氣的所在,有租房的,有吸粉的,有正經開美術音樂培訓班的,也有賣臭豆腐鹵菜的,當然,還有販假貨和搞手機貼膜批發生意的。

于合不愿意要孩子的原因,是擔心這里環境不好——孟母三遷那是亡羊補牢,我們先完成硬件條件這叫未雨綢繆。

廠區房值班室斜坡上有棵經年的老槐樹,樹皮斑駁,枝條如魔。樓下的老青磚圍墻被包裝廠的老保衛科科長摳開了個洞,一對來自烏江渡的中年夫妻從他手里租過來,螺螄殼里做道場,竟在小小的洞子里支了個棚架賣起了早餐。

熟悉的香氣撲面而來,熱騰騰的大油鍋刺刺刺發出面條膨脹滿足的響聲。一旁的長條案板上,一大竹篩油條金黃燦爛地圍繞擺放著,像朵喜慶的葵花。再往邊上是個小鐵爐,上面燒著鍋豆漿,湯濃,香氣濃郁。

這對夫婦青玉已經很熟了,去年疫情防控期間兩口子沒搶到口罩,青玉還把家里僅有的一包口罩分了他們一半。

老槐樹花期剛至,垂下累累白玉籽般將開未開的花串,在陽光下閃著晶瑩光澤,見有人走過來,樹下的女人笑得和花一樣香甜,美女,幾根油條?

她摘下臉上的口罩,清了清干澀的嗓子,說,一根油條切四刀、一杯豆漿不加糖。

好脾氣的老板娘看清是她,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舔了舔細薄的上唇,尷尬地扭過頭,動作飛快地夾了根油條,敷衍了事切了四刀,麻利地裝進袋子,然后有意無意半勾著滑潤的手指。

袋子便緩緩滑墜在常年浸滿油的木案上。

青玉伸出的手在空氣中尷尬地停留了半秒,最后,她緩緩拾起油條袋,沉默地轉身。

還出來晃啥子嘛,身后傳來女人壓低嗓子的嘀咕聲,換成我就不出來了。

誰?咋個了?坐在油條攤旁剝毛豆的老奶立馬湊上來。

那個醫生,昨天半夜把一個奶娃耽擱死了不認賬,還嚷嚷要尸檢,唉,巴掌大個娃,尸檢這樣的話她也敢講!老板娘嘆氣,平時看上去多好的人,去年還送口罩給我家。

嘁,送個口罩就是好人?老奶故意提高嗓門說,現在的醫院和醫生惹不起,我屋頭老漢住個院,就花了不少冤枉錢。

沒完了是吧?青玉憤然回過頭,身后的聲音戛然而止,再看幾張臉,各看一邊,仿佛剛才的聒噪根本不存在,只有臉上冷然的笑意和不屑在太陽的斜光中顯得十分真切。

記住,你給我裝孫子。老鼎的忠告響起在耳邊,不要去跟帖,不要去辯解,要懂策略,一定要降熱度,你一個人吵不贏全世界。更何況他們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們只相信他們認定的東西。

老鼎說得對,青玉強忍怒火,把油條和豆漿扔進身旁的綠色垃圾桶,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整天青玉沒有吃東西,陽光照進屋又退出去,云朵在窗外的天空飛逝,最后歸于夜色,她還是沒開燈,房間里只有手提電腦在漆黑中閃著詭異的藍光,魔鬼一樣吐出一條又一條跟帖,句句是利劍,條條都誅心。

二十四小時過去,她已經成了網絡紅人。呵呵,人生何其有幸,她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名滿江湖”。

門鎖咔嗒一聲響,于合進屋來,齊肩的鬈發有點亂,神情也是。

青玉一陣狂喜,于合是特意趕回來安慰她的吧。青玉按捺著激動的心情,佯裝鎮靜地扣上手提電腦,端坐在沙發上,身體卻微微發顫。

然而于合徑直去了衛生間,青玉聽見里面響起懶散的刷牙聲、水聲,然后洗衣機嗡嗡響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于合打著哈欠,提著昨晚和女妖怪離去時穿的那件風衣走向陽臺。

他沉默地穿過客廳,仿佛她是個透明體,他完全看不見。

但她卻看得見,她看到他跟往常一樣,仗著人高馬大,懶得用晾衣竿,踮起腳去夠晾衣竿,沒想到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嚇得不輕,狼狽萬分地抓住洗衣機邊框輕罵了一句:我?菖。

以往這種時候,她肯定會撲哧一聲笑起來。但現在青玉笑不出來,她感覺自己正一寸寸淹沒在無邊的海水中,委屈、絕望,統統涌上來,她掙扎著試探——你沒看熱搜?

于合停下腳步,表情有點愕然,也許他已經做好了犯忌桃花被興師問罪的準備,不想青玉另起一行,問的話也無頭無腦,搞得他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略顯遲滯地反問,忙片子,什么熱搜?

沒什么,青玉徹底失望——照片的事,你不準備解釋點什么嗎?

于合歪歪頭,無情且殘酷地展開一個灑脫的笑容,道,青玉,我們都是驕傲的人,不是嗎?

青玉聽不明白,她驕傲過嗎?她一心都是他和工作。

你是挺驕傲,也很辛苦,不是在拍片就是在拍片的路上,或者說,不是在某些人床上就是在去往床上的路上。青玉冷冷說完,轉頭看向陽臺。

陽臺上,那件卡其色風衣正刺眼地高高懸掛著,像戰袍、像盔甲、像插到她陣地上的勝利旗幟,還好老天有眼,此時無風,否則它一定會獵獵飄揚給她看。

哪兒來的?青玉故作平靜。

于合回頭看一眼,不自然地說,自己買的。

你從頭到腳連襪子都是我買,什么時候自己買過衣服?青玉冷笑。

那你還問什么?你覺得這樣子有意思嗎?于合取了根棉簽掏耳朵,嘴角揚起,帶點痞味,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青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正身陷沼澤、一點點被吞噬,他卻無視她的生死,甚至還要補上一腳。青玉咬緊牙關,進行最后的妥協和爭取——于合,我們聊聊好嗎?我遇到……

于合霍然起身,聲音冰冷,打斷她說,我累了,想休息。

于合意外墜樓的位置正好是被“女妖怪”箍住時站的那一塊地磚的位置。

那塊磚挺倒霉,它和其他磚不一樣,因為以前壞過,物業重新安裝時找不到同款,只好隨便用了一塊灰黑色的代替,像死神的路引。現在這塊磚很快又將被物業換掉,不是因為它壞了,而是因為上面有血。

宿醉乍醒的青玉一路狂奔到樓下,看到那一攤紅紅白白的零碎和冷潤,青玉頓時癱跪在地。

于合。她把殘破的于合抱在懷里,用大腿撐起他綿軟得怪異的脖子——于合。

人群圍上來,米粉裹卷一樣層層疊疊,有人打電話給社區,有人打110和120。

青玉放下按在于合頸動脈的手,抬起頭用死魚樣的眼神看向人群——不用打了,他走了。

你怎么能確定他……那個了?人們急切地追問,萬一能救活呢。

我是醫生,網上那個急診科醫生。她看向眾人,神情古怪,你們這幾天不都在罵嗎?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窘然不語。群體的清算也好,隱秘的進攻也罷,一旦面對面相向,難免讓人尷尬。

一滴淚水滴落在于合尚有余溫的臉上,她遲鈍地低下頭,親吻于合臉頰,又將他纖長的手臂歸攏在胸前,讓他顯得像安詳入睡的過客,抑或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可她這一動,于合的血便又從破碎的腦后涌出,紅紅白白糊了她一身,再洇漫到地面。

有誰看到什么情況沒?匆匆趕來的女社區主任撥開人群擠進來,又差點嚇退回去,強忍著胃里的翻騰慌亂發問。

我看到了。香樟樹下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水滴般的聲音回答——我住對面樓,這個人在陽臺上踮腳取衣服,沒站穩,就摔下來了。

那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長得像電視劇里的男演員,溫潤清秀,也許因為是第一目擊者,他邊說話邊喘息,緊張得滿額頭冒汗。

死亡對于事不關己的人來說根本無關悲傷,只添熱鬧。

不到半個鐘頭,樓前的空地和樓梯間里便塞滿了人,警車一來,亢奮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分開。車上先下來兩個警察,一胖一瘦,都長著一張國字臉,像兩個葫蘆娃,看著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老頭兒老太太小媳婦大爺們兒,二人頓時露出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緊接著車上又下來兩個,皺起眉頭二話不說直接開始拉警戒線。

你倆樓下,我和匡容樓上。瘦警察一邊安排一邊左右張望著什么,然后朝胖警察揮手示意。

于是人群又隨著兩“葫蘆娃”警察嘩啦啦合涌奔流而上到七樓701室,有的站在門口竊竊私語,有的自來熟地鉆進衛生間端來熱水,幫失魂落魄的青玉洗去滿手血跡,有的顯然見過世面,正來回踱步焦急地打電話聯系殯儀館——尸體還在下面用白布單蓋著,瘆人得慌。

有什么好看的?一點常識都沒有,現場全被破壞了,現在又都堵人家里來。胖警察抱怨,又十分專業地高聲問——目擊者在哪兒?

人們左右張望,不見那個人。

剛才還在呢。有人好奇地說,接著有人趴在灰塵遍布的過道窗戶大聲往下喊——喂,樹下那個誰,叫你呢。

讓人都先散了吧,瘦警察比較精干,皺著眉交代社區主任——下去盡量不要再接近現場,都繞開點。

主任忙不迭地擺著手說,賀警官你不用那么緊張,啥子現場不現場,有人看到了是意外,請你們來就是完成個手續,得開死亡證明,不然送不去殯儀館,這么擺在樓下再耽擱下去,拍視頻的一來網上一發,咱煤礦村要出大名。

瘦警察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先疏散人,再下去把目擊者叫上來吧。

目擊者像只蝸牛,樓道里安靜得完全聽不到聲響了,他才出現在701門口,神色蒼白,眼神憂傷。

也許是嫌他來得太慢,瘦警察沉著臉瞪了他一眼,兇巴巴說,你看到的?

目擊者有點懼怕地往后縮了縮,點點頭。

瘦警察本來還想說兩句,見他那發蔫的樣子,打住了,胖警察打岔說你把你看到的情況再說一遍。

目擊者站在門口,指著陽臺說——那個人去取衣服,就是那件卡其色的,太高,他跳了一下沒夠著,然后好像腳滑一下,一歪身子就跌下去了。

胖警察飛快記錄完,如釋重負地扣上本子。還好是意外,否則又沒得閑。

瘦警察顯然是個心眼子多的,他瞇著眼轉頭看向青玉,你說說?

青玉攤著濕答答的手,呆滯地看著他。

你說說。瘦警察重復。

說……什么?青玉茫然地眨眼。

你喝酒了?

啊。青玉木然地點點頭,指指茶幾上散亂的酒瓶和酒杯。

好家伙。瘦警察皺眉,這是開酒吧還是怎么著,雪花啤酒、百草香、珍十五、汾酒、夢之藍……牌子真不少,天南地北的,喝遍長城內外了都。

為什么喝酒?喝了多少酒?在哪兒喝的酒?瘦警察一句緊接一句。

青玉有點蒙,就在這里喝啊。她腦子昏沉,說,還能去哪兒?上個街人人喊打……突然,青玉像是想到了什么,驚懼地瞪大眼,霍然轉身看向陽臺,面色發青。

怎么了?瘦警察敏銳地盯住她。

他摔下去了。青玉目光亂閃,指著陽臺叫,快,他摔下去了!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瘦警察不管,繼續刨根問底。

好脾氣的胖警察一把抓住情緒混亂的青玉,又側過身湊在瘦警察耳朵邊嘀咕了幾句。

瘦警察眼神銳利,邊聽邊上下打量歇斯底里的青玉,網暴?難怪喝成這樣。

但總有什么東西不太對勁,瘦警察沉思片刻,問,他墜樓時你在做什么?

目擊者的聲音清脆地岔進來——她在喝酒。

正巧青玉打了個酒嗝,噴在胖警察臉上,胖警察頓時臉都綠了。

青玉晃晃沉重的腦袋,是的她在喝酒,從昨晚喝到天亮,醉了醒,醒了又醉。

屋子變得很安靜,看著她的幾雙目光都充滿了無聲的悲憫,青玉咧嘴想笑,眼淚卻滾落下來,她轉過頭,失神地看向陽臺,明亮的光束從晾曬的衣服間射進來,像電影里去往天堂的光,那件卡其色風衣正在光影中輕輕搖晃。

年輕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瘦警察看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神看向青玉的腳——她沒穿鞋。

給她找雙鞋。瘦警察嘆口氣,叮囑剛從樓下處理事務回來的社區主任——醫院先出個死亡證明,我們這邊才能出。說完頓了頓,不滿地說,陽臺隱患,不是一直讓你們社區組織整改嗎?

你幫幫忙!這里是煤礦村。主任忙進忙出還討批評,火氣上來沒控住——這么個小山包塞了整整一萬人,破房子今天這個住明天那個住,我找誰收費搞整改?上面年年都說納入棚戶區改造,五六年了,可只見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再說了,你們派出所管流動人口要是抵事,煤礦村能亂成這樣子?

瘦警察語塞,兩人正大眼對小眼要杠上,樓下有人興奮大喊——車來了!

社區主任彈簧一樣跳起來,也不抬杠了,攙扶著青玉出門,快快快,殯儀館的車到了。

她才不想再配合警察調查些啥子鬼呢,只要確定不是兇殺她就心安,不然年終社會治安綜合考核又要扣分,再說了,所有人都希望是意外,都覺得當務之急是把樓下的尸體運走,然后讓物業抓緊清掃現場,那些紅紅白白的……社區主任也不敢細想,頭皮直發麻。

走吧走吧下樓吧。她回頭催促著警察還有門口的年輕人。

年輕人回過頭,猶豫地朝屋子里望了望,深嗅了一口氣。

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穿堂風吹過客廳,傳來隱約的青草香和花樹香,煤礦村的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正盛開各種野花。此刻,春天和死亡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味充溢了這個不尋常的清晨。

晚上,于合的同事和朋友陸續來到殯儀館,青玉呆坐在靈堂前,盯著那具冰棺,她有點困惑——生和死到底哪個更好?于合死了,可大家都陪著他,念叨著他,她明明還活著,卻在網上被一刀刀凌遲,無人管無人問。

于合躲了她半個月,現在總算如愿以償,再不用面對她的質問或控訴,他是個驕傲的人,驕傲到既不跟她講道德,也不講責任,只一意孤行。現在好了,把自己孤行到冰棺里。真有意思。

走路帶風的女副臺長走過來,淡定地提醒青玉,要不單位安排個人回去找張于合的照片?挽聯中間還空著呢。

青玉緩緩抬頭,這才發現冰棺上面的黑邊相框還空著。

也……行,她轉動酸澀的眼睛,看向副臺長背后那個面色發青的女子,正是擄走唐僧的女妖怪,于是青玉朝她揚揚下巴,你跑一趟吧。

女妖怪掛著兩行淚,失魂落魄卻沒忘撇清關系——我……不知道你們家在哪兒啊。

你怎么會不知道?青玉意味深長地笑,目光像在挑逗一只走投無路的小老鼠,半夜你不還送于合回家了嗎?去取照片時,記得把陽臺上那件風衣拿來給他燒過去,他就是取風衣時摔下樓的,有意思吧?

副臺長明顯咀嚼出某種味道,臉上烏云漸起,正是風雨欲來的架勢。這時靈堂的燈突然炸出一股青煙,熄了,廳里漆黑一片,短暫的驚詫后,一抹暗藍的月色從玻璃窗外透進來,隱約映著靈堂白色的紙花和飄飛的挽帶,還有森冷的冰棺,氣氛顯得有點詭異,靈堂里的人一個個嚇得汗毛直聳,不敢動彈,有稍微大膽的輕聲嘀咕了一句,?菖了鬼了,什么年頭,居然還有燈會壞,是不是人走得冤?

青玉的聲音突兀響起——看咯嘛,是于合在催,他想穿的衣服沒穿上。青玉說完將鑰匙朝女妖怪站立的方向遞過去,眼底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猙獰、決絕。

誰心里沒一把刀子呢?善不善良而已,遞不遞出來而已。

從火葬場出來,驕傲的于合變成了一罐子沉寂的骨灰。

青玉沒有給他下葬,憑什么給一個負心漢買墓地?墓地那么貴,每平方米比于合打算在觀山湖買房子的價還要高。青玉抱著罐子回了家——有些事不是一死就能了之的,這是她和他的家,他不想回也得回,哪怕將兩個人的靈魂都囚禁在這里,總歸是在一起。

彪悍肥胖的女樓長堵在樓門口,兩道文過的眉毛緊揪在一起,你啷個能把這個東西拿回來呢?她焦躁不安,這啷個行?

青玉面無表情。

妹子,你何必嘛,我曉得你最近不太好過,我是大姐,理解的,但是現在網上那么多說你壞話的人,你何苦再把一棟樓一個院子一座山的人都得罪進來?這日子總還是要過的,低頭不見抬頭見。

誰稀罕見?青玉身體里有一團炸藥被徐徐點燃,眼前的女人不打自招,就算參與網暴和跟帖的人里面沒有她,但天天興趣盎然盯著守著等待更新的必然有她,不然能知道得這么詳細?

嗐!怎么說你呢妹子,你一個女子家性格也太……不然人家也不會專門攻擊你,你放那……那啥子在屋頭,終歸是不好的嘛,莫非你就不害怕?

醫院里那么多大體老師我都不怕,一罐骨灰我怕什么?青玉長長地吸一口氣,把冒著煙的火氣壓下去,惡作劇般、慢吞吞地答。

女樓長有點蒙,她不知道大體老師是什么老師。

大體老師是教什么的?她問。

遺體捐贈者,就是你們說的尸體。青玉痛快地吐出一句話。

天爺!女樓長發出一聲高亢渾厚的慘叫,你瘋了嗎?

青玉毫不客氣地推開她,啪一聲關上門。

骨灰罐子讓青玉成了眾矢之的,樓下幾個老奶一大早買完菜就坐在樓下院子里,邊擇菜邊罵個不停,晚上,不下雨的夜,她們也湊在院子里抱怨個不停。青玉聽完樓下的罵聲又接著看網上的罵帖,二十四小時,倒還一點都不寂寞。

這天夜里,老奶們又搬了椅子坐在樹下憤憤不平地嘮叨——樓道燈老壞,以前不壞的,都是樓上鬧妖,嚇人不是。正細數各種異常,社區主任過來了,把幾個老奶教育了一頓,從移風易俗講到個人人權,從選擇自由講到人民群眾內部矛盾,再講到民主團結法制,毋庸置疑,社區主任講話還是很有格局的,大格局一擺,老奶們的格局就顯得小了,聲音也小下去。

人家工作上的事,官網上沒定論,大家不要傳謠信謠!骨灰盒的事呢,我覺得大家要換個角度想。社區主任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響亮,讓樓上樓下陽臺上支棱著耳朵的人們聽到——要是咱們哪天走了,子女愿意把骨灰放在家里,你想想美不美?不用在荒郊野外淋雨受凍,子女吃糖醋排骨,你能聞到香,家里添子添孫,你能看到他們換尿布,多好的事。

老奶們埋頭不說話,人少常提死,因為不怕死,人老不敢提,因為怕離別,社區主任這一說,各個覺得樓上那個摔死的男人真是有福氣,一番嘆息后,老奶們各自提著小板凳散了。

夜終于安靜下來,青玉想,社區主任還真是有心,今天是于合頭七,她過來先擋一擋,是幫青玉清理障礙,讓她有工夫下樓找個地方燒紙。一個多星期過去,青玉到底看到了一絲暖陽。可這溫暖來得太遲,遲到很多東西已經無法挽回,比如現在,青玉除了無所謂,還是無所謂,看一眼于合的遺像,青玉上了三炷香,算是把頭七敬了。按民間的說法,頭七過后于合的三魂七魄就真的散了。可散不散的,青玉還是無所謂,人間已如此猙獰,一捧骨灰、一個于合完全不足為懼。

點完香,青玉換了身暗紫色的瑜伽服,戴了黑色棒球帽和口罩,把自己縮成一個影子靜悄悄出門下了樓。

冰箱空了,面也沒了,她總不能讓自己就這么不明不白餓死掉,盡管網上那些人巴不得她死掉,但青玉單薄的身體里倔強地生長起一根森白的骨頭,細長尖瘦、猙獰鋒利,以刺痛維持生的意志。

路燈從山腳亮到山上,像一串綿延入天宮的宮燈,那個經常來賣棉花糖的小攤販站在一盞路燈下,獨自踩著自行車轉輪,搖出一束膨脹又虛無、一抿即逝卻又可捕捉的巨大的棉花糖,然后自己對著路燈昏黃的光,伸出舌頭一口一口快樂地舔……這么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卻和青玉無關。

青玉把自己隱身在香椿樹陰影下,撐著和棉花糖一樣不太真實存在的雙腿往前挪——網上的攻擊讓她吐了整整七天,森白的骨頭撐起了心臟,撐不起虛弱的胃。

四道拐二十四小時超市門口豎著一把紅色大遮陽傘,傘下嚶嚶嗡嗡飛滿了蠓子和飛蛾,它們義無反顧地撲向黃色的燈光,發出細小又凄美的吱吱聲,青玉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蛾子。進了店,老板胖子用探究和狐疑的目光盯著她,青玉只順手抓了兩瓶酒、幾盒方便面便匆匆離開。

寂靜的深夜,半山腰偶爾傳來幾聲狗吠,青玉沿著墻根樹影一路跑回院子上到七樓,一抬頭,人便呆了。

出門時她沒注意,這會兒才發現,門上貼著張照片,正是她評選最美醫生那一張,被翻拍成黑白照,臉上用紅筆打了個叉,眼珠被戳穿,下面粗暴地寫著兩個字——去死。

黑暗里,穿越樓道的風如同飛機的轟鳴聲掠過,震撼、猛烈。青玉在巨大的聲響中緩緩暈厥在地。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有人邊說話邊拾級而上的聲音,青玉蘇醒過來,驚慌失措地撐起身子,小偷一樣無聲打開門,迅速逃回屋子。

那晚以后青玉基本上就不出門了,每天,清晨鏡子中的女人都在消瘦變樣,越來越像行走人間的女鬼。

方便面吃到最后一盒時,不吃狗肉的老鼎終于來了,青玉蓬頭垢面地看著老鼎,鼻子一酸——干脆晚來幾天,收尸算了。

聞著滿屋子的酒味,老鼎也心酸,這個溫順又愛干凈的女徒弟,莫說酒,連科里開會有點煙味她都受不了,誰想到現在竟在家里憋屈成了個不修邊幅的女酒鬼。老鼎嘴拙,不知說什么安慰的話才好,只有推開陽臺玻璃門,扯開厚重的窗簾。

蓬勃的陽光和空氣頓時清鮮地撲進來。

青玉舉起布滿青筋的手擋住陽光,瞇著眼嚷嚷,關上。

老鼎這才看仔細青玉瘦得皮包骨的模樣。要死咯,他憂心忡忡地看她一眼,從隨行的大包里一一拿出葡萄糖、諾氟沙星、復合維生素片、火腿腸、茶葉、曲奇餅干、巧克力,甚至還有洗發液和沐浴乳。

看著老鼎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大堆東西,像是探監,青玉終于忍不住,雙手捂著臉,不肯讓老鼎看到她哭。

我知道你不愿出門……再忍忍就過去了。老鼎想半天,終于說出一句頗有詩意的話——互聯網就像一條魚,只有七秒的記憶。新的一來,舊的就沖下去了。

所以你是來告訴我,七秒已經過去了,是吧?青玉抹掉眼淚,吸吸鼻子問。

那個……遲早會過去的嘛。老鼎頓了頓,困難地表述——小嬰兒還在醫院太平間存著。那個修車仔不肯火化也不肯尸檢。網上輿情又兇,市里要求醫院必須拿個態度出來。昨天院里開了個會,院里的意思是,公家出十萬,你個人承擔兩萬——也不是叫你現在拿錢出來,年底從年終績效里扣就行,也不是真扣,就是說法上要這么說,其實是從我們科里扣。另外,要壓住網上的事,院里還得有個正面回應,所以——出了個通告。

說完,老鼎帶著被逼良為娼的表情,慢騰騰地從包里拿出來份文件,言不由衷地勸,青玉,干急診被打被罵都習慣了,你也別往心里去,我挨過處分,也挨過踹,你都看到的。

老鼎賣著慘,青玉沒話說,前年老鼎被踹破了脾臟。

青玉拿起文件,薄薄一頁,卻沉如隕石——

“筑城市云月區人民醫院關于對我院醫生青玉醫患矛盾調查處理的通告:二○二二年四月七日凌晨兩點半左右,我院急診科醫生青玉與病人家屬秦長命發生醫療糾紛,我院高度重視,第一時間成立調查組對此事進行調查處理。經初步調查,當值醫生青玉當天夜班接班后,一直在診室內未外出,其間,病人家屬秦長命于凌晨一點二十一分抱著患兒(秦安,八個月)跑入急診大樓,掛號后到青玉診室門口候診。據秦長命陳述,他敲診室門后,未聽到室內有醫生回應,等候十幾分鐘后,未見有病人進出,便再次走到診室門口,見醫生趴在桌上睡覺,秦長命擔心叫醒醫生會激怒醫生,從而導致醫生不給孩子好好看病,便一直等到凌晨二時二十九分左右,這才推門而入,其時患者秦安已經去世。凌晨二時三十七分,醫生青玉與秦長命發生激烈爭執并糾扯到大廳,雙方對嬰兒死因各執一詞,醫生青玉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要求對死亡病兒秦安進行尸檢,激起現場圍觀群眾不滿。

“現因秦長命及其家人拒絕尸檢,嬰兒死因至今無法查明。然而當天經過被網民在網絡發布后,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并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響,對此我們深表歉意。現經醫院專題會議研究決定:暫停青玉處方權及臨床診療行為,待進一步調查核實后,我院將及時向社會公布調查結果。歡迎廣大群眾和廣大網民監督。”

這什么意思?青玉晃動文件,紙張發出生硬的聲響。

老鼎垂著頭,尷尬地搓搓鼻尖,就那意思。

就那意思是什么意思?真相呢?不查了?憑什么停我的處方權?

現在哪有真相?現在只有滿世界的火藥!老鼎愁眉緊鎖,再說了,你還要什么處方權?先躲著吧!照片都貼到門口了。現在你叫尸檢那段視頻傳得到處是,院里很為難。

我那句話說錯了嗎?青玉感覺自己像只等待宰殺的困獸,絕望而無助——那個嬰兒來醫院前就死了,老鼎,咱們學過的!人體死亡身體變化——死亡一到四小時,肌肉僵硬,死亡四到六小時,尸僵擴散、血液凝結!那個嬰兒在來之前就死了,而且至少死了半天,那個人是故意的!他深更半夜抱著孩子就是來醫院訛錢!

可是誰會相信一個做爹的會抱著死去的孩子到醫院去訛人?天打五雷轟的事。老鼎說,沒人信。

天打五雷轟的事我們在急診科見得還少嗎?讓公安查那個人啊!青玉感覺自己要爆炸了——他是不是很缺錢?他是不是吸毒?他是不是賭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要有動機就可以解釋。還有尸檢,只要尸檢什么都清楚了,當時如果有法醫來,不用開膛破肚也能基本判斷死亡時間,可是你們一上來就只知道查我有沒有睡覺!要知道這根本就不是睡覺的問題!

是的是的,不是睡覺的問題,我完全相信你,你就算睡覺也容易驚醒,你是個負責任的醫生。老鼎心痛地看著這個他一手帶過來的徒弟。

驚醒?青玉徹底爆發了,她霍地從沙發里蹦起來,嘶吼——我沒有睡覺!還要說多少遍我沒有睡覺!他也沒有敲門,他只是做了個動作!這個人太可怕,他一切都是計劃好的!那天晚上我怎么可能睡得著?那之前我就已經好多天沒睡好覺了,于合外頭有了人,他手機里有照片!我看到了,你說,我怎么可能睡得著?

吼完兩人都愣住了。老的愕然看著發瘋般的小的,小的冤出生天看著悲天憫地的老的。

他們到底還要怎樣?要逼死幾個才肯罷休?青玉哭起來,回頭指著灑滿陽光的陽臺——要是沒有那晚的事,于合就不會從那里摔下去。

老式水磨石地板在陽光下灼灼反射著光,耀眼而刺目。

為什么?老鼎捕捉住什么,沉聲問。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青玉抹一把眼淚,咬牙切齒地說,不是嗎?我不出事,于合就不會出事。

晚歸的商陸打開房門便癱倒在地,汗水像泉水一樣涌出來,進門鏡里,那張比男演員還要俊秀的臉慘白如紙。他強撐著走到沙發邊,又再次跌倒,阿戈美拉汀片和其他藥就放在茶幾上,他顫抖著手想去夠,卻夠不著。

他沒想到夜深人靜的巷子里會突然冒出個人來,當她湊到他面前將一張照片摔在他臉上時,他差點暈了過去——除了表哥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有身體上的接觸了,在畫室教畫他也只是一對一單帶,不上大課。

表哥的電話打了進來,高亢的語音中帶著煙火與鮮騰,那是他向往卻永不會有的氣息——交給你個神圣的任務,沒事幫我留意下你對面那個女醫生,最近網上罵得兇,我怕出事,再摔死一個就“芭比Q”了。

嗯。汗水貼在身上,商陸打了個冷戰。

怎么了?表哥聽出異常,緊張起來,干嗎了?

沒。商陸再次支起身子去夠藥,上完課有點累。

這段時間你給我注意點,煤礦村住的人太復雜。還有,那天你去湊什么熱鬧?一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那天出一身的汗。表哥聲音兇巴巴的——好不容易救活你一回,莫給我又整出事來。藥吃沒?

就吃。商陸溫順地答,心里卻說,怎么可能不去,是她啊,是她的事。

回來住行不行?別在煤礦村租房,留點錢養病要緊。表哥碎碎念,我這操心的命……好好,來了來了就來了。后面半句已經離話筒遠了。

表哥是個好警察,可惜攤到煤礦村這個片區,整天沒得閑。煤礦村社情太復雜,它夾雜在新老城區之間,是這個城市最大的一塊補丁,因為改造成本太大,政府不敢動,四處尋找便宜租房的打工人家更不想它動,老年月的老樹老房老營生,便幾十年如一日容顏不改地停駐在這個山包上,從沒有誰礙著誰,也沒有誰瞧不起誰。

商陸租住在煤礦村,是因為山下左側曾是筑城大學的美術學院,至今仍有不少畫室開在山腳,他任教的畫室在二道拐,每天朝十晚十,正好避開上下班的人群,方便他獨自來去。他不住表哥家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活著的勇氣,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將消極的陰影留在表哥和姨媽家里。

何況這里有他的藥,支撐他活下去的藥。

端午到了,雨水又多起來。窗外,雨又開始下,細,像霧,把整個煤礦村籠罩得像一部黑白老電影。

二十二歲的商陸裹著薄毯躺在沙發上,失神地看著對面的樓棟。雖然兩棟樓各在山路兩側相隔十來米,中間還夾雜著巨大的香樟樹、林立的電線桿和亂七八糟的網線,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視線。

對面七樓的窗戶依然一片漆黑,但他知道,她在家。

兩個多星期了,漂亮的女醫生一直沒上班,白天她通常呆坐在客廳靠左的沙發上,斜倚著扶手,木偶一樣。晚上商陸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因為她從不開燈,但屋里會若有若無地映出隱約的藍色熒光,他想她一定在上網。

網上罵她和聲討她的那些成千上萬的留言,她一定都看到了。

她其實不該看的,那些東西太可怕,是人都受不了。每想到這里商陸心里就生起一陣疼痛。

時間一點點流逝,守著一個不開燈的房間到底是枯燥的,吃了藥,商陸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直到從噩夢中驚醒,夢里他正游向茫茫大海,無邊無岸,他累了,漸漸沉下去……醒來的商陸驚魂未定,他劇烈喘息著,痛苦地望向對面。

山上山下都是萬家燈火,只有701依然黑洞洞一片,商陸一顆心不停地往下沉,就像在夢中一樣,沉向深不見底的恐懼的海溝,那里有無邊無際的黑和寂靜,然后那些無邊的寂靜又變成巨大的可怕的吞咽聲,從遙遠的腦海深處游來,世界變成一張巨大的嘴,黑森森的,他像一條無助的小魚,眼睜睜看著自己游進那張嘴里……

對面那么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世界那么黑,他什么光亮都看不到,以前對面那盞燈是他活著的意義,現在這燈卻熄了。記憶里,她的手機號碼像印記一樣刻在他腦海里,可這個號碼注定打不出去,對她來說,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衣服口袋里有什么東西磕痛了腰,他掏出來,是那張照片。商陸失神地看著照片里那片彤紅的天空,許久,他放下照片,起身打開門朝樓頂走去。

就在他關上門那一刻,701的燈亮了。

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含著笑的兩行淚,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獨自站在懸崖邊……

聽著電臺音樂,青玉眼濕了,無邊的黑夜,是誰站在懸崖唱挽歌?

路燈的燈光從藍色天鵝絨窗簾邊上瀉進來一道鵝黃——于合死后,她一直不愿意打開門窗,這套房子到處彌漫著于合的氣息,她恐懼這氣息,又無比依戀它,她怕開了窗,風吹進來,把于合的氣味吹散。

這些日子她總感到口渴,總覺得屋子里有一種甘美帶甜卻又恐怖的氣味,像寒風中的鐵銹味,這氣味在死嬰事件那天夜里就開始有了,她只有拼命喝酒,因為每喝一口酒,那氣味就沖淡一點,于合去世后它變得越發強烈,它一縷縷一絲絲地從于合的骨灰罐子里生發出來,無處不在地包裹住她,蛇一樣越纏越緊。

山下指月街上遠遠又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是誰又去往生之地了?或者說是極樂之地?這也許是一件美好的事,愛憎痛、怨恨癡,統統一了百了。

白天她回醫院去鬧了一趟,沒錯,是鬧。趁著酒勁砸了副院長辦公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他閨女的相框。副院長氣急敗壞叫來老鼎,五十七歲的老鼎垂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講,望著老鼎頹然無力的雙肩,青玉滿腔的怒火瞬間被澆滅。都是豆,相煎何太急?副院長真是個狠人。

青玉走出院辦,走出大門,最后回過頭,看到巨大的玻璃門里映出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

不是白大褂,她的白大褂在辦公室里。

青玉呆呆地看著那道黑色的影子,說不出話。

老鼎站在大廳里,玻璃上,他的白大褂和她黑色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前世今生,然后,小老頭兒傷感地隔著玻璃朝她揮揮手,意思是回去吧。

回去?

她徐徐轉身,向前走。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青玉搖了搖茶幾上的酒瓶,空的,再搖一瓶還是空的,她踉蹌幾步,打開燈,然后用力推開陽臺門。

剎那,昏黃燦爛的路燈光芒如同花灑里飽滿的水一樣傾灑而來,將她溫柔包裹,像初戀時于合擁抱她的溫度。她笑了,抬頭迎向夜風,風是濕潤的,像愛人的吻。

我愛誰,跨不過,從來也不覺得錯。自以為,抓著痛,就能往回憶里躲。她抓著欄桿,昂起頭搖搖晃晃地哼唱。

風中有什么聲音在呼應著她,令她亢奮——是于合,說不定黃泉路上于合和死嬰都等著她,等著就好,做人時大家沒能算的賬,做了鬼慢慢算……想想那情形,三人行,彼此是因互相是果,到時候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多痛快!

睡裙口袋里的手機響了。

她不接,都要死了,還接個屁。青玉抬起左腳,醉醺醺騎坐在欄桿上,任風吹動睡裙——我身騎白馬啊,走三關,我改換素衣喲,回中原。放下西涼啊,無人管……

手機還在固執地響。

也好,接個電話留個遺言,青玉晃晃悠悠掏出手機。

那邊響起一個年輕干凈好聽卻又寂絕的聲音——你說,一個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秒,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有點暈——既然……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秒,最想做的事當然是死。

剛說完,醫生的職業慣性突然在她身體深處掙脫出來,將她渙散的意識強烈地聚攏,盡管她神志不清,盡管她想要尋死,但骨子里她依然是個好醫生——這人要自殺,她得管。

青玉跳回到陽臺地面,噴著滿嘴酒精對著闌珊夜色嚴肅認真地追問,你是誰?在哪里?

我?對方遲疑了一下,你會在乎一個陌生人嗎?

開玩笑,我他媽當了十年急診科醫生,救的都是陌生人,老娘是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沒有之一!那些罵我的都不是東西!他們知道個屁。她看著眼前搖晃變形的一切,破口大罵。

你喝酒了?那邊說。

你管我,我問你在哪里?她兇巴巴的。

我在樓頂。

哪個樓頂?

全世界所有的樓頂。對方說完,居然笑了。

你要跳樓?

是想,還沒準備好跳還是不跳。

嚯嚯嚯的風聲從手機里傳過來,聽得人腿腳發軟。青玉按著疼痛的頭,哄對方道,好巧,我也正想跳樓,要不,咱們先見一面再跳?

你開玩笑吧?哪有那么巧,你也要跳樓,你不是說你是醫生嗎?

醫生就不是人?就不能跳樓?你愛信不信。她索性坐在冰涼的地磚上,胡亂揮舞著手,口齒不清地說,要不是因為這是我在人間的最后一通電話,你覺得我會接一個陌生電話?我管你是人是鬼。

好吧,我信了,姐,我不是陌生人,也不是鬼,我叫商陸。對方輕聲說,現在你知道我名字了。

商陸,青玉昏沉沉念叨,你別死,別死。

這話她一直想說給于合聽,你別死,你別……作死……

不會死了,我剛剛跟自己打了個賭,在我跳樓之前,如果陌生人愿意接我的電話,我就繼續活下去,要是不接我就跳。

接電話和自殺有什么關系?青玉聽到這里突然奓毛了,你想死干嗎非要把鍋拿給陌生人背?要是我不接你就是因為我死的對吧?然后警察拿著你的手機來找我,錄口供、銬手銬,警車嗚啦嗚啦把我拉走,再然后全世界都來唾罵我害死了人是吧?

商陸沒有生氣,也沒有辯解,聲音輕柔委屈,姐,我錯了。

你錯個屁!青玉意猶未盡,滿嘴噴火。

我真錯了,我好好活著,你也好好活著,行不?

不行!青玉氣惱地答,你死你的,我死我的。

商陸突然笑起來,姐,你這語氣,像跟人談戀愛賭氣一樣。

耍流氓是吧?要死了都要先耍一把流氓是不是?青玉罵。

我沒有。商陸好脾氣地答,姐,我才二十二歲,沒談過戀愛,但我偷偷喜歡一個女生,她大我十歲,我喜歡她五年了,可她不知道。

青玉聽到這兒卡住了,這個百來萬人口的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個想要自殺的人,居然以百萬分之一的概率通上電話,夜這么深,還刮著風下著雨,山上的樹都被吹得東搖西晃,但凡商陸打來的信號被吹偏一點點、被夜色吞噬一點點,或者撥錯一個號碼,她和他都碰不上。

就這樣子碰上了,他居然和她談愛情。

姐,我能不能把你當成她?我不敢說給她的話,都說給你聽。

我當你個毛線!青玉剛生起的憐惜消散不見——老娘最不想談的就是感情。

商陸笑聲清朗——姐,我真想見你一面,你撒潑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青玉有些羞憤,這破小孩哪里是尋死的樣子,分明句句話都在撩她好不好?她沒好氣地懟過去說,你不是要死嗎?笑成這個樣子做什么?

不死了,姐,有你罵我,我不想死。商陸停頓了幾秒,突然用充滿磁性的低沉聲音說,我愛你。

青玉一愣,她明白商陸嘴里說的是她,心里是另外的人,但這魅惑又年輕的聲音卻是實實在在對著她講出“我愛你”來。一時間,青玉麻木冰涼已久的軀體像有一道熱騰騰的暖流流淌而過,從頭到腳,從額頭到四肢再到每一個細胞,全部都沐浴在那份溫暖里。

一句陌生人的“我愛你”。

她終于活了過來。

互聯網七秒的記憶,終于被一個拿著假綠碼的人成功覆蓋,一位四十九歲的馬拉松健將,為了給女友過生日,竟然穿越疫情防控區長跑三天,跑到了筑城來。一夜之間,筑城所有的街道和小區到處是忙碌的基層工作人員和提著小喇叭吆喝的大媽大爺。罵青玉的那些“鍵盤俠”終于找到了新對象,馬蜂一樣嗡嗡嗡飛到另一邊去了。

商陸打電話來,讓青玉注意安全,這段時間,青玉已經習慣了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習慣了聽他泉水一樣輕細卻清澈的聲音。

青玉以酒當水,不在乎地答,死就死唄,那晚不接電話咱倆都早死透了。

商陸笑,說情字不滅、命不該絕,姐不可以死。

這孩子總拿談戀愛的事情跟她開玩笑,年輕人嘴真皮。放下電話,青玉看一眼墻上于合的照片,于合的笑容仿佛顯得有點怨懟,青玉表情冷硬,挑釁地再倒杯酒朝于合致敬,然后一飲而盡。

這張照片青玉手機電腦里都沒有,那個女妖怪從哪里弄來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你欠我的。青玉盯著墻上的于合,目光狂野。

周三一大早,院里火冒三丈地來電話通知青玉上班,美其名曰是事情處理完畢了,其實是缺人手。青玉也不戳穿,放下酒杯發了條信息告訴商陸,要上戰場了。

商陸快樂地提醒,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哦,姐。

白大褂一穿上誰管你是男是女?還打扮,辛苦一天全是汗,老娘就是個倒霉鬼。青玉聞了聞自己身上,皺眉,酒味很重。

哪里,你是最善良最美麗的天使。

我不善良,也不想善良。青玉抬頭望一眼墻上的于合,冷冷答。

為什么?

這個世界已經壞掉了,愛情、道德,還有人心,都壞了,每個人臉上都戴著一副面具,好像全世界最高的道德標準就在他們那里,暗地里他們卻以閹割和摧殘別人為樂,他們面對比自己強大的人,總是抱怨什么世界不公平,然后鸚嘴學舌地說什么石頭和雞蛋他選擇站在雞蛋一邊。但是你一旦給他機會讓他當石頭時,他們砸起雞蛋來比誰都狠。所以,永遠不要做善良的人,那等于把石頭交到他們手上。

姐……商陸的聲音有點難過。

每個善良的人都是可憐的雞蛋。青玉沉沉說,緩緩打開于合的骨灰罐蓋子,從罐里捏了一小簇骨灰在手指間,捻了又捻。

仿佛那只是一捧灰色的面粉,或是時光燃盡的煙灰。

才不是呢,商陸深情款款,你是花。

好吧,我是鐵線蓮。青玉凄然冷笑。

世事無常,二十多天前,她還是一名盡職盡責的好醫生,穿著漿洗后直挺挺的白大褂,在每一個匆忙又緊張的晨昏和同事們一起,救人于死神之手。

今天她卻只能捧著于合的骨灰生死相依。

如果沒有那個嬰兒、那個女妖怪和風衣,她的人生該是多么完美。

青玉一到醫院,南京路的一起車禍就送來五個傷病人,幾個小護士急著騰床位做創面處理,小李幾個則趕緊打電話約骨科……

都忙著,青玉卻摘下口罩跑到一邊干嘔去了。護士長胖姐小跑著忙進忙出,沒頭沒腦甩下一句不知是勸慰還是補刀的話——是不是懷孕了?遺腹子?

青玉惡狠狠橫了眼過去,于合每次都上措施,她哪來的孩子?要有也在別人肚子里。青玉直起腰抹抹嘴,洗手換了口罩做好防護,這才再次走進治療室。

病床前的地面上淌了一大攤血,傷者傷口還在往外滲。青玉看著那紅彤彤一片,腦子一陣眩暈,轉身跑出去又是一陣猛吐。

驚險萬狀地折騰完一上午,眾人都發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青玉見不得血。

是不是因為于合?護士長暗中拐了拐老鼎。

在一旁吐得面如紙色的青玉突然止住,她轉頭四顧,眼珠血紅,如同從地獄歸來。

原來是這樣。

她咧嘴一笑,眼淚淌下來。

那她以后再也當不成醫生了是吧?難怪于合那么安靜,連個夢都不來,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青玉在老鼎和同事驚詫的目光中莊重又緩慢地脫下白大褂,再仔細疊好放在桌子上,像在向遺體進行告別儀式。

這是她一個月來第二次脫下它——她曾視若珍寶的身份和榮譽。

我辭職。青玉鄭重地望向急診室里一張張關切又困惑的熟悉面孔,語氣淡定——救死扶傷,我不配,全世界不都是這么罵的嗎?我配不上這身白大褂。

走出醫院已是正午,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白花花的太陽照耀著白花花的大馬路,青玉已經許久不曾在陽光下行走,耀眼的光線晃得她遲疑又膽怯,她像個初涉人世的小女孩,站在斑馬線旁半天不敢移動。馬路對面,炫目的陽光中,一個戴淺色口罩、身著白色襯衣的高個子男孩靜靜地注視著她。

人潮洶涌,切割著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就是商陸。

商陸站在人群中,強忍著那熟悉的可怕的窒息感,人太多,世界太悶,空氣越來越稀薄,讓他無法呼吸,但他沒有退卻,他牢牢地將自己釘在人海中,勇敢地望向青玉。

患抑郁癥這么多年,商陸是第一次能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沒有暈倒。

和青玉不同,甚至比她更早,商陸的不幸是從童年就開始的,十歲那年他眼睜睜看著最要好的小姐姐英夏,從醬醋廠家屬院六樓屋頂掉下去,水泥地上到處是血。

沒人知道十二歲的英夏是怎么跌下去的,那天有罕見的火燒云,老縣城半個天空都燒紅了,老人們都躲在屋里不出來,說要躲兇焰。

公安來了,沒查出什么問題,十來歲的孩子正是皮的時候,天花板上都能蹬出腳板印,上房爬樹下河洗澡,縣城里一年總要死上十來個,大家也都習慣了,何況樓頂本就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

那以后,我就得了這個病。商陸回憶起來,身體依然微微顫抖。

恁膽小。她坐在水泥樓梯上,一口一口抿著酒說,有什么好怕的,死人就只比活人少口氣而已。

姐,你好傻,我都說了,我是眼睜睜看著她掉下去的,不是掉下來的。商陸嘆息,把“去”和“來”字咬得很重。

她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商陸……他,殺過人?

他告訴她這些做什么?而且是墜樓,難道他知道些什么?

她警惕地瞪著他,微抬下巴,全身戒備。

煤礦村山腰這片林地,以前屬于筑城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筑城大學搬到大學城去后,這里便荒蕪了,他倆身后是廢棄的庫房和手工制作大棚,四周的樹林里,幾乎每棵樹下都有兩三組石膏像斷臂斷腳斷腦袋的,膽小的人很少來這里,因為這些廢棄的藝術品像舊時光一樣矗立在林子里,實在過于詭異,當然,也令青玉充滿莫名的激動和亢奮。正是草木茂盛的春末,枝條細小的野山茶樹、青杠和女貞子,還有巨大的香樟都在盡情生長,樹下有絞股藍、蛇參、千里光的細藤盤繞,除了她和商陸坐的這一片靜隅,明顯是經過商陸長期清掃打理,而顯得干凈整潔神圣之外,整個油綠色的叢林像一個巨大的怪獸,所有長滿青苔的石膏眼珠、鼻子、嘴仿佛正窺探并滋養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商陸也看著她,他好看的雙眼像春雨后的沼澤,微濕,露著青色的細芒,他一直沒有取下口罩,這細芒便有點隱蔽的氣息。

不錯,青玉想,認得又不認得,以后出什么事,也好撇清,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他。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青玉語氣冰冷。

那天英夏姐姐把我叫到樓頂看火燒云,云把她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她抿著嘴不說話,我看著英夏姐姐,覺得她好好看,心怦怦跳不停,我想那是我的初戀吧。盡管我才十歲。當時她轉過頭,長長的馬尾掃過我的臉,還沒等我聞出是什么洗發水的味道,她卻開口說,她喜歡上了她班上的體育委員。我看著她的笑,還有她比火燒云還紅的臉,突然就很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戧了她一句,說人家跑得那么快,沙坑跳能跳一米八,你追都追不上。英夏姐姐頓時就生氣了,說她的沙坑跳也很厲害,她能跳到對面樓頂上去——我也相信她能跳過去,那兩棟樓隔得不遠,我偷偷跳過,我能行,英夏姐姐比我大兩歲,當然更行。但那時候我們都小,忘記了那會兒正是春天。

春天怎么了?青玉不明白。

春天雨水多啊,沉沉春晝斜飛雨,寂寂閑門亂點苔,那樓沿上有青苔……商陸的目光在一只長滿青苔的石膏斷臂上停頓數秒,緩緩才吐出四個字——她腳滑了。

青玉半個身子頓時麻了,就像那夜掀開毯子看到死嬰時一樣。

樓下全是尖叫聲,我趁大人們都跑到樓下去,飛快逃回家里,嚇得全身打擺子,我媽特聰明,她正要出門看熱鬧,見我那樣子臉唰地就白了,然后她一聲不吭,端了把椅子守在門口,不讓我出去。我看到火燒云的紅光從窗外照在她臉上,她就像被火燒著似的,汗水浸濕了她的裙子,浸透了她的頭發,我也是……天黑了,她不去開燈,不去做飯,也不上廁所,我們就那樣呆呆對坐著。

后來我們就搬了家,搬到了市里來,住在姨媽家,我媽幫著姨媽在市西路做批發,我高二那年,我媽心肌梗死走了——逃到市里來后,她每天都在擔心英夏的爸媽會突然冒出來,走了也好……我也是,一直害怕——就在我給你打電話那天晚上,英夏姐姐的媽媽秀云阿姨果然找來了,她把我堵在山下黑乎乎的豆腐巷,像個幽靈一樣,掐住我脖子說,是我害死了英夏。

她怎么知道?青玉聽到這里手一抖,啤酒瓶倒了,泡沫灑了一地。

有個老攝影家在省美術館辦了個個人攝影展,叫“彈指一揮間”。火燒云那天,他爬到我們縣城百貨公司樓頂選鏡頭,正好對準醬醋廠——我們廠房都是火磚砌的,不要說火燒云,就是夕陽照在上面,房子紅彤彤一片都像著了火,搶眼。然后……他的照片里有我,還有正摔出去的英夏姐姐。其實我們在鏡頭里小得像螞蟻,但是秀云阿姨認得出兩只小螞蟻是誰,因為她記得英夏姐姐死去那天的火燒云,還有她藍色的衣裳。

就算看出了英夏,可另一只螞蟻那么小,怎么就能判定是你?青玉搶白,仿佛迫切需要辯解和澄清的人不是商陸,而是她。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秘密,蛛絲馬跡,只要有心,總是找得到。商陸的語氣里,莫名帶點天知地知的意味深長。

青玉再次警惕起來,商陸這話是什么意思?嘴里繼續搶白,你又沒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心有魔障,如何自清?商陸輕輕搖頭,明明如陽光般清朗的年紀,說起話卻老態龍鐘,看來讀了不少不該讀的書。你知道英夏姐姐起跳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我希望她跳不過去……所以秀云阿姨拿著那張照片說,我伸出手正在推英夏姐姐,我沒有辯解。

你是想拉她吧。青玉嘆息。

推和拉有什么區別?所以打你電話那天晚上,我真是想一了百了,十多年,像活了一百年,每天晚上我都夢見英夏姐姐,我不敢睡覺,醒著是煎熬,睡著了更是,我經常想,不如也像英夏姐姐那樣飛下去算了。姐,那種感覺你能體會嗎?

她沒吱聲。

她豈止是體會,她簡直就是感同身受,死去的人不會說話,但他會讓風來邀請,讓夜來誘惑,說,跟我走吧。

淺黃的夕陽正從那棵長滿藤蔓的烏桕樹梢落下去,林子突然跌入昏暗,一陣無邊的沉默后,半山上,層層疊疊的違建老木房深處傳來寥落的吉他聲,是生澀的單弦,《愛的羅曼史》。

姐。商陸的聲音干凈細軟,像夜晚小心吹奏的短笛。

什么?青玉防備地抱緊雙臂。

你愛他嗎?商陸微轉過頭,看向青玉。

青玉咧嘴笑,她有點醉了,今天真是遇了鬼,竟然和一個電話相識的大男孩來到這么個陰森的林子里,坐在一堆石膏人體斷肢中間,談論死亡和愛情。

她確定要和這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討論嗎?

愛。青玉伸出手,撫摸身旁石膏頭像那張性感厚實又巨大的唇,喃喃道,很愛。

唉……商陸將頭靠在墻上,眼神邈遠,你說,愛是毀滅,還是重生?

青玉的手輕微抖了一下,夜色一寸寸從林子外面爬進來,很緩慢,時間也爬得很緩慢,許久,青玉才徐徐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什么什么樣子?商陸問。

青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牢牢盯著他那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我想起你是誰了,好幾年前——時間我不記得了,我在急診室給一個高中生輸過血,他是B型,當時割腕自殺,失血過多,他有一雙和你一樣好看的大眼睛。

商陸臉紅了,不安地低下頭。

青玉又說,你在我家對面山坡租房子住對嗎?經常在陽臺上畫畫那個人是你。

商陸抬起頭,眼睛好看地彎起來,閃著快樂的星星,姐,你看到我了?

青玉卻不快樂,她瞇起眼,充滿敵意地盯著他,你故意告訴我這些,是覺得于合死時,我和當年的你一樣,也在心里想著要他摔下去,對嗎?你在陽臺上畫畫,其實是在盯我梢對不對?青玉一句接一句追問著,不再有醉意,端坐的樣子似一尊冰冷的石膏像。

商陸怔住了,笑容消失,他明明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想讓她知道,愛可以困住他們,也可以拯救他們。他想說他比她更悲慘,但他都在努力活著,姐也可以。

你把口罩摘下來吧,我都想起來了,于合出事那天,看到他的人就是你,真是要謝謝你,要不是你老盯著我家看,于合的死亡證明都開不了。那天你在我家好像聞出什么香味了對吧?青玉的眼睛迸出一絲細小的光芒,像小蛇的芯子。

春天了,你家屋子里有野花香。商陸毫不猶豫地答。

青玉昂頭喝干半瓶啤酒,悠悠答,不,不是野花香,那是我家洗衣液的味道——我把它倒在那件風衣下面的位置,如果于合不去取風衣,就什么事都沒有。但是他偏偏要去取,頭天洗,第二天皺巴巴的都要穿,你說,這算報應還是謀殺?我心里的魔障,跟你心里的,是一樣的對嗎?

商陸愕然看著青玉,眼神閃爍不定。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說你喜歡了五年的那個人就是我吧?

商陸噎住了,白凈的臉再次變得通紅,連耳朵也紅了,他沒想到溫柔的女人一旦銳利精明起來,竟然發起這樣咄咄逼人的攻勢。

是的,他喜歡她,英夏死去后,他整日都活在夢魘里,每晚入睡前腦子里都是英夏跌落下去的情形,像朵藍色的花飄在血紅的天空。他患了嚴重的抑郁癥,媽媽下葬后第二天半夜他選擇了自殺,一直盯著他的表哥砸門進來救了他,到醫院時他已經快不行了,是她二話不說給他獻了血,他記得他揪住她白大褂的衣角失聲痛哭,她心痛地伏下身子,將他擁抱在懷里,那個溫暖的擁抱讓他冰涼到海底的心活了過來,他感受到了她胸脯的溫軟,聽到了她有力的心跳聲,那溫軟像母親、像情人、像姐姐,是世間最恬靜的港灣,那有力的心跳聲則是支撐著他活到今天最好的藥。

因為抑郁,他無法再回到學校,無法和多人共享同一個空間,人一多他就會恐懼出汗,直至暈厥。失去學業后他選擇了自修油畫,只為了畫她。

他的每張油畫里永遠有一個身著白衣的姑娘,卻沒有面孔。

表哥不止一次勸他,把她畫出來吧,或許畫出來病就好了——表哥以為他畫的是英夏。

他不敢,這畸形又隱秘的愛情讓他卑微到塵埃里,他渴望被她再次擁抱在懷里,感受她胸脯的溫度,可這愿望藏在心里叫美好,說出來就是耍流氓,他只有絕望地把她珍藏在心底,直到在醫院問到她的號碼,找到她的家,然后住到她家對面來,他才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意愿,每天早晚看她一眼,就是最好的藥。

既然都看到了,那就叫人來抓我吧。青玉站起身,攤開手,慷慨就義的樣子——黃泉有路,早遲皆往,于合在前我在后,挺好。

商陸抬起頭,看著亭亭玉立的青玉,她好看的胸、纖細的腰、白皙的臉。他跟著站起來,突兀地擁抱住她,當年他是個孩子,現在他已成年,高她整整一個頭,他緊緊抱住她,拼命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費這么大勁繞那么大彎接近我,不就是想要我自首嗎?青玉靠在他肩上,輕聲回答。不知為什么,她沒有推開他,商陸的身體帶著樹葉的清香,好聞的味道,那是再也回不來的青蔥歲月,她的,于合的。

不,不是,什么倒洗衣液,我沒看見,你只是喝醉了,把心里想的事當成了真。商陸用力地擁抱著她,頭埋進她的脖頸,那里有一段美麗的弧線,屬于她,屬于他的夢境——姐,你沒謀害誰,我找你是因為,那天晚上要是沒有我你就死了,沒有你我也死了。世界那么大,沒有人能懂我們,姐,我們在一起好嗎?沒有你,世界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青玉慘然一笑,眼淚流下來,來不及了,全都來不及了。一念成魔,她本是個好醫生好妻子,誰料到一個死去的小嬰兒,將她的人生逼到懸崖邊,誰又料到這世界有那么多人,站在懸崖旁,等著推著叫囂逼著她跳下去……從于合半夜歸家又離去開始,她就失去了理智,全身只剩下冰涼,行尸走肉游走了這么久,直到現在,商陸年輕的懷抱才終于讓她感受到溫暖,像長眠如死的公主,在王子的親吻中蘇醒。

可是城堡不見了,人生不能重來。

洗衣液的味道是鐵線蓮香,那香是死亡的魂引,帶走了于合。從此,她所有完美的愛情和美好的人生也再不會回來。

她謀殺了于合。

月華如洗,青玉和商陸并排躺在出租房的小床上,像兩條瀕死的魚。青玉收治的病人,患抑郁癥的并不多,和商陸在一起,她才知道抑郁癥有多可怕,它會讓商陸四肢劇烈疼痛、失眠亢奮,拒絕和人接觸,商陸每次都很努力地和青玉擁抱,但他的身體會冒汗,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看著他疼得臉色發青、不斷顫抖卻又咬牙堅持的樣子,青玉的心碎裂開來,有些東西與愛情無關,卻在情感最隱秘的地方開出一朵花,綻放的每一瓣都像是用刀鋒割裂出來的。

她是商陸唯一可以親近的人。

數日來,她和他像戀人一樣住在一起,做飯、洗碗、擁抱、哼唱、打鬧。青玉感覺自己像個魔鬼,又像是天使,這之前她做這一切到底是在幫商陸戰勝病魔,還是引他去更黑暗的深淵?

她在商陸年輕、絕望又喜悅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結局——聲名狼藉、鋃鐺入獄。

但她已經成了一只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

姐,商陸伸出手撈一把虛無的月光,說,我們結婚好嗎?

夜風吹拂著商陸柔軟青黑的頭發,這真是個好看的大男孩。

想清楚哦。她笑,拍拍他的腦袋,我老你十歲。

商陸不肯示小,拉下她的手伸手擁抱她,她沒有拒絕,溫和地依倚在他懷里——很快她就要進監獄了,這之前放縱一點又如何,世界欠她一個交代,她欠商陸一場戀愛。只是她并不想讓商陸知道,所謂戀愛只是她與人世間的道別,與真正的愛情無關。

商量個事,她在他懷里,輕聲說,我們找個海島,我想出去散散心。

然后呢?商陸憂傷地問。

青玉愣了,原來這聰明的孩子全知道,知道她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告別前的放縱。

然后……再說吧。她閉上眼,輕拍商陸的背。

從筑城去海島意味著一路往南,無論如何出行,他們都不可能避開人群,不管是飛機、高鐵還是輪船。這其實也是青玉的目的,商陸的廣場恐懼癥很嚴重,他不敢到商場等所有人群擁擠的地方,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商陸已經可以和她牽手、擁抱,還成功地在人流最多的中午到半山腰超市幫她買回了醬油,那天商陸舉著醬油瓶開心地站在門口沖她笑時,她覺得心都融化了。

這是個身體里流著自己血的年輕人,也將是自己醫生生涯救治的最后一個病人。如果她在自首前能幫助商陸走出來,是不是最大的福報?

一路向南,這是萬山漁場遠離陸地的一個小海島,相比其他島嶼來說,這里顯得冷清寂寥,沒有喧鬧的游人、燈紅酒綠的酒吧,只有沉默的釣魚人、勤勞出海又安然歸來的漁船,還有山頂上茂密生長的蘆葦和雜草。島上有百來戶人家,早出晚歸都在海上忙,只有他倆是悠閑的。每天清晨,青玉和商陸像世間所有的情人一樣,手牽著手漫步在海島邊,聽海浪拍打海岸,噗噗噗……海風會卷來一陣陣隱約的海腥味,蓬勃而生動。每次海浪涌來時,商陸都會更緊地握著她的手心,緊張又內疚地朝她笑。傍晚,為了挽回男子漢的氣質,他又會故作灑脫地帶她去港口的小酒館吃飯,商陸的丙烯畫畫得很棒,酒館那個皮膚黝黑的中年老板索性放棄了自己一手蹩腳的創作,把三面墻都交給了商陸,商陸畫出第一面墻時,老板沉默了許久,那是一片幽藍色的天空,在遙遠的角落閃爍著一星微光,遠看是寧靜安詳的,近看每一抹天空的色帶都不盡相同,如同撕裂的錦帛。

加株向日葵吧。沉思半天,男人指著天空下面的正中央仿佛透著一絲曙光的位置——這兒。

商陸眨眨眼,開心地笑了,青玉從未見過商陸這么單純又明亮的笑容,有點看呆了。

男人白她一眼,說,笨啊,你就是那株向日葵!

這是個五十歲出頭的男人,有著帥氣的五官和慵懶的氣質,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每天傍晚,他把并不熱鬧的兩三桌簡餐上完,就會一個人坐在館子外面藍色條紋的遮陽棚下,抱一把吉他彈唱。海島上人并不多,偶爾經過一兩個,也是提著漁具或騎著小電驢,聽他彈唱的狗們顯得比人還要真誠熱情,趴在他腳下,時不時抬頭發出一聲贊美的長調,他便懶洋洋地笑,露出潔白的牙。

青玉同樣慵懶地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跟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調弦的時候,他轉頭看一眼在店里認真描畫的商陸,朝青玉神秘地眨巴眼,說,這是你拐來的小情人吧?青玉放肆地笑起來,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也吹起了她的裙子,我可沒禍禍他!她認真表白,聲音清朗,眼神圣潔。

那可惜了。男人哈哈大笑,你骨相很好,是個好人,禍禍了他他也不虧。說完,男人高聲彈唱起來——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

青玉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攏一把紛亂的頭發,回過頭目光灼然地盯著男人,用比海浪更大的聲音問,喂,你相信我們的眼睛嗎?

男人老神在在地歪歪頭,在唱歌間隙回答,你愿意信就信。

我不信。青玉說,世間所有的眼睛,都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人們并不在乎真相。

男人有片刻的遲疑,顯然他并不懂青玉要表達的是什么,于是他接著唱他的歌。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這話誰說的?青玉無聲淺笑,看夕陽灑滿海面,海像是醉了,緋紅一片。

男人彈唱片刻,舉起啤酒瓶,問青玉,來一口?

我戒了。青玉神色端莊地看向酒瓶,夕陽映在她臉上,像灑了一層金粉,四大皆空。

是的,她早該戒,倘若那些天沒喝那么多酒,于合不會死。

男人率性干掉半瓶啤酒,轉頭沖商陸喊,《往后余生》,獻給你們。

商陸在酒館里舉起畫筆表示接受,他好看的笑容是青春的模樣。

嗯哼,青玉懶散地將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往后余生,她已沒有,且聽聽吧。

在沒風的地方找太陽,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陽,人事紛紛,你總太天真……往后余生,風雪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歌聲飄揚到海里,從小小的海島望出去,玫瑰色的海面上,有晚歸的漁船遠遠駛入夕陽與海平面之間,像一把安靜的劍,無聲出鞘——

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

盡管已近四十歲,青玉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體態,坐在寶藍色的椅子上,她的頭始終保持著微微向上傾斜的姿態,修長的脖子由此顯得更加莊肅、不可冒犯。但她的眼神出賣了她的鎮靜,那黑色的瞳孔里寫滿慌亂和恐懼,還有痛,比黑色還要深的痛。

于合摔下去是因為我在他取衣服的地方倒了洗衣液。青玉面無表情地陳述完,伸出手——抓我吧。

瘦警察賀云舒不動,默默看著青玉,他不知道該對這女醫生說什么。他一直覺得轄區那樁墜樓事件有些古怪,畢竟是在女醫生被網暴期間出的事,他有理由懷疑和擔心女醫生因心理失常,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如果不是表弟商陸目睹那場意外,他不會輕易做出死者是意外墜樓的結論。

商陸……是我小表弟。賀云舒換了個姿勢,深長地嘆了口氣,只覺得頭大如斗,女醫生倒是投案自首了,他和同事還有若干程序等著呢,沒準還包括處分。這些不是大事,大事是商陸,這家伙現在正愛得死去活來,女醫生要是進了牢房,他還活得下去?

青玉心虛地轉過臉,這警察和她年紀差不多,小表弟卻被她這個女犯人拐走了初戀,他要不要一巴掌打死她?

賀云舒的確想搞死她——這事早翻篇了,再說于合自己不過去拿衣服也摔不著他,女醫生只要自己閉嘴,誰會知道其中真相?既然都和商陸戀愛了,干嗎又要來自首,丟下商陸怎么辦?害死個老男人不夠,還要害死個小的。

商陸前些日子打電話說是去什么萬山漁場,他不信,商陸活到現在從沒出過遠門,他有廣場恐懼癥。結果誰知道還真走了,害得賀云舒整天提心吊膽,手機一響就擔心是誰誰誰通知他商陸在哪里自殺了如何如何……還好商陸第二天就發來了微信照片,照片里有個女人,他認出來了,就是女醫生青玉。

要命,表弟愛的人為什么偏偏是她?

這下賀云舒總算明白為什么商陸一回來就病倒了,反復發燒,不吃不喝,是心病——一個謀殺親夫的女醫生,加上一個突然冒出來的英夏媽媽,他該拿什么拯救表弟?

前面就是家,賀云舒在樓下已經抽了半包煙,嘴巴都抽木了。他實在不想上樓,天天看著老媽哭腫的眼,他不知該怎么勸。下午在所里他起了好幾回念頭,想撕掉筆錄,勸女醫生忘掉這次談話放棄自首,反正只有他和她知道,反正于合也已經死了。只要她不進監獄,他不介意這個女人和表弟在一起,有她,表弟就能在她的鼓勵和陪伴下活下去。若不是警服在身,他真不想管這事——沒有那些網暴,女醫生就不會失控醉酒蓄意殺人。

打開門照樣是老媽哽咽的聲音——大姐,他真沒推英夏,他就是太善良太內疚,然后得了抑郁癥,自殺過多少回,才剛剛好兩年,你拿著張照片就來興師問罪,這照片上他是在拉英夏啊,不是推!

又來了,英夏媽一天來一趟,商陸在醫院躺著,她非要去見,是逼人死呢?

昏暗的客廳里,老媽和英夏媽媽相對而坐,像一對老樁,茶幾上擺著厚厚一摞筆記本,那是表弟的日記。

賀云舒把鑰匙扔桌上,心頭煩躁得不行,這日子沒法過了。

你說是拉,我看到的明明是推!善良?誰信?他沒推英夏會嚴重到得抑郁癥?日記有什么用,也許你們從一開始就編造它,不管你們怎么說,這張照片,鐵證如山!英夏媽媽聲音沙啞。

鐵證如山?女醫生的事不就是被“鐵證如山”冤枉的嗎?那個在網上傳瘋了的視頻不斷被剪輯放大的敲門細節……若非她投案自首向他傾訴,賀云舒也以為那就是真相。聽完女醫生平靜決然的陳述后,他有些沖動,很想也在微博發發帖,問問那些跟帖憤罵的人,知不知道他們惹下的滔天大禍,他們斷送了一個叫于合的人,也斷送了一名優秀的女醫生。

現在表弟也要冤死在一張所謂真相的照片上。

滿世界的人都在自作聰明地當判官,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穿著這一身警服到底該怎樣匡扶正義。

按你的意思,我弟弟的善良反而成了你判他死罪的理由是嗎?賀云舒杵在屋子中央,看著英夏媽媽,心情復雜,不知該沖她發火還是懇求,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姑娘沒了!英夏媽媽失神地看著眼前俊朗高大的賀云舒,目光空洞。她想起了女兒英夏,英夏從小喜歡體育,她說長大了要當女警察……英夏媽媽想著,緩緩抬起右手,伸向頭頂取下假發,露出光溜溜的頭。

英夏沒了,我的頭發全脫光了。她低下頭,看一眼茶幾上堆得高高的日記本,聲音如深井傳來的微響——我就是恨,這孩子哪怕他跟我說一聲。

賀云舒沉默了。

說一聲有用嗎?每個人心里都住著魔鬼,他們選擇自己喜歡的經緯和細節,編織出自己喜歡的真相。

十一

站在病房門口,賀云舒再次陷入糾結,不管是家還是病房,他都不想進去,可他是唯一無法回避的人,因為他是警察,是哥哥。

他就要結婚了,雖然“單身狗”當得有點久,同事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但這并不妨礙他從戀愛到現在所享有的幸福和甜蜜,從小到大,在學校他是好班長,在警校他是優秀畢業生,在派出所他是基層先進工作者,一路順風順水,要說這世間唯一的煩惱就只有表弟商陸。商陸從十歲起就跟他住一個屋子,瘦削膽小的商陸每個夜晚都要拉著他的胳膊才能入睡,有時候他很煩商陸,因為商陸太黏人,可每當他想甩開商陸時,商陸那張蒼白的小臉和深凹的大眼睛就會巴巴看著他,像受傷的小狗,看得他心痛。這么多年,他眼睜睜看著表弟不斷在自殺和活著之間掙扎,在病痛和理智之間掙扎。現在終于像正常人一樣打工戀愛了,遇到的卻是個謀殺親夫的罪犯。

商陸的高燒一直退不下去,他心里藏著事,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一樁命案,和英夏當年的墜樓不同,女醫生不是想了,而是做了。

為什么天底下所有倒霉事都攤在商陸身上?愛情是最好的藥,它能治好商陸的病,能讓商陸穿越人海坐上飛機和輪船去遙遠的海島。可現在女醫生自首了,藥沒了,商陸以后怎么辦?

推開門,病床上的商陸正眼巴巴看著他,賀云舒的心頓時碎了一地。

從小到大商陸就是這個樣子,他晚自習回家,商陸就這樣守在門口,他洗完臉回房間,商陸也這樣守在床邊。

哥,商陸燒得滿唇開裂,看到他,渴望的笑容像花兒一樣怯然綻放,商陸弓起身子,湊近他耳朵,語氣神秘緊張——我一直等你,我跟你說,出租房我安了攝像頭……對著701,你幫我取下來,不能讓人知道。

床旁的監測儀突然嘀嘀嘀炸響,賀云舒嚇得不行,手忙腳亂,又是按鈴又是叫醫生。

先聽我說!商陸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揪住他,額頭青筋直冒——那個房子……我可能、回不去了。商陸瞪大眼,喘息聲沉重。

賀云舒哽咽罵他,放什么屁,什么叫回不去,很快我們就回家。

不!商陸眼神發直,用細微的聲音催促他,快去取攝像頭,刪掉電腦里所有的數據,哥,你幫幫我們……刪掉,就沒有證據。

可是……賀云舒犯難。

見他不應,商陸絕望地狂叫起來,瘋狂扯下輸液針,血頓時飆了一線。

好好好我去。賀云舒按住針眼忙不迭地大叫,你他媽瘋了嗎?我去我去!

賀云舒氣喘吁吁趕到煤礦村,沖進出租房,毫無懸念地在正對女醫生家陽臺的客廳角落找到了攝像頭。

打開商陸的電腦,賀云舒坐立不安——表弟不是警察,但他是,他到底是幫商陸完成心愿,刪掉女醫生倒洗衣液那段攝像記錄還是保留證據?如果刪掉,沒了證據,可以說是女醫生喝醉酒意識不清,將幻覺當成了事實。這樣女醫生不用坐牢,商陸的病還有得救。如果不刪,女醫生一坐牢,商陸肯定就完了。

放在鼠標上的右手沉如千斤,汗水從賀云舒背上浸出來,他從未覺得人生的選擇如此艱難過。

時間像只背著重殼的蝸牛,艱難痛苦地一秒秒流逝,畫面則在快進中不斷往前推送,突然,電腦中的一幕讓賀云舒愣住了。

那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青玉一步一晃往陽臺上倒了洗衣液四個多小時后的畫面,凌晨三點多,就著路燈的燈光清晰可見——畫面里,青玉又出現了,這一回她拿的是毛巾,照樣是醉酒的樣子,只見她從客廳跌跌撞撞撲到陽臺,蹲下去,在她早先傾倒洗衣液的位置埋頭擦拭著,然后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回到屋里,提了拖把出來反反復復拖著陽臺,最后她干脆扔掉拖把,胡亂脫下睡衣,上身只剩下一件蕾絲內衣,蹲下去繼續搓擦著地面……

我?菖!賀云舒興奮得罵出聲,一拳頭捶在書桌上,又痛得甩手原地直轉圈。就說嘛!就說嘛!那么個端方沉靜的女醫生怎么可能是殺人犯?喝斷片的女醫生只記得自己倒過洗衣液的事,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擦拭過。善良的人啊,就算心因為受傷而蜷縮躲藏在了最深處,卻依然在最關鍵的時刻綻放出微光。

只是世間就有那么巧的事,商陸和青玉都遇到了——本來只是心有所想,卻沒料到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英夏掉下去了,于合也掉下去了。

商陸這傻瓜,他一定沒有查看過半夜的視頻,所以才一直背負著沉重的包袱,這個善良的小可憐,他連英夏的死都能自責到今天,女醫生謀害丈夫的事他怎么可能視若無睹?痛苦在他心里翻涌絞殺、發酵沸騰,他不高燒才怪呢。

賀云舒拿出手機和商陸通視頻——你確定要我全部刪掉嗎?

我……商陸像犯錯的孩子,低下頭。

所有監控畫面你都看了嗎?

大多數,都看了。商陸咳嗽兩聲,不好意思地答,畫畫期間沒看到的,回來我會補看。

她沒有殺人,你知道嗎?賀云舒不再繞彎。

你輕點……商陸嚇壞了,環顧左右,然后突然怔住——你說什么?

賀云舒開心壞了,笑罵,你這個鬼娃!盡干些丟人的事,居然租了個房子安攝像頭偷窺人家。

哥,你剛才說什么殺不殺的……商陸緊張地捂住手機話筒,嘴巴湊到鏡頭前——你是不是都刪了?

刪什么刪!怎么可能刪?現在有圖又有真相。賀云舒笑聲清朗,他踩著美好的月光往山下走,車也不要了,今晚的月色真好,風也剛剛好。

商陸那邊啞了,好半天才出聲,那聲音像從井底傳來,遙遠、絕望而哀傷,我就知道,你是警察,你不會幫我們的。

你個豬腦袋。賀云舒停下腳步,將手機對著月亮和星空說,好好養病,快點出院,世界這么美好,趕緊出來好好談一場戀愛,你的女神沒謀殺人,我看到了,那天半夜她又跑到陽臺上,把洗衣液全部擦干凈了,拿毛巾擦,拿拖把擦,脫了衣服擦,脫得只剩下胸罩,不不不,她差點把胸罩也脫了,你要不要看那一段?

賀云舒你給我閉嘴!商陸在那邊氣急敗壞地吼叫起來,流氓,你閉嘴!臭嘴。

賀云舒開心地奔跑在山路上,仿佛山腳下有他就要迎娶的新娘——罵吧,我就喜歡看你想搞我又搞不死我的樣子。

十二

天晴了,喝飽水的山野一片青綠,青玉獨自站在墓園,風很大,刮過她的臉,但并不冰冷。夏季已到,山下的石榴園火紅一片,是生命蓬勃的氣息。

她面前有兩個墓碑,一個寫著于合的名字,另一個名字那個位置用白膠紙蒙著,是她為自己選的生墓和生碑。不過,只有她和那個警察知道,生墓旁的樹下已經埋下了一個小小的空罐子,那是商陸的,她答應他,哪一天他死了,要和姐姐埋在一起,不為愛情,只為孤獨和善良。

青玉將商陸寫給她的詩燒成灰,放在了罐子里。

姐姐今夜我不在德令哈

也不在天涯

我在172病房想你

今夜沒有畫家也沒有最后一片葉子

空氣是死神般的鋼琴師在彈奏

生命薄如蟬翼

很多年前

姐姐你在朝東的窗前為我憂郁

你的擁抱如同繁盛的季節花香遍地

我看到窗外群山飽滿陽光圣潔

我突然渴望吃糖

并且懷想我的墓地必然就是這樣飽滿的山丘

我必然將自己埋成兩座墳墓

一座用來想你

另一座也用來想你

姐姐今夜我不在德令哈

我在天涯

我看著大海

想念那朝東的窗朝東的你

商陸走得很意外,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那天夜里她離開醫院之前,商陸要她像五年前那樣擁他在懷里,她笑著同意了,商陸也笑,半躺在她懷里抱怨說,姐,你笑得像姐,不像女朋友。

青玉有些尷尬,這孩子啊,他什么都知道。

我比你老嘛。青玉厚著臉皮哄他,太像女朋友,人家要笑的。

嗯,商陸不反駁,微笑著閉上眼睛,說,終于可以安心睡覺了,你知道嗎姐,現在我睡覺,夢里沒有英夏了,只有你。

青玉聽得心都揪緊了,日日噩夢,十多年,商陸到底是怎么扛過來的?

姐。商陸像是入睡前的呢喃,聲音輕柔沙啞。

什么?她低下頭,用下巴輕輕抵住他的額頭。

出院了,我想去萬山漁場,那里有你和向日葵。

好呀,我陪你,我們再去一次萬山漁場。

你不用去,我一個人去。商陸輕笑起來,帶點憂郁、帶點寬容——姐,我知道,你只是在幫我治病。

青玉頓住了,心思被揭穿,到底是件難堪的事,商陸是真的在愛,她卻不是。

我走了,你要聽話,要放下。商陸的聲音越來越低,均勻的呼吸伴著輕微的鼾聲,他是真睡了,沒有用藥,自然入睡。

看著商陸年輕的臉龐,青玉感動地微笑,窗外新月如鉤、星河燦爛,恍若她青春年少時所見所擁,沒想到多少年過去,居然還會有人在如此迷人的夜里對她說,你要聽話。

好,我聽話。青玉深情地吻了吻他的額頭,像真正的戀人。想著許多年后,病愈后的商陸和妻子一起在某個街頭與她邂逅時,她和他該是怎樣的美好和尷尬。

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以為過不去的坎、活不下去的日子,漸漸卻被它撫平了。互聯網只有七秒記憶——今天的人們已經忘記了那個一周前被警方抓獲的黃頭發吸毒仔正是兩個多月前抱著死嬰去醫院訛錢的秦長命,他們更不知道,他們在鍵盤上隨意打出的文字是一把把拋向塵世的尖刀,多少鮮活的理想和美好成了無辜的亡魂。

喝一口普洱,老鼎苦哈著臉說,回來吧,于合的事弄清楚了,你也不暈血了,都放下吧。

青玉苦笑,哪有那么多放下?要是可以,或許于合也不會死。

于合自己走錯了路。老鼎替她打抱不平,種什么因,結什么果。

種什么因結什么果,青玉想起了萬山漁場的商陸,他在小酒館里畫下的那株向日葵,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呢?替老鼎倒掉普洱,青玉重新換了一泡蜜蘭香的單樅,她要在離開前給師父泡一壺口感更香的茶,不要苦的,這老頭兒都苦一輩子了。都是善良的人,都吃了那么多苦。

不許走,跟我回去。老鼎兇巴巴說。

回不去了,我是不暈血了,但我還是不能再當醫生,醫生是渡人的,我卻想著要殺人。青玉坦然地答。

那你以后怎么辦?

回老家。青玉望向茶室外縹緲入云的山色,輕聲答,老家有一塊地,我想在那里種一片向日葵,還有商陸。商陸發給她的最后一條信息還在手機里——住到你家對面后,我到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商陸,那是一種植物,別名夜呼。

青玉淚流滿面,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個有所期待的夜晚,還好,茫茫大海,茫茫人間,還有一株向日葵向上生長。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肖勤,女,一九七六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學員,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得主。出版有小說集《丹砂》《塵世間小小的燈》、長篇小說《水土》《守衛者長詩》《外婆的月亮田》《迎香記》等。曾獲《小說選刊》《民族文學》全國年度小說大獎,第十五屆十月文學獎,貴州省第十四屆、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英、法、蒙古、哈薩克斯坦等國。根據其小說改編并擔任編劇的電影有《小等》《碧血丹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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