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的擔當

王雙興

陳金英在查看債務

從浙江麗水到金華，七沓現金塞在包里，陳金英奶奶提著包去還債。

她駝背，走起路來有一種向前沖的架勢。她的膝蓋使不上力，手也顫巍巍的。7萬元錢遞過去，換回一張欠條，她雙手顫抖著，把欠條撕掉。

還債，是陳金英晚年生活的全部主題。她把賺到的錢和收回的貨款攢起來，加上每個月的退休金，還有晚輩給的零花錢，湊夠一筆，還一個人的債，撕掉一張欠條；再湊一筆，再還一個人的債，再撕掉一張欠條。

2021年春節前，80多張欠條撕完，賬本終于可以收起來了。那沓印著“浙江省麗水市興華羽絨廠”的紅頭紙本，左上角已經被訂書機訂爛了，上面密密麻麻地打著格子，里面寫著姓名、起止年、借款總額和利息、已付款和應付款。90歲，她還清了人生的最后一筆債。

債是從30多年前開始累積的。那時，陳金英從麗水的鄉鎮衛生院退休，辦了一間生產羽絨服的作坊。作坊運營得不錯，于是她投資了1600多萬元，將它變成大工廠。再后來，競爭越來越激烈，廠里的資金周轉不開，只好借錢，本息加在一起越滾越多，債務鋪滿了陳金英的賬本。

弄清楚那些數字要費一番功夫，陳金英大致捋了捋：廠房和機器賣了900多萬元，她在市區的兩套房賣了100多萬元，經商幾十年的積蓄有600多萬元……全算進去，還了一部分，到最后，還剩200多萬元的個人欠款。

那些年，各地敗落的工廠不在少數，親戚朋友建議陳金英申請破產。“廠房和存貨抵給銀行，那私人欠款拿什么還？躲起來？去哪兒躲？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陳金英沒接受他們的建議，她很少解釋，也不愛講道理，只依循自己樸素的價值觀做事：“借來的錢應該還，不能讓別人吃虧。”

于是，80歲的陳金英踏上了還債之路。工廠雖然倒了，但倉庫里還有一些存貨，她要賣出去。因為急于賺錢，她僅存的羽絨服店大年初一就開門了；同齡的老人到公園里健身，她忙著把羽絨服擺到貨架上；別人養老、享福、含飴弄孫，她去周邊的縣市找代售點。

為了清掉存貨，盡快還債，有時候，她拖著大包小包去周邊的鄉鎮擺攤，但能賣出去的往往也不多。如果趕上南方的陰雨天，她還要四處找躲雨的地方。

她沒什么朋友，也沒什么愛好，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消遣，一個是旅游，一個是看電視。欠債之后，她就只剩看電視這一個愛好了。

2011年，陳金英的老伴兒因腎衰竭去世。以前，她一個人在外面闖蕩，可回到家，家中是兩個人。老伴兒離開后，回到家也只有她一個人了。生死之事，她看得開，認為“都是命”。

有一年暑假，定居石家莊的女兒美仙回麗水，帶她去普陀山拜佛。美仙覺得母親性格倔，很少和人傾訴想法，想讓她散散心。回家的路上，陳金英接到債主的電話，對方問她現在在哪兒，她如實說：“在普陀山。”對方聽了，在電話里發火：“欠債不還，去普陀山就有錢了？”債主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開始罵人。陳金英不作聲，美仙聽不下去了，接過電話，替她辯駁了兩句。但那之后，陳金英再也沒出去旅游過，僅剩的精神生活，就是每天打開那臺1000多元的小電視，調到央視戲曲頻道，聽會兒戲曲。

大多數時候，陳金英像一臺務實的機器，只解決當下遇到的問題，不想太長遠的事兒，也很少表露情緒。10年的個人生活，她全都交付給還債這一件事。人生無法掌控的東西太多，但羽絨服賣一件少一件，欠條撕一張少一張，這成了她唯一能握在手里的東西。

陳金英的前50年，是那個時代的女性的典型樣本。1931年，她出生在麗水農村。因為從小干活勤快，她深受父母喜歡。但4年小學上完，哥哥、弟弟可以繼續上學，陳金英不行，因為她是女孩，“念書沒用”。1949年，在父母的包辦下，18歲的她嫁給20歲的丈夫。夫家務農，她沒經驗，只能出蠻力苦干，因為是女人，“嫁雞隨雞”。她不想一輩子被困在稻田，開始學習醫學，后來進了衛生院工作。衛生院合并時，她四處張羅著買杉木、進水泥，建了4幢新房，沒想到惹怒了領導。“一個女人，男人辦不到的事她去辦”，她被批斗了3年。因為她是女人，“不能僭越”。

債務還清后的陳金英在擦拭她和老伴兒的照片

一氣之下，陳金英讓女兒接替自己在衛生院的工作，她辦了退休手續。有一次，她聽別人說羽絨服的生意好做，因為整個麗水只有3家公司在干這個。52歲那年，陳金英拿出3000元積蓄，做起了中老年羽絨服生意。她買來幾臺縫紉機，雇了幾個工人，從杭州、溫州帶回羽絨服樣品，照貓畫虎地做。做完一批，就賣光一批，沒幾年，工人增加到十來個；到2005年，小作坊變成大工廠，雇了上百個工人。

看上去，這像一個女性逐漸獲得人生主動權的故事，事實上，商場上的后半生，陳金英同樣不能自行掌控。她的經商軌跡，幾乎和中國制造業的歷史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她被時代裹挾著，從中年忙到晚年。

陳金英覺得，早些時候，錢好賺得很，但到后來，賣貨越來越難，利息越欠越多，資金周轉不開。80多張欠條，就這樣積攢在她手里。

她的前半生被性別框著，后半生則在時代里沉浮，到了晚年，別人清閑，她在還債。提到這些過往，女兒美仙會忍不住替母親難過，然后感慨一句：“都是大夢一場啊！”但陳金英還是老樣子，覺得沒什么過于艱難的事，也沒渲染后悔的情緒，認為說那些都沒用，還是得打起精神做事情。

除了生意失敗，生命的變故和家庭的破碎也在她的掌控之外。起初，她的大兒子做生意失利，欠下十幾萬元，大兒媳吵著要離婚。陳金英怕兒子沒了家，便替他還債，但最后，大兒媳還是走了。二兒子是司機，以拉貨為營生。開廠后，陳金英給他提供足夠的貨源，但沒過幾年，二兒子因酒精中毒去世。

即使是在這些時刻，家人也沒見她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忙完兒子的后事，她就一個人回房間，關上門，待上一整天，第二天，又開始賣她的羽絨服，“忙起來，就顧不上傷心了”。

但有一年春節，家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她掉眼淚。當時一家人正吃著團圓飯，債主到家里來了，話越說越難聽。起初，陳金英還忙著解釋，但后來，她不說話了，眼淚順著密密匝匝的皺紋往下流。家人理解她，這些眼淚積了幾十年，她風風雨雨一輩子，盡是些徒勞無功的掙扎。

在有關過去的講述里，陳金英周旋在龐大而熱鬧的關系網里。在家中，她有長輩，有兄弟姐妹，有兒孫；她當醫生，天南海北的病人找她開方子；生意場上，她去談合作，做公益，上百個員工靠她發工資；欠債后，每一張欠條又都連接著一個具體的人。到生命的暮年，陳金英顯得十分孤獨。

后來，女兒定居石家莊，孫子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一個人住。前幾年，老房拆遷，新房還在建，她只能租房住。她找房花了很長時間，因為沒人愿意把房子租給一個80多歲的獨居老人，萬一出什么事，不但危險，還麻煩。陳金英四處打聽，最后是一個比她還要年長兩歲的老人接納了她。對方也是獨居，年紀大了，有個室友，也算有個照應，兩個人住在一塊兒總比一個人住好。

一進門，兩個臥室并排，老人租給陳金英的那一間在里面，布置得算不上溫馨：房間被分成兩半，一半放貨架，一半放床；床也被分成兩半，一半放貨，一半睡人——為了省一些租倉庫的錢，陳金英把一部分羽絨服存貨塞到出租屋里。她把臺燈擺在床頭，臺燈下是她的藥瓶和紙筆；柜子里塞著書，還放著半個已經發霉的蘋果。在人間闖蕩八九十年，陳金英的全部家當都在這間房子里。

客廳的一角，她放了把椅子，平時靠在那里休息。她駝背，縮在椅子上睡著后，就像溺在水里，嘴巴微張著，兩頰的肌肉凹陷下去，皺紋向眉尖和嘴尖聚攏。她老了。

七八十歲的時候，陳金英覺得自己還年輕；但是過了90歲，她開始自稱老太婆。早上去店里時，她要花些力氣才能將手里的鑰匙對準鎖眼。她心臟不太好，爬樓梯爬快了，胸口就會悶得慌，要停下來休息；腿腳也不如從前了，總感覺關節用不上力，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總需要手臂支撐一下。

2021年，債還完了，羽絨服店她沒關，請了個叫小葉的年輕店員幫忙照看。除了春節，她幾乎每天都守在店里。春節時，她也只給自己放了3天假：先花15元剪頭發，然后去孫子家吃頓團圓飯，再回到出租屋里，看了足足3天電視。

她心里有筆賬：合租的房子房租每月800元，由女兒和兩個孫子共同承擔；店鋪和倉庫租金每月5500元，小葉的工資每月3500元，都從店鋪的收入里支出，如果趕上生意差勁、入不敷出的時候，陳金英就得用自己的退休金墊付。

可就算這樣，她還是堅持把店開下去。現在，家人不在身邊，小葉幾乎是陳金英最親的人。債還完了，兩個人繼續賣羽絨服。小葉理解陳金英的堅持：“這是她的精神寄托，忙起來，有事情做，她就不覺得孤單了。”

清晨，隔壁的手機店、服裝店，甚至小餐館都還垂著卷簾，陳金英就開始營業了。她照例弓著背，穿過黑黢黢的樓道、掛著警示牌的危房，行走在南方潮濕的空氣中，幾分鐘后便來到店門口。小店塞在巷子里，孤零零的，不起眼，但它有塊霓虹招牌，一按開關，燈就五顏六色地閃，讓自己看上去熱鬧些。

陳金英打開店門，點亮招牌。

（晚 樹摘自《人物》2023年第1期，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