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霞

出了正月,祖父便開始等一個人——家在幾公里外的大胡子爺爺。
祖父知道大胡子爺爺每年農歷二月肯定來一趟,騎著他的小毛驢,扛著他的鋤頭,也不去家里,直接到地里找祖父。
農人“上班”就是去地里報到,在“上班時間”,大胡子爺爺到地里找我的祖父,肯定一找一個準。兩位老友見面后,也不怎么寒暄,大胡子爺爺把厚棉衣脫下來,找棵樹掛上,甩開膀子便開始幫祖父鋤地,兩個人一邊鋤地,一邊聊天。
祖父和大胡子爺爺是老友,兩個人年輕時都在別人家當長工,后來自己分得了土地,便靠種地謀生。
兩個人一年走動一回,大胡子爺爺來幫祖父干一天農活兒,祖父再去幫他伺候一天地。
待到中午,祖父從布兜里抓兩把花生米、兩根蘿卜咸菜,再將一摞煎餅放在石桌上;大胡子爺爺變戲法似的從棉衣口袋里掏出一瓶老酒、一個紙包,紙包里包著幾片熟豬頭肉。吃食都是“AA制”,不分主客,誰也不用勸誰,兩位老友在石桌旁自斟自飲,喝得暢快淋漓。
春耕時,地離家近的,主婦便送茶飯到地頭;離得遠的,便自己帶飯。我們家的山地離家遠,祖父都是自己帶干糧,在地里,用粗茶淡飯招待老友。老友也不挑理兒,在野外吃飯比不得在家中,沒有招待不周之說。
兩位老友吃飽喝足,再坐著聊會兒天,徹底休息好了,便繼續鋤地。“鋤”尚往來,選個天氣好的日子,祖父讓祖母煮兩個雞蛋、烙兩張蔥油餅,包好了揣兜里,然后去大胡子爺爺的地里幫忙。
我年幼時不理解,祖父和大胡子爺爺來回折騰啥呀,一來一往,和自己種自家的地出的力氣一樣,還不如誰也不幫誰。
祖母說,哪能一樣呀,自己干自家地里的活兒,還撈得著煮茶、喝酒、閑聊嗎?
祖父和大胡子爺爺互助鋤地,其實是他們見面的一種方式。正月是農閑的時候,但過去家家都不富裕,窮怕親戚富怕賊。為人實誠的朋友都心領神會——正月不訪友。
出了正月,地里活兒多了起來,此時到地里幫朋友干活,不算特意登門拜訪,便不必帶禮品。春暖花開時,在野外吃飯,有春風為友、春花做伴,老友對坐,粗茶淡飯也能吃得一臉得意。地里會友,大自然是免費的客廳,想說啥就說啥,喝高了往地里一躺,也沒人笑話。
舊時農村,干農活兒全靠一雙手,很少有人能有閑情去游山玩水。于是,祖父和大胡子爺爺便想著在地里見個面、聊聊天,還不耽誤干地里的活兒。
我年齡越大,越羨慕祖父和大胡子爺爺的這種“土味”交往。他們了解彼此的生活條件,繞過了走訪的禮節和面子工程,待到春風起,荷鋤去看你。兩個舊時光里的老農,一手敬春天、一手敬土地,播種下最接地氣的人間情義。
(阿 建摘自《春城晚報》2023年2月28日,張伯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