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感謝

朱成玉

1

我居住的小區里，有一個被大家公認的好兒媳。那天，我看見她在大聲鼓勵著一個老人：“再走一步，加油啊！”“100步啦！老太太今天又創紀錄啦！”還一邊興奮地拿著手機拍照。

老太太是她的婆婆。已是深秋，空氣里有著絲絲縷縷寒涼的感覺。她似是怕把老太太凍著，給她穿得很厚，圍脖手套一應俱全。自從丈夫出了車禍、撒手人寰后，她就與婆婆相依為命地度日了。禍不單行，婆婆又不慎一跤摔了個半身不遂。她堅持給婆婆按摩，每天都領著婆婆出去練習行走，哪怕一整天只有一小步的進步，她都熱情地鼓勵婆婆一定可以走起來的；而且，她自己也堅信，婆婆有一天會重新加入廣場舞的行列。

她未孕，一直到丈夫去世也沒懷上一個孩子，這成了她最大的遺憾。有人勸她趕緊再找一個，自己將來不要活得太苦。她只笑笑，說目前并沒有再婚的打算，即便有，婆婆也是陪嫁，不然寧可單著。

每當婆婆言語不清地跟她比比劃劃，怕拖累她，讓她把自己送到養老院時，她都會對婆婆說：“您老放寬心。沒嫁，我是您的兒媳；嫁了，我就是您的女兒。”她經常這樣安慰婆婆，讓她不要胡思亂想。

一把年紀的婆婆，記性越來越差了，有時會忘了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便不住嘴地嘮叨：咋還不下班，還不回家呢？她聽了，心里難過極了，可還是配合著年事已高的婆婆“演戲”——您兒子今天加班，不回來了，您先睡。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的婆婆腦子也清醒了，記起了兒子去世的事實，眼淚又止不住嘩嘩地淌。她邊做著早餐，邊安慰著婆婆：“別難過了，您兒子提早去了那邊，是在打點一切呢。說不定這會兒忙著置辦新房子，等您老有一天也過去時，就可以安安心心享清福了。”老太太被她的善意逗笑了，竟多喝了一碗粥。

婆婆喜歡喝粥，她就變著花樣做給她，綠豆粥、八寶粥、蔬菜粥、皮蛋瘦肉粥……一周都不重樣。每次老太太的記性能回來一點點的時候，都會淚眼汪汪地對她說：“謝謝！”

2

有一次朋友約我小酌，吃著喝著就酌出了悲傷。他講，中秋節那天，他和姐姐把母親從老年公寓接回家，吃了頓團圓飯。之后，老母親卻死活都不肯再回去了，就像一個耍賴的孩子。任他們苦口婆心地勸，母親愣是一言不發。可是，他和姐姐家里都有逼不得已的難處，姐夫常年臥病在床，也需要姐姐照顧。而他那里雖說能勉強騰出一間小屋給母親住，但他和妻子都各忙著一攤子事兒，無暇照顧老人。那家老年公寓是他的一個朋友開的，對母親自然會多上些心，何況那里的飯菜也應時可口，比他們自己照顧的條件其實要好得多，他們也更放心。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開了口：“那地方啥都挺好，就是太悶了，我有點兒透不過氣。”母親一臉落寞，說，“給我一間小屋子就行，我能給自己糊弄一口飯吃。”說了那話，母親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始終沒敢抬頭看他和姐姐的臉。后來，他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依了母親，不再送她去老年公寓了。母親愣了一下，有些不大相信似地看著他們，然后就擦起了眼淚，不停地對他們說：“謝謝，謝謝！”

3

另一個朋友也說起過自己的母親。他說，母親節的時候，他給老家撥了個電話，想和母親聊幾句，并祝她節日快樂。結果電話通了，母親一個勁兒問他有什么事。因為這些年，只有真的有了什么事情，他才會給母親打電話。最后，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沒說上那句“母親節快樂”。太內斂的他，不善于表達情感，總是不好意思把“愛”說出口。最后，要掛電話了，他對母親說，“真的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給你打個電話聽聽你的聲音。”母親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了一句“謝謝”。朋友說，那一刻，他差一點兒哭出來。母親這習慣性的禮貌，讓他羞愧，更讓他心疼不已。

4

我父母的老房子要拆遷了，由于房照上寫的是祖父的名字，需要各種手續才能證明這房子歸他們所有。我只好請假回去，足足跑了一個星期，才把各項事宜辦理妥當。當我把父母接進嶄新的樓房，把寫有父親名字的房產證交到他們手上時，母親突然說：“謝謝俺的老兒子，幫我們辦這些事，費老大勁兒了！”

我說：“這就是兒子分內的事啊，怎么還成了幫忙呢？”母親笑著，沒再說什么，只是不斷叮囑父親去多買些我愛吃的菜。

母親不舍舊物，很多都搬進了樓里的新房子。比如一個有些年頭的臉盆，也偶爾洗菜、接水澆花；艱難的時候，還用它接從屋頂上漏下的雨水，也到外面撮過雪拿回家里的爐子上化成水……那個具有多種功能的臉盆，就很像我的母親。我們的日常皆由母親打理，衣食起居、吃喝拉撒、縫縫補補，她每天都井井有條地忙作一團，一輩子都在操心勞神，我們又何嘗說過一句“謝謝”？而我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竟如此虔誠地向我表達感謝，我心里五味雜陳。

（摘自2023年第2期《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