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山西省文聯主席,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創作有長篇小說《裸地》《活水》;中篇小說《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編劇有電視劇《盤龍臥虎高山頂》《平凡的世界》。
我常常在黃昏降臨時看世界暗下來,在某個瞬間,涌動的人流猝然凝固,黃昏是一天最安靜的時刻,我能聽見那些老舊的家具在黃昏的天光下發生著悄悄的變化。
一切變化總是悄悄的,就像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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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能夠安靜下來的日子總是在鄉村。鄉村過日子飽滿的元素其實有四種: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沒有水,萬物是沒有生氣的,而人家則是麥熟繭老李杏黃,布及日常,可樂終身。
我生長在山西沁水縣山神凹,荒山野溝,逃荒落住的祖先停下腳步,溝里有水,黃土崖壁少石,崖下挖洞,凹里人叫土窯窟窿,是藏人的避難所。小時候對山之外充滿憧憬,跟隨小爺上山放羊,站在山頭上望遠,小爺說:“山外有知識?!鄙系郯盐曳胖迷诟F鄉僻壤的環境里,知識少得可憐,我不知道幸福指數會有遞增。一個山里人如果不讀書上學,一輩子生活在山里,知命知足地活著就是幸福。童年的鄉村給了我故事,與蛙鳴相約,與百姓相處,耳聞目睹的人事占據了我最早對世界的認識,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有些時候他們也有聲響,譬如生就一張扯開嗓子罵人的花腔,活在人眼里,活在人嘴上,妖嬈得乖張。
人活著不生事那也能叫活人?
人一輩子不能四平八穩,就連畜生都知道翻山越嶺的日子叫“活得勁了”,那是蹬得高,下得坡的能耐啊。
以寫作為媒,傳達個人經驗,個人經驗千差萬別,我的人情事理發生在鄉村,我看到我的鄉民用樸實的話說:“錢都想,但世界上最想的還不是錢。”鄉民最想的是懷抱撫慰,是日子緊著一天過下去的人情事理。
山之外的知識勾著我,離開鄉村意味著逃離鄉村,逃離便意味著再也回不去,同樣一個人,誰改變了我的感情?人在時間面前就這樣不堪。所以,天下事原本就是時間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謂儀態萬千,因天象地貌演變而生息演進的鄉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我小說中的趣事,趣聞。
鄉村是我整個社會背景的縮影,我得益于鄉村的人和事,他們讓我活得豐富,獲得興盛。鄉村也是整個歷史苦難最為深重的體現,社會的疲勞和營養不良,體現在鄉村,是勞苦大眾的苦苦掙扎。鄉村活起來了,城市也就活了。鄉村和城市是多種藝術技法,她可以與城市比喻、聯想、對比、夸張。一個奇崛偉岸的社會,只有鄉村才能具象地、多視角地、有聲有色地展現在世界面前,并告訴世界這個國家的生機勃勃!鄉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縱觀歷史。因此,對于衰敗的故鄉,我是不敢敷衍的。
我是鄉間走出去的懂“知識”的人,沒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風雨的恩澤。
鄉間生活的人們對我來說是六月天的甘霖對久旱不雨的作物的滋潤,我就是那糧食,是鄉間生活的人們給了我養分。如果我活著不能做些有益這個社會的事情,我就愧對了這片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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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幸福的記憶一再潛入,讓我想起鄉村土路上膠皮兩輪大車的車轍,山梁上,我親愛的村民穿大襠褲戴草帽荷鋤下地的背影,河溝里有蛙鳴,七八個星,兩三點雨。如今,蛙鳴永遠鳴響在不朽的辭章里了。墳塋下有修成正果瓜瓞連綿的俗世愛情,曾經的早出晚歸,曾經的撩貓逗狗,曾經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飯里曾經的真情實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我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于我,幸福一定是根植于鄉土。
我在整個春天舉著指頭數春雨,一場春雨一場暖。我牢記了一句話:所有的情感都很潮濕。春天,去日的一些小事都還歷歷在目,人是一個沒有長久記憶的動物,可記憶有著貪婪的胃口,總是逃不脫回憶童年。
由盛而衰的往事,以生命最美麗的部分傳遞著歲月的品質。一場秋雨一場寒,人類所有的痛苦都涵蓋在失去季節的痛苦里,如今,時光擱淺在一個只有通過回憶才能記起來的地方,那個地方總是離鄉土很近,總是顯得離人群很近。我用漢字寫我,寫我的故鄉人事,寫永遠的鄉愁,事實上我的鄉民都是一些棱角分明的人,只有棱角分明的人入了文字才會有季節的波動。
看那些被光陰粗糙了的臉吧,像卜辭一樣,在漢字組成的這塊象形的土地上,所有的文字都是他們活著的安魂曲。
故鄉裝滿了好人和瘋子。文字有它的源頭,文學不能夠叫醒春天。在貧瘠的土地上,除去茂盛的萬物,我從不想繞開生,也從來不想繞開死,生死命定,生死與自己無關。
或許正是和世界的瓜葛,文學的存在對社會的價值就只能是一個試探。即使一個優秀的作家竭盡全力吶喊也是微茫的。寫作者就這樣在物質條件匱乏的精神存在里流浪,才懂得什么叫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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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把“知識”看成攢錢,看著眾多的書籍,我越來越孤獨,越來越訥于為人處世,我孤僻著自己中藥一樣的人生,我把對農業的感恩全部栽種在文字里。我安靜地等待生長。在世俗里,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我的未來,這些感受,在一茬一茬莊稼人被時光收割后。我寫他們,寫生活中某種忍受,某種不屈。
生是血性的,在農業的大地上呈現千姿百態的圖案,死亡與生命相伴隨,生活的真實總是在文字之外,我無法為寫作下一個什么樣的定義,文字只不過是文學的表達形式而已,只不過是對歷史的共同記憶。在我孤獨的日子里,我是一個拿腔作調的人,我的寫作不能夠傳達出特立獨行的價值觀,我始終不滿此處的生活,為什么文學只能是紙上的黑墨?
我想回避現實,現實中我時常會被選擇,我為生存困惑過,被否定或被肯定的目光,都來自一些生活小事。時代在進步,生活趨于簡單化,固有的民間心態,鄉民們得意的樣子是不用指著種地過日子了,那些有性格的人慢慢在改變。生殖的大地,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逐步地失去一些想入非非的境界。
我知道想入非非才是一個寫作者生存的能力和手段。
更多的時候,我甚至討厭我無知的鄉民,我是一個壞人,他們依然把我當成了朋友,就這么簡單。
坦率地說,做一個真正意義的形而上的寫作者是痛苦和沉重的。在光陰走失的千山萬水中,我用肉眼去發現生活的美,我慎之又慎地使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我倍加珍惜而維護我心中的尊嚴和神圣,我不屑做一個淺薄而根本不配寫作的人,然而在這個社會內部缺乏秩序的世界上,我所做的一切都很令自己失望。我越來越茫然,越來越膽怯,面對文字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心境,愛你越深恨你越甚,我有千百個理由拒絕那些為了生存艱難活著的鄉民、那些故事,我更有千百個理由陪伴在他們身邊。
活著,他們曾經形象鮮明地成為我另一種閱讀,身處在這樣一群人中間,我該如何選擇我的作為?他們從沒有拒絕過生之柔情,同樣,每個生命都未曾拒絕過那些人為的暴戾,接納悲喜如同接納日常。
感情是不能支配的,能支配的感情一定是虛偽的。如特蕾莎修女在《活著就是愛》中的談話,一個寫作者要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得用一生的努力去貼近生活。我不得不再一次相信命運,我的村莊,我與我所經見的一切物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我已經找不到理由拒絕對他們的依靠,因為,他們是我文字的依靠也是我生命最后情感的依靠。
我越來越依戀故鄉,城市讓我沒有方向感,那些作響,那些嘈雜的聲音,心像掛在身體外的一顆紐扣,沒有知覺。一切意味著我已經離不開故鄉那些好人和瘋子。意味著對我漫長的騷動生涯的肯定,又似乎包含著某種老年信息。我已經沒路可選,路的長短,一個不能用簡單的測量計制來說話的數,我在路上,我的出生,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和老鄉,他們給我他們私密的生活、催淚下的人生,他們已經成為我挪不動步的那個“數”,都算死我的一生。朱熹講:人稟氣而生,氣有清濁之分。我心借我口,我幸福:
因為,對著他們的名字我依然能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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