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時間的人（十首）

反?對

一個反對時間的人

是生活中絮絮叨叨的鬼魂

一個反對災難的人，一直在死亡的

反省中，活得小心翼翼

反對流水的人站在岸邊，他要在

波浪中，練習釣回一個個

流逝的死人。反對星空的人

總是從黑夜里，拎出無數(shù)冤魂

一個開著拖拉機去朝圣的人

突然在耶路撒冷，遇到了

一個傷心的寡婦，她因為愛情

而放棄了信仰

我反對把棺材畫進壽桃

我想自己一旦死了，是不是

就不需要鬼魂回贈我一座四季

如春的桃林。我反對在人的脖子上

戴上枷鎖，就像反對我自己

高傲的頭顱為此垂下

像海默癥患者半死的沉睡

遇見月亮

在樓頂，遇見月亮來到我的額頭

今夜它如此碩大

以至和它面對面，我突然

覺得是進入了一座靈魂的寶塔

四肢凌空，互相接納

我是一個黑水罐，裝著大地的湖水

裝著曠野上的疾風暴雨

——我知道自己，如此空曠

在它的懷抱里，我輪廓分明

我問自己，可不可以就此放棄？

像一只兔子，在雪白的世界上

瘋狂尖叫，重新找到自己

一座孤島灑滿月光。一片凍土

露出死亡的馬場。草原的谷底

歲月逼人，荒蕪，浩蕩

空空的馬廄，拴著我的四蹄

和飛翔的亂云。我被照徹，通體透明

我是一個毀滅了歲月的馬場

我是一個寂靜的黑水罐

我在今夜，被放在了高高的山崗上

小橘燈

我把一枚橘子拿開，月亮

就從樹冠上升起來，我熟悉它的回答

我也熟悉它池塘里陌生的波紋

露珠分到的葉片，修長而閃爍

哦，它的心里汁液飛濺

蓮葉中坐著的人，從小到大

正在經(jīng)歷靈與肉的成長

我今夜是新鮮的，我抱著一盞燈

越過山崗。我抱著一個父親

他在婚房里滿面紅光

而我無限痛惜的是，母親正一個人

走在迎親的路上，她剛剛

跨過童年的門坎

就被指認給墻角一個老舊的新郎

今夜月光明媚，紅彤彤的燈籠

掛在樹冠上。胡琴把我的歲月逼哭

嗩吶吹得人魂飛膽喪

母親是這個世上突然出現(xiàn)的果實

橘子，水燈籠，喑啞的

喉嚨……今天我夢見了它們

它們正掛在高高的樹頂上

風吹過

風吹過森林和我

它們有什么不同？它們除了帶走落葉

還帶走了誰的肉體？

風吹過河水，留下生命消逝的痕跡

風吹過峽谷，它會把萬物掏空

我在懸崖上聽見它的回聲

仿佛此世，正在重生

風吹過大地之后，整個世界

就露出了黑夜

而黑夜，是靈魂里一座不滅的城

如果有人恰好落入陷阱，風聲

會吹破他思想的頭頂？

我在浩瀚的星辰之間，像一?；覊m

我的濺落，寂寂無聲

在廣袤的大地上，這個滾滾而來的

世界，都源于一場風吧

而我，只衰敗于它的某一次吹動？

由儀式?jīng)Q定的

一條灰蛇，無所事事

它在坍塌的月臺上，把自己的

鱗片，曬得嘩嘩響

空氣陡峭，多疑，我突然

看見它的時候

憤怒的陽光，開始變得彎曲

有時它是一根柳木扁擔

有時它是一團冰涼的陰影

在山腳下，它知道整個村子已經(jīng)

荒蕪。它的領地在擴大

它蛻掉的舊衣服，被陽光暴曬

像一根空空的麻繩。一個

老婦人，是這個村莊最后剩下的人

她已經(jīng)弱不禁風。她用燒火棍

曾經(jīng)猛擊過它的頭

它無動于衷，只是用爬行

在泥地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人”字

老婦人突然就崩潰了

她跪倒在地，喃喃自語

仿佛一個新的世界，正在降臨

今夜，我坐在天空下

今夜，我離星辰最近，今夜

塞堪達巴罕草原，給了我一片山崗

它是大地的一座氈房

我看見消逝的馬群，牧人，白云

和長歌里流淚的牛羊

它們黑漆漆的，隱匿在我身邊

它們低頭走路，幽寂的

剪影，貼在深暗的天空上

它們走動的腳步，讓我無法忍受

它們會從此變成星空里的

石頭嗎？我遇到一片陰影，他們

是一個族群里走失的人

他們像沉睡的石陣

背影閃著光，如同激射的雨線

我遇見更多的人，埋伏在星空后面

像躁動不安的野馬群一樣

他們行走的聲音，穿過天空的鼓面

大地深處傳來陣陣轟響

此時，我心中充滿隱痛，我絕望

又憂傷，在寂寥的天空下

我不知道自己，今夜將歸于何方？

勸鹿記

梅花鹿彈跳的弧線總是夸張，它

在虛空中停下，茸角上掛著一彎月亮

槐花落滿山崗的時侯，嬰兒

正在它的肚子里長大

夜鶯聞到了它身體里透出的麝香

白云和花朵的陰影里，虎豹，獵手

和陷阱在蹲伏

躍過溪水，它可以揀起一面鏡子

躍過溝壑，它知淵而止

躍上天空的一刻，它突然看見

一群母鹿，在遠古的草地上徜徉

它們多么美妙，但它們

無用而荒涼！

而我碰巧遇見它的飛躍，它站上

懸崖，突然為自己裹緊身體

我知道這是一個眾神就死的時刻

它沉默，像無聲的落葉

天空悄悄逼近——而我將和它

一起，墜落在“眾神的土地上”

蛐蛐的禮物就是秋夜黑漆漆的叫聲

蟲鳴是膽怯的，我收到它的時侯

它帶著一股田野的涼氣

把布罩打開，發(fā)現(xiàn)它正在黑暗中

學習噤聲。這個又黑又亮的

小東西，如同黑暗本身

它來自被收割后的大地，它穿過

洞穴和腐爛的森林

它一身黑色，吸收了許多崩潰的秘密

如果它相信一座山谷，或月光下

一個詩人的墓地

它的額頭就會突然亮起來，它的

喉嚨，也會涌出泉水

我觸摸它濕滑的脊背，它把

四肢瞬間繃緊，像一座幻覺的斷橋

即將墜落于星空

我熟悉它今夜的輪廓，它思考的

翅膀，停止在寂靜中

它明亮的大腦，在思想中遲疑

我今夜是有耐心的

我在等待，黑漆漆的夜晚

那遼闊無垠的世界上，它即將

發(fā)出的唧唧唧的尖叫聲

像一個裂腹者疼痛的低吟

鳥鳴鄉(xiāng)村

鳥鳴被晨霧捂住，它們都滯留在

夜幕深處。時間化成露珠

在慢慢滴落

它們的腹腔是我看不見的，那里

裝著“哭泣和痛悔”的天空

它們的眼神，是尋覓的，像鐘乳石的

針管，暗中滋長刻度

出現(xiàn)在樹枝間的彈跳，是無聲的

落葉和秋天那么輕

詩歌中的植物是一片沉默的石頭

它們分布在路邊

帶著睡眠和回憶的溫度

它們突然炸響的時侯，這些

旋轉的舞蹈，黑暗的光影

它們喧響的速度，超過了光

在幻覺中的形成

這些隱秘而無奈的喉嚨

被囚禁的黃金，它們突然抓住了

這人生最絕望的一瞬

小紅山觀鳥記

樹枝不用虛構，它們的背影

是密密麻麻的森林

時間簡直無法躲避，白云正

退入背后的天空

我在駝蒿下挖蓯蓉，嘩嘩響的沙子

埋到了我的腹部

我在沙地上，揀到它們的標本

我在水町邊，看到它傾斜的巢穴

鳥雀們從風中斜著滑下來

截住一角天空，停穩(wěn)，焦急地亂叫

像一團來自未來的黑色光影

它們需要比人類更多的語言，才能

形成與死亡的交談

它們站在天空里，急切地想表達

命運的不同。麻雀暴躁的

小腦袋，裝著大地上混亂的屋頂

烏鴉和喜鵲都血氣方剛

披著預言式的黑氅，它們搶先告訴

別人，自己是來自烏有之地

黑鸛、雀鷹、禿鷲、矛隼

骨頂雞、巖鴿……它們追著野獸的蹤跡

來到懸崖上，向著草原發(fā)出尖叫

火泡子突然翻起波浪

驚飛無數(shù)隱匿的身影：鸕鶿、蒼鷺

黑水雞、白骨頂、麥雞、斑鳩、杜鵑

雨燕、紅伯勞、褐柳鶯

小鹀、灰椋鳥……這些習慣偷窺的

小世界，突然從蘆葦中涌出！

一片江山誕生于無窮，一片星空

消逝于無形。在誕生和消逝

之間，它們穿過了幻覺的縫隙

找到一根彎曲的樹枝

空氣中，不容易留下腳印

雪落即化，星落飛塵。它們的腳印

在飛行中，變成了一陣陣

羽毛的叫聲

如果繼續(xù)前行，在未知的世界里

它們要承受歲月多大的壓力

才能在滾燙的沙丘上落下來，如同

在燒紅的彈簧上驚跳

它們會突然變成一片紛亂的火球？

我在未知的世界，始終

拿不定主意，我為一種傾聽

付出的代價，遙遠，驚恐

而突然站在我面前的一架鳥骨

卻在草地上獨自走動

它遲疑，傾聽，像一粒雪白的火焰

在灰暗的草莽之間

向晨霧深處無聲移動

作者簡介：北野，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承德人。滿族。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等。出版詩集《普通的幸福》《身體史》《分身術》《讀唇術》《燕山上》等多部。獲孫犁文學獎、當代詩歌獎、中國長詩獎、劉伯溫詩歌獎、科爾沁詩歌獎、李白詩歌獎等各級獎勵，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